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经过一晚深沉无梦的睡眠,马丁·贝克在周六早晨九点零五分才迟迟醒来。前 一晚他和蒙松在旅馆吃了一顿丰盛的北欧晚餐,到现在仍觉得有点儿饱胀乏力,这 就是在斯堪的纳维亚半岛最著名的餐馆吃饭的后遗症。 在舒适的心境下张开眼睛以后,他闲散地赖床几分钟,想着和妻子分居以来, 他的胃口已经改善了不少,原来敏感的肠胃已开始正常运作。所以,这么多年来的 肠胃不适原来都是心理引起的。事实上,他也一直这样怀疑。 昨晚非常愉快,感觉也相当漫长。一开始蒙松就建议,既然到目前为止还没有 多少可靠的线索,他们就暂且不要在帕尔姆格伦案上蘑菇。这当然是一一个好主意, 因为他们两人都急需一顿平和安静的晚餐和一晚扎实的睡眠。他们只是要放松几小 时,然后再集中力量继续调查。可用的资料十分贫乏,他们两人都感觉这个案子很 复杂,可能会极难破案。 马丁·贝克推开被单起床。他拉开窗帘,心情愉快地从敞开的窗户往外看。气 温已经升高起来,阳光普照。越过费迪南德·布罗贝里在一九。六年建造的堂皇的 邮局,可以看见海湾上白得发亮的船只,虽然有污染,海水看起来仍然湛蓝动人。 渡轮马尔默赫斯号正在做一个大转弯,在港口外绕一圈,好让船首对准正确的方向。 那是一艘好船,于一九四五年建于寇坎码头,而且是根据老式的造船方式建造的。 在那个年代,船看起来仍然像船,马丁·贝克想。 他脱掉睡衣,走进浴室。 就在他站到莲蓬头底下时,电话铃响起来。 等他关掉冷水,在身上围上一条浴巾赶到床前拿起听筒时,电话已经响了好几 声。 “是,我是贝克。” “我是马尔姆。进行得怎么样了? ” 进行得怎么样了? 永恒不变的问题。马丁·贝克皱起眉头,说道: “目前很难说,调查才刚开始。” “我打电话到警察局找你,可是只找到斯卡基。”督察长抱怨道。 “是吗? ” “你还在睡吗? ” “没有,”马丁·贝克诚实地说,“我已经起床了。” “你一定要抓到凶手,要加紧脚步。” “是的。” “我受到很多压力。署长和首席检察官都找到我头上来。现在连外交部也来干 涉。”马尔姆的声音既刺耳又紧张,可是对他而言那很正常。“所以,一定要尽快 解决,就像我之前说的,要加紧脚步。” “要怎么样加紧脚步? ”马丁·贝克说。 督察长没有回答他的问题,但这也是在意料之中,因为对实际的警察工作,马 尔姆完全是外行,而且他也不是一个很高明的行政人员。 他问: “这个电话会经过旅馆的总机,是不是? ” “我想是。” “那么你必须用别的电话打给我。打我家里的号码,越快越好。” “我不认为这有什么危险『生,你可以继续讲。”马丁·贝克说,“在我国, 只有警察才有时间窃听别人的电话。” “不,不,这样不好,我要讲的话极度机密,非常重要。而且,这个案件优先 于其他案子。” “为什么? ” “这就是我要告诉你的事。但是你必须用一条专线打给我,打到警察局或者其 他地方,而且要快。我现在是进退两难哪。天啊,真希望我可以卸下这个案子的责 任。” 狗屁,马丁·贝克对自己嘀咕道。 “我听不见,你说什么? ” “没什么。我会马上打回去。” 他挂断电话,把身子擦干,然后慢条斯理地穿衣服。 过了一段长短适宜的时间以后,他拿起听筒,跟接线员要了一条外线,然后拨 马尔姆斯德哥尔摩家里的号码。 督察长一定是一直守在电话旁,因为第一声还没响完,他就接听了。 “是,我是马尔姆督察长。” “我是马丁·贝克。” “你总算打来了。现在仔细听着,我要告诉你一些情报,是关于帕尔姆格伦和 他的活动内幕。” “来得真是时候。” “不是我的错,我是到昨天才得知详情的。” 他沉默下来,话筒中只听到一阵紧张的、细碎的声音。 “怎么了? ”马丁·贝克终于提出疑问。 “这不是普通的谋杀案。”马尔姆说。 “没有一起谋杀案是普通的。” 这个回答似乎让对方很尴尬。想了一下以后,他说: “呃,你说得对,就某方面来说。我不像你,有实际的经验……” 是,你确实没有,马丁·贝克想。 “因为我经手的多半是更大的行政问题。” “好了,帕尔姆格伦牵涉到什么事情了? ”马丁·贝克不耐烦地问。 “他是搞买卖的,大买卖。而且你知道,有些牵涉其中的国家,和我们的关系 非常敏感。” “譬如说? ” “罗德西亚、南非、比夫拉、尼日利亚、安哥拉和莫桑比克,这只是其中的几 个例子。我国政府很难和这些国家维持正常的关系。” “安哥拉和莫桑比克不算国家。”马丁·贝克说。 “好了,不要管那么多小事。总之,帕尔姆格伦和这些国家,还有其他几个, 都有生意关系。他的事业有很大部分是在葡萄牙运作的,虽然他正式的总公司是在 马尔默,但一般认为,他大部分赚钱的交易都是在里斯本进行的。” “帕尔姆格伦都做些什么生意? ” “武器,还有其他项目。” “其他项目? ” “呃,他几乎什么都做。譬如说,他有一家房地产公司,在斯德哥尔摩拥有很 多楼房。马尔默的公司可以说只是摆摆门面,虽然看起来气势好像很宏大。” “这么说,他赚了很多钱啦? ” “是的,可以这么说,但是并不知道到底有多少。” “国税局对这事有什么看法? ” “看法非常多,但是他们不知道确切的情况。帕尔姆格伦有好几家公司都是在 列支敦士登注册的,而且他们认为,他大部分的所得都存入瑞士银行的户头。虽然 他在这里的营业记录毫无瑕疵,但是他们很清楚,他的收支记录有很大部分国税局 根本无从拿到。” “这个情报是从哪儿来的? ” “一部分来自外交部,一部分来自国税局。或许现在你可以了解,为什么上面 的人对这个案件这么担忧了。” “我不了解。为什么? ” “你真的不了解这其中的含义吗? ” “这样说好了,我没有完全掌握你想表达的意思。” “好,听我说。”马尔姆气急败坏地说,“我们国内有一小撮非常强硬的政治 团体,极力反对瑞典和我刚刚提到的那些国家往来。并且,还有一群较为多数的人, 很相信官方的保证,以为瑞典在罗德西亚或莫桑比克等这些国家没有牵扯到任何利 益。 帕尔姆格伦的活动过去一直保密得很好,到目前仍然如此,但是从某些来源我 们知道,本地的偏激团体已经十分清楚内情,套句老话,就是他已经被列在他们的 黑名单上了。” “套老话总比语意不清好。”马丁·贝克鼓励地说,“我们怎么会知道这些事 情的,这个黑名单的事? ” “安全局曾经对这件事做了一些研究。有些具有影响力的人士,甚至坚持应该 由安全局接手这个调查。” “等一下。”马丁·贝克说。 他放下听筒,开始找起香烟。终于,在他长裤的右边口袋找到一包挤得皱巴巴 的香烟。在这段时间,他同时快速思考。 被谑称为“秘密警察”的警政署安全局是一个特殊机构,许多人都瞧不起他们, 而且他们最恶名昭彰的就是办事能力差得无与伦比。偶尔他们也会侦破一个案子甚 至抓到一个间谍,但是每一次都是靠民众把罪犯五花大绑加上罪证齐全地直接送上 门。甚至军方的反问计都做得比他们有效率。总之,人们很少讨论这档事。 马丁·贝克点燃一根香烟,然后拿起听筒。 “你到底在干什么? ”马尔姆狐疑地问。 “抽烟。”马丁·贝克说。 督察长没说什么,但是,听起来好像打了一个嗝,或者是很惊讶地倒抽了一口 气。 “它跟秘密警察有何关系? ”马丁·贝克问。 “安全局吗? 有人建议他们应该接手这件调查案。而且他们好像也颇有兴趣。” “我可以问一个问题吗? 为什么安全局会对这个案子有兴趣? ” “你思考过凶手的modus Operandi( 犯罪手法) 吗? ”马尔姆的口气仿佛大难 临头。modus operandi? 奇怪了,他是从哪里读来这个名词的,马丁·贝克想。他 提高声音回答: “是的,我想过了。” “就我所了解,他的手法和典型政治谋杀有许多类似的地方。一个全心只想着 一件事的狂热分子,他在执行手中的任务时,完全不会考虑自己会不会被逮捕。” “是的,是有这种味道。”马丁·贝克承认。 “很多人认为这点很重要。安全局就是其中一个。” 马尔姆停一下,大概是为了制造气氛。然后他说: “你知道,我不会偏袒安全局的人,对他们的行动也没有什么内幕消息。但是 有人透露,他们打算派一名专家插手,或许他们已经这样做了。也有情报人员派驻 在马尔默。” 