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多莉丝·莫滕松于四月二十日星期六傍晚回到家。 现在是星期一上午八点,她站在卧室的大镜子前欣赏自己晒成麦色的皮肤,想 着办公室同事看了不知会有多羡慕。她右边大腿上有一个难看的爱的咬痕,左边胸 部另有两处。她边将胸罩扣上边想着,接下来一周得把这些遮起来,避免一些尴尬 的问题及多事的解释。 门铃响了。她套上衣服,又匆匆穿上拖鞋,跑去开门。门口被一个高大的金发 男子填满,他穿着斜纹软呢西装,外加一件敞开的运动外套。 他海蓝色的眼睛直视着她,说: “希腊怎么样? ” “棒极了。” “你难道不知道,那里只要开一个军事议会就可以把成千上万的人关到政治监 狱里,然后每天都有人被凌虐至死吗? 还有他们把女人用铁钩吊在天花板上,用电 锯锯掉她们的奶头? ” “当外头阳光普照,每个人都跳着舞、兴高采烈时,你根本不会去想这些问题。” “兴高采烈? ” 她以评估的眼光看他,心里想,自己晒成麦色的皮肤衬着身上的白色衣服应该 很好看。这是一个真正的男人,她一眼就可以看出这点。高大、强壮、直率,也许 还带点儿粗鲁? 太棒了! “你是谁? ”她带着兴趣问他。 “警察。我姓拉尔森。今年三月七日晚上十一点十分你曾接了一通假报火警的 电话,你记不记得? ” “哦,是的。我们很少接到假警报。河岸村城环路。” “很好。那人说了什么? ” “‘环路三十七号房子着火,底楼。”’ “打电话的人是男是女? ” “男人。” “他还有没有说别的? ” “没有,只说了这些。” “你确定那就是他使用的字眼儿? ” “是的,一字不差。” 他从口袋里拿出一些纸及一支圆珠笔,写下一些东西。 “你有没有注意到任何其他的事? ” “有啊,很多。” 他似乎十分惊讶,皱起眉,一双蓝眼直直地、贪婪地望着她。总算有个很真正 的瑞典男人了。自己身上那些伤实在很糟糕,不过,或许他是那种不会介意的人。 “是吗? 比如说? ” “首先,他是从公共电话亭打来的。线路接通之前,我先听到硬币掉进投币箱 的声音。也许他是从河岸村城某个电话亭打出来的。” “你怎么会这样推断? ” “呃,你要知道,那里有些电话亭仍贴着旧公告,上面有发生火情时打到我们 那里的专线号码。但是现在都是教人打到斯德哥尔摩报警中心的紧急电话。” 拉尔森点点头,把这点记下来。 “当时,我重复了一遍住址,然后问他:‘是在城里吗? 我是说,在河岸村城 吗? ’然后我就要问他名字等等的。” “但是你没有? ” “没有。他只说:‘是的。’就把电话挂了,仿佛他很匆忙似的。不过通常打 电话来报火警的人都很慌张。” “他打断了你的话? ” “对,我想我连‘河岸村城’都还没说出口就被打断了。” “没说出口? ” “呃,我是把话说完了。但他中途就插进来,说‘是的’,然后挂上听筒。所 以我想他根本没听到。” “你知不知道,同一个时间在斯德哥尔摩一个同样的住址有一场火灾? ” “不知道。当时在斯德哥尔摩有一场大火,我是十或十二分钟后接到报警中心 通知的。不过那是在盾牌街。”她用犀利的眼光看着他说,“嘿,你不是那个把所 有的人救出火场的家伙吗? ” 他没有回答,停了一会儿后,她说: “没错,就是你,我看过你的相片。但我不知道你块头有这么大。” “你的记性显然很好。” “我一知道那是假火警后就试着回想并记住那段对话,因为事后警方通常都会 想要知道。我是说外地的警察。但这次他们并没有询问。” 这人皱起眉头,他皱眉挺好看的。她将右臀稍稍往上抬,同时弯膝,提起脚后 跟。她有双美腿,现在这双腿更是晒成美丽的麦色。 “关于那个人,你还记得什么? ” “他不是瑞典人。” “是外国人吗? ”他的眉头皱得更深了,锐利的眼光盯着她。 真讨厌! 她竟然穿着拖鞋! 她的脚很好看,她很清楚这一点,而脚有时是很有 吸引力的。 “是的,”她说,“他有很重的外国腔。” “什么样的腔调? ” “不是德国腔,也不是芬兰腔,”她说,“当然也不是挪威或丹麦。” “你怎么知道? ” “芬兰腔我一听就知道了,我曾经……跟一个德国人订过婚。” “那他的瑞典话说得很糟糕吗? ” “不,一点儿也不。我听得懂他说的话,而且他说的又快又溜。” 她皱着眉回想。这样的表情应该很迷人的。 “他也不会是西班牙人或是英国人。” “美国人吗? ”这人提醒道。 “当然不是。” “你为什么那么确定? ” “我认得居住在斯德哥尔摩的许多外国人,”她说,“而且我每年至少去南边 度假两次。总之,英国人和美国人从来不学瑞典话。也许他是法国人,也有可能是 意大利人。不过,就像我刚才说的,可能是法国人。” “不过,这纯是猜测而已,对不对? ” “呃——譬如说,他说‘浩兹’。” “浩兹? ” “对,甚至是‘奥兹’,因为我几乎听不到最前面那个‘h ’的音。他把房子 说成‘奥兹’而不是‘浩斯’。” 他低头看看他的笔记,说: “让我们逐字核对一下。起先他说‘环路三十七号的房子着火’? ” “不,他说的是‘环路三十七号房子着火,底楼。’而且他把房子说成‘奥兹’, 七说成‘接本’。我觉得那很像法国腔——” “你也跟法国人订过婚吗? ” “呃,我认得一些……我有一些法国朋友。” “他的‘是的’是怎么发音的? ” “那个‘e ’发成开口音,像斯科讷人的发音。” “我们会再跟你联络,”他说,“你是最棒的一个。” “那你要不要——” “我指的是记忆力,再见。” “奥洛夫松有没有可能说瑞典话语带着法国腔,把房子说成‘奥兹’,把七说 成‘接本’? ”次日,当大家都聚在国王岛警察局时,拉尔森问道。 其他人都带着问号看他。 “还把一楼说成底楼? ” 没人回答,贡瓦尔也沉默地坐着。过了一会儿,他转向马丁·贝克,说: “瓦斯贝加那边那个叫沙鸡的小鬼——” “斯卡基。” “对,就是他。可以用吗? ” “看用在什么地方。” “他能不能到河岸村城去查看昕有的电话亭? ” “不能叫那边的警察去查吗? ” “门儿都没有。不行,要那个小子过去。他可以带张地图,标出仍贴有河岸村 城消防队电话号码的旧通告的公共电话亭。” “你能不能解释得更详细些? ” 贡瓦尔解释了一遍。马丁·贝克手握着下巴沉思。 “真是神秘。”勒恩说。 “什么很神秘? ”哈马尔怒气冲冲地走进来,科里贝尔跟在他后面。 “所有的事。”勒恩沮丧地回答。 “贡瓦尔,有人告你玩忽职守。”哈马尔对着他摇晃一份文件。 “谁? ” “索尔纳一个叫乌尔霍尔姆的巡警。他说有人向他报告,你值勤期间向那里的 消防队散布许多激进言论。” “噢,乌尔霍尔姆,”贡瓦尔·拉尔森说,“这又不是第一次。” “上次告的也是同样的事吗? ” “不是。上次是因为我在克拉拉警卫室里说了一句脏话,他说我破坏警界的名 声。” “他也打过我的小报告,”勒恩说,“去年秋天,在那个公车凶杀案之后。说 我在御林军医院询问一位垂死的老人时没有报上姓名和官阶。他自己明明亲眼看到, 那人在死前清醒的时间还不到三十秒。” “呃,案子进行的怎样了? ”哈马尔带着挑战地意味问道,眼睛扫过房间。 没人回答他,几秒钟后,哈马尔就离开了,回去处理那些跟检察官以及警政官 员问没完没了的协商,并且应付其他对本案的发展问个不停的上级警官。这些,够 他受的了。 马丁·贝克看起来意志消沉,带着心事。他也罹患入春以来的第一场感冒,每 五分钟就得擤一次鼻涕。最后他说: “假如奥洛夫松是打电话的人,他就有可能是故意改变声音。他很有可能这样 做,对不对? ” 科里贝尔摇摇头说: “但是奥洛夫松是斯德哥尔摩本地人,怎么会跑到河岸村城打电话给消防队? ” “就是。”贡瓦尔同意。 那个星期二,四月二十三日,发生的事大概就是如此。 周三跟周四都过得平淡无奇,但是星期五当他们聚在一起时,贡瓦尔问道: “沙鸡事情办得怎么样了? ” “斯卡基。”马丁·贝克打着喷嚏说。 “他好像没有动静。”科里贝尔说。 “我应该自己弄的,”贡瓦尔不悦地说,“那种工作应该一个下午就解决了。” “他有一两件事得处理,所以一直到昨天才有空去弄。”马丁·贝克抱歉地说。 “什么事? ” “呃,事实上,除了河岸村城的电话亭之外,我们还有别的事要伤脑筋。” 追查奥洛夫松下落一事毫无进展,也无法更紧密地追踪。 所有能发出的通告与资料,包括相片、描述、指纹、牙医资料等等,全都发出 去了。 对马丁·贝克而言,那个周末假期特别难熬。除了感冒加剧外,这个已够他焦 虑操心的案件看来乱成一团。此外,一件纯属私人的事情更给他进一步的打击。他 女儿英格丽跟他说她想搬出去住。这件事本来没什么好惊讶的。