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萨克傣位于印度西南部的山区,泰米尔纳德邦和喀拉拉邦交界处。 山间清凉的空气,淡黄色的阳光,安静的下午的村庄,满是厚厚尘土的路。迈 克尔走在路上,靴子在地上留下深深的脚印。“嗨,老板,你去湖边吗?”一个年 轻的印度男人站在一辆吉普车旁。 迈克尔看了看自己小本子上一个字迹潦草的名字,然后走到吉普车旁的人身边, 说:“可能吧。先要找到叫苏哈娜的人。” “不,老板,我们只去湖边。”他在吉普车一侧猛敲了一下。“两百卢比送你 过去,那里很美。” 可能是很美,但是那儿不是迈克尔要去的地方。他拿出三张一百卢比的钞票。 “先找到苏哈娜家,然后如果我要去湖边的话,再给两百。”结果很可能是吉普车 根本一点儿也不再坚持必须去湖边。 年轻人不慌不忙地开始跟其他几个在附近闲逛的人聊天。他们看着迈克尔大笑。 一个年纪较大的男人走出店铺,嚷嚷着。迈克尔大致猜出这个人是吉普车的主 人,正在呵斥他们要好好干、赶快干活。他们用好几种方言喋喋不休地说着,好几 次提到“苏哈娜”这个词。年纪较大的那个人在一块纸板上画了一个图,把它递给 那个称迈克尔“老板”的年轻人。他笑嘻嘻地走到吉普车边,拍拍后座,用头示意 迈克尔上车。这个年轻人和另外一个年龄相仿、傲慢无礼的家伙上了前座。 他们在一条土路上颠簸前进,转了很多弯之后,车子在一座矮山上蜿蜒爬行, 然后上了一条小路。司机在一栋墙上、屋顶上有一块块的锡片的房子前猛地煞住了 车。“苏哈娜,就在那儿。”他指着那座房子说。“香烟?” 迈克尔给了他们每人一根美国香烟,在这里,美国香烟是一种奢侈品。两个人 马上点燃了香烟。迈克尔迈着打颤的双腿走向那栋房子。还是怀疑吗?是这个地方 吗?他正在做的事情对吗?杰莉,不要赶我走,不要那么做。不管发生了什么事, 都让我参与其中。 一个干瘪的老太婆的前额和眼睛出现在窗台上方,当她看到一个大个子白种男 人走向她时,她立刻消失了。“苏哈娜?”迈克尔高声喊道。没人回答。“杰莉? 杰莉,我是迈克尔。”还是没有回音。然后门慢慢地打开了一条缝,那个老太婆在 向外看。她快速地说着一些他听不懂的话。“杰莉……夏莱。杰莉……夏莱。”他 一遍遍地说着她的名字,然后又加上了黛维尔博士告诉他的她可能会使用的姓: “杰莉·维拉玉德姆,夏莱·维拉玉德姆。”他说这些词的时候,舌头的感觉很怪 异。 老太婆摇摇头,用嘶哑的声音快速地说着什么,并指着一个方向,好像指的是 屋里。老天哪,难道发生什么事了吗?难道杰莉躺在屋里? 就在迈克尔努力想跨越文化障碍时,司机大摇大摆地走过来,“香烟,老板? 我知道老太太在说什么。”又是赏钱。几次之后你就会对此感到厌烦。倒不是钱或 者香烟,而是该死的傲慢,敲竹杠。 迈克尔给了他半包荣誉烟。“她说叫夏莱·维拉玉德姆的女人在湖中间打猎用 的老木屋里,那个地方叫湖宫旅馆。你想去吗?” 迈克尔点点头,司机晃着脑袋向吉普车走去。他们又向山下驶去。七分钟后, 吉普车翻过一个坡,蔚蓝而平静的佩里亚尔湖出现在远处。 在离湖边一百码的阿兰亚·尼瓦思旅馆,吉普车司机让迈克尔下车。他还要香 烟,迈克尔对他说,你见鬼去吧。