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五朔节前夜,春天终于来了,至少,在瑞典南方是来了,由布洛玛过来的早班 飞机准八点五十五分抵达马尔默的布拓夫塔机场,鱼贯而出的除了一些商人之外, 还有一位全身冒汗的刑事组组长。马丁·贝克感冒、头痛,并且讨厌搭飞机,而斯 堪的纳维亚航空提供的所谓咖啡饮料对他也毫无帮助。蒙松站在出口处等他。蒙松 身材高大、壮硕,肩膀厚实,他双手插在大衣口袋中,嘴里则叼着那天早上的第一 根牙签。 “嗨,”他说,“你看来气色不佳。” “没错,”马丁·贝克说,“这里有没有洗手间? ” 五朔节是瑞典的重要节庆,这天,大家穿上春装,喝得酩酊大醉,跳着舞,尽 情欢乐,享受美食,盼望夏天到来。斯科讷省的路旁开满了花,叶子也都冒出了新 绿。草原上,牛羊低头啃食春草,农作物也都下土播种。学生戴上白帽,商会领袖 从防蛾袋里拿出红旗,努力回想工会条文的内容。很快就是五月节了,又得暂时伪 装成社会主义者,在那象征性的游行中,当管乐队奏起国歌时,连警察都马上站得 笔挺。当天警察唯一的工作是指挥交通改道,确保没人对美国国旗吐口水,以及真 正有话要说的人不会混杂在示威群众中。 四月的最后一天是准备的日子。准备迎接春天的到来,准备迎接爱情,以及政 治上的讴歌。这是一个快乐的日子,特别是天气又很明朗的时候。 在这个快乐的日子里,马丁·贝克和蒙松一同审视奥洛夫松的残骸,并且绕着 停在警察局停车场上的那辆旧车走了一两次。他们也审视那块石头和黑袜子及奥洛 夫松上颚的石膏模,然后花很长的时间阅读验尸报告。他们很少交谈,事实上,也 没什么特别要说的。 有次,蒙松问了一个问题:“除了是在这里被谋杀之外,奥洛夫松跟马尔默有 什么关系? ” 马丁·贝克摇摇头,说:“看起来奥洛夫松主要是做赃车买卖,当然还兼卖毒 品。但大多是汽车,他把车子重新喷漆,弄个假车牌,配上假的行车执照,然后运 出国去。他似乎时常取道马尔默,也许偶尔也在这儿停留。他在这里应该会有几个 熟人。” 蒙松点点头。 “很糟糕的人体标本,”他有些自言自语,“身体状况显然很差,法医才会对 他的年龄判断错误。一团糟的混蛋。” “马尔姆也是,”马丁·贝克说,“但这对我们的办案毫无帮助,不是吗? ” “没错,一点儿帮助也没有。”蒙松说。 数小时之后,他们坐在蒙松的办公室里,看着外头铺了柏油的停车场上黑白二 色的警车,以及偶尔匆促来去的警察。 “呃,”蒙松说,“我们的起跑点看来没想象中那么糟糕。” 马丁·贝克惊讶地看着他。 “我们知道他二月三日在斯德哥尔摩,而法医发誓说他最晚二月七日就死了。 所以案发时间已缩小在三四天之间。我也许可以找到那段时间内见过他的人,看看 会牵出什么样的线索。” “你这么有把握? ” “我们这个城市不大,而奥洛夫松活动的圈子更小。我有些线民,迄今为止他 们昕以帮不上忙,是因为他们不知道我要找的是谁。我想,我也可以通过报纸把消 息传出去。” “我们不能发新闻,那是检察官的职权。” “那不是我办事的方式。” “你不会把我们牵扯进去吧? ” “我对你们斯德哥尔摩的事一点儿兴趣也没有,”蒙松颇有感触地说,“还有, 有关检察官等等不过是形式,至少,在我们这里是这样。” 当天傍晚,马丁·贝克飞回家。他十点左右回到斯德哥尔摩,两小时后就躺倒 在巴卡莫森他家那张放在客厅的沙发床上了,灯也关了。 但他睡不着。 不过,他老婆已经入睡,他可以清楚听到她轻微的、均匀的鼾声隔着寝室关闭 的门传过来。孩子都不在家。英格丽去为明天要举行的青少年示威游行制作海报, 洛夫也许在某个没有父母在场监督的派对里喝啤酒、听唱片。 一阵孤独袭上心头。他觉得生命中缺少一些东西。譬如,起身到寝室将老婆身 上的睡衣剥下来的冲动。他觉得他至少该有渴望跟某人,比如说,别人的老婆,做 那件事的欲望。但是,跟谁呢? 