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在六点钟老人来敲他的房门之前,迈克尔已经醒了。他睡了近四个小时,起来 时觉得很热,浑身僵硬,疲累不堪。老人鞠了个躬,然后离开,回头看了迈克尔一 眼。 他简单地洗了个盆浴,刮了脸,弄干净身体,穿上干净的衬衫,再穿上干净的 利维斯牛仔裤,让自己像个样子。 酒店的主人正在阳台上看一份法文报纸。迈克尔首先需要的是灵活的交通工具, 一辆摩托车。昨天司机带着他在城市中穿行时,他看到很多小型摩托车。是的,圣 哲甘地路有个地方可以租到小型摩托车。马格雷让看门人为迈克尔叫了一辆人力车, 用泰米尔语告诉了人力车夫地址。马格雷说人力车送他过去需要二十五美分,小费 给一角硬币差不多就够了。 迈克尔看着人力车夫鼓胀着腿部肌肉蹬踏着车子,载着他穿过庞迪遮里的街道。 从很多方面看,印度是一个属于夜晚的国度。高温和灰尘在一天中的晚些时候 沉静了下来,这时,街道开始变得拥挤。商店营业到很晚。悠长、闲适的晚餐,咖 啡馆里传出欢笑声,这一切都从黄昏前后开始。人力车在萨斯特里街向左拐,然后 直直地向着圣哲甘地路骑去。迈克尔坐在车上,感觉无所遮蔽,他不希望杰莉看到 他穿行在庞迪遮里的街道上。 他想,天哪,这多么不可思议。我在这里寻找一个曾经和我做过爱的女人,一 个在我的抚摸下愉快地扭动着身体、一遍遍说着她多么爱我的女人。但是现在我却 担心她看到我。这是个古怪的世界,迈克尔·蒂尔曼。这就是当人力车在印度南部 黄昏的暮光中颠簸时,回荡在迈克尔脑海中的话。 在挨着“酷猫咖啡馆”的地方找到了出租摩托车装备的一个小车库,到处是油 迹和散乱一地的零件。迈克尔感觉像是回到了家似的。两辆车靠在门边,还有两辆 在屋子里面,已经被拆开了。迈克尔可以从门边的两辆中选一辆。他检查了一下, 它们简直和他经过的路一样糟糕,应该报废了。破旧的川崎车看起来好像还能跑, 踢了几脚启动器后,车子发动了起来。店主站在那儿看着他,双手叉腰,脸上没有 笑容。迈克尔指了指工作台上的工具。 十分钟后,他上紧了链条,调好了化油器。然后骑着川崎驶入到夜晚的车流中。 他依照原路返回到酒店,他把摩托车停在院子里。 马格雷向他打招呼,并说迈克尔找到了一辆多么漂亮的车啊。迈克尔拿出杰莉 的照片,说他正在找她。 马格雷看了一眼照片,然后又看着迈克尔,问道:“恋人?”迈克尔笑着点点 头。马格雷说很抱歉,从未见过她。“有很多西方女人来这里加入静修院,她们来 寻找安慰和内心的平静,可能还有新的生活方式。” 这个法国人在他的酒店里已经不再经营餐馆,但是如果迈克尔想吃欧式食物, “法国联盟”不太远,就在公园旅馆对面。 迈克尔考虑着要不要去那里。他不太担心会碰到杰莉,因为考虑到她想回到印 度的生活中去,因此可能会在印度餐馆吃饭,或者更可能的情况是自己做饭。但是 在印度的城市里,话传得很快,他觉得西方人的圈子会把一个穿着牛仔裤和凉鞋的 新来者好像在找什么人的消息传开来。 但是他饿了,而且还没准备好吃印度的食物,于是他走过安静的街道,朝着法 国人指给他的方向走去。 一个保安站在“法国联盟”的大门口。迈克尔指指自己的胸口,然后又指指里 面,说:“餐馆?” 保安点点头,示意他走进大门。院子里有树有花。院子的一边有一个水泥平台, 一个印度女人正在随着一个鼓手击鼓的节奏跳舞,鼓手盘腿坐在她后面的阴影里。 院子里没有其他人,但是他能听到前面的屋子里有一架手风琴在演奏一首法国 歌曲。迈克尔看了舞者一会儿。她没有在意迈克尔的出现,一会儿停下来跟鼓手说 了些什么,鼓手重新开始了一段稍有不同的旋律。 他沿着楼梯向上走进了餐馆里。餐馆的一半在室内,另一半在室外,暴露在夜 色中。侍者穿着白色制服快速地走动着,一个穿着深色休闲裤、紫色衬衫的年轻印 度人向迈克尔走过来。迈克尔微笑着说:“请问有晚餐供应吗?” 领班领着迈克尔到远处角落里的一张小桌子边就座。 食物非常可口,有米饭和法国面包。