24马丁·瞿述伟被缓期执行 这四十多年以来,我所从事的研究项目中,最最让我感兴趣的,就是肉体的弹 性。大家倾向于认为,只有橡皮之类的物质才具有弹性,然而,其实几乎每一样东 西,只要是你能想得到的,都可以被弯曲、被拉长。我所指的这些东西里自然也包 括空间、时间、距离以及现实…… ——一麦克劳夫特·耐克斯特教授 “克劳夫特! ……” “波利! ……” 他们在湖边相遇,就在一丛黄水仙的近旁,这些黄色的花朵,在和煦的微风里 轻轻摇曳。明媚的阳光,在芳草如茵的湖岸上投下斑斑驳驳的光点,他们正是在此 地找到了彼此。湖边四面八方,弥漫着一股春天的清新气息,沁人心脾,带来一派 恬静安详的气氛,令人心安意泰。临水边不远处,有位披黑斗篷的老人坐在一块石 头上,往水晶般透明的水里,悠闲地丢着鹅卵石。要是没有“菲利克斯八号”在那 里煞风景,也许一切都会显得美轮美奂,“菲利克斯八号”脸上的伤还没有完全好, 兀自站在水仙花田里,警惕地监视着四周的动静。麦克劳夫特签下的协议是实现计 划的关键,哀苛龙不敢稍有怠慢,就允许他回到华兹华斯的那首诗《我孤独地漫游, 犹如一片浮云》中去看望他的妻子。 “亲爱的,你还好吗? ”麦克劳夫特问道。 她朝披斗篷的人影那个方向偷偷地一指。 “我很好,不过,那里的华兹华斯先生似乎觉得自己是上帝赐给女性的礼物。 他邀我和他一起进入他那些没有发表过的作品。 做了几句文辞华丽的诗以后,他就认为我是他的。” “这个流氓! ”麦克劳夫特抗议着起身站起来,“我想我该照着他的鼻子上来 一拳! ” 波利扯了扯他的衣袖,拉他坐下。想到年近七十的老丈夫和诗人华兹华斯为了 她要打上一架,她兴奋得满脸通红——以后开妇女联合会的时候,这将是一个令她 多么得意的话题啊。 “噢,一点不假! ……”麦克劳夫特嚷道,“这班诗人都是些可怕的玩弄女性 的浪荡子。”停了一会儿,他又继续说,“你说难道不是吗? ” “哈,是啊,那还用说吗。” 她满面春风地望着麦克劳夫特,他却换了一个话题。 “别离开‘水仙花田’一步,否则我不知道去哪里才能找到你。” 他握紧她的手,他俩同时把视线投到远方的湖面上。这条湖没有对岸,隔了一 段时间,华兹华斯刚才掷进水里的那些鹅卵石,又从水里弹回来,掉落到湖滨的草 地上。除此之外,这片乡野完全和现实一般无二。 “我做了一件蠢事,”麦克劳夫特非常突兀地宣布,垂下眼睛,用手掌抚平柔 嫩的青草。 “蠢到何种程度? ”留意到此时此刻情况微妙,波利便问道。 “我烧了那份《马丁·瞿述伟》的原稿。” “你烧了什么? ” “我是说——” “我听见了。这样一份珍贵的手稿几乎是价值连城的。究竟为了什么你要做出 那种事情来? ” 麦克劳夫特叹息一声。这可不是件轻轻松松他便能承当的事。 “要是没有了那份手稿,”他解释说,“就没办法对这部巨著大肆进行破坏了。 我告诉过你,某个头脑发热的人从书中删掉了含有夸佛雷先生的章节,还把他给杀 害了。我不认为他会善罢甘休。谁将会是下一个受害者? 甘普太太吗? 还是裴斯匿 夫先生呢? 马丁·瞿述伟本人? 我确实认为我可能帮了这个世界一个大忙。” “毁掉原稿就能制止这一切,对吗? ” “当然啦,没有原来的手稿,也就没有惨重的破坏。” 她紧紧握住了他的手,这时候,有个黑影横到了他们中间。 “时间到了,”“菲利克斯八号”说道。 在预测哀苛龙会采取何种行动一事上,我说中了几分,也说差了几分。正像麦 克劳夫特后来告诉我的那样,当哈得斯发觉我们谁也没有认真对待他时,他大发雷 霆,麦克劳夫特毁了《马丁.瞿述伟》原稿这一举动却只是让他感到好笑。面对一 个不习惯被人耍着玩的人,他觉得这种体验颇为有趣。他没有如麦克劳夫特原先猜 测的那样把他慢慢折磨死,反而与他紧紧握手。 “祝贺你了,耐克斯特先生,”他微微一笑,说道,“你的举动英勇无畏,充 满创意。英勇无畏,充满创意,可惜了,却有点自欺欺人。你要知道,我不是出于 偶然才选择《马丁.瞿述伟》的。” “不是出于偶然? ”麦克劳夫特反问。 “不是的。应付普通级考试的时候,我被逼学习这本书,实在对这堆自命不凡 的臭狗屎恨之入骨。尽是些喋喋不休的说教以及没完没了的有关自私的训导。我发 觉就单调乏味而言,《马丁·瞿述伟》比《我们共同的朋友》要略逊一筹。就算他 们付了赎金,我还是会把他给杀了,并且无比享受这个过程。” 