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马丁·贝克轻而易举便找到科尔贝里口中那位尼曼的狗腿子的资料。他叫哈拉 尔德·胡尔特,一生都在当警察,警局的档案库里就可以找到他的资料。 胡尔特十九岁出道,从佛伦的副保安队长干起,现在担任队长。就马丁·贝克 所知,胡尔特和尼曼于一九三六至一九三七年间初次合作,一起在斯德哥尔摩的辖 区当巡警。四十年代中叶,两人在另一个市中心辖区重逢,年纪较轻的尼曼已升为 副队长,而胡尔特还在干巡警。 五十及六十年代,胡尔特慢慢往上爬,其问数度在尼曼摩下做事,大概是尼曼 有权挑选警员担任特殊任务的助手吧。胡尔特显然是他的爱将。如果尼曼真是科尔 贝里所说的那种人,那么任何尼曼的狗腿子大概也不会是什么正常人。科尔贝里的 话通常可信度很高。 马丁·贝克开始对胡尔特好奇起来了,他决定按科尔贝里的建议去调查此人。 马丁·贝克先打电话确定胡尔特在家,然后才搭出租车到雷莫斯摩岛上的某个住址。 胡尔特住在岛屿北端一栋面向小长岛海峡的公寓。房子立在岛屿高点,街道在另一 端最后一栋公寓前戛然而止,变成陡坡伸至海边。 整个地区与三十年末建造初期相比,无甚改变,因为地理位置的缘故,岛上的 车辆稀少。雷莫斯摩是个小岛,对外只有一座桥,建筑物数量很少,极为分散。岛 上三分之一的土地都是旧酒厂和各式老工厂及仓库。公寓间有些花园绿地,小长岛 海湾人烟稀少,水岸边长满了橙木、白杨和柳树。 胡尔特队长一个人住在二楼的两房公寓里,房子干净简朴近乎荒凉,让马丁· 贝克觉得里面好像没人住似的。 胡尔特年约六十,体形庞大,下巴硬实,一对灰眼珠不露半点儿感情。 两人在窗边的矮漆桌旁坐下,桌上什么都没摆,窗台上也空无一物。事实上, 胡尔特的家里几乎没什么个人物品,几乎看不到任何纸张,连报纸都没有,马丁· 贝克唯一能看到的书,竟然是整整齐齐摆在前厅小架予上的电话簿。 马丁·贝克解开夹克扣子,将领带拉松,然后拿出烟和火柴,同时四下寻找烟 灰缸。 胡尔特顺着他的眼光看去。 “我不抽烟,”他说,“我这儿没有烟灰缸。” 他从厨房柜子里拿来白碟子。 “要不要喝点儿什么? ”他坐下来之前问道,“我已经喝过咖啡了,不过我可 以再煮一些。” 马丁·贝克摇摇头,他发现胡尔特好像不太确定要怎么称呼他,不知是不是该 叫警政署凶杀组组长为“长官”? 那表示他是老一辈训练出来的警察,总是将警衔 和纪律奉为一切。胡尔特今天虽然不上班,却穿着制服裤和淡蓝色的衬衫,还打了 领带。 “你今天不是放假吗? ”马丁·贝克问。 “我大部分时间都穿制服。”胡尔特不动声色地说,“我喜欢穿制服。” “你这里很棒嘛。”马丁·贝克望着窗口的风景说。 “是啊,”胡尔特说,“应该还可以,只是冷清了些。” 他把一对肥厚的大手放在面前的桌子上,当它们是对棒子似的盯着。 “我是个鳏夫,我老婆两年前去世了,癌症死的,她走了以后,生活就变得很 乏味。” 胡尔特不抽烟也不喝酒,当然更不读书了,也许连报纸都不看。马丁·贝克可 以想象他被动地坐在电视机前等着窗外天黑的样子。 “有什么事吗? ” “尼曼死了。” 胡尔特什么反应都没有,只是木然地看看他的客人。 “哦? ” “我还以为你知道。” “我不知道,不过这也不难预料,尼曼病了,身体不行了。” 他将目光移回自己的肥手上,似乎在纳闷自己的身体还能够撑多久。 “你认识尼曼吗? ”一会儿后胡尔特问。 “不熟。”马丁·贝克说,“大概跟认识你的程度一样吧。” “那就是很不熟了,长官。我们两个,你和我,只见过两三次面而已。”接着 他不再以长官相称,而用较熟络的语气说:“我向来待在普通警察的部门,从来没 机会跟你们凶杀组的人合作。” “换句话说,你跟尼曼很熟,对不对? ” “是的,我们一起共事好几年。” “你觉得他这个人怎么样? ” “他是个非常好的人。” “我听到的不是这样的。” “从谁那儿听到的? ” “许多不同的人。” “他们错了。尼曼是个大好人,我只能这么告诉你。” “哦,”马丁·贝克说,“我想你可以说得更详细点儿吧。” “怎么说? ” “比如说,你很清楚许多人在批评他,很多人不喜欢他。” “不,我完全不知道这回事。” “真的吗? 比如说,我就知道尼曼有一些很特殊的办案方法。” “他人很好,”胡尔特只是一再重申,“办事能力又强,是个真正的男子汉, 也是你能想象得到的最棒的上司。” “可是,他不时会采取一些非常手段。” “谁说的? 一定是有人在他死后想诋毁他,如果有人这么说,那就是在撒谎。” “可是他确实非常严厉,不是吗? ” “他只有视情况需要才会那样。