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贡瓦尔·拉尔森果然在三月十五日早上医生巡过房后出院了。医生吩咐他暂时 要放轻松,要他休息十天,到二十五日星期一再回去上班。 半小时后,他走出南方医院的大门,刺骨的寒风迎面而来。 他招来一辆出租车,直接去了位于国王岛街的警察局。他懒得跟同事见面,直 接就上楼到自己的办公室去,所以除了在前厅当班的人之外,没人看到他。进了办 公室后,他把门关起来,开始打电话,要是他的哪个长官刚好听到他打的这些电话, 至少会让他狠狠挨上一顿骂。 他边听电话边在一张纸上做笔记,慢慢地,就整理出一份名单来。 在所有或多或少参与了这场火灾调查的警察里。贡瓦尔·拉尔森是唯一出身上 流社会的。他父亲是公认的富人,虽然在遗产结算后所剩不多;他在斯德哥尔摩富 裕的厄斯特马区长大,上的是最好的学校。但很快,他就成为家人头痛的黑马。 他的看法与家人不同,且令他们不快,而他不分场合,总是直言无讳。最后, 他父亲无法可想,只好送他去海军军官校。 贡瓦尔不喜欢海军,几年后他就转去跑商船了。在那里,他很快就发现他在海 军军官校或扫雷艇或老式战舰上学的东西,实在派不上多大用场。 他的兄弟姐妹都很争气,在双亲去世时,都已经很有成就了。他从不和他们联 络,大致说来,他已经忘了他们的存在。 因为他不想一辈子当海员,所以必须另找职业,最好是不用在办公室久坐,又 多少能运用到他受过的那些特殊训练。因此,他就成了一名警察。对他那些住在林 汀岛和厄斯特马的亲戚而言,这个决定不仅令他们惊奇,也觉得有点儿恐惧。 至于他是不是具备当警察的条件,看法可以说是南辕北辙。 最重要的是,几乎每个人都不喜欢他。 他以自己的方式和方法处理事情,而这些方法通常都非常“非正统”。 现在放在他面前的名单就是一个例子。 约兰·马尔姆,四十二,小偷,死亡( 自杀?) 肯尼斯·罗特,二十七,小偷,死亡,已下葬 克里斯蒂娜·莫迪格,十四,雏妓,死亡,己下葬 马德莱娜·奥尔森,二十四.红发妓女,死亡 肯德·莫迪格,五,儿童( 儿童之家) 克拉里·莫迪格,七个月大,婴儿( 儿童之家) 昂内斯·瑟德见里,六十八,老人,玫瑰园老人院 赫尔曼·瑟德贝里,六十七,老酒鬼,高坡疗养院 马克斯·卡尔松,二十三,流氓,伐木工人街十 二号 安娜·凯萨·莫迪格,三十,娼妓,南方医院( 精神科) 卡拉·贝里格伦,? ,娼妓,古特街二十五号 贡瓦尔·拉尔森看了看这份名单,发现只有最后三个人值得访谈。其余的,有 四个已经死亡,两个是小孩子,说不出什么,另有两位则是老到头脑不清。他把纸 折起来放入口袋,离开办公室。他甚至没跟值班警员打招呼。他在停车场找到自己 的车,就开回家了。 星期六跟星期天,他待在家里,什么都不做,只是专心地看一本萨克斯·罗默 写的小说。他一点儿都没去想那场火灾。 星期一,三月十八日早上,他起了个大早,拿掉身上最后的绷带,冲了淋浴, 刮干净胡子,花了很长时间仔细挑选衣服。 然后开车到卡拉·贝里格伦住的古特街去。 他必须走上两层阶梯,然后拐弯抹角地穿过一个铺了柏油的中庭,再走上三层 棕色油漆剥落、扶手松脱欲坠的脏楼梯,最后才到了一扇破旧的门前。门外的信箱 上贴着一张剪得不甚整齐的纸板,上头用手写着“卡拉·贝里格伦,模特儿”几个 字。 门上似乎连门铃都没有,因此他轻轻地踢了几下门,然后没有等人应声就自己 开门走了进去。 屋子里只有一个房间。窗前破烂的百叶窗拉下来一半,因此室内很暗。此外, 室温很高,空气很闷,有霉味。热气来自两个有回旋式线圈的旧式电炉。地上及屋 里各处散放着衣服及各种东西。房里唯一不需推到垃圾桶扔掉的大概只有那张床。 床很大,而且床单看来相当干净。 卡拉·贝里格伦独自一人在家。她醒着,但是没起床,躺在床上读一本浪漫杂 志。跟上次他见到她时一样,她全身赤裸,模样也与当时相同,只是她皮肤上没有 鸡皮疙瘩,也没有哭得全身颤抖、歇斯底里。相反,她看来非常平静。 她四肢匀称,很瘦,肤色惨白,胸部小小的、松垮垮的,也许这样躺着时是她 的胸部看来最漂亮的时候,她双腿间的毛是鼠灰色的。