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飞机从甘德直飞巴黎,提前两小时抵达。我把行李寄存在残老军人院站,上了 公共汽车。天刚亮,灰蒙蒙一片,街上空空荡荡,家人以为我还在遥远的云端,可 我已经悄悄到达。真有点儿冒失的滋味。大门还关闭着,门前有个男人在清扫人行 道,垃圾桶也还没有来得及倒掉。布景还未搭好,演员尚未化妆,我就提前到场了。 回到自己的生活天地,当然谈不上私闯民宅,但是为了不惊醒纳迪娜,我轻轻地打 开房门,又悄悄地把它关上,形迹鬼鬼祟祟,我不禁隐隐约约地产生了一种做坏事 与闯祸的感觉。罗贝尔的工作室里阒无声息,我转动了彩陶门把儿。他几乎立即抬 起头来,笑微微地推开座椅,用胳膊把我搂住: “我可爱的小动物!你就这么孤零零地一人回来了!我正要去接你呢。” “飞机提前了两个小时。”我说道,亲了亲他那没有刮净的面颊。他穿着浴衣, 头发蓬乱,两只眼睛熬得肿肿的。“您又整整工作了一夜?这很伤身子。” “我想赶在你回家前把事情做完。你一路顺利吗?你不累吗?” “我路上一直在睡觉。您怎么样?一旦没有人看着您,您可一点儿都不乖。” 我们快活地说了一阵,可罗贝尔一进了浴室,我就又感觉到了那种令我窒息的 死寂,就像刚才透过微启的门缝,看见他垂着脑袋正在奋笔疾书的样子,距离我是 那么遥远。我虽然不在场,可这间工作室是多么充实!空气弥漫着烟味和工作的气 息。一个万能的头脑把过去、未来和整个世界随意召唤到这里。一切都存在,没有 任何空缺。一块搁板上,我的一张照片在微笑,这是一张已经发旧但却永远不见老 的照片。它仍旧处在自己的位置上。可是为了给我在那满得不能再满的白昼里腾出 位置,罗贝尔不得不熬夜工作。因为我回来得太早,他有件事情还没有处理完。我 站起身来。在出门与归家的日子,人们总是有一些新的发现,但它们并不比每日的 实际生活更为真实,这我知道。可是,知道了又有何用,纵然发现了种种圈套,还 不照样愚蠢地陷进去。问题正在这里,要摆脱陷阱,光凭自己这么说说实在不够。 我始终难以自拔。我的卧室是多么空荡!当我漫无目的地在窗台与沙发间徘徊时, 它仍然这般空空荡荡。桌上摆着信函。不少人问我诊所何时开门。波尔已经出院, 她请我去看看她。我发现她字迹不像以前那么稚气十足了,拼写错误也不犯了。马 德吕斯来了一封短信,请我放心,说波尔已经康复。我上前亲了亲纳迪娜,她客客 气气地对我的归来表示欢迎,她有许许多多的事情要对我诉说,我答应她晚上一定 好好听她细叙。罗贝尔、纳迪娜、朋友、工作,虽然全都有了,可我却仍然一动不 动地呆立在客厅,惊愕不已地自问:“我在这儿到底干什么?” “你在等着我?”罗贝尔问道,“我已经准备好了。” 我很高兴离开这套住房,在街头漫步。街上不拥挤也不空荡。我们走过沿河马 路,经过戈布兰花毯厂,到了意大利广场,一路上停停走走,在露天咖啡座上喝了 咖啡,最后在蒙苏里公园餐厅用了午餐。 罗贝尔已经有所感觉,感到我没有多少兴致说话,可他却有数不清的事情对我 诉说,于是一路上尽是他在讲话。他比我走以前快活多了,并不是觉得国际形势很 好,而是他对自己的生活重又产生了乐趣。与亨利重归于好,这对他来说举足轻重。 他的那部书引起了巨大反响,出乎众人意料。他又开始撰写另一部书。政治活动仍 然无法开展,可他绝对不愿放弃思考,他甚至有一种感觉,仿佛自己对问题刚刚看 出了一点眉目。我洗耳恭听。他是那么富有活力,那般不可抗拒,我竟然接受了他 经常跟我谈起的那个过去。