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科尔贝里振作起精神,犹疑地看着那个人,那个目前他必须视为上司的人。 “推土机”是特别小组的召集人,他爱上了银行劫案,过去几年这类的案件接连 不断发生,他也就跟着水涨船高,不可同日而语。只有他才有那种活力和点子, 日复一日,每天工作十八个小时,从不抱怨、从不沮丧,甚至从未显露疲态。有 时候他那些疲惫不堪的同事都怀疑他就是瑞典犯罪公司的总经理,这个邪恶的组 织相当出名。对“推土机”而言,警察工作是世界上最有趣、最刺激的事。 这当然是因为他本人并不是警察。 他是个地方检察官,专门承办一些棘手的持械银行抢劫案的初步调查工作。 目前有一个案子已经有了头绪,一些涉案的罪犯已被拘留,有些人甚至已经遭到 起诉。只是现在每周都有好几宗新抢劫案发生,每个人都知道这些案件多少有些 关系,但到底有什么关系却没有人清楚。 更严重的是,银行不是唯一的目标,一般大众被抢的案子也有大幅增加的趋 势。从早到晚,时时刻刻都有人被袭击,在街上、广场上、商店里、地铁中,甚 至在家里,到处都有可能。 可是抢银行被认为是其中最严重的罪行,攻击属于社会大众的银行等同于向 公共权力挑战。 现存的社会体系显然已经不管用了,除非每个人都凭良心做事,它才有可能 正常运转。但即便是警察也做不到这一点。过去两年来,单单斯德哥尔摩所积压 的案件就多达二十二万件,即使是非常重大的刑事案件( 虽然只占一小部分) , 也只有四分之一被侦破。 事到如今,那些应该为此负全责的人也无能为力了,他们只会摇头叹息,做 出一副已尽人事的模样。有好一阵子,大家都在相互指责,现在甚至已经找不到 对象去责怪了。最近唯一一项比较有建设性的提议,就是大家应该少喝些啤酒。 然而在瑞典,啤酒的消耗量已经算是非常低的了。由此可知,所谓国家最高决策 层的思考方式是多么的不切实际了。 有件事倒是很明显:警方要为此负大部分的责任。自从一九六五年警力中央 化以来,所有的警力收归一个部门指挥,而从一开始,领导者的位子就被一个不 能胜任的人坐上了。 长久以来,分析家及研究人员不断想要了解警政署领导人的基本想法。这当 然是个没有答案的问题。为了遵行“凡事不容外泄”这项教条,警政署长基本上 不会给予任何答案。但另一方面,他又是个非常喜欢高谈阔论的人,只是他的讲 话即使被修饰得文辞并茂,也相当索然无味。 几年前警方发现了一种篡改犯罪统计数字的方法,虽然简单,但却不易被识 破。它虽不是直接做假,却能严重地误导大众。在此之前他们只是要求更具战斗 力、强度更大的训练,要求更精良的技术支援,特别是要求火力更强大的武器。 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他们还夸大了警方所面临的危险。但这类说词并没有什么政 治上的说服力,他们转而寻求另一种方式:篡改统计数字。 就在这个关键时刻,那些六十年代后期发动的政治示威游行,正好给了他们 捏造数据的良机。游行示威的群众要求和平,却受到暴力镇压,他们除了一些标 语和个人的信念外,根本没有带其他东西,但所面对的却是催泪弹、高压水枪和 橡胶警棍。 这些非暴力性质的示威活动,很少不是以喧嚣而混乱的场面结束的。那些不 过是想要自卫的人被拉扯、逮捕,还被控“袭警” 或“拒捕”。这些都被计人统计数字中。这个方法完美极了,每一次他们都 派几百个警察去“控制”游行秩序,被指控为反抗警方的人数因此迅速攀升。 他们鼓励穿着制服的警察“不要动粗”( 这是他们的用词) ,这些警察也非 常乐意遵从,因为用警棍追打一个酒鬼,他会还手的几率可是相当高的。 这是每个人都学得会的把戏。 这种计策很管用。现在瑞典的警察出门都是全副武装,转眼间,以往只需带 着铅笔和少许常识就可以解决的状况,现在则需要一卡车配有自动步枪和防弹背 心的警察出动。 