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当飞行员用内部广播系统对大家说他们正在飞经巴格达时,他从他靠边的窗户 向下看去,看到四万英尺高空下的沙漠中有一个褐色的城市。 他第一次去印度的途中也这样看过,当时他想——巴格达,我从来没想过会从 巴格达上空飞过。他就像一个手执鞭子的螺夫一样,赶着记忆向前,看到三十年前 的自己正在父亲的加油站里修理“影子”。他一边修着“影子”,一边看着门前的 公路,知道如果他学会了修理和驾驶并了解了道路,“文森特黑色影子”就能够带 着他沿着那条路向着东方飞驰。 当飞机离马德拉斯还有两个小时时,迈克尔胃里却有一种特别的紧张感,每次 当他接近一个遥远的地方时总是会这样,特别是印度。 他提起机窗的遮光板,向外看去。印度就在下方,就像一个女人伸开四肢仰卧 在阳光下。阳光,起起伏伏的褐色山脉,一片片的绿色丛林。机舱里的灯亮了,通 知早餐时间到了。他不太想吃东西,不过他知道,到下一餐可能还需要些时候,于 是随便吃了点水果和吐司。 飞机降落在马德拉斯乱糟糟的土地上,这是孟加拉湾的一个港口城市。 他从飞机上走下来,经过手持军用步枪的男人。持外国护照的人在办公桌前排 起了长队。一个穿着深绿色制服的褐色脸孔的人看着他的护照,查看着九十天期限 的签证,然后重重地盖上了印章。 大厅里的一张游客接待桌实际上已经变成了买卖桌,这是一个新的变通。坐在 桌边的男人说的英语还能听得懂。迈克尔说他想去庞迪遮里,这个人告诉迈克尔, 如果交通拥挤的话,开车需要三个小时,还说他很乐意为迈克尔安排一辆车和一个 司机。 工作人员安排了一辆车和一个司机,告诉迈克尔在游客接待桌前等着。迈克尔 问他有没有庞迪遮里的指南、地图,或者其他什么东西。那个人从柜台下面拿出一 本破旧的小杂志,他说这是他惟一的一本(迈克尔相信他),然后开始查看。之后 那人跟他说了一通庞迪遮里的情况,包括那儿著名的静修院,那是由一个叫做室利 ·阿罗频多的神秘哲学家兼爱国诗人建立的,还说了酒店、餐馆以及海堤的美丽。 小册子上有城市地图吗?有,确实有一幅,先生,很好的一幅地图。迈克尔把 一张五美元的钞票放在柜台上,手遮住钞票的大部分,说他很想带走这本庞迪遮里 指南。不到一秒钟,那本指南就是迈克尔的了。他的司机穿着脏兮兮的白色套装来 到柜台前,微笑着。 外面烈日当空。其他出租车司机打开车门,说他们会带迈克尔去任何他想去的 地方,要的价钱只是那个穿脏兮兮白色制服的人要价的一半。迈克尔说谢谢,但是 他已经定好了车子。然后,他们的笑容就消失了,不再是他的朋友。 迈克尔的车驶离机场时,司机开始使劲捻着大拇指和食指,那是要求法定货币 的国际通用的手势,并且指着汽油表,一直在说:“汽油。”印度的出租车司机总 是空着油箱,他要求先付款。在迈克尔上次的印度旅行中,他坐车时,有两个司机 开着开着就没油了。 耐心点,加油的时候,迈克尔轻轻地跺着脚对自己说。 最后,他们开车离去,穿过喧闹、烟雾和灰尘,这就是印度,一贯如此的印度。 迈克尔的鼻子还在适应浓厚的气味,这些气味来自工厂、露天炊火、含铅汽油的烟 雾,来自人和动物的粪便,所有这些都混在一起,形成一种印度特有的、强烈刺鼻 的气味。他从来没有完全遗忘过这种气味。迈克尔注意到,当他回到雪松湾看印度 旅行见闻时,那些关于印度气味的陈旧回忆立刻从四面八方跑到脑子里来。从来没 有其他国家能像印度这样把气味渗入到他的整个身体里。 女人。他暂时忘掉了印度女人多么美丽,即使是最贫穷的女人。在印度,很容 易每隔几秒钟就陷入瞬间的爱情中。这儿是一个质量极高的基因库,不管男人还是 女人,如果就外貌来说,女人自然优雅,行走时彷佛飘在地面上。 他看着她们,司机在不停地冲山羊、牛群、人群按喇叭,在路上迂回穿行,繁 忙一点儿的十字路口,警察站在小台子上向他们挥手,示意他们向前。他们沿着一 条严重受损的双车道柏油路进入了乡村。阿肖克卡车和塔塔卡车上站着工人,他们 的头巾在风中飞扬。公共汽车在路面上摇摇晃晃、歪歪扭扭地行驶着,牛车就在它 们前面,另一条车道上一个老太太坐着轮椅,还有行人、成群的山羊在过马路。 迈克尔翻阅着五美元买来的庞迪遮里旅行指南,看着令人头昏脑涨的街道地图, 读着这个城市的历史。该城是中央直辖区,是一个有点像华盛顿特区的城邦,它的 西边是泰米尔纳德邦,东边是海湾。这个城市是十七世纪法国商人建立的,1954年 归还给印度。杰莉,你在庞迪遮里的这些街道上吗?如果她真的去了庞迪遮里,也 许有一点可能她也坐了这同一个司机的车。迈克尔拿出她的照片,递给司机。 司机看了看照片,转过头,冲迈克尔一笑,顶着风和长笛的声音大声喊道: “很漂亮的女士。你是去庞迪遮里看她吗?” 迈克尔又重新说起了洋泾浜英语。“女士坐这辆车了吗?”他指着照片上的杰 莉说,然后又指指司机和汽车里面。