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老卢金,作家卢金,经常琢磨他的儿子长大以后会从事什么职业。在他所写 的书里(几乎都是写给男孩子、少年和中学生的,只有一本已被人遗忘的名叫 《气味》的书除外。所有的书都装着厚实的、五颜六色的书皮)经常会出现一个 金发少年的形象。性格“倔强”、“忧郁”,最后成了一名小提琴家或画家,心 地永远是那么善良美好。 在他看来;别人家的孩子长大后注定只会是平庸之辈(如果世上确有平庸之 辈存在的话),尽管他的儿子看起来与别人家的孩子并无明显的不同,但他却说 璞玉也并非一望即知其珍贵的。老卢金总是念念不忘他已故的岳父曾是一名作曲 家(虽然老头有些枯燥乏味,而且即便是在事业巅峰时期。其水平也曾遭人非议); 他还不只一次地做过一个美丽的梦,梦中的画面酷似乎板印刷作品,在梦中他手 持蜡烛走下楼梯来到客厅,客厅里,一个身着长及脚踩白色睡衣的小神童①正弹 奏着一架巨大的钢琴…… 他认为所有的人都应该看得出他的儿子是多么地出类拔萃,他觉得别人对此 或许比他了解得更清楚。他为儿子选择的学校因其对学生仁爱、体贴、理解以及 善于塑造学生的“内心世界”而久负盛名。这所学校在创建初期就形成了这样一 个优良传统,那就是在课间休息的时候经常会出现教师与学生们一起做游戏的场 面:物理教师—边不时地回头张望,一边在手中团着一个雪球;正在棒球②场地 上奔跑的数学教师的胸前被小硬雪球一下命中;连校长本人也在场,他不时欢呼 雀跃着为比赛喝彩。现在这样的场面不再有了,但这所学校仍以其特有的快乐安 逸的魅力吸引着人们。儿子的班主任,俄国文学教师,是卢金的老熟人,也是一 个不错的抒情诗人,曾出版过模仿诗人阿那克里③创作风格的诗集。 ------------- ① 此句原为德语。 ② 此词原文为俄语。 ③ 阿那克里翁:公元前6 世纪时,古希腊宫廷诗人。 “有时间来坐坐,”卢金第一次带儿子来学校的时候他这样对卢金说,“每 个星期四12点左有我都在。” 卢金今天来了。 楼梯上空无一人,静悄悄的。当他穿过大厅向教师办公室走去的时候,一阵 嘈杂的笑声隔着房门从2 班教室传出来。在随后的一片寂静中,只听得见他在长 长的大厅的嵌花地板上发出的咚咚的脚步声,教师办公室里,班主任正坐在一张 铺着台面布(容易令人联想起考试)的大桌子旁写信。 儿子入学后,他一直没有机会和班主任交流。在相隔一个月后再一次来到学 校,他的心中充满了兴奋的期盼,同时也充满了紧张和胆怯——以及当年他本人 曾经经历过的所有感受。 那时,他还很年轻,穿着大学校服,去拜见一位文学评论杂志的编辑,聆听 后者对他处女作的评价。此刻,他所听到的,既不是与当年一样他潜意识中所期 望的欣喜赞叹之辞(就像你刚刚在一个陌生的小镇醒来,眼睛未及睁开,心中却 已在期待一个非凡的阳光明媚的清晨了),也不是那些他本人津津乐道的关于儿 子的话题(如果直到最后班主任也不去涉及的话)——他所听到的,只是一些冷 淡枯燥的词语,这表明班主任对他儿子的了解比他还少,至于璞玉这样的话根本 未曾提及。 班主任小心翼翼地摘下卡得紧紧的夹鼻眼镜,鼻梁上留下两个浅浅的红印。 他低下头,用手心揉着双眼,开始说起这个男孩应该表现得更好些,还说这孩子 和同学们相处得不大好,课间休息也不太爱活动…… “这孩子无疑是有能力的,”他终于揉完了眼睛,“但我们注意到他总是无 精打采的。” 这时楼下响起了摇铃声,随后铃声在楼上响起,不一会儿整个楼里都充满了 这种令人难以忍受的刺耳的声响。 突然,铃声戛然而止,两三秒钟的沉寂之后,一切仿佛都恢复了生机,喧嚣 起来。书桌盖咣当咣当响个不停,大厅里充满了说话声、脚步声。 “这是大课间休息,”班主任说,“如果你愿意,我们可以去操场看一看孩 子们做游戏。” 孩子们飞快地跑到楼梯旁,双手扶着楼梯栏杆,顺着光滑的台阶一口气滑下 去,凉鞋底啪达啪达地在已经磨得很光的台阶边拖过。楼下密密麻麻的衣架处许 多孩子在换鞋,有的孩子坐在宽宽的窗台上,呼哧呼哧地匆匆系着鞋带。突然, 他看见于自己的儿子,他正哈着腰厌倦地从布口袋里往外掏靴子。一个淡黄色头 发的男孩急忙忙地跑过他的身边,撞在了他的身上。 他挪向一边,猛然瞥见了他的父亲。父亲正冲着他笑,一只手托着高顶软羔 皮礼帽;另一只手掌在帽顶上压着必要的帽褶。小卢金眯缝起眼睛,转过身去, 装作没有看见他。他后背冲着父亲,蹲在地板上换靴子。已经换好鞋的孩子从他 的身上跨过,每被碰一下,他的腰就弯得更低,好像藏在了一个黑暗的角落里。 最后他终于换好鞋走了出去——身穿一件灰色长外套,头戴一顶软羔皮小帽 (几次被刚才那个魁梧的男孩子碰掉在地上)。 他的父亲已经站在操场另一侧的大门旁,脸上带着期望的神情向这边张望着, 他的身边站着班主任。 这时,被当作足球踢的灰色大橡胶球滚到了班主任的脚下,他本能地发扬起 学校的优良传统,作出要抬脚踢球的姿势,可是刚刚笨拙地把重心从一只脚移向 另一只脚上,脚上的一只雨靴就差点掉下来。于是他开朗地大笑起来,站在他身 旁的老卢金急忙扶住他的胳膊肘。小卢金抓住这个机会,偷偷溜回门厅。门厅里 静悄悄的,听得见衣架深处的校工舒适的哈欠声。透过星星状铸铁栅栏之间的门 玻璃,他看见他的父亲突然摘下手套,迅速地同班主任握手告辞,随即消失在大 门外。 小卢金这才走出门厅,谨慎地沿着嬉戏的孩子们的身旁走过,左拐来到拱门 下堆着木柴的地方,竖起领子坐在了圆木堆上。 就这样,有将近二百五十个课间休息时间他都是在木柴堆上度过的,直到他 被带往国外的那一年。有时,老师会突然出现在拐角处。 “卢金,你为什么总是坐在这儿?你应该和别的男孩一起跑跑跳跳。” 卢金站起身,努力寻找到离班里课间活动特别剧烈的三名同学等距离的一点, 然后躲闪开被谁“砰”地一脚踢过来的一只足球。当确信老师已经走远之后,小 卢金又回到木柴堆上。 来到这里的第一天他就选择了这个地方,那是一个灰色的日子,那天他发现 自己身旁充满了仇恨以及嘲弄般的好奇。于是他的眼睛自然而然地蒙上了一层迷 雾。他所看到的每一样东西——完全是出于一种见鬼的必须,他才不得不看—— 都在视觉上错综地改变了原本的形状。印着蓝色十字的书页渐渐模糊不清;黑板 上的白色粉笔数字变得忽小忽大。 代数教师的声音听起来越来越低,越来越遥远,完全不知所云了;他的同桌, 一个腮边长着小细胡须的阴险的家伙,常带着满足的口吻平静地宣布: “现在,他要哭了。” 但是卢金一次也没有哭,甚至在那次他们在卫生间联手把他的脑袋塞进一个 泛着黄色泡沫的便池里也是一样。 “先生们,”老师在最初的一堂课上曾经介绍说,“你们的新同学是一位作 家的儿子。如果你们还不曾读过他父亲的作品,那么你们现在就该开始阅读了。” 他转身在黑板上写下大大的几个字,粉笔被碾得嘎吱嘎吱作响:《托尼历险 记》,斯维尔托洛夫联合出版公司。打那以后的两三个月里,同学们都叫他托尼。 那个长着小细胡须的家伙还神经兮兮地把那本书带到课堂上,偷偷传给其他 同学,还不时意味深长地瞥上一瞥他的受害者——下课后他又在书的中间部分挑 选出一段在教室里大声朗读,且故意把字音读错。皮特思切夫一边回头张望一边 使劲将书翻回一页,于是书被撕坏了。 克莱博斯急促而口齿不清地告诉别人:“我爸爸说他是个二流作家。” 格罗莫诺夫大叫:“让托尼读给我们听!” “最好一人发一本。” 班上的小丑兴致勃勃地插嘴道,并在一番激烈的争斗后,最终占有了那本漂 亮的、金色和红色相间封皮的书。