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杰莉远在天边。她在伦敦的那几个月,他无法知晓她的情况,这对于他来说非 常难熬。 迈克尔几乎一直思念着杰莉,他不断给学生施加压力,甚至在星期日下午增加 了一堂三个小时的课,跟学生保证说,如果表现好的话,以后会取消星期天的课。 他知道当天气转暖之后,他会管不住他们,也管不住自己,因此难的问题要早一点 解决。 然后,在光秃秃的树开始发芽的时候,终于出现了第一缕希望之光,那是飘扬 在走廊布告栏上的旅行宣传册。广告词和图画向你保证有阳光、沙滩,保证让你恢 复活力,给你棕褐色的皮肤,更狡猾的是,宣称在佛罗里达或者南德克萨斯海岸的 棕榈林中有性格开放的姑娘。上课铃响之前,教室里乱哄哄的,学生们讨论着科罗 拉多的雪情,商量着谁将驾驶那辆老道奇客货车,带哪十二个人前去南帕德里岛。 那个时候,迈克尔已经把班上近百分之二十的学生吓得填了退课表。而剩下来 的那些人是一群伤痕累累的老兵,在他鞭赶他们在学业的陡坡上向胜利甚至毕业进 发之前,他们应该得到短时间的休息。无法避免的问题来了:“蒂尔曼教授,在春 假前如果我不上星期四的课可以吗?我们一些人要去戴托纳海滩,我们想在星期三 晚上出发。” 他看着提出这个问题的年轻女学生——每年春天都是不同的人来问,但是一会 儿之后他们就全都一起跑了——说:“你以为星期天下午我把你们拽到这儿补三个 小时的课是为了什么啊?是的,你们可以早点离开,但是我关于矩阵转换的精彩绝 伦的课的笔记,你们要跟别人借了,因为我不会在你们回来之后再讲一遍。”他冲 她笑了笑:“好了,现在别再烦我了,让我自己待一会儿,我有重要的事情要做, 要去拯救一个不想被拯救的世界。” 星期五,春假开始了, 校园里静悄悄的。 回家后,他躺在椅子上,凝视着写字台上方的软木板上用别针别着的一幅杰莉 的宝丽来照片,杰莉在照片里看着他,她站在爱尔兰的一面石墙边,穿着户外运动 衣,头戴一顶帽舌很短的粗花呢圆帽,帽子下是束起的头发,左肩挎着一只皮包。 一月底时,她给他寄了一张卡片,只是问好,没有更多的话。这张照片是又过了一 个月后寄来的,附有一封语气中性的短信,上面整洁的小字正是她的笔迹: 2/21 嗨,迈克尔, 我们度过了一个漫长的周末,我们来到了爱尔兰,先看看这里的情况,为今年 夏天更长时间的旅行作准备。我希望你春天一切顺利。渴望着在一起喝咖啡,聊天。 想你。 杰莉 他注意到她没有像她离开前在“欢宴”时那样强调“想”字。也许寻找不存在 的东西实在太难了。杰莉不是忸怩作态的人,她说要冷静下来,可能起作用了—— 至少对她来说是这样。对迈克尔而言,却任何作用都没有,照片使他的状况更糟糕。 他坐在那儿,一连几个小时地凝视着照片,想着她,渴望着她。他无法想象,如果 没有杰莉·布莱登一直在他身边,他的生活怎么才能继续下去。再过五个月,她就 要回来了。他不能一边等着她回来,一边却想着永远都不要再见到她。他一直试图 找到一种方法,能使自己的灵魂抵御她对自己轻而易举的袭击,但他失败了,所以 只能坐在那儿眼巴巴地等着八月份的到来。 八月终于如期而至。夏天在某种悄无声息的雾霭中远去了。学校面临周期性的 预算危机,教务长办公室里吵翻了天,乱成一团,克拉丽斯不得不把她的假期推迟 到秋天。出于某种原因,迈克尔不太想去苏必利尔湖了,而是骑着“影子”行驶了 很长一段路,到了烟山后面很远的路上,享受着胯下坐骑平稳的轰鸣声。自从父亲 把这辆车送给他之后,他已经修理了二十次了。 六月份的时候,他写了一篇文章,关于税收激励政策在社会问题恶化中所起的 作用。让他惊讶的是《大西洋月刊》收了这篇文章,并且寄给他一张1200美元的支 票。他又匆匆写了一份该文章的学术加长版,投到《社会期刊》,也被接纳了,计 划第二年春天出版。迈克尔知道他的系主任不会理会第一本杂志,认为它过于迎合 大众品味,而第二本杂志在经济学领域的地位不高,不过就它自己的领域来说,这 本杂志还可以。不过迈克尔不太在乎行政人员对他的作品有什么看法,因此他们的 看法不会烦到他。 到了八月中旬,他变得十分兴奋、紧张。就在这些天中的某一天,在他的东方, 一架747 将停在希思罗机场搭载乘客,杰莉拿着一本书坐在位子上,吉米·布莱登 在机舱里跑来跑去,找枕头和毯子。她曾说吉米在飞机上是睡觉大王,但是如果没 有枕头和毯子,他会惊惶失措,绝对睡不着。因此他登机之后的第一个工作就是找 齐他的就寝装备。迈克尔能够想象出杰莉戴着她端庄的金属框眼镜,瞥一眼书,然 后当庞大的飞机起飞要带着她飞回雪松湾时,她会看着窗外。 不到一个星期就开学了,迈克尔心烦意乱地坐在办公室里,希望能够见到吉米 ·布莱登,因为见到他就表明杰莉已经回来了。这时,电话铃响了。 “嗨,迈克尔,你好吗?”