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书已写完 从潘德尔琳饭店的休息室我们所站的位置来看,能看到礼拜四的工作起到了良 好效果。小说的叙述迅速往后面发展;书里才跳过了几行字,人世间就过去了几个 礼拜。书页间的词句流畅无阻地往下写时,麦克劳夫特和我也在大声朗读它们。我 们俩都在等待书里跳出“甜蜜的疯狂”那个词语,可是却没有。我们做好了准备, 设想出最坏的结局:抓不到哈得斯,也许永远不可能抓到他;也许礼拜四会作为一 个永远的看门人,被耽搁在书里了。 一一摘自鲍登·凯布尔《文学侦探日记》 在桑菲尔德时光飞快地流逝,一个星期又一个星期过去了,我忙着执行保护简 ·爱的人身安全的任务,在不让她自己知道的情况下。我在米尔考特安插了一个小 伙计,一旦哈得斯有什么轻举妄动,就马上向我发出警告;可是,哈得斯似乎挺开 心的样子,仅仅在每天早晨出去遛个弯,向当地医生借点书读,在客栈里盘桓。他 的无所作为许是担忧的缘故,不过我很高兴这只不过是暂时现象。 罗切斯特派人送来一封短信,说马上要回来,还要为他在当地的朋友安排一个 宴会。笨头笨脑的布兰奇·英格拉姆即将来桑菲尔德做客,似乎让简感到心烦意乱, 不过我没怎么在意。我正忙着训练女厨的丈夫约翰做好保安工作,他是个经验丰富、 足智多谋的人。我教他学着使用罗切斯特先生那把撞击式手枪,他已经学会用了, 我很高兴地发现,他是个神枪手。我本来以为哈得斯可能会假扮成一位客人的样子 露面,可是,除了从西印度群岛来了一位梅森先生外,没有异常情况发生。 几个星期过去了,几个月又过去了,我不大看见简·爱——当然,是我有意为 之的——却经常和女管家以及罗切斯特先生保持联系,这样做,是为了保证这里一 切平安。和以往一样,梅森先生在顶楼上被他的疯姐姐咬了;罗切斯特出门去找外 科大夫、简给梅森包扎伤口的时候,我站在锁上的门外。等外科医生来了以后,我 站在外面的树阴里严密监视,我知道简和罗切斯特会在这里碰头。接着,出现了一 个短暂的停顿,简要去盖兹海德看望她生病的姨妈。这时候,罗切斯特先生已经决 定和布兰奇·英格拉姆结婚,他和简·爱之间的关系稍微有些紧张。她的离开让我 松了一口气;我可以歇口气了,自由自在地和罗切斯特交谈,也不必担心简会东想 西想。 “你没有睡好,”我和罗切斯特一起朝宅子前方那块草坪走去时,他这么议论, “瞧啊,你眼睛四周都有了黑眼圈,显得无精打采的。” “我在这里睡不好,而且,哈得斯就在不到五英里之外的地方。” “当然啦,你的间谍会随时向你报告他的一举一动。” 此话一点不假;我的谍报网运转正常,尽管从罗切斯特那方面来讲,他的开销 也不是不可观的。如果哈得斯动身去随便什么地方,会有一个盯梢的人骑马赶回桑 菲尔德来,我在两分钟内就能得到情报。正是靠了这种方法,我才能在他外出时获 悉他的行踪,无论他是出去遛弯、去看书或者用他的手杖责打农民。他从不到这幢 宅子方圆一英里之内来,我很高兴大家可以相安无事。 “我的眼线给予我头脑片刻的安宁,但我还是不相信哈得斯会变得如此被动。 这让我失望,也让我担心。” 我们蹦达了一会儿,罗切斯特把草地附近有趣好玩的地方一一指给我看。可我 没有专心听他说话。 “我在仓库外被枪打中的那一晚,你是怎么来到书外的世界碰到我的? ” 罗切斯特停下脚步,望着我。 “事情就那么发生了,耐克斯特小姐。我再也无法解释得更多了,就跟你还是 个小姑娘那会儿跳到这本书里一样莫名其妙。 除了中岛太太和那位叫铃木的游客,我就不知道还有谁也这么做过。” 对此,我感到非常惊讶。 “那么说来,你已经见过中岛太太了? ” “当然啦。每逢简动身去盖兹海德,我就时常接待来桑菲尔德府参观的游人。 这根本不用冒什么风险,收入又颇为可观。耐克斯特小姐,即便在这个世纪,维持 乡村宅邸也是一笔很大的开销。” 我让自己挤出一丝笑。我觉得中岛太太肯定狠狠赚了一票;再怎么说吧,这对 爱好勃朗特的书迷们来说,都是一次最最过瘾的旅行,尤其在日本,这类书迷人数 众多。 “等这一切结束以后,你又会做些什么? ”罗切斯特问我,一边把一只兔子指 给派洛特看,后者汪汪叫了几声,扑过去追赶兔子。 “再回文学侦查部工作,我想,”我答道,“那么你呢? ” 罗切斯特先生怏怏不乐地看着我,眉头拧成一个结,脸上现出了一丝恼意。 “在简找了个不值一提、站不住脚的理由,与那个骨瘦如柴的圣约翰·里弗斯 一同离开以后,就再没我什么事儿了。” “那么,你打算怎么做? ” “怎么做? 我打算什么也不做。自那以后,生命对于我仿佛停滞了一般。” “譬如死亡? ” “倒没那么严重,”罗切斯特答道,仔细斟酌词句,“你是从你出生的那个地 方来的,你在那里生活,在那里死亡。我说得对吗? ” “或多或少有些道理。” “一种可怜巴巴的生活方式,可以想象得出来! ”罗切斯特嗬嗬大笑,“每当 你沮丧失意的时候,你完全依赖于那个心灵的眼睛,也就是我们所谓的记忆,以此 支撑你自己,我没说错吧? ” “绝大部分都正确,”我回答,“尽管我的记忆在近来产生的情绪中只是占了 百分之一的分量。” “这点我同意。在这儿,我既不会出生,也不会死去。我出现在书中的时候已 经三十八岁了,不久,又倏地消失了。有生以来,我是第一次坠人爱河,接着马上 又失去了我爱慕的姑娘,唉,我这一辈子! ……” 他欲言又止,捡起那根派洛特体贴地叼给他、用来代替那根没有逮着的兔子的 手杖。 “要知道,我可以让自己去书中随便哪个我想去的地方,而且,想回来就能回 来。我生命中最春风得意的那一段日子,就是从我向那位善良调皮的姑娘求爱,一 直到律师和那个傻瓜梅森跳出来破坏我的婚礼并揭穿顶楼上疯女人的真实身份的那 个时刻。 那几个星期,是我回家最频繁的时期,不过,我也碰到过糟心的时候——因为 有些时候,若是没有一个衡量标准的话,人们会倾向于认为,一个人的最佳状态完 全是理所当然的。偶尔,我也会这么琢磨,我可以命约翰站在教堂门口阻止他们人 内,跟他们拖延时间,直到举行完婚礼,不过这么一来,也就违背了世事常情。” “因此,当我在这儿和你聊天……” “……与此同时,我第一次遇到了简·爱,追求她,又永远地失去了她。此刻, 我甚至可以看见你小姑娘时的那副模样,在我的马蹄之下,你面露惧色……” 他摸了摸胳膊肘儿。 “并感受到从马上摔下来的疼痛。所以,你看到吗,我的存在,虽然说很有限, 也并非毫无益处。” 我喟然长叹。假如生活只是如此简单;假如你可以一下子过上最风光得意的日 子,省掉最倒霉的日子…… “你有没有爱过什么人? ”罗切斯特突然问。 “爱过;不过我俩意见不和。他指控我哥哥犯下一项罪名,可我认为把责任推 到死者头上是非常不公平的;我哥哥再也没机会替自己申辩,指控他又缺乏足够的 证据。