他停下话头,朝麦克劳夫特笑了笑,接着又说道:“你的出面干预给了马丁· 瞿述伟一个冒险的机会。托节斯太太的膳宿公寓将不会被付之一炬,他们就能不受 干扰地继续过那种无聊的小日子了。” “对此我感到很荣幸,”麦克劳夫特答道。 “别再多愁善感了,耐克斯特先生,我不会就此善罢甘休的。 鉴于你先前的行为,我只能重新选择了。我要找一本具有真正文学价值的、不 同于《马丁·瞿述伟》的书。” “不会是《远大前程》吧? ” 哀苛龙遗憾地望着他。 “这回我们放过狄更斯,耐克斯特先生。我宁可走进《哈姆雷特》的世界,去 掐死那个阴郁得令人无法忍受的丹麦人,再不就跳人《罗密欧与朱丽叶》,要了那 个可鄙的罗密欧的小命。”他接下去讲之前先叹了口气,“可惜的是,这位游吟诗 人随便哪部手稿都没有流传下来,”他沉思片刻,“说不定可以把班纳特家族的故 事弄得薄一点……” “《傲慢与偏见》? ”麦克劳夫特叫道,“你这个残酷无情的怪物! ” “麦克劳夫特,这会儿说奉承话帮不了你什么忙。《傲慢与偏见》要是缺了伊 丽莎白和达西二人,会有点美中不足,你不这么认为吗? 不过,也许不是奥斯汀的 作品。为什么不挑特罗洛普呢? 在巴彻斯特郡某个巧妙的地点放上一个迷你炸弹, 也许会是一次有意思的消遣活动。我敢肯定,如果少了克劳雷先生会引发一场小小 的风波。这下你明白了吧,亲爱的麦克劳夫特先生,挽救瞿述伟先生的命说不定正 是愚蠢透顶的行为。” 他又微微一笑,接着对“菲利克斯八号”说道:“我的朋友,你干吗不去咨询 一下,找出它们目前在哪个区或者它们的下落? ” “菲利克斯八号”冷冷地望着哀苛龙。 “阁下,我又不是个小办事员。我认为和我相比,显然是霍布斯先生更适合这 个任务。” 哀苛龙眉头紧蹙。在所有的菲利克斯中,只有“菲利克斯三号”才敢违抗他直 接下达的命令。那个倒霉的“菲利克斯三号”因为在一次抢劫中表现得令人失望, 才被他清理了。不用说,那个错误是哀苛龙一手造成的,当时,他试图发发慈悲, 多赐给“菲利克斯三号”一点人性,允许他稍微具备一点良心,为此他付出了代价。 自那以后,除了让他担当忠仆的角色外,他什么也不给他了;最近以来,霍布斯和 穆勒博士不得不当他的搭档。 “霍布斯! ”哈得斯逼尖嗓门喊道。那位失业的演员,手举一把大木头调羹, 急匆匆地从厨房那个方向奔过来。 “阁下,有什么吩咐? ” 哀苛龙对霍布斯又下了一遍命令,后者欠身一鞠躬,随后退下。 “‘菲利克斯八号’! ” “阁下? ” “要是不麻烦的话,请你把麦克劳夫特锁到他的房间里。我敢说我们有一两个 礼拜都用不着他。两天别给他喝水,五天不给他进食。以此来惩罚他随意处置原稿 的行为,也就够了。,,“菲利克斯八号”点点头,把麦克劳夫特带出这间旅馆的 老休息厅。他把他带到外边走廊里,又领着他走上旅馆宽阔的云石楼梯。他们是这 家日渐颓败的旅馆的唯一住客;旅馆前面的大门已被深锁,上了门闩。 走到窗户那里,麦克劳夫特停住了,望向窗外。有一次,他以共和国客人的身 份,到威尔士的首都来做有关把油合成为煤的演讲。他们让他入住的正是这家旅馆, 并安排他和某某大人物会面,甚至拥有了一个身份非常特别的听众,现代威尔士共 和国的伟大领袖,年届八十的布洛德·乌里扬诺夫。那约莫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 这个低地城市变化不大。重工业的标记依旧在城市风景中占据着支配地位,空气中 飘扬着铁制品的气息。虽说近两年来,许多矿井业已关闭,升降机依然没有撤走; 他们如同哨兵似的给城市打上标记,从蹲伏着的黑黢黢的石板岩屋顶后头冒出来。 城市北部的莫莱山上面,竖立着约翰·弗罗斯特厚重的石灰石雕像,他俯瞰着 自己发现的这个共和国;有谣传说,要把这个国家的首都从重工业的南方迁走,然 而,有别于任何其他地方,梅蒂耶是一个精神中心,一个心灵家园。 他们继续往前走,不久便来到麦克劳夫特的单间前面,那是一个没有窗户的房 间,只有必备的几样家具。等他被关进去一个人独处以后,麦克劳夫特的思绪便转 到他最担心的那件事:波利。 他一直以来始终觉得她除了有点爱卖弄风情外,没有别的缺点;·而华兹华斯 先生对她日益浓厚的兴趣,令他产生的嫉妒和焦虑可不是只有一点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