那就是我的过去,除了他跟我谈论的过去和向我展现的 未来之外,我并不拥有别的过去,也不拥有另一个未来。我很快就可见到亨利,同 样会感到幸福。罗贝尔收到的有关他著作的来信,我也很快可跟他一块儿细读,会 跟他一样感到欢乐,受到感触。我也将很快和他共享快乐,高高兴兴地出发去意大 利。 “跑了那么多地方,现在又要出门去旅行,你不感到厌烦吧?”他问我道。 “一点儿也不厌烦,我一点儿也不乐意留在巴黎。” 我凝望着草坪、湖泊、天鹅,不久的一天,我将重又热爱上巴黎。我会有烦恼, 也会有欢乐和爱好,我的生活即将冲破迷雾重见天日,我在这儿的生活是真正的生 活,它将把我彻底吸引。我突然打开了话匣,禁不住诉说起来,那个隔着一重海洋, 隔着一个黑夜的世界也同样是真实的世界。我讲述了最近一个星期的经历。可是说 出来反而比憋在心里更糟。我像过去的那一年那样感到有罪,令人发指。罗贝尔对 一切都异常理解。刘易斯在那间我走后变得空空荡荡的卧室里醒来了,他闷声不吭, 身边再也没有一个亲人。他孤零零的,在他的床上和怀里,只拥有我留下的空空荡 荡的位置,任何东西都无法弥补这天清晨留下的悲伤!我给他造成的痛苦永远难以 补偿。 晚上,我们回到家里,纳迪娜告诉我说: “波尔来电话问你是否已经回家。” “是第三次打电话来了。”罗贝尔说:“你必须去看看她。” “我明天去。马德吕斯说她已经康复。”我补充道,“可你们不知道她情况到 底如何。亨利没有再见到她的面?” “没有。”纳迪娜回答道。 “如果没有真正康复,马德吕斯不会让她走的。”罗贝尔说。 我说道:“康复的情况也是有区别的。” 上床睡觉前,我跟纳迪娜谈了很久。她又和亨利一起出门玩了,为此感到十分 满足。她也一个劲地向我刨根问底。第二天,我给波尔打了电话,告诉她我要去看 她,她回话的声音短促而平静。晚上10点钟左右,我来到了她居住的这条街上。去 年寒冬,我觉得它多么凄凉,而今一扫凄凉的旧颜,显得令人心静,我真感到有点 儿困惑不解。家家户户都敞着窗户,迎着夜晚的温馨,有人在隔门呼唤,一位小姑 娘在跳绳。在那块“房间备有家具出租”的牌子下,我揿了按钮,门自然而然地打 开了。一切都太自然了,倘若一切又恢复得井井有条,倘若理智与常规占了上风。 那当初何必狂热,何必良心躁乱不安呢?我几乎巴不得波尔带着仇视与惊恐的神色 出现在公寓的门口。 但是,欢迎我的是一位笑靥动人、体态丰腴的女子,身着一件雅致的黑裙。她 不卑不亢地对亲了我一下。房间收拾得整整齐齐,无可挑剔,镜子也全都已经重新 配置,多少年来,窗户第一次大敞着。 “你身体好吗?你作了一次美妙的旅行。这件紧腰衫真漂亮,是在那边买的吗?” “对,在墨西哥城买的。那些国度准能惹你喜欢。”我把一包东西塞到她的怀 里:“瞧!我给你带来的衣料。” “你多客气!”她扯开包装绳,打开了纸盒,“多么奇妙的色彩啊!” 在她抖落绣花布的当儿,我来到窗边。如同往常,巴黎圣母院及周围的花园一 一映入眼帘。透过这一层颜色发黄的旧丝帘,看到的仍旧是那古石的深沉与执着。 沿着栏杆,高高低低地摆开一溜儿玩偶盒,对面的咖啡屋里传出一首阿拉伯乐曲声, 一只狗在狂吠。 波尔康复了。这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一个夜晚,我未曾与刘易斯相遇,他不可能 会让我思念。 “你无论如何得跟我谈谈那些国度。”波尔说,“你把你的所见所闻都告诉我。 