英格丽夜里两点回来时他仍未入睡。那或许是他老婆给她的宵禁时间。但是洛 夫则没有特别的回家时间要遵守,尽管他比姐姐小四岁,只有她一半聪明,连她百 分之一的自我保护的直觉和自我照顾的能力都没有。不过,当然,他是男的。 英格丽蹑手蹑脚走进客厅,弯下腰,在他额头上轻轻地亲了一下。她身上有油 漆味和汗味。 太荒谬了,他想。 又过了一小时他才终于睡着。 五月二号早上马丁·贝克抵达国王岛街的警察局时,科里贝尔跟梅兰德正在说 话。 “太荒谬了! ”科里贝尔一拳击在桌上,除了梅兰德外,每样东西都跳起来了。 “没错,是很奇怪。”梅兰德沉重地说。 科里贝尔穿着衬衫,领带放松,领口敞开。他探过桌面,说: “奇怪? 也许奇怪的是我们。有人在马尔姆的床垫里放了一颗定时炸弹。我们 以为是奥洛夫松放的。但奥洛夫松一个月前就死了,因为有人敲碎了他的头骨,把 他的尸体塞到一辆报废的旧车里,然后连车带人全部沉到海里去。我们则坐在这里 像野地里的鸟群一样,漫无头绪。” 说完他静下来喘口气。梅兰德没说话,只是心不在焉地对马丁·贝克点点头, 仿佛他并不在那里似的。 “如果我们假设马尔姆的死亡与奥洛夫松之死有关系的话……” “但这纯粹只是揣测,”梅兰德说,“虽然这两个事件看来不可能毫无关系, 但是我们没有证据可以把两起案子连在一起。” “完全正确,不可能有这么巧的事。所以我们有理由相信,这个事件里的第三 种要素与另两件是脱不了干系的。” “你是指自杀? 马尔姆自杀的事? ” “当然了。” “没错,”梅兰德说,“他或许知道时间到了。” “正是如此。而且他大概觉得自己开煤气解决会比另一种死法痛快些。” “事实上,他害怕得要命。” “他是有理由害怕。” “结论是,他知道自己不可能再活下去,”梅兰德说,“他害怕被杀,但如果 是这样的话,杀手是谁? ” 科里贝尔思索着,突然很突兀地冒出一句: “也许是马尔姆杀了奥洛夫松。” 梅兰德从抽屉里拿出半个苹果,用裁纸刀切下一小片,放到他的烟袋里。 “听起来不太可能,”他说,眼睛抬都不抬一下。“像马尔姆那种蹩脚人物, 不可能有能力犯下这么大的案子。他可能不会有道德良心上的顾虑,但他也得有能 力处理技术上的问题。” “棒极了,弗雷德里克,你的逻辑一点儿也没错。那么,你推断出什么结论呢 ? ” 梅兰德没说话。 “你那漂亮的逻辑推论是什么? ”科里贝尔不放过他。 “结论是马尔姆和奥洛夫松都是被灭口的。”梅兰德略带勉强地说。 “被谁? ” “我们不知道。” “对,确实如此。但我们一定可以查出来。” “是的,”梅兰德说,“或许你说得对。” “专业手法。”马丁·贝克自言自语。 “完全正确,”科里贝尔说,“职业杀手。只有职业杀手会使用装在袜子里的 石头,以及炸弹之类的东西。” “我同意。”梅兰德说,“就因为这样,我们才会坐在这里摇头瞪眼,以为见 到什么神迹了。因为我们处理的一直都是外行人犯的案子。时间一长,我们自己多 少也都成了外行人了。” “百分之九十八的刑事案件都是外行人犯下的,即使在美匡也是如此。” “那不能当做借口。” “没错,”梅兰德说,“我只是在解释原因。” “等等,”马丁·贝克说,“这跟别件事也能联系起来。自从贡瓦尔写了那个 备忘录什么的之后,我就一直在想一件事。” “对啊,”科里贝尔说,“那个在马尔姆的床垫里放定时炸弹的人,干吗要打 电话给消防队? ” 三十秒后他自己回答了问题。 “因为他是专业人士,是职业杀手。他的工作是除掉马尔姆,他对于同时杀掉 十个人毫无兴趣。” “唔,”梅兰德说,“这样的说法挺有点儿道理的。我听说职业杀手其实不像 业余的那么嗜血。” “昨天我刚读过类似的东西,”科里贝尔说,“如果我们换一个相反的角度, 举一个完全外行人的例子,譬如我们一度受人尊敬的同事欧丁,十七年前他在斯科 讷省杀了九个人时,可完全没有这些顾虑。只因为他的未婚妻取消婚约,他就放火 把整个老人之家烧了。” “可是他是精神不正常才会那样。”