我觉得很难去宽恕他。” “宽恕有什么用呢? ”罗切斯特反问,“别去管什么宽恕吧,应当以你的生活 为重。人的一生稍纵即逝;短得根本没有时间让小小的嫉妒去破坏也许是你一生中 惟一的一段幸福。” “哎呀! ”我分辩说,“他已经和别人订婚了! ” “那又怎么样? ”罗切斯特很不屑地说,“极有可能是和某个根本不般配的人, 就像布兰奇·英格拉姆根本配不上我! ……” 我想了一会儿黛茜·穆特勒,不错,我俩的遭遇确实出奇地相似。 我们俩默默地朝前走,后来,罗切斯特掏出一块怀表,看了看时间。 “在我们谈话的时候,我的简正从盖兹海德府回来。我的铅笔和笔记本哪儿去 了? ” “我是偶然间碰到她的;她穿过田野,快步朝这个方向过来。 我看上去怎么样? ” 我抚平他的领结,满意地点点头。 “你觉得我漂亮么,耐克斯特小姐? ”他相当突兀地问。 “不漂亮,”我想也没想,脱口而出。 “啊! ”他叫道,“你和简都是鬼灵精! 你快走吧;我们以后再聊! ” 我留下他们俩单独相处,沿着湖边那条路返回桑菲尔德府,一路走一路苦思冥 想。 几星期就这么慢慢过去了,天气暖和起来,树上的花苞渐渐绽放。我难得遇到 罗切斯特和简,此时正是他们俩眼中只有对方无暇他顾的阶段。费尔法克斯太太对 这对有情人显得很不以为然,不过,我告诫她别太不近情理。听了我这番议论,她 张皇失措,就跟老母鸡似的,脸涨得通通红,借忙自己的事为由走开了。 以后几个月,桑菲尔德的日常生活并没有脱离日常轨道;季节转眼换到夏天, 婚礼的那天,我也在场,罗切斯特先生特意躲在小礼拜室里向我发出邀请。我看见 了牧师伍德,一位身材高大的先生,他询问有什么障碍使他们不能成为合法夫妻, 或者不是上帝的教义允许结合的。我听见那位律师大声揭露了那个可怕的秘密。看 得出来,在布里格斯宣读梅森起草的那份宣誓书、证明顶楼上的疯女人正是伯莎· 罗切斯特——罗切斯特的合法妻子时,罗切斯特愤怒得几乎要发狂。他们继续争辩 的时候,我待在隐蔽的地方,没有出来,直到罗切斯特领着那帮人去桑菲尔德的顶 楼去会他的疯妻子,我才重新露面。我没跟着他们一道去;我出去遛了一圈,呼吸 呼吸新鲜空气,免得去接触当罗切斯特和简意识到他们不能成婚时,弥漫在宅子里 的那股悲伤欲绝的空气。 次日,简就离开了。我在一个安全的距离外跟着她,望着她走上那条通往惠特 克劳斯的路,她就像一只迷路的小动物,去别处寻找更美好的生活。我一直看着她, 直到她离开了我的视野,然后,我步行返回米尔考特吃午餐。我在乔治旅店吃过饭, 就和三名赌徒玩了一会儿牌;到吃晚饭的时候,我从他们那里赢了六畿尼。正当我 打牌的时候,一个小男孩来到我们的桌边。 “你好,威廉! ”我说,“有什么消息吗? ” 我欠身凑到流浪儿的耳边,他穿着一件成人尺寸、用针线重新改过的旧衣服。 “请你原谅,耐克斯特小姐,但是,海奇先生不见了。” 我吓得跳起来,一路狂奔,马不停蹄地来到米尔考特旅店。 我冲到二楼的楼梯平台上,那里,我最器重的那个眼线紧张不安地扯着他的鸭 舌帽。哈得斯房间里空空荡荡。 “对不起,小姐。我当时在楼下的酒吧间,没有喝酒,一刻不敢怠慢;我向你 发誓没说假话。他准是从我眼皮底下溜走的……” “丹尼尔,有没有别人从楼上下来? 快告诉我! ” “没有别人,没有别人,除了一个老婆子……” 我从一名骑马的手下那里弄来一匹马,飞也似的赶到了桑菲尔德府。