她懒洋洋地伸展一下身体, 打个呵欠,说: “恐怕你来得太早了,不过,我们还是开始吧。” 贡瓦尔没答腔,她显然误解了他的沉默。 “当然,得先付钱,把钱放在那边桌上。我想你应该知道费用吧? 还是你要额 外服务? 要不要来点儿瑞典按摩——用手? ” 他必须弯下身才能穿过房门,房间很小,他一进去就几乎把房间挤满了。房里 充满性爱及其他体臭的气息、除不掉的烟味,以及廉价化妆品的味道。他朝窗户走 了一步,想要把百叶窗拉高,但是弹簧已经不见了,所以他一拉,百叶窗差点儿整 个都掉下来。 那女孩儿的视线一直跟着他。她突然认出他是谁。 “噢,”她说,“我认得你。是你救了我,对不对? ” “是的。” “非常谢谢。” “不客气。” 她露出思索的表情,将两腿稍微叉开,右手放在私处。 “那就大大不同了,”她说,“当然,你是免费的。” “穿点儿衣服吧。”贡瓦尔·拉尔森说。 “几乎每个人都说我好看。”她羞怯地说。 “得了吧。” “我床上功夫很好。每个人也都这么说。” “讯问一丝不挂的……人,违反我的原则。” 他说到一半时稍稍犹豫了一下,仿佛不知该将她如何归类。 “讯问? 当然了,你是警察。” 接着,迟疑了一下后她说: “我又没做什么。” “你是娼妓。” “喂,别这样不公平好不好。性有什么不对? ” “把衣服穿上。” 她叹口气,趴在床单上一阵乱找,找出一件浴袍,就这样套上去,腰带也懒得 绑。 “什么事? ”她问道,“你要问什么? ” “我要问你几件事。” “关于什么? 我吗? ” “你那天为什么去那儿? ” “我不是去做违法的事,”她说道,“真的。” 贡瓦尔拿出圆珠笔,从笔记本上扯下几张空白页。 “你的名字? ” “卡拉·贝里格伦。但是,真的——” “真的? 可别说谎。” “不,”她孩子气地、故作神气地说,“我不会跟你说谎。我的本名叫卡林· 索菲亚·彼得森。贝里格伦是我妈妈的姓,而卡拉听起来比较好听。” “你是从哪儿来的? ” “斯基灵格勒,在斯玛蓝那边。” “你来斯德哥尔摩多久了? ” “超过一年,将近十八个月了。” “你在这里有固定的工作吗? ” “呃,那得看你指的是什么。我偶尔做点模特儿的工作。那种工作有时挺辛苦 的。” “你多大了? ” “十七岁——快满了。” “所以还是十六岁? ” 她点点头。 “你去那公寓干什么? ” “我们只是在举行一个小小的派对。” “你是说吃饭什么的? ” “不,是性派对。” “性派对? ” “是的,没错。你难道没听过? 很好玩儿的。” “当然了。”贡瓦尔·拉尔森边毫无兴趣地说着,边翻到下一页。 “你怎么跟这些人认识的? ” “住那里的那个人,叫肯德或什么的,我从来不认识。” “他叫肯尼斯·罗特。” “哦,他就叫那个名字吗? 总之,我以前从没听过他这个人。但是马德莱娜我 倒还知道一些。他们两人都死了,是不是? ” “是的,那个叫马克斯·卡尔松的呢? ” “我认得他。我们常在一起玩的。那天就是他带我去的。” “他是你的皮条客吗? ” 她摇摇头,天真庄重地说:“不是,我才不需要。那些家伙只知道要钱、拿抽 成之类的狗屁事儿。” “你认识约兰·马尔姆吗? ” “闹自杀然后让整栋房子着火的那一个? 住楼下的? ” “对。” “听都没听过。说真的,那种行为太可怕了。” “其他人认识他吗? ” “我想没有。至少马克斯和马德莱娜不认得。那个叫肯德或肯尼斯的家伙也许 认得,因为他就住在那儿啊,对不对? ” “当时你在干吗? ” “在做爱。” 贡瓦尔·拉尔森盯着她,然后慢条斯理地说: “或许你可以说得更详细些。你几点到的? 还有为什么你会到那儿? ” “是马克斯来找我的,说有好玩儿的。然后我们半路接上了马德莱娜。” “你们是走过去的吗? ” “走路! 这种天气? 我们是搭出租车。” “你们是几点到的? ” “大约九点,我想,差不多那时候。” “然后发生了什么事? ” “住那儿那个人有两瓶酒,我们分着喝。然后我们放音乐等等。” “你没注意到什么特别的事吗? ” 她又摇了摇头。 “哪种特别的事? ” “继续说吧。”贡瓦尔·拉尔森说。 “好,过了一会儿,马德莱娜就脱了衣服。她其实没什么看头。然后我也一样。 