不过咱们不要呆在这儿,我带你去一家很有意思的夜总会,叫‘黑天使’,刚开张 不久,那儿什么样的人都可遇到。” “到底是些什么样的人?”我有点儿恐惧地问道。 “什么样的人就是什么样的人呗。”波尔重复道,“那地方不远,咱们走着去。” “行。” “你瞧,”我们下楼梯时,波尔说,“要是在半年前,我心里早就嘀咕她怎么 问我‘到底是些什么样的人’啊,我也准能找出一大堆答案来。” 我尽量露出笑脸:“你感到后悔吗?” “不至于。可是你无法想象当时的世界是多么丰富,随便一件小事都会拥有成 千上万张面孔,我会对你的裙子为什么是红颜色的琢磨个够,比如那个流浪汉,我 会同时把他看成二十个人。”她的话声中充满着一种眷恋之情。 “那么现在你觉得世界是那么平淡无奇?” “噢!一儿点也不。”她斩钉截铁地说,“我为自己有过那段体验而感到满意, 仅此而已。不过,我向你发誓我以后的生活不会平淡无奇,我有许许多多计划。” “快告诉我都有哪些计划?” “首先我要离开这间公寓,它使我感到倦怠。克洛蒂建议我住到她家去,我同 意了。我还下决心成为名流。”她说道,“我想出门,想旅行,想结识人,想得到 荣耀与爱情,我要生活。”说最后这几句话时,她的声调显得庄严,仿佛正在下宏 愿。 “你打算歌唱还是写作?”我问道。 “写作。可不是我给你看过的那些无聊玩艺儿。写一部真正的书,谈谈我自己。 我已经考虑过很多,书不会特别有趣,但我相信一定能引起轰动。” “对,”我说道,“你要倾诉的事多着呢,应该好好说说。” 我说话时充满热情,可心里表示怀疑。波尔已经康复,这毫无疑问,但是她的 言谈举止,她的夸张手势使我感到很不自在,就好似有人硬要把一张苍老的面容修 饰成一张假扮年轻的脸蛋。她这一辈子很可能永远会担任一个普通女人的角色,直 至离开这个世界,但是担任这种角色,她并没有意识到需要真诚。 “在这里。”波尔说道。 我们进入了一个温暖、潮湿的地下室,犹如置身于奇琴伊察的丛林之中。里面 声音嘈杂,烟雾腾腾,大多是与我们不一般年纪的男女青年,他们一个个都穿着工 作装。波尔挑选了乐队附近一张处于众目睽睽之下的桌子,神色威严地要了两份双 杯威士忌。她好像并没有感觉到我们这样很不合适。 “我不愿意重返歌坛,”她说道,“并不是我有自卑心理。就体貌而言,即使 我已经失去了以前那些王牌,可我知道自己还拥有其他优点。只是一个歌女的生涯, 取决于许许多多的人。”她快活地看我,“就这一点而言,你言之有理,取决于他 人,这太贱了。我需要从事一项富有气魄的事业。” 我点点头。依我之见,她确实再也没有征服观众所必需的种种条件,还不如设 法随便干点儿别的事情为好。 “你打算把你的故事小说化还是原原本本地加以叙述?”我问道。 “眼下,我正在探索一种形式。”她答道,“一种新的形式,那正是亨利始终 未能成功创造出来的形式。他的小说传统得要命。” 她一口饮尽杯中的酒:“这场危机是痛苦的,但你知道我终于寻找到了我自己, 这对我来说是多大的快乐!” 我真想跟她说几句情意绵绵的话,告诉她我为她的幸福而感到高兴,或随便说 些什么。但是,话语刚刚涌到唇边就冻结住了,她这种倔强的话声和僵硬的神情使 我感到不快。我仿佛觉得波尔比精神不正常的那阵子还更陌生。我尴尬地说:“你 肯定经历过十分奇特的时刻。” “是呀!”她带着某种十分惊诧的神情环顾四周,说道,“有些日子,在我眼 里一切都显得那么滑稽可笑!我笑得要死;可有的时候,却只有恐怖,他们不得不 给我套上缚身衣①。” ①一种束缚疯子或囚犯的紧身服。 “给你上过电吗?” “上过。