马丁·贝克出于厌恶把吸了一半的香烟捻熄了。 “就官方立场来说,调查的责任是我们的。”马尔姆说,“但是,这么说吧, 就假设上来说,我们也可以让安全局和我们同时进行调查。” “我了解了。” “是的,那也就是说,要避免互相冲突。” “当然。” “但是,最重要的,那也表示你要尽快抓到凶手。” 要比“秘密警察”先抓到,马丁·贝克想,就这点来看,这回倒真是不用急了。 “越快越好。“马尔姆意志坚决地说,“至少,你的帽子上可以多一根羽徽, 功绩到时会是你的。” “我没有帽子。” “这不是在开玩笑。” “可是我随时可以去买一顶。” “这不是在开玩笑。”马尔姆很不高兴地又重复一次。“再说,这是紧急事件。” 马丁·贝克沮丧地望着窗外骄阳下的景致。哈马尔也有惹人厌的地方,尤其是 最后那几年,但至少他曾经当过警察。 “依你的看法,调查应该怎么开始? ”马丁·贝克毫无火药味地说。 马尔姆很努力地想了一想。最后,他提出这样的解决办法: “这部分细节,我有十足的信心交由你和你的手下来做,你有非常丰富的经验。” 说得非常漂亮。督察长继续往下说,口气也相当愉快。 “所以,我们会全力以赴,对不对? ” “对。”马丁·贝克机械地回应。 他心里想着别的事,然后说: “那么,帕尔姆格伦在马尔默这里的公司,只是个幌子而已? ” “我不会这么快就下结论,也许正好相反,它可能营运得非常好。” “是做哪一门生意的? ” “进出口。” “进出口什么? ” “鲱鱼。” “鲱鱼? ” “是啊。”马尔姆的口气很惊讶,“你不知道吗? 他们从挪威和冰岛买进鲱鱼 再出口。至于出口到哪儿,我就不知道了。据我所知,一切都是合法进行的。” “在斯德哥尔摩的公司呢? ” “那主要是一家房地产公司,但是……” “但是什么? ” “专家指称,帕尔姆格伦致富另有门道,至于是什么方法,我们无从查起,也 无权干涉。” “好了,我知道了。” “还有几件事,我想让你知道一下。” “什么事? ” “首先,帕尔姆格伦在国内很有势力,除了在非洲和其他国家的生意之外,他 还有很多影响力颇大的朋友。” “是,我懂了。” “因此我们必须小心行事。” “我了解。第二点呢? ” “就是,你必须把政治谋杀的可能性列入考虑之中。” “是。”马丁·贝克说,这时他的态度终于比较严肃了。“我会的。”谈话到 此结束。 马丁·贝克打电话到警局。蒙松还没有消息,斯卡基正在忙,而巴克隆德已经 外出。 好主意,外出。 天气很迷人,再说,这天是星期六。 几分钟后他下楼时,旅馆大厅里已经相当拥挤,只见各种各样的人操着不同的 语言登记或结账。可是在柜台前的人群中,有一个十分惹人注目的人物。 那是一个颇为年轻的肥胖男子,他穿着一套剪裁摩登、朝气蓬勃的棋盘格西装、 一件条纹衬衫、一双黄皮鞋,和色彩艳丽的袜子。他的头发呈波浪状,油光闪闪, 胡髭稍稍往上翘,无疑上过蜡,而且还用模子整修过。这个男子冷漠地靠着柜台站 着。他的纽扣孔里插着一朵花,胳膊下面还夹着一本卷起来的《老爷》杂志。 他看起来像迪斯科舞厅广告中走出来的模特儿。 马丁·贝克认得他。他叫保尔松,是斯德哥尔摩来的一位资深警探。 当马丁·贝克走过去把房间钥匙留给柜台时,保尔松瞪着他的样子非常之空洞 慵懒,让旁边三个人也忍不住转过头来学他干瞪眼。 “秘密警察”大驾光临。 马丁·贝克突然有一股想大笑的冲动,他连看也没看他的秘密同僚,便转身走 进外面的阳光下。 等走到玛拉大桥中央时,他转过身来研究那座旅馆的特殊建筑风格。还不错, 他们把杰出的外观保存下来了,那高耸的新艺术风格塔楼,还成为令该市引以自傲 的景观之一。他甚至还知道那座建筑的设计师是弗朗茨·埃克隆德。 保尔松站在旅馆的台阶上窥探。他的外表看起来就像经过了乔装改扮,所以大 概没有什么人民公敌会不认得他。而且,只要有示威或群众闹事的新闻报道,他总 是有过人的天份和人群同时出现在电视银幕上。 马丁·贝克暗自觉得好笑,然后漫步向港口走去。 -------- 亦凡扫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