迈克尔·蒂尔曼很讨厌自以为是的年轻小混蛋, 不管他们来自哪个国家,他就这么跟那个家伙直说了。由于急于找到杰莉,一路上 他一直都很被动,忍受了太多的无礼行为。司机在迈克尔愤怒的面孔前退缩了,耸 耸肩,把吉普车倒出了旅馆的车道。 迈克尔走进旅馆,这时的他邋遢、疲惫。前台的女人很礼貌,很干练,他正等 着这样的人。他询问有关湖宫旅馆的情况。她告诉他,那是一个古老的王公打猎的 木屋,只有六间客房,预定就在这儿——阿兰亚·尼瓦思办理。当她翻阅预定簿时, 迈克尔盯着她后面墙上的一张照片。照片已经有点褪色了,不过依然很精彩,照片 上是一头猛虎在一个雾蒙蒙的早晨正从高高的草丛里走出来,上面有个签名“罗伯 特·金凯”。 她说接下来的四个晚上有空房间,之后七天的预定都满了。房价中包括一天三 顿欧式餐。 有一个大问题。他问道:“我应该在湖宫旅馆见一个女人,我想知道她有没有 入住。她的名字叫杰莉……夏莱。我想她会用维拉玉德姆这个姓登记,不过也有可 能用马克姆或者布莱登。”这番话听起来很可疑,很含糊,似乎有秘密,但是他决 定所有的主要事实先不说。 “现在那边的三个房间已经有人了。”她抬起头看着他。“你说你要见某个人?” “是的,不过我的入住日期现在还不能确定。” “我这儿有维拉玉德姆的名字,有两个人用这个名字登记。” 迈克尔的内心摇摇欲坠。所有这些日子,所有的路程,所有的梦。四十三岁的 他像傻瓜似的站在这儿,而杰莉却用一个印度名字登记,和另一个人共居一室,很 可能是她过去在印度时认识的某个姓维拉玉德姆的男人。杰莉,我对你一点也不了 解。 迈克尔会永远记住他这个时候的感觉是多么孤独,不可思议的孤独和寂寞,强 烈的被抛弃感。他一定是显露出了这种情绪,因为女人问道:“先生,您还想要湖 宫旅馆的房间吗?” 他可以回到马杜赖,飞往马德拉斯,改签回家的航班。然后他又想道,蒂尔曼, 正在折磨你的是你愚蠢的男性的虚荣,你没有想清楚,害怕在湖中间你可能会发现 的事实。你哪儿也不能去,只能去那个旅馆,以最快速度去把整件事弄个水落石出, 如果行得通的话。 “请帮我登记一个晚上,木屋在一个岛上,是吗?” “是的,我们称之为岛。有一条狭长的湿地连着陆地。从码头坐船大概要二十 分钟。” “什么船?什么码头?” “从前门出去,向右拐,一直走。你会看到一间小屋,上面有一个牌子,写着 ‘佩里亚尔野生动物保护区’。在那儿买船票。卖票的人会告诉你坐哪条船。这个 岛是印度最大的老虎保护区之一,因为你要住在那儿,因此必须再买一张保护区的 门票。如果你想去丛林里探险,你可以在买船票的时候安排一个导游。没有导游带 领,你不能离开旅馆的区域,因为附近有大型动物,非常危险。” 迈克尔准备离开时又问:“你后面的照片是在这里拍的吗?” “是的,就在湖宫旅馆所在的岛上。我听说拍这张照片的摄影师几年前经常来 这里,总是住在湖宫旅馆。” 顺路下去就到了保护区办公室。数百个印度游客在下面的码头上漫无目的地走 来走去,几艘游览船在水里轻轻地摇晃着。迈克尔把定房间的收据递给办公室的一 个野生动物保护区官员。他开出一张船票,对迈克尔说,他应该把旅馆的收据给 “佩里亚尔湖小姐”号的领港员看一下,领港员就会安排他在旅馆处下船。 码头上乱糟糟的。他挤过拥挤的人群,上了船,把旅馆收据拿给一个人看。