我往往处于一种奇特的状况,当时甚至都感觉不到害怕。可前不久的 一天夜里,我梦见他们朝我太阳穴打了一枪,我感到疼痛难忍。马德吕斯说这无疑 是记忆的缘故。” “马德吕斯挺好的,是吗?”我以捉摸不定的口吻问道。 “马德吕斯是个大好人!”波尔情绪激动地说,“他是那么稳当,找到了解开 这件事的钥匙,多么了不起啊。不过也得承认我在这方面也很少有过抵触。” “这次精神分析算是结束了吧?” “没有完全结束,可主要的已经做过了。” 我不敢再多提问,可她主动说道:“我从来没有跟你谈过我兄弟的事吧?” “没有,我不知道你还有个兄弟。” “他出生十五个月就死了,我当时四岁。我对亨利的爱之所以很快具有一种病 态特征,这是不难理解的。” “亨利比你也小两三岁吧。”我说。 “一点儿不错。我弟弟死后,我以前的那种幼稚的嫉妒心引发了一种犯罪感, 我面对亨利的那种受虐待的感觉可从中得到解释。我自愿做那人的奴隶,甘心为了 他而放弃个人的任何成功,选择了默默无闻与从属地位。这一切全都是为了赎罪, 为的是通过他,我死去的弟弟最终会宽恕我。”她笑了起来:“想想我把他奉为一 位英雄,奉为一个圣人,我有时都忍不住好笑。” “你后来又见过他了吗?”我问道。 “哈,没有!我永远不见他。”她激动地说,“他乘人之危,落井下石。” 我缄默不语。我十分了解马德吕斯运用的那种分析方法,我有时也用过,知道 这种方法的真正价值。是的,为了解救波尔,必须毁了她往昔的一切爱。但是我想 到了那种只有毁了它们所侵蚀的机体才能灭绝的细菌。亨利为了波尔而死去了,可 她也同样死了。这位在我身边喝着威士忌酒,满脸汗涔涔、目光阴郁迟钝的胖女人, 我根本就不认识。她直勾勾地盯着我看。 “那你呢?”她说。 “我?” “你在美国做了些什么?” 我犹豫片刻,说道:“我不知道你是否还记得,我跟你说过我在那边有一段风 流事。” “记得。是跟一位美国作家。你又跟他见面了?” “我跟他一起度过了三个月。” “你爱他?” “对。” “那你准备怎么办?” “我明年夏天再去看他。” “以后呢?” 我耸耸肩。她有什么权利向我提这些问题?对这些问题我是多么绝望地希冀不 作出任何解答!她下巴搭着紧捏的拳头,目光更加咄咄逼人。 “你为什么就不与他重新创造你的生活?” “我没有任何欲望重新创造我的生活。”我答道。 “可你爱他!” “是的,但我的生活是在这边。” “事情由你自己来决定。”波尔说,“没有任何东西阻拦你到别的地方重新开 辟生活。” “你完全清楚罗贝尔对于我的价值。”我不高兴地说道。 “我知道你总以为无法离开他。”波尔说,“可我不知道他哪里对你会有这么 大的吸引力,你自己也不清楚。”她继续审视着我:“你从来就没有考虑过再让别 人给你分析分析?” “没有。” “你害怕吧?” 我一耸肩膀:“一点儿也不怕,可这有什么用呢?” 当然,进行一次分析可以使我了解自己身上许许多多细小的东西,可我不知道 这于我又有何益,万一分析过了头,我准会气愤不过。我的感觉可不是病态的感觉。 “你有许多情结。”她若有所思地说。 “也许,可只要不给我造成痛苦……” “我决不会承认这些情结会给你造成痛苦,这正是你那情结的一部分。你依附 于罗贝尔,这就是某种情结所致。我肯定进行一次分析会使你得到解脱。” 我忍俊不禁:“你到底为何要我与罗贝尔分手呢?” 酒吧招待又把两杯威士忌酒摆在我们座前,波尔一口喝了半杯。 “在人家的光环下生活, 再也没有比这更有害了, 人会萎缩的。”她说道, “你也必须寻回失落的自我。