她的声音跟以前一样亲切、温柔、清晰、干脆,除 了那次坐在“欢宴”和一个男人谈论她心底的感觉和想法,谈论他可能也感觉到的 想法时。 “杰莉——你回来了还是怎么的?”他意识到自己的声音有点颤抖,他不喜欢 这样。毕竟,美国男人有他们的准则。 “是的,我们昨天夜里到的。吉米还在睡觉,不过我被时差搞得晕头转向的, 因此我四点钟就起来了,在屋里瞎转。你收到我寄的照片了吗?” “收到了,多谢。你看上去很好,很开心。”他没说把照片挂在墙上的事。这 件事就像在一个视线模糊的大厅里跳一个复杂的舞蹈,迈克尔还在摸索着路在哪里, 不想太快把事情挑明。 “是的,我觉得很好。我在伦敦的地铁中遇到一个从印度来的老朋友。她让我 重新开始练瑜伽,而它确实对我的身体和精神造成了奇迹般的效果。” 哦,杰莉,杰莉,他在想,不要说任何关于你的身体的话。给一个可怜的男人 一点呼吸空间吧,给他一点空间让他减少一点你已经让他不纯洁的思想产生的邪恶 想法吧。 “迈克尔,能不能找个地方见一面?我想跟你说话,但是我不想去你办公室, 因为吉米醒来之后可能就会去学校。” “当然可以,任何地方都行。你说吧。” “购物中心外面的拉玛达酒吧怎么样?” “好。什么时候?” “现在几点?” 他看了一下手表:“十一点差二十。”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钟。“十一点对你来说是不是太赶了?我想在吉米醒来之 前出门,这样我就不用找出门的理由了。” “不会,没关系的。我的‘影子’就锁在公寓楼外面。那么,就十一点?” “好的……迈克尔?” “我在呢。”太冷静了,实在太冷静了。 “我很想见到你。” “我也是,杰莉。二十分钟后见。” 他把“影子”推到路上,公路蜿蜒穿过雪松湾一处风景优美的地区,他驾着 “影子”在弯曲的公路上飞驰。 当他到酒吧时,杰莉已经坐在那儿了。屋里很暗,他没有看到她,可能是由于 她坐在他右边角落的一个小间后面的原因。 “迈克尔,这儿。” 杰莉。过了这么长时间,现在她终于在这儿了,向他大声打着招呼。黑发在脑 后高高地束起,银色的大耳环,淡黄色夏裙,凉鞋。他向她走过去,感觉身体僵硬, 感觉与她很疏远。她伸出手,迈克尔握住她的手,在她身边坐下。她在他的脸颊上 亲了一下,然后轻快地向后一仰,背靠在椅子上,看着他。看到她,他再一次入迷, 魂不守舍,手心出汗,心跳得就像“影子”一样。 “你晒黑了,迈克尔。看上去不错,气色好极了,不过还没趁开学前理发呢。” “没有,以后再说吧,我讨厌去理发店,可能是觉得有失男子汉尊严。不过更 有可能是因为我四岁左右时,卡斯特惟一的理发师在给我理发时,威胁我如果不老 老实实坐着,就要把我的耳朵剪下来。” 她大笑:“真的?真有这样的事?” “是的,真的有。从那以后,我的童年就一直过得战战兢兢的。杰莉,你看上 去气色也很好,我经常想起你。” 她低下头,然后又抬起头看着迈克尔,然后又低下头。 等候酒水的时候,杰莉问他春假和暑假过的怎么样。他跟她说了那两篇文章, 当他提到《大西洋月刊》时,她的眼睛瞪得老大,说:“嘿,这可是件大事。祝贺 你。” 服务员过来了,杰莉坚持要付帐单,于是迈克尔依了她。 迈克尔端起啤酒,她把自己的杯子跟他的碰了一下,“迈克尔,我们要为什么 干杯呢?” “为生存干杯如何,如果不行,那就为退休吧。” “迈克尔,你还是老样子。”她温柔地责备了他一句。“不如为了愉快的暑假 和你文章的成功干杯吧。” “还有你的安全归来。” “‘影子’怎么样了?” “总的来说还行。这是一个长期的斗争,不过结果还算令人满意。今年暑假我 骑着它去了田纳西州,但没待几天。烟山是一场噩梦,那儿正在考虑限制游客的数 量。然后我又骑着它回了卡斯特一趟,陪我母亲待了一周。” “她还好吗?” “年纪大了,身体日渐衰弱。我想可能要不了两年就需要送她去疗养院了,或 者其他类似地方。” 杰莉沉默了一阵。他喝他的啤酒,她喝她的柠檬苏打水。他拿出香烟,递给她 一支。她拒绝了。“我已经不吸烟了,可能是瑜伽造成的,不太清楚究竟是什么原 因。” 他点了点头,拿出Zippo 打火机,点燃烟,然后向后靠在有衬垫的椅子上。她 向旁边挪了一点,这样可以转过身直视着他。 迈克尔厌倦了兜圈子。“杰莉,现在,我们两个究竟是什么关系?对我来说, 这九个月的时间极其漫长。”一说出口,他就后悔太着急了。典型的男人作风—— 没有前奏。 杰莉沉默了片刻。他已经忘了她的眼睛是哪种灰色,直到她凝视着他至少十秒 钟。 “我想了很多,迈克尔。”他听得出来,这样的话不是好消息。有词汇本身的 原因,也有她说这句话的方式的原因。他们相互的感觉不需要思考。需要的是行动, 不是思考。再次见到她的喜悦开始逐渐消失。 她停了一下,然后继续说道:“我要说的话酝酿了很久,但是说出口还是比我 预计的要难得多。