那 个人看起来很冷淡,只是点了点头,然后歪了一下脑袋,示意迈克尔应该找一个座 位。在印度旅行的一个非常强烈的感觉,就是什么事都含糊不清,迈克尔非常怀疑 领港员知不知道他应该在旅馆下船。 船驶离码头,沿着巨大、狭长的湖面嘎嚓嘎嚓地向前行驶,现在已是傍晚,太 阳正在落山。迈克尔的船和后面跟着的两艘船是这一天中最后的三趟观光船。岸边 是浓密的丛林,个别地方从水面到丛林之间是五十英尺左右光秃秃地裸露着的土地。 迈克尔站了一会儿,看到一座树木葱郁的高山,看上去好像正好耸立在船行进的水 道中间。 十分钟后,船工摇了摇迈克尔的膝头,说:“湖宫旅馆。”迈克尔很紧张,紧 张得连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彷佛正在进行一次长跑的最后冲刺似的,事实上也确 实如此。在印度十二月的一个下午,在阳光照耀下的水面那边,迈克尔·蒂尔曼满 怀恐惧、极其害怕他在前方将要发现的事情。 一个木头搭建的码头从岛的岸边向湖面伸出十五英尺,他可以看到在码头后面 有宽阔的石头台阶一路通向茂密的森林。一个长长的红瓦屋顶在树叶的缝隙间隐约 可见。码头上有一个大约十五岁的印度男孩,阿兰亚·尼瓦思旅馆的前台服务员已 经用步话机跟木屋联系过,说有一个客人在“佩里亚尔湖小姐”号上。 领港员熟练地把船舷靠在码头边上,迈克尔跳上岸。男孩指着迈克尔肩上的背 包,迈克尔把包交给他。他们开始沿着长长的石阶向上爬,木屋就在他们上方一百 五十英尺处。半路上,迈克尔碰了碰男孩的肩头,示意他想休息一会儿。 他坐在石阶边的一条长木凳上,把头埋在手里,思考着,想象着在这些石阶的 尽头他可能会看到什么,思考着对各种情况该如何处理。男孩耐心地站在那儿看着 森林。 一两分钟后,迈克尔站起来,他们继续向上走。在台阶尽头,他跟着男孩穿过 一片红色的土地,木屋周围的树木都已经被砍伐掉了。在迈克尔的右边,一对印度 夫妇正坐在他们门前的走廊上,他们正在喝茶,停了一下看着新来的人穿过泥土地 来到他们南边的走廊上。经理拿着房间的一把钥匙出来了,仔细打量了迈克尔一番, 说晚餐七点开始,又说穿便装比较合适。他问迈克尔要不要来点喝的,迈克尔要了 两瓶翠鸟啤酒,然后跟着男孩穿过走廊。 房间很大,有一张双人床,房间后面有一个单独的小间是浴室。浴室有一扇小 一点的窗户,也有厚厚的百叶窗。男孩把背包放在床上,在屋里跑来跑去地忙着, 把灯打开了。迈克尔给了他小费,他走时关上了门。 迈克尔看了看手表。离晚餐还有三个小时。他洗了个澡,穿上干净的卡其布衬 衫和牛仔裤,把靴子换成凉鞋,喝着翠鸟啤酒,为将要发生的事情作着准备。如果 真的有什么方法可以为他确信自己将会发现的事情做准备的话,那么他已经准备好 了。没有理由再在房间里消磨时间了,于是他走出房间,来到水泥走廊上,环绕木 屋的整条走廊上空无一人。 迈克尔刚才看到的那对印度夫妇正站在木屋那头他们的房间附近,所在的地方 是斜向湖面的一个小山坡的坡顶,他们正用双筒望远镜看着湖对岸的什么东西。他 们把男孩叫过去问了他一个问题。“野猪。”男孩回答。 蓝紫色的花朵从屋顶上盘绕下来。迈克尔听到湖面远处传来一个声音,他想了 一会儿才分辨出那是什么声音:大象。他还可以听到远处一艘游览船的引擎低沉的 轰鸣声。