那些男孩儿也睨了。接下来……接下来我们就跳舞。” “赤裸着身体? ” “是啊,那很棒的。” “嗯,好吧,你继续说。” “我们跳了好一会儿,就坐下来抽烟。” “抽烟? ” “是的,大麻,好补充精力,挺管用的。” “大麻是谁给你的? ” “马克斯。他通常——” “怎样? 他通常怎样? ” “嗯,我答应过要跟你说实话的,是不是? 再说我也没做什么。何况,你还救 了我。” “马克斯通常做什么? ” “他卖大麻。通常卖给小孩儿什么的。” 贡瓦尔·拉尔森将这个记下来。 “然后呢? ” “然后男孩儿就掷硬币。我们当时都进入状况了,笑个不停,有点儿飘飘然。 你知道,会那样的。” “掷硬币? ” “是的,马克斯得到马德莱娜,他们到另一个房间去。我跟那个肯尼斯就留在 厨房。我们原本——” “怎样? ” “哦,你一定也参加过这种派对吧。我们本想先单独一对一,如果这些男孩儿 还行的话,再来个集体的。那才是最好玩的部分,真的。” “你们有没有关灯? ” “关了。那个人跟我躺在厨房地上,但是竟然——” “竟然怎样? ” “呃,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我居然昏睡过去。马德莱娜蹑手蹑脚地过来把我 摇醒,说我没过去,让马克斯很不高兴,当时我就趴在那人身上睡。” “厨房跟睡房之间的门有没有关着? ” “关了,那个肯尼斯也睡着了。马德莱娜开始摇他。我打着火机看时间,发现 我跟他在厨房已经超过一个小时了。” 贡瓦尔点点头。 “我觉得很焦躁,但还是起身到房里去,马克斯一点儿事也没有。他抓过我把 我抛到床上,说——” “说什么? ” “他说,来,快点儿开始,那红头发的没什么搞头。然后——” “怎样? ” “然后我什么都不记得了,直到我听到‘砰’的一声,像枪声一样,然后到处 都是烟和火焰。然后你就来了……天哪,真是太可怕了。” “你没有发现任何奇怪的事吗? ” “只有我昏睡过去那件事。通常不会有这样的事。我跟过许多真正的行家,他 们都说我很行,而且长得好看。” 贡瓦尔点点头,收起纸和笔。他深深地注视了这名女子一会儿,然后说: “我觉得你很难看,胸部松垮垮的,又有眼袋,看起来像生病了,而且憔悴。 要不了几年你就会整个儿毁了,丑到人家连拿着船楫都不想碰你。再见。” 他走到楼梯的第一层台阶又折回去。那女孩儿已拿掉浴袍,伸手在摸自己的腋 下。她咯咯笑着说: “在医院待几天,短毛都长出来了。你改变主意了吗? ” “我觉得你应该买张车票回斯玛蓝去,找份正当工作来做。” 他说。 “我找不到工作。”她说。 他用力将门关上,用力之猛,让门几乎跟绞链分家了。 贡瓦尔·拉尔森在古特街静静地站了一会儿。这一趟下来他发现了什么呢? 马 尔姆家的煤气大概是通过自来水管或排水管渗到楼上的厨房。煤气浓度够高,所以 楼上的人会昏睡过去,但还不至于引起火灾,因此卡林·索菲亚·彼得森点亮打火 机时并未引爆。 这意味着什么? 没什么,但是,这整个事情就是让他非常不舒服。 他觉得身上发黏,有很不健康的感觉。与那位十六岁的女孩儿在她那污秽的房 间里见面谈话,让他觉得浑身不得劲儿。他直接到澡堂去,在土耳其浴里整整待了 三个钟头,什么都不想。 那个星期一下午,马丁·贝克打了一通他不想让别人听到的电话。他等到科里 贝尔和斯卡基都不在时,打电话去犯罪实验室找一个叫耶尔默的人,这人是公认的 世界上数一数二的刑事技术专家。 “你看过马尔姆解剖前的尸体,对不对? ”他问。 “是的,当然。”耶尔默不悦地回答。 “有没有任何你认为不寻常的事情? ” “不算有。要说有的话,就是尸体烧得太完全了。每一处都烧到了,如果你了 解我的意思。甚至他的背部,虽然他是仰面躺着的。”耶尔默停了一停,思忖着加 上一句:“当然,床垫也着了火。” “是啊,没错。”马丁·贝克说。 “我真是不懂你们这些人,”耶尔默抱怨道,“那个案子不是已经结案了吗? 怎么还——” 就在这时,科里贝尔开门进来,马丁·贝克匆忙结束谈话。 -------- 亦凡扫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