我劝自己说,我对你的感觉只是一种少女似的痴迷,以前从未遇 到过你这样的男人,或者说至少有很长时间没有遇到过了。但是现在你就在我面前 看着我,好看的褐色眼睛,披到衬衫领口的头发,一切的一切,难多了……太难了。” “说吧,杰莉。我已经知道你要说什么了。” “我估计你知道。我要在我无法说出口之前,把我必须说的话说出来。在真的 有麻烦之前,我们必须断得干干净净。”他已经作好了准备,但是依然感觉似乎被 鱼叉穿心而过。“我们去伦敦前几天,吉米问了好几次我怎么了。他说我的行为有 点奇怪。是因为你,迈克尔——不,应该说是我们。我在想着我们,幻想着一些我 现在甚至不愿提及的事情。” “没关系,杰莉,自从我第一天见到你,我的脑子里就有着同样的幻想。如果 说出来,我的幻想会把你吓跑。” “女人也有那样的幻想。让我继续说。因为某些你永远不会知道,而且我也不 想提起的原因,我欠吉米很多。你看,我们都了解吉米。在某些方面,他有点笨拙, 但是他对我非常好。” “当一流学校没有接受他读博士学位的申请时,他都要崩溃了。他的分数很高, 但那是因为他非常用功。天哪,他的父母不停地向他灌输成功的念头。但是吉米没 有很高的天赋。他明白这一点,也接受了这个事实,不过他选择谋生的这个领域让 他心烦,这个领域中有一些像你——迈克尔——这样的人不断让他感到自己的不足。” “哦,该死,杰莉……”他想表示一下谦虚,但是她不接受,打断了他。 “迈克尔·蒂尔曼,请不要在我面前装成乡下小子。不会是那样,我很清楚。 你让吉米害怕了。他知道他比不上你。他写一辈子论文可能也不会被发表你的论文 的杂志接受。我不是说你不努力,我知道你很努力,尽管你做事的方式看上去有点 漫不经心。而且吉米喜欢你,他很喜欢你,很感激你给他提出的那些好想法。如果 他能够成为正教授,你是帮了很大的忙的。” “杰莉,吉米很好。他和我很不一样,但是我尊重他埋头捣弄数字的做事方式。 我做不到。” 他又点上一根荣誉烟,喝了一口啤酒。现在的气氛有点不愉快,而他不希望这 样的事情发生在他和杰莉之间。她很彷徨、很忠诚、吉米的缺点、她自己的感情, 这一切都纠缠在了一起。她从各种小的细节仔细思考他这个人,以此保护自己,掩 饰自己真实的感觉。 “杰莉,让我来说出我认为你想告诉我的话吧。你从吉米身上感受到一些美好 的东西,我确信,其中至少有一种是爱。你是个深情的人。而且你对他充满感激, 原因我不知道,也不会问——不过我觉得跟印度有关,我想,如果你希望我知道, 你会告诉我的,不管它是什么,都不会影响我对你的看法。你希望我们之间的感觉 不要超出现在的范围——也就是不要超出感觉之外。我说得对吗?” 她点点头,泪水在眼睛里打转。 他有一种要说下去的冲动:“杰莉·马克姆·布莱登,这是心里话:我爱上了 你,非常真诚、非常强烈地爱你。我想,一年前,当你穿着蓝套装、黑靴子走进院 长家的厨房时,我就知道我爱上了你;当那天我们坐在后院的台阶上时,我知道我 爱你。天哪,还有公园的跷跷板。你知不知道我多么想要你,你的全部,你的所有, 可触摸的一切?你的全部,那就是我想要的。是我余生中能得到的全部。而我已经 不再年轻了。杰莉,你知道我的感觉多么强烈吗?” “迈克尔……不要。”她拿过包,从包里拿出一条手帕,掩住眼睛。服务员的 感觉并不迟钝,她能感觉到发生了什么事,她把电视的声音调大,以掩盖他们的谈 话。迈克尔向她点头致谢,她向他轻轻地挥了挥手。 他把手放在杰莉的脖子上,这是他第一次这样接触她。她的皮肤正如他想象的 一样,一种奇异的感觉从他的手臂直达身体深处,并在那里形成一个低沉、悲伤的 声音,告诉他他永远不会再有这样的感觉。“没关系,杰莉。我们会解决这件事的。 我们可以在伤口上缠上绷带,保证以后再也不揭开它往下看。我不能确定是否还能 和你待在同一个城市里,但是我会尽力。真的,我会尽量去做,杰莉。也许我们最 终会没事,那样的话,我们就可以时不时去‘欢宴’喝咖啡。也许我们的感觉会慢 慢消退,我们能做到。” 她把手帕塞回包里,双手紧紧地握住他的左手。“你说得对,迈克尔,你说的 每件事都对。该死,我现在知道了为什么人们跟你在一起时,有时会感到沮丧,暗 地里怕你。当你决定让它全速运转时,你的大脑就像一颗从来复枪里射出的子弹, 非常吓人。我见到你的第一天,院长的太太卡罗琳说了一些你的事情。她说:‘迈 克尔·蒂尔曼把亚瑟吓得要死,于是亚瑟就很小器地报复他。’就为这个,院长打 算拒绝你的正教授职位申请,尽管你做的工作比取得正教授职位资格所要求的工作 多两倍还不止。卡罗琳对他说:‘亚瑟,如果你对迈克尔做出那些下三滥的事情, 你会看到我在离开雪松湾的第一列火车上跟你挥手说再见。’” 现在他们把卡罗琳和亚瑟也扯进来了。杰莉依然游离于主题之外,但是他明白 为什么。