书页散落一地,其中有一页印着这样一张图— —三个目光炯炯的学生正站在街道的拐角处把他的午餐喂给一只脏兮兮的狗。第 二天卢金在他的课桌里发现了这张被人整齐地钉上去的图画。 然而,很快他们就把他遗忘了。 只是偶尔他的绰号会被人叫起,但由于他顽固地不应声,绰号最后也就销声 匿迹了。 他们不再注意卢金,不同他讲话,甚至连班上惟一的一个腼腆的男孩(每一 个班级都会有这种类型的学生,就像不可避免地会有一个“胖子”、一个“大力 士”、一个“军师”等等一样)也会设法避开他,害怕与他共处不耻的处境。就 是这个腼腆的男孩,六年后一战刚刚爆发时,接受了圣乔治红十字会的一个极其 危险的侦察任务,后来在内战中又失去了一只胳膊。当他努力回忆(在本世纪20 年代)卢金在学校时的样子时,在他的脑海里只能闪现出卢金的背影——或是卢 金坐在教室的前排,两只耳朵向两旁支楞着;或是他为了远离吵闹,走向大厅的 另一端;或是他坐着雪橇回家,双手插在口、袋里,身后背着一个黑白点图案的 书包,白雪在飘落……记忆中只有卢金的背影。他想跑到他前面去看看他的脸, 但那令人记忆模糊的白雪,那无声的纷纷扬扬的白雪,总是盖住他的记忆。这个 从前十分腼腆的男孩,现在是一名不安分的政治流亡者了。 他指着报纸上的照片说:“相信吗?我无论如何也记不起他的脸来……记不 起来……” 但是老卢金在4 点左右透过窗户能看见从远处驶来的雪橇,也能看见儿子的 脸——一个苍白的小点儿。儿子像往常一样径直走到他的书房,脸轻轻贴一下父 亲的脸颊,用嘴亲一下空气,然后转身就要离去。 “等一等,”父亲说,“告诉我今天过得怎么样?你被叫到黑板前回答问题 了吗?” 他充满渴望地看着他的儿子,心底涌现出一种冲动,想上前搂住他的肩膀, 摇晃他,出声地亲吻他苍白的脸颊、眼睛和柔软低陷的太阳穴。 而他的儿子却掉过脸去不瞅他。在上一年级的那个冬天里,小卢金患了贫血 病,要依照医生的吩咐注射碘剂,所以他的身上总是有一种让人怜惜的蒜味。尽 管牙上的铂丝已被取了下去,但他还总是习惯性地龇着牙向上噘起嘴唇。他穿着 一件灰色的诺福克茄克衫,挎着背带,下身穿一条膝盖下钉着纽扣的灯笼裤,他 站在桌旁。重心放在一只脚上,缄口不语。而他的父亲则不敢做任何事情来打破 他的沉默。 小卢金于是转身离去,书包在地毯上拖过。老卢金支着胳膊时倚在桌旁,桌 上蓝皮练习簿里是他正在写着的一部作品(也许此刻某个灵感正突然出现在老卢 金的脑海里,也许将来的某个传记作家会很欣赏这个灵感)。 他倾听着隔壁饭厅里传出来的、始终是一个人的说话声。那是他妻子在劝儿 子喝杯可可粉,可回答她的是沉默。可怕的沉默,老卢金自忖,他状态不是很好, 他的内心深处一定有某种痛楚……也许当初不应该让他上学,可话说回来,他还 是应该和其他孩子多接触接触的……真是矛盾,矛盾…… “那么,吃块儿点心?” 隔壁的声音还在伤心地继续。回答还是沉默。接着骇人的事情发生了,好像 并没有什么起因,另一个人的声音突然响起,沙哑刺耳,随后门“砰”的一声被 关上,仿佛被飓风袭击了一样。 老卢金蹦起来,急忙向饭厅奔去,手中像持标枪一样握着钢笔。他的妻子颤 抖着双手扶起桌上被打翻的茶杯和茶碟,查看上面有没有裂纹。她低着头,眼睛 不去看她的丈夫,开口说:“我问了他学校的情况,他不愿意回答,然后就—— 疯了似的……”他们两人开始倾诉起来。 自从那年秋天法国女教师回巴黎之后,再没有人知道小卢金在他的屋里都做 些什么。他屋里的墙纸是白色的,蓝边上画着灰色的大鹅和浅黄色的小狗。一只 大鹅摇摇摆摆地走向一只小狗,另一只大鹅走向另一只小狗,就这样一对一对共 有38对;屋里有一个支架①托举着一个地球仪和一个小松鼠标本,它们是在棕榈 主日②从凯特金市场上买染的;一只绿色的发条玩具汽车从扶手椅花边下偷偷地 探出头。这是一间明亮美好的房间。