长久下来,也出现了未曾预料到的情况,暴力管制不但增加了民众的反感和 怨恨,也提升了人民的不安全感和恐惧。 最后,事情变得一发不可收拾,人与人之间相互惧怕,斯德哥尔摩变成一个 拥有数万个心怀惧意的居民的城市,而在惊惧中生活的人民也是最危险的人民。 六百个巡警中,大部分的人都突然失踪了——事实上是辞职了。因为他们感 到害怕,是的,即使他们全副武装,大部分时间也只是坐在车子里。 许多人当然是因为其他理由才逃离斯德哥尔摩的。有些人不喜欢这里的环境, 有些人则是憎恨那些自己必须遵从的行事方式。 这个社会制度已遭到反抗。至于其最深层的动机,则依然隐藏于黑暗之中, 然而,在这种黑暗中,隐隐让人嗅到一丝纳粹色彩。 类似的处理方式多不胜数,有一些已呈极端的犬儒主义。 一年前实行了一项政策,针对那些使用假支票的人。很多人的银行户头都透 支,其中有些钱进了不法分子的口袋。当局看到未侦破的小额诈欺案的数目后, 视其为奇耻大辱,要求采取激烈措施。于是警政署拒绝认可被视为法定货币的支 票。每个人都了解这意味着人们必须带着大把大把的钞票出门。这无疑是送给那 些在街道及广场上的劫匪大把的好机会,而这也正是当前的状况。当然假支票消 失了,警方可以拿这个成果来炫耀,然而每天都有市民被袭击的事实却被忽略了。 这就是暴力风气渐盛的部分原因,唯一的解决之道就是增加更多、更强有力 的武装警察。 但是到哪儿去找这么多警察来呢? 政策执行初期的六个月里,官方发布的犯 罪率大幅下降了两个百分点,虽然每个人都知道案件还是有大幅的增加。原因很 简单:警察还未公布的都不算犯罪,而每一个透支的银行账户就是一起犯罪案件。 在政治警察被禁止监听人民的电话后,警政署中的理论家立刻伸出援手,借 着吓人的宣传说服国会通过法案,当局准许警方在查缉毒品时监听电话。从此以 后,那些反共人士便高枕无忧地继续窃听,而毒品交易也达到空前的盛况。 不,当警察一点儿也不好玩,伦纳特·科尔贝里想,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所属 的部门逐渐腐败,他也无能为力。听到法西斯鼠辈在墙后大放厥词,他又能如何 ? 他的大半生都忠诚地奉献给这个部门了。 该怎么办,把你的想法说出来,然后被开除? 不太好。一定有更有建设性的 做法吧? 当然肯定有其他警官和他有相同的看法,可是是谁? 又有多少人昵? “推土机”就没有这种困惑。生活对他而言只是一场欢乐的游戏,在他眼里,大 多数的事情都像水晶般清清楚楚。 “可是有一件事我不懂。”他说。 “是吗? ”拉尔森说,“什么事? ” “就是那辆车子到底去哪儿了? 那些路障应该有用啊,不是吗? ” “照理说是的。” “所以在五分钟之内,每座桥上都应该已经有人了。” 斯德哥尔摩南边是个小岛,与内陆有六个连接点。特别小组早就规划过详细 的步骤,可以在最短时间封锁斯德哥尔摩市中心所有的区域。 “当然,”拉尔森说,“我和市警局核对过了,一切行动都已在进行中。” “那是哪一种车? ”科尔贝里问道。 到现在他还没有时间去了解每一项细节。 “是辆雷诺十六,浅灰或是米色,车牌是‘A ’开头的,号码里有两个三。” “他们应该会用伪造的车牌。”拉尔森插嘴说。 “显然是。我听说在玛莉亚广场和闸门广场附近,有人可以替车子重新喷漆。 假设他们换了车子——” “然后呢? ” “那么第一辆车子到哪儿去了? ” “推土机”在房间里踱步,额头埋在巨大的手掌中。他已四十多岁,身材微 胖,比一般人矮些,肤色有些红润,他的动作就像他的思维一样活跃。现在他自 问自答道:“他们把车停在地铁站或巴士站附近的停车场,然后一个人用钱币刮 车子上的漆,另一个人装上新的牌照,然后他也帮忙刮车子。到了星期六,那个 接车人回来替车子重新喷漆,然后昨天早上那辆车就准备上路。可是——” “可是什么? ”科尔贝里问他。 “可是我的手下一直到昨天晚上一点,都还在对每一辆离开南区的雷诺汽车 进行检查。” “它不是找到空档溜掉了,就是还在这儿。”科尔贝里说。 贡瓦尔·拉尔森没说什么,反而审视着“推土机”的衣着,心中升起一股强 烈的厌恶感。一件皱巴巴的淡蓝色外套,艳粉色的衬衫,还有一条大花领带,脚 上是一双黑色短袜和棕色有缝线的尖头鞋,显然从没擦过油。 “你说的接车人指的是什么? ” “他们不会自己安排车子。通常他们都会专门找一个人,把他们送到特定的 地点,事成之后再去接他们。这种人一般都是从另一个城市来的,例如马尔默或 哥德堡。他们对逃离时所用的车都是非常小心的。” 科尔贝里看起来更加疑惑了。 “他们? 谁是他们? ” “当然是莫斯壮和莫伦。” “莫斯壮和莫伦是谁? ” “推土机”瞪着他,愣住了,不过稍后这种表情就消失了。 “啊,是的,当然,你才刚进到这个小组来,不是吗? 莫斯壮和莫伦是我们 掌握的两个聪明的银行劫匪。他们四个月前才出来,而这是他们出来之后犯下的 第四起抢劫案。他们是二月底从库姆拉监狱溜走的。” “可是库姆拉监狱应该看守很严密啊。”科尔贝里说。 “莫斯壮和莫伦不是逃出来的,他们是周末获得假释出来,然后就没有再回 去了。就我们所知,他们一直到四月底之前都没有犯下任何案子——这段时间他 们一定是到加纳利群岛或是冈比亚去度假了,也许去玩了十四天左右。” “然后呢? ” “然后他们添置了装备及武器,他们通常是在西班牙或意大利买这些东西。” “可是上星期五袭击银行的是个女人,不是吗? ”科尔贝里强调。 “那只是一种伪装,…推土机”一副很有经验的样子。“用金色的假发和一 些东西伪装。不过我十二万分肯定那是莫斯壮和莫伦干的。还有谁会这么大胆或 这么聪明地突然来这么一下? 这是个特殊案件,你看不出来这是个极为周详的计 划吗? 相当惊险刺激,事实上这就像——” “和棋王下棋一样。”贡瓦尔·拉尔森说,“姑且不论他们是不是顶尖高手, 莫斯壮和莫伦至少都是彪形大汉,这是无法否认的。他们两个人都有二百零九磅, 鞋子都穿十二号,胳膊则像两把铁钳一样。莫伦的胸围有四十六英寸——比安妮 塔·埃克柏格。最胖的时候还要壮五倍,我很难想象他穿套装又戴上乳垫会是什 么样子。” “那个女人不是穿裤子吗? ”科尔贝里问他,“而且身材挺瘦小的吧? ” “显然他们另派了一个人来,””推土机”平静地说,“那是①安妮塔埃克 柏格(Anota Ekberg ,193 卜) ,出生于马尔默的瑞典女演员,胸围傲人,她曾 出演意大利知名导演费里尼执导的名片《甜密生活》。 他们常玩的把戏。” 他走到一张书桌旁边,抓起一堆纸。 “他们一共抢了多少钱? ”他自问自答,“在波尧斯抢了五万,在古邦根抢 了四万,在默斯塔抢了两万六,加上这次的九万,已经超过二十万了! 所以他们 很快就会准备好了。” “准备好了? ”科尔贝里问道,“准备好什么? ” “他们的大买卖啊! 这笔交易是天文数字,他们现在犯的这些案子只不过是 要弄到资本而已。现在随时都会发生惊天动地的案子。”他看起来非常激动,不 断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可是在哪儿呢,各位,会在哪里儿呢? 让我想想,让我 想想,我们必须思考。如果我是华纳·罗斯,现在我会做什么? 我要怎么将他的 军? 你会怎么做? 又会在什么时候? ” “谁又是华纳‘罗斯? ”科尔贝里再次发问。 “他是个飞行事务长。”贡瓦尔·拉尔森说。 “首先要搞清楚,他是一个罪犯,…‘推土机”高声喊道,“就他所从事的 这个勾当而言,他是个天才,就是他筹划所有细节的,没有他,莫斯壮和莫伦只 是两个无名小卒。他专门负责动脑筋,少了他,其他人就没辙了。他是个卑鄙至 极的家伙! 他是那种——” “别他妈的那么大声,”贡瓦尔·拉尔森说,“你现在不是在地方法院。” “我们会抓到他的。”“推土机”说,那语气就好像他已经有了一个不错的 点子。