他们身后有一扇门正在关闭,她在关门的同时,又希望门一直开着。 “杰莉,我们暂且先这样吧。你知道在什么地方可以找到我,如果你觉得可以, 就来找我。管它呢,我就是喜欢在你身边,看着你,靠近你的时候闻你身上香水的 味道,这些事情我还没做够呢。” “我不这样想。面对面时,有些事情对我来说太强烈了,对我们两个都是一样。 我下飞机时,头脑很清醒,准备告诉你我的感受和我的打算,但是现在我又把事情 搞得一团糟。我要重新安排我的生活。今年秋天我要选另一门课,因此一周中有三 天我会在学校。如果我觉得没问题,我会去找你。如果我觉得不妥,可能就不会去 看你了,这并不是因为我没有想到你。你明白的,对吗?” “是的,我明白,杰莉。我不喜欢这样,但是我能理解。我也会想着你,这好 像是我一直在做的、现在惟一能做的事情了。” 当他们离开拉玛达酒吧时,杰莉从包里拿出一小包东西,递给他:“我忘了给 你这个。” 他撕开包装纸,里面是一根英国马皮制成的皮带,背后用手工刻着“奥维尔”。 迈克尔骑上“影子”,一路开出城,一直开到得梅因,从那儿他掉转车头,在 八月柔和的暮光中回到雪松湾。回家经过学校时,他听到仪仗乐队在练习乐曲,为 第一场橄榄球赛作着准备。他们在演奏一些老电影中的老歌。迈克尔·蒂尔曼想不 起歌的名字,也不记得是哪部电影,因为他在想着杰莉·布莱登,想着失去了她, 他该如何度过以后的日子。 开学的第二个星期,迈克尔在教室里踱来踱去,他在讲述布尔代数的一个细微 问题时,看着窗外,他其实什么也没看到,只看到变黄的叶子在九月的风中颤抖, 这时,他看到了她。起初他并没有注意到她,但是迈着步的修长的双腿和粗呢帽最 终攫住了他的注意力——杰莉。他没再说话,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注视着她走在人 行道上,背着一个背包。杰莉离他很远,她一直很遥远。当她走出视线后,他继续 上课。学生们都很奇怪地看着他,他的脸,也可能看着他的身体。他们看到他的眼 睛里有些东西,或者看到他的双肩一瞬间垂了下去,这是他们以前从未见过的。一 个女生低声说道:“你看到他的样子了吗?突然之间他发生了什么事?” 迈克尔没有意识到他流露出了多少。杰莉认为他们应该保持距离,她是对的。 如果没有鸭子的事情,很难说事情会演变成什么样子。也可能还是一样的结果, 殊途同归。事情的演变是这样的:大学校长们都喜欢新的大楼,教育委员会也是一 样。不过校长还是决定他最重要的一个学院需要建一栋新的大楼。 那笔钱本来可用于给老师加薪,或者用作学生助学金,但是这些从未出现在考 虑的范围里。因为校长喜欢说:“盖大楼比给老师加薪更容易弄到钱。”当然,这 都是在私下说的。但是,尽管本州的经济并不景气,教育委员会还是发行了债券, 筹集了一千八百万美元来盖新的大楼。这是去年冬天的事了,现在已经在制定最后 的计划。 亚瑟把新出的结构图贴在咖啡室里,以便每个人都可以对它吹捧一番。迈克尔 站在那儿看着之前的一份结构图,注意到新楼的地址从原先的地方移动了五十码。 “他们要把这讨厌的东西盖在鸭塘上。”他自言自语道。其他在场的老师看着他, 好像在说:“那又怎么了?” 迈克尔去找亚瑟,向他解释池塘在校园传统中扮演了多么洁净、深邃的角色. 鸭塘也是月下散步、抒发柔情的好地方。多年以来,这里有无数订婚戒指被戴到颤 抖的手指上,更不用说其他深夜的风流幽会了。当迈克尔透过办公室窗户向外看时, 他可以看到楼那边池塘里的鸭子,当工作上的事逼得他快要发疯时,他经常能从这 里找到安慰。 但是,像亚瑟·J ·威尔科克斯这样的人不会欣赏传统,因为它不够具体。迈 克尔费尽口舌,但是没有效果。” 迈克尔很清楚,如果不是因为他试图忘掉杰莉而又没有成功导致自己心绪不佳、 几近疯狂的话,他本来不会为鸭塘的事如此大动干戈。他一直找到教务长那里,但 是教务长对鸭子的理解也不比亚瑟好多少。 接下来他约见了校长。迈克尔提出了他的方案:将大楼的位置移一下,保存鸭 塘。校长很圆滑。多年来和神经兮兮的教师和桀骜不逊的毕业生打交道让他练就了 一种气质和风格,可以当选最佳(或者最差,取决于你的看法)公共关系协调员。 “蒂尔曼教授,我很理解你的担心。我同意你的看法,传统很重要,但是时代 在发展,有时我们必须抛弃一些老的传统,建立新的惯例。我也喜欢鸭子。事实上 我还是‘野鸭基金会’的成员呢,每个秋天都去猎野鸭。” 迈克尔想知道,除了专业水平不合格和道德低下之外,肢解校长是不是足以导 致丧失终身教职。 迈克尔知道官僚机构最恨负面的宣传,于是他给大学的报纸写了一篇长长的文 章,他认为文章为拯救鸭塘提出了强有力的、极具说服力的理由。这篇文章引起了 对这件事的相当大的争论,把亚瑟快逼疯了。 