其他传言都是胡说。” “你知道很多人对尼曼有怨言吧? ” “不,我不知道。” “干脆这么说好了——我知道你很清楚,你是直接在他底下做事的。” “这些谎话简直是在污蔑一个能干的好警察。” “有人根本不认为尼曼是好警察。” “那是他们完全不懂自己在说什么。” “那你就懂吗? ” “是的,我懂,尼曼是我遇到过的最棒的上司。” “也有人说,你也不是什么好警察。” “也许我不是,但我从来没有任何不良记录,也许我不算好警察,但那和破坏 尼曼的名誉是两回事,如果有人敢在我面前说他坏话,我就——” “就怎么样? ” “就让他们闭嘴。” “你怎么让他们闭嘴? ” “那是我的事。我是老手了,知道怎么做,从当基层警员时就学会了。” “跟尼曼学的吗? ” 胡尔特再次看着自己的手。 “是的,我想你可以这么说,他教了我很多东西。” “像如何先把人定罪;如何彼此抄袭报告,让事情过关,即使每个字都是谎言 ;如何在牢房里整人;把可怜的嫌犯从辖区送到刑事组之前,先把车停到安静无人 的地方揍一顿。是这些东西吗? ” “我从没听说过这种事。” “没有吗? ” “没有。” “连听都没听过? ” “没。就算有,也跟尼曼没关系。” “以前警察可以携带军刀时,你从没在尼曼的授意下协助驱逐罢工? ” “没有。” “镇压抗议的学生呢? 挥棒痛击没带武器的示威学生呢? 也是依照尼曼的指示 去做吗? ” 胡尔特没有反应,只是冷冷地看着马丁·贝克。 “没有,我从没干过那种事。” “你当警察多久了? ” “四十年。” “认识尼曼多久了? ” “从三十年代中期就认识了。” 马丁·贝克耸耸肩。 “奇怪了,”他淡淡地说,“我刚才提到的事,你竟然一点儿都不知道。尼曼 应该是维持秩序的专家吧? ” “岂止专家而已,他是专家中的高手。” “而且他还写了一些研究报告,指出警察在示威、罢工及暴乱中该如何对应。 他在研究中推荐了一些方法,比如用骑兵队突袭,后来因为骑兵队被裁掉了,才改 用木棒。他还建议骑摩托车的警员应该冲人群众里,将他们驱散。” “我从没见过那种事。” “当然没有,这个战术被禁用了,因为他们怕警察从车上摔下来,反而伤了自 己。” “我什么也不知道。” “尼曼还想到如何使用催泪弹和水枪,他是以专家身份正式提出来的。” “我只知道尼曼从来不会使用不必要的手段。” “你是指他自己吗? ” “他也不会让属下胡作非为。” “换句话说,尼曼从来没犯过错,一向安守本分? ” “是的。” “也从来没有人抱怨过? ” “是的。” “可是还是有人控告尼曼行为失当。”马丁·贝克说道。 “他们的报告都是无中生有。” 马丁·贝克站起身,来回踱着步子。 “有一件事我还没告诉你,不过我现在跟你说吧。” “有件事我也想告诉你。”胡尔特表示。 “什么事? ” 胡尔特静静不动地坐着,眼神却飘向窗外。 “我下班后,通常没什么事做。”他说,“我刚才已经讲过,自从玛亚去世后, 日子就变得很无聊。我常坐在窗边数着经过的车辆,会驶过这条街道的车并不多, 所以我大部分时间都坐着想事情。” 他停下来,马丁·贝克静静等着。 “除了自己的一生外,我没有太多事可想,”他说,“我在本市当了四十年警 察,不知被多少人唾弃憎恨过,不知有多少次被人们吐舌头,骂我是猪八戒或凶手。 我处理过无数自杀案件,免费加班了无数个小时,我为了维护法律与秩序,好让善 良老百姓能安居乐业,让良家妇女免遭强暴,让商家橱窗不至被洗劫一空,一辈子 工作得跟狗一样。我清理过爬满白蛆的腐尸,晚上回家坐下来吃饭时,蛆虫还从袖 口掉出来。我还帮母亲慢性酒精中毒的孩子换过尿片,帮助找失踪小猫,排解械斗 纠纷——但治安只是越来越不堪,发生了更多的暴力事件、更多的流血冲突、更多 人在诋毁我们。他们总是说警察应该保护社会,所以有时我们得镇压罢工,有时则 是学生、纳粹、共产党。现在几乎没什么人要我们镇压了,但警界的士气还很高昂, 如果警界里能多一些像尼曼这样的人,治安就不会是今天这种样子了。所以如果有 人想听警界的八卦,根本不用跑来找我。” 他微微抬起手,然后重重往桌上一拍。 “我的话说得够清楚了,”他表示,“能说出来真好,你自己也当过巡警,对 吧? ” 马丁·贝克点点头。 “什么时候的事? ” “二十多年前,二次大战结束后。” “是的,”胡尔特说,“就是那时候。” 马丁·贝克清清喉咙,说: “我刚才想说的是,尼曼并非死于疾病,而是被谋杀的。我们认为凶手是为了 复仇,他可能还有别的仇家。” 胡尔特站起来,到走廊取下制服外套穿上,然后调整肩上的饰带和枪套。 “我来这儿是要问一个问题。”马丁·贝克说,“有谁会恨尼曼,恨到非杀他 不可? ” “没有。我得走了。” “去哪儿? ” “去工作。”胡尔特说,然后把门打开。 -------- 亦凡扫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