门口的守 卫谁也没有看见哈得斯露面。我进到宅子里,发觉爱德华正待在晨间起居室里,喝 着一瓶白兰地。我进去的时候,他朝我举起杯子。 “她走了,不是吗? ”他问。 “她走了。” “见鬼! 我诅咒那个骗我娶了低能儿的圈套。我诅咒我哥哥和父亲接受这样的 结合! ” 他倒在一把椅子里,直勾勾地望着地板发怔。 “你在这里的事都办完了? ”他听天由命地问我。 “我想是的,对。只要我找到哈得斯,我就可以走了。” “他不在米尔考特旅店吗? ” “已经不在了。” “可你希望抓到他? ” “的确;在这儿,他的力量似乎削弱了。” “那么,你最好把暗号告诉我。一旦到了紧要关头,我们可能来不及说。警惕 即警备。” “说得对,”我不得不承认,“想打开散文之门,你得说……” 就在这时候,前门砰地一声撞开了,一股风吹乱了桌上的文件,大厅的瓷砖地 上响起一阵熟悉的脚步声。我浑身一激灵,抬眼去看罗切斯特。他正目不转睛地盯 着手中的玻璃酒杯。 “暗号是? ……” 我听见一个声音在招呼派洛特,它有着家宅男主人那种深沉的低音共鸣。 “该死! ”哈得斯低骂一声,剥下脸上那层罗切斯特的伪装,纵身扑到墙壁上, 拨开木板条和石膏线,仿佛那只是一层薄薄的米纸( 以通脱木的木髓制成的薄纸. )。这时候,我已经冲到外面他由此逃离的楼道;他逃到宅子里某个隐蔽的地方去了。 我侧耳倾听楼上的动静,罗切斯特也学着我的样子,可什么也没听见。爱德华猜到 发生了什么事,迅速对他的雇工们吩咐了几句。二十分钟内,他就让他们包围了这 幢宅子,严令但凡有人想从这幢房子里离开,却说不出事先讲好的暗号,不管这人 是谁,一律向他开枪。等一切安排停当,我们回到书房,罗切斯特先生抽出一对手 枪,仔仔细细地给每把枪都填上子弹。在把两个雷帽扣到手枪的引火嘴上并换掉机 锤的时候,他心神不安地看了看我那把勃朗宁手枪。 “子弹只会让他蛮劲大发,”我提醒他。 “你有什么好主意吗? ” 我什么也没讲。 “那你最好还是跟我来。这个恶棍越早离开这本小说,对大家越有好处! ” 除了格莱思·普尔和那个疯女人,其他人都撤离了这幢宅子;我一再告诫普尔 太太,无论是谁,哪怕是罗切斯特先生本人敲门,也千万别理他,这扇门直到第二 天早晨才可以打开。罗切斯特和我先从书房开始。接着转移到饭厅,到了下午,我 们又来到会客厅里。做完这一切,我们先搜了晨间会客厅,接着又查了跳舞厅。每 间屋里都是空的。我们又回到楼梯那里,我们曾安排约翰和马修在那里监视,他俩 都发誓没看见有人从旁边经过。这会儿,暮色渐浓;那些站岗的人都拿到了火把, 过道里跳动着微弱的火光。宅子的乌木楼梯和镶板反射着少得可怜的几条光线;就 是鲸鱼的肚子恐怕也要比这里亮一些。我们来到顶楼上,环顾左右,可整幢房子里 黑洞洞的,我直骂自己怎么没带一把趁手的手电筒来。似是对我心里的念头做出了 反应,迎面刮来一阵风,吹灭了蜡烛,什么地方的门砰地关上了。我的心跳也暂时 停顿了,罗切斯特骂了一句见鬼,伸手去摸一个橡木五斗橱。我迅速给枝形蜡烛台 重新点上火。借着温暖的烛光,我们看到彼此担惊受怕的脸,罗切斯特意识到我脸 上的表情活脱脱就是自己的写照,就狠下心来去做下一件事。他大喝一声:“懦夫 !快出来!” 砰地一声巨响,眼前闪过一道黄褐色的光芒,罗切斯特朝通阁楼房间的那道楼 梯开了一枪。 “快看! 