当“社会主义学生团”的长发青年举着“救救鸭子”的标语,穿着“伯肯斯托 克斯”牌儿凉鞋围着宾格利大讲堂游行时,亚瑟彻底疯了。 大学的报纸有好几天都充斥着正反两方的读者来信。有一家书店专门印制了T 恤,上面写着“要鸭子,不要水泥”,每件T 恤售价十二美元,这再次证明了资本 主义甚至可以从敌人所关心的事情上赚钱。迈克尔很惊讶地看到杰莉给报纸写了一 封信,支持他的立场。那封信措辞很委婉。他知道这可能会给她的家庭生活带来麻 烦,因为吉米来找过他,跟他谈起这件事,他看上去似乎非常震惊或者说迷惑不解, 迈克尔竟然对八只或者是十只鸭子如此大费周章。 但是除了迈克尔,没有人太关心这件事。长发青年游过了行,亚瑟也烦恼过了, 但是动土的机器还是被搬运到了沾满泥浆的大卡车后面,准备就绪。承包商认为会 是一个暖冬,因此准备下周一就开始挖掘。迈克尔相信温顺的鸭子不会知道如何处 理填池塘的事,他联系了慈善协会。他和慈善协会在报纸上登了一则启事,说任何 想要帮助鸭子搬家的人需要在星期六早晨到场,作好弄自己一身水的准备。 当迈克尔骑着“影子”穿过晨曦来到池塘边并停好车时,他注意到有个人正沿 路向池塘走来。杰莉。杰莉走在晨光中的池塘边。她穿着旧牛仔裤和她的运动靴, 厚毛衣,红色绒线帽,正微笑着向他走来。 “嗨,迈克尔。我来帮你为鸭子找一个新家。” 在那个时刻,他比以前更喜欢她了。 “杰莉……谢谢你来。我想会弄得很脏,但是小东西们需要有个地方可以去。” 她走到他跟前,用双臂抱住他的一只胳膊,靠在“影子”上,把头靠在他的肩 膀上。身体的接触使他有点紧张,并很惊讶,不过他想,也许我们正在解决那件事, 并正在成为普通的朋友,而再无其他。不过这种想法只维持了一会儿。只是杰莉的 朋友而再无其他,对他来说是不可能的。 慈善协会的一大群人到了,一个生物系的教授骑着车跟他们在一起。他带着几 个笼子和一张网,网可以用小火箭发射覆盖到池塘上。他们沿着岸边布置火箭网的 时候,鸭子醒了,转着圈在池塘里游来游去,惊恐地叫着,向每一个愿意倾听的人 诉说着它们的感受。 杰莉和迈克尔走到教授身边,他正蹲在水边调整他的装置。他站起来说:“准 备。”当他往水面上扔面包屑的时候,每个人都往后退了一点。惊恐是一回事,面 包屑又是另外一回事,鸭子嘎嘎叫着向面包屑游过去。当鸭子进入预定范围的时候, 生物学家发射了火箭,这把鸭子吓得要死。但是网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下降时掠 过正在冉冉升起的太阳并罩住了十只受惊的鸭子。 这个过程用了不到十分钟。生物学家把网收了起来,同时迈克尔和杰莉把三个 笼子放到了慈善协会的卡车上。一个穿着贴有“美国慈善协会”标识的褐色衬衫的 女人说:“我们要把它们送到城北边的苍鹭湖,你们知道在哪儿吗?” 迈克尔点点头,“我会骑摩托车跟着你们。”他看了一眼杰莉,“想去吗?卡 车上还有位子,或者你可以跟我一起。” 她转向慈善协会的那个女人,“我们到那儿会合。”那个时刻,迈克尔觉得好 像他们作出了某种超出了运送鸭子这件事情的决定。 他踢了一脚“影子”的启动装置,杰莉坐上摩托车的后座。 车子进入了乡间。杰莉的双臂紧紧抱着迈克尔,他能感觉到她的身体贴着他的 腰部和臀部。如果他让“影子”沿着公路一直走下去,晚上他们最远可以到达明尼 苏达。 他们拐入国家公园的入口,依然跟在慈善协会的卡车和车上的小东西后面。穿 过公园就到了苍鹭湖,清晨,无风,湖面平静,湖水清凉。鸭子一看到水,马上就 知道了该怎么办,它们摇摇摆摆地走出笼子,下到湖里,在水面上游来游去,寻找 着食物。 在驾车回城的途中,迈克尔想,事情就是这样的。杰莉,他,还有“影子”以 及秋天的清晨,路就在他们前方。是他正在送她回家,送她回到詹姆斯·李·布莱 登身边,而吉米很可能已经买好了那天下午橄榄球比赛的票。他看了一下手表—— 八点十五分——接下来将会是漫长的一天,以及漫长的生活。 杰莉试图说点什么,但是因为风声和引擎声,迈克尔听不清她的话。他放松了 油门,“影子”逐渐慢了下来,在靠惯性滑行,他把头扭向她,她把手放在他脖子 的这一边,在他耳边轻柔地说道:“迈克尔,我们可不可以去你的公寓?”他立刻 转过头来,直视着她灰色的双眼,她似笑非笑,脸上露出奇怪、热烈、爱意满盈的 表情。 他点点头,身体开始轻轻颤抖。她把脸贴在他背上,把一只手伸进他的夹克里, 又伸进他的衬衫里面,在他胸前慢慢摩挲着。“影子”带着他向家驶去,就像这么 多年来它无数次带他回家一样。现在它又带着他和杰莉·布莱登向着他很久以前认 为永远不会到来的将来驶去。当他们到了他的公寓从“影子”上下来的时候,邻居 家正在焚烧树叶,烟雾袅袅。远处传来歌声,那是大学球队在赛前动员会上正在唱 校歌。 他为她打开门,他们走进屋子,走进了一个男人独自居住、多数时候一个人待 着的世界。 