喝吧。”她突然指着我那杯酒说道。 “你不觉得我们喝得太多了吗?”我问道。 “为什么会太多了?”她反问道。 确实,到底为什么?我也十分喜欢酒精在我的血液中引起的亢奋。人的躯壳总 是那么不大不小,甚至有点儿紧绷绷的,真恨不得把它挤裂。它虽然永远都不会裂 开,但有时人们却会产生幻觉,以为就要从躯壳中跳出来。我和她一道饮酒,她言 辞激烈地说道: “男人们都要求我们爱他们,可没有一个男人值得我们爱,没有!你也一样, 上当受骗了。只要给罗贝尔足够的纸张和写作时间,他就会什么也不缺了。” 她声音很响,盖过了乐队的演奏声,我似乎感到惊诧莫名的目光刷地一齐向我 们射来。幸好别人大多在跳舞,沉浸在一种冷漠的狂热之中。 我不快地低声道:“我并不是出于忠贞才和罗贝尔过下去。” “如果仅仅是因为习惯问题,那就更不值得了。我们都还年轻,不该安于天命。” 她声音亢奋,双眼潮湿。“我就要进行报复,你无法想象我感到多么幸福!” 泪水在她那潮乎乎的脸上刻下了道道深痕,可她毫无意识。也许她落泪太多, 以致皮肤都已经变得毫无知觉。我忍不住想与她一起哭泣这一份爱,整整十个春秋, 它一直是她生命的意义所在与骄傲,可不久前突然变成了一种羞耻的毒素。我饮了 一口威士忌,用手紧握着护身符,心中暗暗发誓:“宁可痛苦到极点,也不愿冷笑 着随风飘撒我自己历史的遗骸。” 我的酒杯猛地碰了一下托盘,心里在想:“我也一样,最终免不了要落到这个 地步!冷笑或多或少会有差别,但到头来结局都一个样,绝对挽救不了整个过去。 我要自己忠贞于罗贝尔,那总有一天我的记忆要背叛刘易斯。分离将使我在他心中 死亡,我也将把他永远埋葬在我记忆的深处。”波尔还滔滔不绝地在讲着,可我再 也没有听下去。“我排斥的为什么是刘易斯?”要进行分析吗?“不!”我已经回 答过波尔。可到底为什么呀?“只要给罗贝尔足够的纸张和时间,他就什么也不缺 了。”波尔不是这么跟我说过吗。我仿佛重又看到了那间工作室,虽然我不在里面, 可它是那么充实。过去的岁月中,比如去年吧,我有时曾想过要赋予自己以举足轻 重的位置,可当时我就意识到在罗贝尔涉足的所有重要领域,我都帮不上他任何忙; 每当他真正遇到难题,他总是独自对付。那边,有一个人如饥似渴地需要我,他的 怀抱里有着我的位置,可这一位置却白白空着。这到底是为什么?我倾心爱着罗贝 尔,为了他甚至不惜献出自己的生命,可他却从来没有向我提出过这一要求,实际 上,他也从未向我提出过任何其他要求。他在我身边时给我带来的欢愉仅仅属于我 自己。留下或离开他,我作出的决定只与我自己相关。我饮尽了杯中酒。居住在芝 加哥,不时来这儿一趟。不管怎么说,这并非那么绝对不可能。我每次来此,罗贝 尔都会对我笑脸相迎,仿佛我们从未分离,甚至都察觉不到我与他呼吸的再也不是 同样的空气。倘若没有他,我的生命会有怎样的情趣?这实在难以想象。但我深知 将来的日子若在这儿度过将会是怎样的滋味。那将是一种悔恨、荒诞的滋味,绝对 无法忍受。 我很晚才回家,因为饮酒过多,所以睡眠很差。第二天吃早餐时,罗贝尔神情 严肃地审视着我说: “你的脸色很难看!” “我没睡好,酒喝得太多了。” 他来到我的座椅后,把手搭在我的肩头:“你回家后悔了吧?” “我不知道。”我答道,“有时候,我觉得荒诞。有人在那边需要我,那是一 种真正的需要,谁也没有像那样迫切地需要我,可我却不在那里。” “你认为一切都那么遥远,在那边生活,你觉得你会幸福吗?” “倘若您不在世,我会试试的。”我答道,“我一定会试试的。” 