她快要十七岁了, 各方面都臻于成熟,她也很聪明懂事,自然有权过自己的生活,做她认为对自己最 好的事。很久以来他就知道这一天迟早会到来,但他却没料想到自己会有这样的反 应。他觉得嘴干唇燥,昏昏沉沉的。他可怜巴巴地打着喷嚏,但一语不发,因为他 很了解她,知道她是经过深思熟虑、仔细评估后才做出了这样的决定。 更糟的是,他老婆冷淡地、很实际地说:“我们最好看看英格丽要带什么。我 们不需为她担心,她自己会处理,她是我一手带大的,我最清楚不过了。” 这是在受伤的心灵上撒盐,偏偏她说的大多是事实。他们十三岁的儿子反应更 简洁。他耸耸肩,说: “太好了! 那我就可以搬去你房问了。那里插头的位置比较方便。” 星期日下午某个时刻,马丁·贝克正好跟英格丽单独在厨房里。他们面对面坐 在铺着塑料桌布的餐桌旁,许多年来,许多的早晨,他们常这样坐着一起喝可可。 她突然伸出手盖在他手上。有几秒钟吧,他们就这样不发一语地坐着。然后她困难 地吞咽了一下,说: “我知道我不应该说,但我还是要说出来。你为什么不跟我一样,搬出去? ” 他吃惊地看着她。她的眼光并未移开。 “对,可是……” 他迟疑地开口,然后停住。因为他真的不知该说些什么。 但他知道,这段简短的对话会让他想上许久。 星期一,二十九号,有两件事同时发生。 第一件并不是什么特别大不了的事。斯卡基走进办公室,在马丁·贝克桌上放 了一份报告。报告写得很好,非常详尽。根据他调查的结果,河岸村城有六个电话 亭仍贴有旧公告。此外,还有两个有可能三月七日仍贴着旧公告,但现在已经撕掉 了。 但是在索尔纳则没有那样的电话亭。虽然没人要他去调查索尔纳,他却自动去 了。 马丁·贝克弯腰坐在桌前,用右手食指拨弄着眼前的报告。 斯卡基站在六英尺外的地方,很像是那种坐得笔直讨着要糖吃的小狗。 也许应该夸他几句,不然科里贝尔一进来又要开始挖苦他。 马丁·贝克一时下不了决定。 就在这时电话响了,适时解决了他的难题。 “我是贝克。” “有个侦查员要跟你说话。我没听清楚他叫什么名字。” “接过来就是了……喂,我是贝克。” “嗨,我是马尔默的佩尔·蒙松。” “嗨,你好吗? ” “还好,星期一总是有点儿不提劲,加上这里大家都痴迷于网球,今天是跟罗 德西亚比赛。” 蒙松沉默了好一会儿后,说: “你在找一个叫贝蒂尔·奥洛夫松的人,对不对? ” “对。” “我找到他了。” “在你那儿? ” “对,在马尔默,死了。我们三个礼拜前找到他,但一直到今天才知道他是谁。” “你确定吗? ” “是的,百分之九十确定。他上颚的牙齿跟医疗卡上的记录吻合。而且他的牙 齿很特别。” “其他的呢? 指纹啦,其他的牙齿等等——” “我们找不到他的下颚,也没办法核对指纹,他在水里泡得太久了。” 马丁·贝克坐直身体。 “多久了? ” “医生说至少两个月了。” “你什么时候把他弄上岸的? ” “八号,星期一。他坐在车里沉在港口海底。有两个小孩儿——” “这意味着他三月七日前已经死了? ”马丁·贝克打断他的话问道。 “三月七日? 噢,是的,至少死了一个月了,可能更久。他在你们那里最后一 次出现是什么时候? ” “二月三日,他跟别人说他要出国。” “出国了吗? 很好,这帮我确定了日期。他大约是在二月四日至八日之间被杀 的。” 马丁·贝克沉默地坐着。这样的结论说明了一件非常浅而易见的事:盾牌街那 栋房了着火时,奥洛夫松已经死了一个月。 梅兰德说得没错,他们追错方向了。 蒙松也沉默着。 “是怎样的情况? ”马丁·贝克问道。 “诡异,非常诡异。他被一颗包在袜子里的石头打死,然后放在权当棺材的旧 车里。车子里及他的衣服上都找不到任何线索,我是说,除了那个杀他的武器和他 三分之二的遗骸之外。” “我会尽快赶过去,”马丁·贝克说,“要不就是科里贝尔。 然后,我想你也必须上来一趟。” “一定得去吗? ”蒙松叹了口气。 对他而言,那个号称北方威尼斯的都市等同于地狱。 “呃,这个案件挺复杂的,”马丁·贝克说,“比你所能想象的还要复杂。” “是吗,”蒙松语气中带着些许讥讽。“那就等你过来了。” 马丁` 贝克挂上听筒,心不在焉地看着斯卡基,说: “这件事你办得很好。” -------- 亦凡扫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