之后是巧克力蛋糕和上好的浓咖啡。他开 始觉得又稍微恢复了点儿。他出去的时候,餐馆领班已经换成了一个年纪较大的人, 当迈克尔走向他时,那个人热情地微笑着。 “您对晚餐还满意吗?” 迈克尔跟他说晚餐非常好,然后把杰莉的照片给他看。领班看看照片,然后看 看迈克尔,这样反复了两次,然后笑容消失了。 “你见过她吗?”迈克尔问。 领班盯着他,没有回答。 “我正在找她,找到她对我很重要。” 那个男人点燃了一支香烟,又看了一眼照片,然后递还给迈克尔。“可能是很 久以前了。” “多久?一个星期?多久以前?” “很久,十年,或许十五年。记不太清了。我想起的那个女人要年轻得多。对 不起,我要工作了。” 迈克尔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感到很疑惑。那个男人看了他和照片之后,友好的 态度变成了唐突的离开,就好像他认出了杰莉,想要尽快摆脱迈克尔似的。迈克尔 穿过黑暗、宁静的街道回到他的酒店,依然困惑不解。 他在庞迪遮里乱转了两天,没有有条理的寻找方案。第三天,他骑摩托车去了 阿罗新村,但是它方圆有几英里,小定居点和房屋散落其间。如果她真的在那儿, 他永远也找不到她。他试图和旅馆前台那个严肃的女人聊聊,但是毫无结果。当迈 克尔把杰莉的照片给那个女人看时,她摇了摇头,又埋头于她的登记册了。 他毫无进展,于是请马格雷告诉他如何去他在指南上看到过的那所学院。迈克 尔把川崎推出酒店的院子,朝启动器上踢了一脚,穿过城市朝北驶去。 学院位于庞迪遮里一个肮脏破旧的地区。迈克尔绕着不大的校园慢慢转悠,看 到一个已被风雨侵蚀的牌子上写着“管理系”。是时候炫耀一下自己的资历了。迈 克尔向一个秘书作了自我介绍,告诉她他是谁以及从哪里来。这种情形下,资历会 有帮助。印度人喜欢头衔,对教师的尊重只比头衔少一点点。她穿过一个走廊,走 进一间办公室,不到一分钟就回来了,后面跟着一个身材矮小肥胖的五十多岁的印 度男人,戴着眼镜,领带挂在胸前。 他露出很友善的微笑,“啊,蒂尔曼博士,您来拜访我们真是太好了。” 他想知道迈克尔学术生涯的全部。迈克尔列出了他的学位和经历,焦躁地等着 要说出他来这里的原因。但是印度总要安排一些大场面才会感到自己尽到了礼貌, 而他有义务给与同样的回应。一会儿,又来了两个经济学家,秘书很快端来了茶。 一个教授说自己很抱歉,说他很快就回来。等他回来时,手里拿着一份《大西洋月 刊》,书已经翻到迈克尔关于税收激励政策的那篇文章。他指着文章,然后看着迈 克尔。“蒂尔曼博士,这篇文章是你写的吗?”迈克尔点点头。教授露出灿烂的笑 容,“真是一篇杰作,真的非常出色。” 信任已经建立起来了,迈克尔到了自己拿手的领域,他打交道的这些人也都很 聪明、正派。他告诉他们他在找杰莉,没有说具体的背景,只是说找到她对他来说 极其重要。他们从她的照片上没有认出她,但是当迈克尔提到杰莉在人类学方面的 兴趣时,系主任把秘书叫了过来,和她在外面走廊上说了些什么。 “我已经让我的秘书去叫一个人类学教授过来跟你谈。” 不到十分钟,一个女人出现在办公室门口。她四十来岁,身着粉红色的纱丽。 系主任站起来介绍她,她是黛维尔博士,人类学教授。杰莉的照片就放在桌上,在 过去几天里,照片被上百只手拿过,已经变得有点旧了。人类学教授迅速拿起照片 看了一眼,然后看着迈克尔。 迈克尔的心跳加速了二十下,“你认识照片中的女人吗?” 教授露出谨慎的表情。“你说你叫蒂尔曼?迈克尔·蒂尔曼?” “是的。” “从一个叫做雪松湾的地方来?” 他的脉搏跳动又加快了十下。“是的。” “我能不能和蒂尔曼先生单独谈谈?”她对系主任说。 “哦,可以,当然可以了,黛维尔博士。蒂尔曼博士,您在城里的时候,能请 您给我们讲一两次课吗?我想我们的学生和老师会很感激。” 他们对他有帮助,拒绝不太好,既关乎礼貌,也要表示对他们的谢意。“拉玛 尼博士,我很高兴这么做。不过,首先我不能在找布莱登女士的事上有耽搁。