杰莉脱下绒线帽,把外套搭在一个椅背上。当她环顾四周时,突然意识到她对 迈克尔·蒂尔曼知之甚少,而且,她从未和他完全地单独相处过。“我想我需要喝 点儿什么。”她说,“你有什么含酒精饮料吗?” “啤酒,葡萄酒,可能还有……”他打开一个橱柜的门,朝里面看了一下: “一点威士忌。”他拿出威士忌,举起酒瓶,瓶子里的酒还剩下三分之一。克拉丽 斯在这里的时候,如果夜晚漫长而狂放,她会喝点威士忌,然后会变得更加疯狂。 “冰上加两指宽高度的杰克丹尼,再兑点水……”杰莉深深地吸了口气,“就 可以了。” 迈克尔站了一会儿,手里拿着酒瓶,看着她。“你还好吧?” “很好,”她微笑着说,用手把脸上的一缕头发掠到后面。“大概百分之八十, 至少是。” “如果你想回家,我可以送你回去。” 她摇了摇头,耳朵上小小的银耳环随之摇动,那是她早年在印度买的。“我们 先来尝尝杰克丹尼。” 他洗了一个杯子,从冰箱拿出制冰盒。 杰莉慢慢走过他的书桌,手指在桌子边缘慢慢划过。桌上放着笔记和两张照片。 一张是她站在爱尔兰的一面石墙旁的照片。另外一张是黑白照,照片已经发黄,边 缘也有点卷,照片上是一个身着长裙的年轻女人,还有一个蓄着胡子的男人,穿着 深色套领毛衣,牛仔裤,凉鞋。她盯着第二张照片,认出了那双眼睛。“那是你吗?” 他正在餐台为她准备酒,抬起头看了一下。“是的,很久之前在伯克利时照的。” 他调好杰克丹尼,把杯子递给她。“那个女人叫娜迪亚,她现在是个永不满足的女 权主义者——或者正在变成那样的人——为全国妇女委员会工作。圣诞节时我们会 互寄贺卡。” 杰莉没有说话。她看着电脑屏幕上的字:“在这个地方,我听到一些东西像以 前一样发出平静的摩擦声。我在黎明时分来,黄昏时分也来,以及在此之间的所有 时刻。我来聆听晨光暮霭拖着长袍前行时的沙沙声,来倾听来自格列高利时代的歌 声。我来是因为这里还有些古老的东西,一些我能理解但是无法知晓其因何而在的 东西。” “这是你正在写的东西吗?”她呷了一口威士忌,指着电脑屏幕问道。 “是啊,我一直在胡乱写些东西,想着可能有篇小说在我脑子里。”他把正在 喝的啤酒放在餐台上。 “真的吗?” “可能吧,不过比我想象得要困难许多。写学术的东西和论文,你必须依照现 实。现在要自由地表达我想说的一些话反而遇到了麻烦。这有点奇怪——在小说中, 你必须撒谎,还能为此得到掌声。” “正当的谎言。”她说,“我想,在现实生活中有时也会遇到这样的事。” “如果你是相对论者,那么确实如此。如果谎言对于减轻这个非常残酷和令人 伤心的世界给我们造成的痛苦绝对必要的话,可以偶尔说点谎。” 杰莉把酒杯倾斜,喝了一大口杰克丹尼。她回过头来看着他,然后又望向窗外。 在十一月强烈的光线中,他第一次注意到岁月的痕迹已然悄悄爬上她的脸庞。 “这看起来很奇怪,迈克尔。我们的所有谈话,我们关于对和错的决定……所 有的这一切。”大学的校乐队正在一个街区之遥的地方奏乐前进,演奏着校歌。 “我们永不气馁,听我们呐喊,听我们呐喊。”杰莉·布莱登凝视着深秋中簌簌摇 动的变色卷曲的树叶,西边吹来一阵微风,树叶开始在草地上翻滚。 迈克尔一直记得在雪松湾的那天早晨,她凝视着窗外秋季景色的样子。她还在 看着窗外,伸手向上取下了马尾辫上的发带,甩了甩浓密蓬松的黑色长发,然后又 向他看过来,她灰色的眼睛变得温柔起来,不再像飞翔的箭。她说:“我有点发抖。 已经相当长时间了,自从……唔,很长时间了。” “你想什么时候回家?” “我整天都有空。吉米在参加他大学兄弟会的聚会。他们都会去看比赛,之后 会去吃晚餐。所有那些用拳击打手臂以及男人之间表示亲密的各种动作,我想想都 无法忍受,而且……”一丝微笑浮上了她的脸颊,“还有鸭子。” 下午三时左右,他们听到从体育馆传来看橄榄球比赛的欢呼声。磁带中播放的 克利奥·莱恩的情歌以及一个甜蜜、朦胧的泰米尔语的轻声低诉在杰莉·布莱登耳 边回荡,使得球场上的欢呼声显得越来越弱。 “如果真的存在上帝,那么上帝就存在于这样的时刻。”曾经有一个男人这么 对她说过。她把这句话用英语说给迈克尔·蒂尔曼,抬头凝视着他,双手抚摸着他 的脸。在那个下午,她爱着眼前这个男人,却想着另外一个男人,在某一瞬间甚至 难以分辨他们彼此,尽管她不想这样。 迈克尔低头看着她脖子上脉搏的跳动,当她挺起双乳和小腹贴向他时,他看到 她睁大双眼,起先她看着他,然后直直地看着上方,彷佛印度在她体内翻滚,彷佛 时光倒流,回到了一个更古老土地的遥远山区,一双深色的手在同样的双乳上游走, 一个声音在命令她:“张大一点,杰莉,再大一点,一切,杰莉。给我你的一切, 结束之后,我会把原来的你还给你。”在那个山区,她曾高声尖叫,混杂着恐惧和 欢愉。