“我们一定可以抓住他,马上! ” “然后明天再把他给放了。”贡瓦尔·拉尔森说。 “没有关系,吓吓他也好,抓他个措手不及。” “你想这样做吗? 这已经是今年的第五次了。” “无所谓。…推土机”说着,走向门口。 “推土机”真正的名字是史坦·奥尔松,可是除了他的妻子之外,已经没有 人记得这个名字了,不过话又说回来,她倒很可能已经忘了他的长相。 “这里面似乎有许多我不了解的事。”科尔贝里抱怨道。 “关于罗斯这方面,‘推土机’可能是对的。”贡瓦尔’拉尔森说,‘‘他 是个狡猾的恶魔,总是会有不在场证明,绝妙的不在场证明。只要有事情发生, 他总是远在新加坡、旧金山或东京。” “可是‘推土机’怎么知道这起案件是莫斯壮和莫伦在暗中操控呢? ” “某种第六感吧,我猜。”贡瓦尔·拉尔森耸耸肩说,“可是这说得通吗? 莫斯壮和莫伦从未承认自己是盗匪,可是这两个流氓也进出监狱好几次了;等到 他们终于被关进库姆拉了,却又准许他们在周末假释! ” “唉,我们也不能就把一个人永远关在一个只有一部电视机的房间里啊,对 吧? ” “是不行,”贡瓦尔·拉尔森说,“那倒是真的不行。” 他们沉默地坐了一会儿。两个人都在想着同一件事:政府如何花了几百万盖 了库姆拉监狱,采取了可靠的防护措施将那些与社会脱节的人隔绝起来。从各地 而来且对刑事制度很有经验的外国人士都认为,库姆拉的管理制度可能是世界上 最不人道、最没有人性的。床垫上没有虱子或食物里没有虫,都取代不了人与人 的接触。 “就鹿角街这件凶杀案来说——”科尔贝里开口说。 “那不是凶杀案,可能只是个意外。她是不小心开枪的,可能她根本不知道 里面有子弹。” “确定是个女人吗? ” “是的。” “那这关莫斯壮和莫伦什么事? ” “噢,可能是他们派了个女人。” “没有指纹吗? 就我所知她甚至连手套都没有戴。” “当然有指纹,就在门把上。可是在我们采集之前,一个银行职员把它弄模 糊了,所以不能用。” “做弹道分析了吗? ” “当然。专家分析了子弹和弹壳,他们说她用的是一把点四五,可能是骆马 自动手枪。” “很大的枪,尤其对女人来说。” “是啊。根据‘推土机’的说法,这又证明案子是莫斯壮、莫伦和罗斯干的。 他们都习惯用大而重的武器。那是可以吓吓人,可是——” “可是什么? ” “莫斯壮和莫伦是不会向人开枪的,至少他们没有这么做过。 如果有人找麻烦,他顶多向天花板开一枪,让对方乖一点儿。” “有没有人想过,干脆去把罗斯这家伙抓起来? ” “嗯,我想‘推土机’打的算盘是,如果罗斯又像以前一样有完美的不在场 证明,比如说他上星期五在横滨,那我们就可以完全确定这次抢劫案是他策划的 ;反过来说,如果他在斯德哥尔摩,那事情就比较棘手了。” “罗斯本人都怎么说? 他不会大发雷霆吗? ” “从来没有。他说莫斯壮和莫伦的确是他的老朋友,他觉得他们的生活那么 不顺利,实在是件令人难过的事。上一次他还问我们,有什么他可以帮他老朋友 的,当时马尔姆碰巧也在,他差一点儿脑溢血。” “那奥尔松呢? ” “推土机”只会吼叫,他喜欢这样。” “那他还等什么? ” “他们的下一步行动。你没听他说吗,他觉得罗斯正在计划一项大行动,莫 斯壮和莫伦会负责执行。看来莫斯壮和莫伦想要搜刮一大笔钱,以便悄悄移民, 然后靠这笔钱度过余生。” “那需要抢银行吗? ” “推土机”认为除了银行之外,其余的都不值一提。”贡瓦尔.拉尔森说, “那是他的观点,大家都这么说。” “目击证人呢? ” “埃纳尔的那个? ” “是啊。” “他早上来过了,看了一些相片,可是没有认出谁来。” “但是,车子他可以确定吧? ” “完全可以。” 贡瓦尔.拉尔森静静地坐着,轮流拉着手指,让每一个关节都喀喀作响。过 了好一阵子,他说:“关于那辆车子,还有些地方不够清楚。” -------- 亦凡扫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