等我 找到她之后,如果我还在庞迪遮里,那么我再跟您联系安排演讲的事情好吗?” “好的,好的,当然了。我们理解,不过我们很遗憾您急着离开。当你方便演 讲的时候,请告诉我们,我们会安排一个愉快的下午,演讲之后会有一个招待会。” 迈克尔说他会那么做,然后跟着黛维尔离开办公楼,穿过院子,进入她的小办 公室所在的另一栋楼。在过去的这七十二个小时中,他第一次不再感觉到疲惫。 她坐在办公桌的对面打量着他,黑色的眼睛大胆而冷静。“杰莉·马克姆和我 在多年以前就是朋友,那时她在这里写论文。”她用了杰莉娘家的姓,并且在说她 的名字时用的是法语发音:夏莱。“这些年来我们一直互相通信,保持着亲密关系。” 迈克尔没说话,不过开始明白在过去的三天里他有多笨,他用的是杰莉婚后的 姓,名字也是美国发音。如果她住在庞迪遮里的时候,采用的是法语发音的名字的 话,那么即使有人认识她,他们也认不出他提供给他们的名字。考虑到这个城市充 满法国氛围,这种想法有一定道理。 “黛维尔博士,我四十三岁了。我花了很多年才对一个人产生了对杰莉那样的 感觉。我喜欢她,我需要找到她,我需要你的帮助。” 人类学家审视着他,好像在决定期末考试的分数似的。“我不想破坏她对我的 信赖,因此我不知道该说什么,蒂尔曼博士。但是我知道杰莉对你的感情很强烈。 她的生活很复杂,比你想象得要复杂,不过那些细节要由她来选择是否告诉你。她 给你写了一封信,把我的姓名和地址告诉了你,以备你想跟她联系。但是我想她肯 定没想到你会出现在我的门口。你收到她的信了吗?” “没收到。一定是信到雪松湾之前我就已经离开了。我是很偶然才找到你的。” “这对我来说很难,蒂尔曼博士,请理解我的处境。我想帮助你,但是我不希 望因为说了我不该说的话,而让杰莉难过,破坏我们之间的友谊。我知道她因为对 你不辞而别感到很不好受。”琪特拉·黛维尔看向窗外,那是她办公室里惟一的窗 户,布满灰尘。然后她转身对着迈克尔说:“她几天前离开这里去了萨克傣。你知 道那个地方吗?” “不知道。” “那是一个村子,离一个叫佩里亚尔湖的美丽的地方很近。杰莉告诉我你在印 度南部待过一段时间,所以我以为你可能听说过这个地方。她和萨克傣附近村子里 一家叫苏哈娜的人住在一起。” “我可以问她在那儿干什么吗?你知道吗?” “是的,我知道,但是这一点我不能告诉你,而且我担心我刚才说的话已经破 坏了她对我的信任。” “去萨克傣最好的途径是什么?最佳路线?” “你应该回马德拉斯,坐飞机去柯钦或者马杜赖,然后从那儿坐汽车。还有一 个好一点的途径,不过可能会更累一点,就是搭乘下午的火车离开庞迪遮里。那是 窄轨铁路,因此你只能到达维鲁普拉姆枢纽站,离这里大约四十公里。从那儿你搭 乘特里凡得朗邮车向南行驶,然后在马杜赖下车。之后你可以坐公共汽车,或者租 一辆小汽车、雇一个司机,带你去萨克傣。这是一趟艰苦的旅程,蒂尔曼博士,但 是很可能是最快的路线了。你还有其他的选择,坐飞机离开马德拉斯,但是可能会 让你失望,你到那儿之后可能会一连好几天都买不到机票。” 她看了看手表,“快十二点了,如果你快一点,蒂尔曼博士,你可以赶上一点 钟去维鲁普拉姆的火车。我感觉你很着急上路,对吧?”她向他露出温暖的、印度 女人式的微笑,“如果你找到了杰莉·马克姆,请告诉她我对此事的忧虑,如果我 告诉你她在哪儿是个错误的话,请她原谅我。” “我会的,谢谢你,黛维尔博士。” 当他走出她的办公室时,琪特拉·黛维尔说:“蒂尔曼博士?”他转过身,停 了下来。 “杰莉可能在用维拉玉德姆这个姓,而不是布莱登或者马克姆。不要问我为什 么,只需要记住我说的就是了。我应该再告诉你一点:如果你找到了她,事情可能 看起来有点奇怪,而且可能会让你很失望,或者说至少会让你不安。我已经说过了, 杰莉的生活很复杂。” 于是迈克尔坐上了特里凡得朗邮车,向南行驶到马杜赖,然后租了辆小汽车向 西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