他双手离开了我的肩头。他踱了几步,然后困惑不解地看了我一眼:“你将没 有职业,没有朋友,你周围的人与你关心的也绝不一样,就连跟你讲的语言都不相 同,从此你将与你的过去隔绝,与对你来说举足轻重的一切隔绝……我不相信你能 坚持多久。” “也许。”我说道。 对,我在刘易斯身边的生活会十分狭窄。身处异国他乡,举目无亲,将难以建 立自己的生活,也无法成为那个大国的一员,它也决不可能成为我的祖国。我将只 不过是一个恋人,只能紧紧地依附着心爱的人。但是,我感到自己不能只为爱情而 活着。然而,每日清晨醒来,没有任何人需要我,日复一日毫无意义地承受着时间 的重负,我已极为倦怠!罗贝尔没有跟我说过需要我。他从未说过这种话。只是在 以前我还没有提出任何疑问。我的生活并非必不可少,可也不是毫无意义。我的生 活就是我的生活而已。而今刘易斯向我提出了问题:“为什么不留下来,永远留下 来?为什么?”我曾暗暗发誓决不使他失望,然而回答他的却是一个“不”字。这 个“不”字必须证明有理由才行。但我决找不到理由。为什么?为什么?他的声音 在追逐着我。我惊悸地突然想到:“但是没有什么不可挽回的!”刘易斯还活着, 我们可以越过大西洋倾心交谈。他答应一星期后先给我写信。倘若他在此信中还呼 唤着我,倘若他的悲憾中带有呼唤的色彩,那我一定能获得勇气放弃旧日的平安, 作出回答:“好,我去。我去留在您的身边,您愿意留我多长时间,我就在您的身 边待多长时间。” 罗贝尔与我共同制订了旅行计划,我作了精细的计算,给刘易斯发出电报,请 他把信寄至阿马勒菲,留局自取。在这整整十二天里,我的命运仍将一直悬挂着。 十二天后,我也许会作出决定,不怕风险,疯狂地投入前途未卜的未来之中,或者 重新维持分离、等待的现状。眼下,我既不在此处,也不在彼处,既不是我自己, 也不是他人,只不过是一部消磨时光的机器而已。平常,时间消逝是那么快,可现 在却没完没了地拖延。我们乘飞机。坐汽车,登轮船,我重又见到那不勒斯、卡普 里、庞培,我们发现了赫尔奎拉洛姆、伊斯基亚。我紧跟着罗贝尔,他让我关心他 感兴趣的一切,我回忆着他的往事,可一旦他让我独自一人呆着,我便只有发呆! 我勉强假装看书或看看面前出现的风景。时而,我像一位精神分裂症患者,准确异 常地重现出我抵达芝加哥、奇奇卡斯特南戈之夜以及我们分别的情景。绝大部分时 间里,我都在酣睡,从来没有睡过这么多的觉。 罗贝尔爱上了伊斯基亚城,我们在那儿耽搁数日,比原定的时间晚了三天抵达 阿马勒菲。“我至少心里是安定的,”下车时我心里想,“信就在那边。”我让罗 贝尔在停车场等看,然后放下随身行李,独自朝邮局走去,尽量不跑。和所有的邮 局一样,里面一股灰尘、胶水味,也弥漫着令人厌烦的气息。这里灯光不明不暗, 职工坐在各自的位置上,几乎不挪动一下身子。正是在这种地方,时间日复一日, 常年不变,人们的动作也天天重复,从未有过任何改观。当我在一个窗口前排队时, 心脏竟然跳得快要裂开似的,连我自己也弄不明白这到底是为了什么。一位年轻的 女子撕开一只信封,脸上顿时显出晴朗的笑容。此情此景给了我勇气。我神态诱人 地出示了护照,职员瞥了瞥身后的一排信格,从一个格子中取出一包信件,翻了翻, 从中抽出一封递给我。是一封纳迪娜的来信。我说道: “还有另一封。” ------------------ 中国读书网小草扫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