迈克尔又说:“漂亮女士坐这辆车了吗?” 司机一时没听懂,过了一会儿他才明白,摇摇头说:“没有,没看到女士。” 迈克尔点点头,把照片重新放回夹克的口袋里。 指南上说庞迪遮里有十五万人口,但是迈克尔知道这最多只是猜测,远低于真 实的数字。从哪儿开始呢?他想,即使她在庞迪遮里,要找到她也绝非易事。静修 院吸引着来自世界各地的人,但是根据指南上所说,静修院很兴盛。有一个名叫 “阿罗新村”的理想国社区,也被称为“黎明之城”,在过去十多年里,它在庞迪 遮里城外发展起来。指南引用了院母的话:“阿罗新村将会为人们研究真正的人类 一体提供一个活生生的例子,不管是物质的,还是精神上的。” 这听起来很像杰莉的风格。至少有很多人类学家对精神上的事情有种强烈的喜 好,可能跟他们的职业有关。如果杰莉在逃避,在寻找精神上的指引,静修院和阿 罗新村可能会是个开始找她的好地方。 他需要一个住的地方,看着指南上的广告,而司机开着车,七拐八拐,按着喇 叭,打着手势。 阿丹陀宾馆——一座奢华的绿洲 阿里斯托酒店——真正高格调、真正贵族的享受 拉姆国际酒店——一个全新的世界 根据西方人的所见所闻,印度人喜欢说大话,更不用说使用夸张性语言了。迈 克尔把他所看到的标准大打折扣。倒不是他过分讲究。他在印度的小旅馆里住过很 多夜,在这种旅馆里,地上的一个洞就是厕所;洗澡水是凉的,如果有洗澡水的话。 然而,住几个晚上之后,他就忘了还有其他方式了,只知道凉水澡和地上的洞,而 它们还不错。热水澡,根据传统的印度南部的说法,那正好证明了这种说法:“真 正贵族的享受。” 他把注意力放在杰莉的事上,仔细思考着她的行事方式,他所知道的她的喜好。 她会住在哪儿?公园旅馆是静修院的一部分,对抽烟、喝酒以及人类的普遍弱点采 取斯巴达式的态度。根据杰莉的电报,她来这里是为了把事情想清楚,而带花园、 素餐馆的公园旅馆,以及沉思冥想的意义正是她需要的生活方式。 刚开始的时候,迈克尔想,如果杰莉在庞迪遮里的话,那么要找到她应该不会 太困难。白种人在印度人群中很显眼。但是,这个城市比他预期的要大得多,而且 指南上说很多西方人来到这里,沐浴在室利·阿罗频多和院母纯净的精神中。而且, 正如迈克尔已经想到的那样,在印度很容易迷失自己,如果你希望迷失的话。印度 如果愿意,会向你呈现出一副沉默的、难以理解的面孔,把你拒之门外,让你无法 窥视到它内部的奥秘。杰莉很熟悉印度,很显然,她有很好的社会关系,如果她决 定隐藏自己,那她一定知道该怎么做。 到庞迪遮里的市郊了。城市指南后面附着的一张地图显示他们正行驶在贾瓦哈 拉尔·尼赫鲁大街上,显然这是一条主干道。迈克尔决定不住静修院的旅馆,主要 是因为他不知道如果他突然出现的话,杰莉会怎么想。如果在他看到她之前,她先 看到了他,那么她很可能会带着她的秘密躲起来,一旦她知道他在找她的话,再想 找到她就几乎不可能了。 欧洲大酒店位于苏弗伦街十二号,和大多数静修院会所处在同一个区域,离公 园旅馆也不太远。据指南上说,该酒店是一个法国老人经营的,马格雷先生。迈克 尔估计那里的食物会是欧式的,这很适合他。因为不喜欢吃印度食物,一连几天的 节食,他都快要被耗干了。 迈克尔向司机示意,让他把车停到路边,然后把地图给他看。司机不太会看地 图,他们在庞迪遮里繁忙、缓慢的主干道上艰难寻找,过了几个街区后,再一次右 拐,然后左拐。一个建筑物上写着“苏弗伦街”。半个街区后就看到了十二号门牌。 迈克尔敲了敲木制的大门,一个穿着茶色短裤裹着白色头巾的印度老人向外看 了看,迈克尔说:“房间?” 看门人瞥了一眼汽车和司机,然后又把目光转向这个高个子的美国人。他很不 情愿地把门打开,向迈克尔表示他应该到院子里来。这是栋古老的建筑,房子上爬 满了葡萄藤和九重葛。一个人从一个门里走出来,迈克尔猜应该是马格雷。迈克尔 略微一鞠躬:“您有一间房给一个疲惫的旅行者吗?” 迈克尔不太会说法语,他读博士时,法语是必修的语言,但他已经忘得差不多 了。但是他有很友善的美国中西部笑容,这似乎可以让他在世界上大多数地方都能 混过去,试试吧。他用简单的法语说道:“我要一个房间。” 马格雷也向他微笑,看出了他的法语不行,但是对他的努力表示赞许。有,有 一个房间,每晚150 卢比,大约九美元。迈克尔估计如果提前预定,再还还价,房 价可能会少三分之一甚至一半,但是他很累了,而且这个酒店的位置符合他的要求。 迈克尔洗了脸,然后躺在床上开始思考。离家已经四十六个小时了,但是他却 觉得相当漫长,似乎是好几年了。一个星期前,他坐在他的公寓里等着杰莉从雪城 回来。十天前,她赤身躺在他的餐桌上,他把红酒涂抹在她的乳房上。“杰莉,你 在这些墙壁另一边的某个地方吗?带着你希望我永远不要知道的秘密生活在这附近 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