在爱荷华的这张床上她又那样尖叫了一次,之后尖叫声变成了越来越弱的、 情不自禁的哭泣,为了所有她曾经感受过的事情,为了如今另一个远离尘嚣的特立 独行的奇怪男人又一次带给她的这种感受。 迈克尔那天有种感觉,她的感受和所做的事情与她跟吉米·布莱登的生活毫无 关系。很显然,那天的她是一个在进入情欲世界之前就已经意乱情迷的女人,而他 相信,吉米从来没有到她迷失于其中的那个世界去探过险。她没有为赤裸的身体不 安,毫不掩饰、毫无拘束地在他的身下扭动 并和他一起扭动,双手熟练地触摸他 的身体,其老练令人惊讶。他们刚躺到床上时,衣服还穿着,她从他身上下来,微 笑着,很直白地说:“我似乎记得,如果想用可能的最佳方式完成这件事,我应该 脱掉牛仔裤。” 后来,随着橄榄球比赛的结束,外面的街上开始车来车往,他去拿啤酒。当他 回到卧室时,杰莉正跪着,腿压在身下。她冲着他笑,头发散乱地落在双乳上。他 在她身边躺下,她抚摸着他的胸膛,轻声说:“这值得等待。”玛拉基躺在门口, 头伏在爪子上,睁着褐色的眼睛看着床。凯瑟罗坐在衣柜上舔着一只爪子。 迈克尔的手在杰莉身上慢慢抚摸着,“现在看起来是值得等待,但在等待的时 候却好像不是这样。”他用一只手肘支起身子,“我有很多怪癖,其中一个就是做 爱之后会饥肠辘辘。来一个烤奶酪三明治如何?我只有这个。” “做三个,一个人一个,另外一个平分。”她靠过来亲了他一下,“我的秘密 嗜好是烤土豆加一点洋葱。你有土豆的,对吧,摩托车骑士,又大又新鲜的土豆?” 她笑着说,“我是说厨房里。” “我有土豆,下午有时会说挑逗话的杰莉,我还有洋葱和很多啤酒。” “还是挺丰盛的嘛。你做三明治,我来弄土豆,行吧?” “行,不过我们必须穿上衣服吗?我喜欢看你光着身子。” “哦,天哪,不用。如果我猜想的事情——也是我希望的事情——在我们吃完 之后还要继续,那穿上衣服真是浪费体力。”她从床上跳起来,“好了,去裸体厨 房做裸体午餐吧。谁说过的,裸体午餐?我应该知道的,威廉……” “伯勒斯。狂野不羁的老威廉·S ,那是他一本书的名字。” “把面包拿出来,土豆拿给我,美国上尉。我也饿了。” 两个星期后她走了。她对吉米产生了无法抑制的犯罪感。迈克尔也是。有一次 杰莉想着想着就哭了,“我怎么能这么无情,而且对此满不在乎?我如此渴望你, 竟然觉得没有关系,内心没有丝毫的内疚。” 但是她的婚姻中早就出了问题,问题已经存在很长时间了,在英国的那个学期 使问题恶化了,使得他们之间的矛盾更加突出。迈克尔问她,这是不是只是为减轻 我们两个人的行为给你造成的内疚找一个理由。 她摇摇头,说:“我一直在想‘惰性’这个词。有时候,我想人们维持婚姻主 要是因为惰性,没多少其他原因。我感觉我和吉米正骑着一匹疲倦的马,但我们之 所以一直向前骑,是因为不知道还能做什么。吉米想成为大学的一名管理者,院长 或者什么的,而我对此并不太感兴趣,对成为一个小行政人员的好妻子并不太感兴 趣。我跟他说我想完成硕士学位,然后再攻读博士,最后找一个教职。他只是说, 如果我们两个人都想在符合我们希望的同一所大学找工作的话,会很困难。在英格 兰的时候,我们为此吵过几次。” 迈克尔任她说着,以便她把她感受到的所有复杂的事情彻底整理一下。从某种 程度来说,杰莉是一个传统的女人。但是从另外一些方面看,她是新式的、不愿受 束缚的女人,一心想在这个世界中找到自己的生活。光是这些就已经够难解决的了, 现在他又搅了进来,使得情况更加混乱。不过,当迈克尔提出这一点的时候,杰莉 非常善解人意,说他并不是造成混乱的原因。但是,他确实是。 杰莉必须回雪城过感恩节。去年感恩节时她的父母来雪松湾看她,因此今年轮 到她回去看他们了。吉米的双亲从罗德岛直接过去。她离开的前一天,和迈克尔在 一起待了一下午,那天下午,他注意到她的行为跟以往有点不同,这开始让他感到 不安。 “怎么了,杰莉?” 她深情地注视着他。他看得出来,她对他的感情勿庸置疑。“没事,真的没事。” 他没有再问,以为会过去的。 迈克尔在感恩节漫长的周末一直无所事事,数着小时等候着杰莉归来。 星期天晚上,系主任打电话给迈克尔,问他第二天能不能代吉米上计量经济学 的课。吉米在雪城耽搁了,系主任只知道是因为私人的一点急事。迈克尔几近疯狂, 在屋里走来走去,用拳头击打着墙壁,玛拉基和凯瑟罗疑惑不解地看着他。 星期一晚上还是没有任何消息。他从查号台查到了马克姆家的电话,拨了过去。 接电话的是埃莉诺·马克姆。老天哪,一定要是马克姆夫人吗?迈克尔以为吉米代 课为借口,说他想知道吉米还要耽搁多久。借口很愚蠢、很明显,但是他没有想太 多。 马克姆太太很冷淡,非常冷淡,实际上是很冷漠。她说吉米已经在回雪松湾的 途中了。她没有说他们两个人的名字,也没有用复数代名词来暗示他们两个都已经 回来了。迈克尔内心在呼喊并想问问杰莉的事,但是他很清楚地感觉到埃莉诺·马 克姆没有兴趣跟他谈论任何事情。 