他就在那儿,像只兔子;我想我的子弹把他蹭伤了! ” 我们迅速赶到现场,但是,地上不见有血迹;只见有一颗沉重的铅质子弹嵌在 栏杆扶手上。 “我们找到他了! ”罗切斯特叫道,“除非从屋顶走,否则不可能从这儿逃脱, 要是从屋顶上下来,只会掉进排水沟摔断脖子! ” 我们爬上楼梯,发觉自己来到了顶楼的过道里。这儿的玻璃窗更大,即便如此, 窗户里依然黑得让人受不了。我们蓦地停住了。楼道中央的黑影里,赫然站着一个 人,他的脸在一支烛光的映照下,闪着幽暗的光芒,那人是哈得斯。疲于奔命、东 躲西藏,一向不合他的胃口。他正举着一支点着的蜡烛,凑近一页卷成筒状的纸, 我知道这只能是华兹华斯的那首囚禁着舅妈波利的诗歌手稿。 “告诉我暗号,如果你愿意的话,耐克斯特小姐! ” “决不! ” 他把蜡烛凑得离那页手稿更近一些,冲我微微一笑。 “暗号,快说! ” 可是,他脸上的笑忽然变成了凄厉的痛楚;他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叫喊,蜡烛 和那页诗歌随即掉到地上。他缓缓转过身去,给我们看究竟是什么东西搞得他这么 难受。在他的背脊上牢牢粘着的那个人,竟然是罗切斯特太太,那个从牙买加来的 疯女人,她脸上带着狰狞冷酷的决绝神气。她疯癫了似的咕咕直笑,转动那柄戳进 哈得斯肩胛骨的剪刀。他又疼得哇哇乱叫,膝盖跪倒在地上,烛芯上的火苗忽地蹿 到五斗橱涂过厚厚上光剂的表面。火蛇肆无忌惮地裹住了整件家具,罗切斯特忙拉 下几块帐幔去扑火。然而,哈得斯又站了起来,重新有了力气:那把剪刀缩了回去。 他使劲打了罗切斯特一拳,打中了他的下巴颏儿;爱德华踉跄走了几步,扑通一声 摔倒在地上。哀苛龙似是大喜过望,拿起餐具柜上的一盏酒精灯,使劲朝楼道尽头 扔去;火登时烧了起来,一些挂在墙上的帐幔也着了火。他又去攻击那个疯女人, 她手脚套着依稀难辨的枷锁跟在他身后。她身手敏捷地从哈得斯的口袋里抢出那本 使用说明书,得意地发一声魔鬼般的呵呵笑,随即跑开了。 “投降吧,哈得斯! ”我叫道,一边连射了两枪。子弹的冲击力令哀苛龙颤了 一下,不过,他马上恢复了原状,又赶紧去追拿着使用说明书的伯莎。我捡起那页 珍贵的诗歌手稿,楼道里浓烟弥漫,熏得我不停地咳嗽。布幔窗帘什么的这会儿全 烧了起来。我拉罗切斯特起来。我们跟在哈得斯后面跑,发觉哀苛龙在追赶使用说 明书和那个神志不清的克里奥尔人( 生长于西印度群岛和南美各地的欧洲人后裔. )的时候,又放了一把火。 我们在一间大卧室的后部追上了他们。看上去,这简直是一个打开散文之门的 绝佳时机;床已经着了火,哈得斯和伯莎在玩着一个“猫捉老鼠”的古怪游戏,伯 莎一手抓着使用说明书,一手对他威胁似地挥舞那柄剪刀,这件东西似乎真的让他 吓得魂不附体了。 “快说暗号吧! ”我对罗切斯特先生说。 “它们是什么? ” “甜蜜的疯狂! ” 罗切斯特对他们喊出了那个暗号。什么也没有发生。他提高嗓门又喊了一遍。 还是没有动静。我犯了一个错误。《简·爱》是用第一人称写的。在我来的那个世 界里,鲍登和麦克劳夫特此刻正在念的那部分,其实就是简·爱此刻正在经历的那 些事——而发生在我们身上的任何事,都不会出现在书中,也永远不会出现。这一 点我倒没有料到。 “现在怎么办? ”罗切斯特问。 “我不知道。快看外面! ” 伯莎发疯似地顿足一跃,朝我们扑过来,随后,冲到了门外面,哈得斯马上追 上去,一心想夺回那本使用说明书,就连我和罗切斯特先生似乎也已经降到了次要 的位置。