马丁·贝克说,“所有犯下杀人罪的外行 人都是精神不正常的,即使只是在作案时不正常。但是职业杀手就不一样了。” “可是瑞典现在并没有职业杀手啊。”梅兰德沉思着说。 科里贝尔看了他眼,说: “谁说他是瑞典人? ” “如果他是外国人的话,那跟贡瓦尔的推论就很吻合了。” 马丁·贝克说。 “最重要的是,那跟我们所猜测的吻合,”科里贝尔说,“既然在讨论,就干 脆猜个够。比方说,你们认为那个在马尔姆床垫里装炸弹、又把奥洛夫松头骨砸破 的家伙现在还在瑞典吗? 你们以为他作案后还会留到第二天吗? ” “不,”梅兰德说,“他干吗要这样? ” “当然,没有证据证明我们说的是同一个凶手。”科里贝尔思索着。 “有的,”梅兰德说,“有一件小事。” “对,”马丁·贝克同意。“有一件事使这个假设变得很可能。 要在马尔默杀人并在盾牌街纵火,这人得要对当地有某种程度的熟悉才行。” “嗯,”科里贝尔噘起嘴。“一个以前来过瑞典的人。” “瑞典语说得还可以。”梅兰德说。 “对斯德哥尔摩和马尔默都挺了解的人。” 说话的是科里贝尔。 “但是知道的还不够多,所以会搞错对象,打电话去河岸村城而不是斯德哥尔 摩报火警。” 发言的是马丁·贝克。 “话说回来,谁会想到把盾牌街上的房子说成是环路三十七号? ”科里贝尔突 然问道,“我是说,除了交通管理局和一些警察之外。行政部门有谁会这样? ” “有人替他把地址写下来,但没有在地图上指给他看。”梅兰德边说边点燃他 的烟斗。 “一个对本市街道所知有限的人。”马丁·贝克说。 “一个外国人,”科里贝尔说,“外国的职业杀手。在两个案、件中,他使用 的都是以前不曾在瑞典使用过的凶器。耶尔默说那种定时炸弹是在法国发明的,在 阿尔及利亚很流行。如果有个瑞典的帮派人士突然想杀奥洛夫松的话,他一定是用 铁管或单车的链条。” “把石块塞在袜子里当凶器在大战期间常用,”马丁·贝克说,“间谍和情报 员之类的人等常用这个来除掉通敌者或碍事的人。一些不想被搜出身怀枪械或刀子 的人也用这个。” “挪威也有这样的案件。”梅兰德说。 科里贝尔抓抓他的一头金发。 “这些消息都不错,”他说,“但是,总该有杀人的动机吧。” “应该是的,”马丁·贝克说,“事实上这更强化了马尔姆与奥洛夫松两案之 间的关联。一个人会被职业杀手杀死的原因是什么? ” “因为他们令人不安,”梅兰德说,“我们可以猜测奥洛夫松和马尔姆之间的 关系。两人应该都是偷车贼。反正,是跟偷车行业有关。” “对偷车贼而言,车子值不了很多钱,”马丁·贝克说,“他是只要有人买就 贱价卖出。” “奥洛夫松和马尔姆把车子重新喷漆,配上假的车牌和证照,然后开过边境, 到某个国家,不是自己卖掉车子,就是把车子交给别人。” “后者最有可能,对不对? ”科里贝尔说。 他生气地摇摇头,继续往下说: “他们跟别人,或者别的一群人,替某个涵盖许多其他行业的大企业集团,打 点他们在瑞典这边的事业。但他们出了状况,所以公司决定将他们灭口。” “没错,应该就是这个方向。”梅兰德说。 科里贝尔沮丧地摇摇头,说: “你想,我们把这个假设说出去的话,这里他妈的有谁会相信? ” 没人回答,约三十秒钟后,他拉过电话,拨了一个号码,等接通后说: “埃纳尔吗? 我在梅兰德的办公室,你能过来一下吗? ” 不到三十秒,勒恩就在门口出现了。科里贝尔严肃地看着他,说: “我们得出结论了,马尔姆和奥洛夫松都是替一个国际犯罪组织——某种黑手 党吧——做事的。我们也认为他们是被这个组织从国外派来的杀手灭口了。” 勒恩的眼睛从他们身上一个个看过去。最后,他终于说:“是谁想出这么荒谬 的事? 这种事只有在电影和小说里才会发生。 你们是故意串通好来骗我的吧? ” 科里贝尔耸耸肩,一切不言而喻。 -------- 亦凡扫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