他挂了电话,满脑子胡思乱想。十五分钟后,电话铃响了。是吉米。他已经回 来了,想过来找他。迈克尔说:“好的,现在就过来吧,没问题,你可以尽快过来。” 五分钟后,他已经在敲迈克尔的门。迈克尔一看到他就知道发生了严重的事情。 他没系领带,衣服皱巴巴的,头发歪在一边。 “迈克尔,发生了件可怕的事情,我不知道还能找谁去谈这件事。我都快崩溃 了。” 迈克尔脑子里有一个声音在叫喊:“吉米·布莱登,你这个傻家伙,发生什么 事了?杰莉在哪儿?”喊叫声大得足以让吉米听到了,但是他没有,因为他根本没 在听。吉米只是坐在厨房的椅子上,把头深深埋在手里哭泣着。迈克尔让自己冷静 下来,保持冷静,兄弟,要冷静,保持冷静,问正确的问题。 “跟我谈谈,吉米。发生什么事了?是不是跟杰莉有关?” 他呜咽着,点了点头表示肯定。不要慌,了解情况,找出原因,别管细枝末节 和无关紧要的问题。“杰莉在哪儿?” 吉米抬起头,哭得更厉害了,终于说出话来:“她去印度了。” “什么?”迈克尔几乎喊了出来。“印度?究竟为什么呀?发生什么事了?坐 好了,把事情全都告诉我,吉米。否则的话我无法帮你。她为什么要去?” “我不知道,我们没吵架什么的。星期六早上杰莉只是说她有些事情要考虑, 并要去印度。天哪,迈克尔,我恳求她,甚至乞求她,说不管是出了什么事,都是 可以解决的,但是她不肯说。她不是无情也不是冷漠,不是的,只是想远离我们所 有的人,想一些事情。那场面真是糟透了,简直就是地狱。她的父母在喊,我的父 母也在喊。我在屋里跌跌撞撞,杰莉在收拾她的箱子。” “好了,”迈克尔说,“我们不知道她为什么去,但是你知道她去哪儿了吗? 有一次她曾提到过一个叫做庞迪遮里的地方,在印度东南部。她是去那儿了吗?” “我不知道。” 吉米又开始抽泣。他擤了擤鼻子说:“我想找出她去了哪儿,但是航空公司不 肯透露乘客的信息。印度是个大地方,因此很难说她在哪儿,但是,是的,以前她 在印度的时候曾在庞迪遮里待过一段时间。” “吉米,她什么时候走的?她乘坐哪个航空公司的航班离开纽约的?” “星期六晚上,她是星期六晚上走的。她搭的那架飞机是从雪城起飞,飞往肯 尼迪机场的。她不让我,也不让其他任何人跟她一起去机场,也不肯告诉我她乘坐 哪个航空公司的航班离开纽约。” “这些事情听起来都不太像杰莉的作为。”迈克尔说。微笑着的、热情的、充 满爱心的杰莉。这听起来根本就不像她。 “我知道不像,这正是我感到奇怪的原因,迈克尔。这看起来完全不像她。” 或者不是这样的,迈克尔想。可能杰莉·布莱登有些事情是我们全都不了解的, 或者至少他和吉米不了解。 “吉米,我要问你一个问题,你可以选择答还是不答。我不是必须要知道,但 是我有种感觉,杰莉不喜欢提起她在印度的日子。她在那里发生过什么事吗?” 吉米抬起头,“迈克尔,对此我什么都不能说。如果我能,我一定会告诉你, 但是我就是不能,我不能。请谅解。” 迈克尔感激他这么想,并且坚持不说。在这样的时候,倾诉出来会比较轻松, 但是他没有这样做。迈克尔开始认为吉米·布莱登可能比他原来以为的要好。 “好吧,那么让我这样问:你认为她在印度的遭遇跟她现在回到那儿会有关系 吗?” “我不知道。如果她跟我说的她在印度的生活是真话,那我想不出为什么。我 已经说了,我不能谈那件事,但是我想我可以说,在印度发生的事情很久以前就已 经了结了,或者至少我认为是这样。” 迈克尔需要独自一个人花时间来思考,要开始想办法。然而他不想让吉米在这 样的情况下一个人回家。 “吉米,想让我找人给你代一阵子课,直到你恢复为止吗?” “不,我需要有事情可做。我从不擅长于只是坐在那里思考和自我反省。我已 经让自己做好了一些准备,回学校工作可能会有帮助。我相信,杰莉只是需要时间 思考。” 迈克尔对吉米的评价现在又降低了下去,而且比刚才提升之前更低。看在上帝 的份上,他想,不要再说这些废话了。去他的大学吧,赶紧登上第一架飞往印度的 飞机,马上去找你的妻子吧。跟她谈,尽量把问题解决。不过这不是吉米·布莱登 的做事方法。他会回去躺下,接受现实,抱着希望等待。 但是这不是迈克尔的方式。在那个时刻,迈克尔为吉米·布莱登感到深深的悲 哀。在吉米内心的某处,也一定有过可以追溯到四万年前的古老的进取心,四万年 前的草原上,要么为属于自己的东西而战斗,要么被周围恶毒的敌人所占有。文明 有它的益处,但是它也使吉米以及类似他的人丧失了基本的本能。 当情况稳定下来以及迈克尔有充分的理由相信杰莉·布莱登的丈夫会安然度过 当晚的时候,他送他坐进别克车里,看着他上了路。 吉米的车还没拐过街角,迈克尔就已经开始在黄页电话簿上查找航空公司的电 话号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