我们跟在他们后面穿过楼道,可是,此刻的楼梯问已经成了一道熊熊燃烧 的火墙,高温和浓烟又把我们逼回原来的地方。伯莎和哈得斯一边咳嗽、淌眼泪, 一边逃到屋顶上,罗切斯特和我就跟在后面不远的地方。 从浓烟弥漫的桑菲尔德宅子里出来,屋外寒冷的空气令人非常受用。伯莎领着 我们大家来到跳舞厅上方的雉堞(古代在城墙或楼顶上面修筑的矮而短的墙。)。 只见火势已蔓延到楼下,那些擦得锃亮的家具和木地板为饥不择食的火焰提供了许 多养料;用不了多久,这座干燥易燃的府邸就会变成一座炼狱。 那个疯女人穿着睡衣跳起一种软绵绵的舞蹈;或许是对她少女时代的一种模糊 的回忆,又或许是对她目前遭受的悲惨凄凉的日子的无声抗议。她发出一声嗥叫, 像关在笼子里的困兽那样,见哈得斯骂骂咧咧地求她把使用说明书还他,她就举起 了剪刀,嘲弄似地挥舞着威胁他。罗切斯特和我在一旁目不转睛地看着,玻璃窗的 格格震动,火焰的嘶嘶声,不时打破夜晚的寂静。 罗切斯特对自己的无所事事感到极不耐烦,又腻味了看自己的妻子和哈得斯跳 死亡之舞,于是又扣动扳机,开了第二枪,打中了他的腰背部。哈得斯掉转头来, 虽然没有受伤,却大大地被激怒了。他抽出自己的枪,开了好几枪还击,见状,罗 切斯特和我扑到一根大烟囱后边躲藏。伯莎马上抓住这个机会,把剪子狠狠地戳在 哈得斯的肩膀上。他疼得嗷嗷大叫,吓得丧魂落魄,丢下了他的手枪。伯莎围着他 高兴地手舞足蹈,疯疯癫癫地咕咕乱笑,哈得斯膝盖一软,跪倒在地上。 一声呻吟让我转过身去。哀苛龙的一粒子弹准确地打穿了罗切斯特的掌心。他 抽出一条手帕,我帮助他把那只血肉模糊的手包扎起来。 等我再抬头去看时,哈得斯打飞了肩上扎着的剪刀;它飕地从空中划过,掉在 了不远的地上。他再度恢复了体力,犹如一头愤怒凶猛的狮子,朝伯莎直扑过去, 死死地掐住她的喉咙,夺回了那本使用说明书。然后,他把她提起来,高举过头顶, 她发出一声拖得很长的歇斯底里的叫喊,甚至盖过了火焰的嘶嘶声。片刻间,几乎 蹿到夜空中的火焰,映出了他俩的侧影,随后,哈得斯疾走两步,来到雉堞那里, 把伯莎往下一丢。直到她摔在三层楼底的石地上,发出钝钝的扑通声,她的惊叫这 才停息。他从雉堞那里退后了一步,转身瞪牢我们,眼里闪着怒火。 “甜蜜的疯狂,呃? ”他嗬嗬大笑,“简这会儿正和她的表兄妹们在一起;作 者正在叙述她那边的事。我却有了散文之门的使用说明书! ” 他把书朝我挥了挥,随即藏到了他的口袋里,接着,又捡起了那把手枪。 “谁先开枪? ” 我打了一枪,可是,哈得斯那只没有拿枪的手,飞快地在那颗逼近他的子弹前 面一挡。他松开拳头;那颗子弹已经被他捏成了一块扁平的铅质小圆盘。他笑了笑, 身后冒出一长串火星。我又射一枪,他再一次接住子弹。我那把枪的枪膛喀勒一响, 移到向后的位置,子弹已经打光,等着再填上新的弹夹。弹夹我身边就有,可我不 认为这么做会有什么区别。我又不可避免地走回到老路上:我追了好长的一程路, 世上任何其他活着的人,都不可能像我这样从他手里活下来,一切人力无法做到的 事我都做过了。然而,好运气不会始终站在你的那边——我的好运气刚刚过去了。 哈得斯对我微微一笑。 “时机就是一切,耐克斯特小姐。我掌握着暗号,掌握着使用说明书,还掌握 着优势。这个比耐心的等待游戏,正像你看到的,已经让我赢了。” 