他坐在印度南部一个走廊的南头,点燃一支香烟,感觉自己好像是一个即 将上战场的武士。 在他的背后走廊的北头,他听到了开门的声音和说话声,其中一个人是杰莉, 他想。肾上腺素汹涌澎湃地撞击着迈克尔·蒂尔曼的血管,比他在他的蓝球比赛生 涯中所经历的任何事情都要强烈,或者可以这么说,比他以前经历过的任何情况都 要强烈。武士来这里是要为他的女人而战斗,他的身体已经作好了准备。 现在时候到了。现在——行动,蒂尔曼。行动,作个了结,解决你的事情,就 在此处的丛林里。男人解决事情还有什么地方比丛林更好呢?他转过身,看到一个 年轻的印度女孩,十五六岁的样子,从一个开着的门里走出来。她乌黑亮丽的秀发 辫成了一条长长的大辫子,穿着深橙色的纱丽,手臂上和一只脚踝上戴着镯子,还 戴着银色的趾环,脚穿稻草色的凉鞋。 杰莉·马克姆/ 布莱登/ 维拉玉德姆,或者那天的她不管叫什么,从同一扇门 里走出来,目光越过泥土地那边的壕沟,看向森林。“这是个美丽的夜晚,佳娅。” 迈克尔听到她说。 女孩回答说:“是的,这是我见过的最美的地方。低地的热气退去之后,山里 的空气是如此纯净、凉爽。我一直期待着我们在这里的时光。” 杰莉的目光顺着走廊看去,灰色的眼睛欣赏着眼前的美景,她不经意地瞥到了 独自坐在桌边的一个男人。女孩开始说话,但是看到了杰莉的脸之后,便随着她的 视线看去。她们都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然后女孩再次看着杰莉的脸,但是,杰莉的 目光再也没有从迈克尔·蒂尔曼身上移开。他正等着一个叫维拉玉德姆的男人从那 个门里走出来,抱住杰莉,但是没有人出来。 杰莉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迈克尔看着她。她穿着叫做“撒瓦-卡米兹”的印 度传统女式服装,宽松、飘逸的长裤在她白色凉鞋的上方自然聚拢,整套衣服都是 用最淡的薰衣草淡紫色布料做成的。她脖子上围着一条红色围巾,围巾两端从肩膀 后垂到背部。跟那个年轻的印度女孩一样,她脚踝上也戴着一个镯子,还戴着趾环。 她的头发在走廊昏暗的光线中散发着光泽,长发直直地垂着,有一缕拨在了一边, 就像她在雪松湾时那样,有时她会把头发卷在粗呢帽里。 雪松湾?那到底是个什么地方?它还在吗?或者它曾经存在过吗?可能……可 能在另一个时空的某个地方,沿着由生活、爱情、工作交织在一起的弯弯曲曲的链 条往回找,它可能存在过。回到同样被忘却的、古老的世界中,南达科他州的卡斯 特,在那里,一个男孩在深夜练习投篮、修理破旧的英国摩托车,这辆车会带着他 在他的生命之旅中行驶,最后,一个叫杰莉的女人坐在了他身后。 杰莉握住女孩的手,向他走过来。他站起来,没有说话,凝视着她的眼睛,她 的眼睛一直没有从他身上移开。她放开女孩的手,双臂抱住他的腰,把头靠在他的 胸前。他抚摸着她的头发,她仰起脸亲吻着他。 她转向女孩说:“佳娅,这是迈克尔·蒂尔曼,我跟你说过的那个人。”她的 目光再次回到迈克尔脸上,目光平静,“迈克尔,这是我的女儿,佳娅·维拉玉德 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