他带着踌躇满志的神气瞧着我。 “我想赐给你一个荣幸:我想请你当‘菲利克斯九号’,这也许对你是个小小 的安慰。在我的心目中,你永远都是我最最强劲的对手;我向你表示敬意。更何况, 你说到就做到——你从不跟别人做交易。” 我没留心去听。我脑子里正在想坦姆沃思、史奴德和其他被哈得斯杀害的人。 我转过头去看罗切斯特,他正摇摆着那只沾满鲜血的手;他身上的斗志已经不见了。 “克里米亚战争会让我们发一笔横财的,”哈得斯继续说,“每把等离子步枪 能让我们赚多少钱? 五百镑? 一千镑? 还是一万镑? ” 我想起我那在克里米亚半岛打仗的哥哥。他曾央求我回去救他,可我永远不能 那么做了;我的运输装甲车被榴弹炮的炮壳打中了。我不得不狠下心,忍着不去驾 驶另一辆运输装甲车返回战场。此后,我再没有见过他。我决不会原谅自己离开了 他。 哈得斯还在不着边际地说着,我发觉自己几乎也巴不得他能这么说下去。经历 了所有这一切,死亡对于我来说,似乎突然成了一种无比适意的选择。有人说,当 战斗打到最激烈的时候,往往会出现片刻的安宁,这时候,你就可以心平气和、自 由自在地思考一下。外部环境对你造成的伤害,被那种极度的震惊弄得麻木了。我 快要死了,脑海里唯一闪过的一个貌似庸俗的念头就是:伯莎的剪刀对哈得斯有着 如此巨大的杀伤力,这到底是为什么? 我抬眼去看哈得斯,他的嘴巴滔滔不绝地发 表长篇大论,我却什么也听不见。我站起来,他开了一枪。只是在逗我玩,那颗子 弹飞到了很远的地方——我眼睛也没眨一下。剪刀就是关键;它们是用银子做的。 我伸手去摸裤袋里史派克送给我的那颗银子弹。 爱慕虚荣、骄傲自大的哀苛龙,正把时间浪费在向自己表功上。 这个错误将令他付出惨重的代价。我把那颗银光闪闪的子弹推进枪膛,松开弹 夹。它顺顺当当地滑进了枪膛,我向他瞄准,扣动了扳机,看着某个东西嵌进他的 胸膛里。有那么一会儿,什么也没发生。然后,哀苛龙停止了说话,用手按住那个 圆弹打中的要害部位。他把手指举到面前,惊恐万状地看着它们;他一直习惯手指 上沾着血——但不是他自己的。他转身对着我,张大嘴巴想说点什么,身体却晃了 一下,随即,俯身重重地扑倒在地上,再也不动了。哀苛龙·哈得斯,地球上名列 第三的恶魔,终于死了,死在桑菲尔德府顶楼的雉堞上,谁也不会怀念他的。 只有很少的一点时间去思索哈得斯的死亡;火焰越蹿越高。 我捡起麦克劳夫特的那本使用说明书,拉罗切斯特起来。我们一路来到雉堞那 儿;屋顶越来越热了,可以感觉到我们脚底下的横梁开始扭曲变形,使得铅制的屋 顶也泛起了波纹,仿佛是活物一样。我们俯瞰下方,可是,下去的路连一条也没有 了。罗切斯特先生攥紧我的手,沿着房顶,朝另一扇窗奔去。他哐啷敲碎了玻璃, 迎面涌进来一股热气,迫使我们蹲下身子。 “走仆人的楼梯! ”他咳嗽一声,“这边走! ” 凭感觉,罗切斯特就找到了一条从黑暗且烟熏火燎的过道里穿过的路,我顺从 地跟在他后面,抓住他外套的后襟,免得自己走丢了。我们来到了仆人的专用楼梯 那里;这里的火势似乎不大厉害,罗切斯特领着我走下楼梯。我们才走到楼梯的半 当中,一团火球突然在厨房内烧了起来,朝过道和上去的楼梯喷来好大一团火与热 气。只见一个赤热的火浪扑到了我的面前,楼梯在我们脚下轰然崩塌。以后,什么 也看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