快乐的墙纸,快乐的物品。 ------------ ①原文为法文。 ②基督教节日,即复活节前的星期日,纪念耶稣受难前进入耶路撒冷,因当 时民众曾用棕榈树枝欢迎耶稣,故名。 屋里还有书,他父亲写的书。凸字压印的红色和金色相间的封皮。扉页上写 着几行题字:我真诚地希望我的儿子永远像托尼一样善待动物和人类,然后是一 个大大的感叹号。或者写着:我写这本书,是考虑到你的未来的,我的儿子。这 些题字在小卢金心中激起了一种隐隐约约的为他父亲害臊的感觉,这些书就像柯 罗连科的《盲人音乐师》或冈察洛夫的《战舰巴拉达号》一样枯燥无味。还有一 卷厚厚的普希金文集,上面有一张一个厚唇卷发男孩的照片,这本书小卢金从来 不曾翻开过。 还有两本书是他的姨母送给他的,他一生都很喜爱这两本书。在他的记忆里, 这两本书仿佛是放在一面放大镜下,这种记忆当时是如此强烈地伴随着他,以致 于20年后他重读此书的时候,只觉得它们是对他生活的干巴巴的注释,或者可以 说是他生活经历的节选版,似乎与他记忆中保留的那个不可重复的永恒形象完全 不同。并不是对旅游的渴望迫使他追随菲力斯·弗格,也不是男孩对神秘冒险的 渴求吸引他来到贝克街的那所房子。在那里,身材瘦高的侦探(侧面看起来像秃 鹰一般),给自己注射一针可卡因之后,便疯狂地拉起小提琴。后来他才弄清楚 是什么使他对这两本书如此着迷,是那种实实在在的开放的模式;菲力斯,那个 带高顶礼帽的木偶,他那优雅的漫步,那一会儿骑在花 100万美元买来的大象背 上,一会儿又坐在轮船上(船体的一半不得不被当作燃料烧掉)的样子;夏洛克 ①的逻辑推理拥有无穷的魅力,他对于各类雪茄烟有着精深的了解,单凭烟灰他 就可以推理出令人信服的论断来,就像是靠护身符能在水晶宫内行动自如一样。 圣诞节这天,父母请来了魔术师,魔术师把自己装扮成菲力斯·弗格和福尔摩斯, 卢金从中得到的那种奇妙的乐趣,抵消了他所有的不快,包括老卢金邀请的那些 人。 ------------ ①夏洛克:即福尔摩斯,著名作家柯南道尔笔下的神探。 老卢金邀请了两位熟人的孩子和一位远房亲戚的几个孩子:两个文静瘦小的 男孩和一个面色苍白的梳着一条大辫子的黑头发女孩。老卢金认为这样做既能使 孩子玩得高兴,又能让小卢金多交几个朋友。请来的男孩都穿水手服,涂着厚厚 的发油。 小卢金惊恐地认出父亲熟人的两个男孩是同学博申夫租卢申,3 班的两个 “小霸王”。他们平时总是穿着邋遢,举止粗野。 “好,现在我们都到齐了。” 老卢金高兴地扶着儿子的肩膀说(肩膀又悄悄地从老卢金手底下抽走了), “现在我留你们在这儿玩。互相认识一下,玩一会儿——一会儿我来叫你们,会 给你们一个惊喜。” 半个小时之后,老卢金来叫他们了。屋子里静哨悄的,小女孩坐在角落里翻 着《涅瓦》杂志的增订本,寻找彩色图片看;博申夫和卢申自觉地坐在沙发上, 面色红润,头发由于涂满了润发香脂而光可鉴人;两个瘦小的侄子正无聊地一会 儿端详墙上的英国版画,一会儿又去打量桌上的地球仪、松鼠和一个早已破损的 计算器。 卢金自己也穿着一件水手服,胸前挂着—个哨子,用白绳拴着,坐在窗边的 硬椅上呆呆地吮吸着大拇指。魔术师弥补了这一切,即使是博申夫和卢申的嘲弄, 也无法诋毁魔术师迷人的魅力。 第二天,两个“小霸王”在学校暴露出了他们令人生厌的本性。在大厅,他 们走到卢金身边向他深深地鞠了一个躬,然后爆发出一阵粗俗的哄笑。 后来小卢金紧绷着脸提出请求——近来无论说什么他的眉毛都痛苦地紧皱着 ——母亲答应了他的请求,在市场上给他买了一个漆成桃木色的大盒子和一本魔 术书,封面上是一位穿着晚礼服,颈上挂着奖牌的绅士,手中拎着一只兔子的耳 朵。大盒子里面是装有假底儿的小盒子、粘着彩纸的魔术棒、一幅做工粗糙的扑 克牌(带人儿的图案是半j 或半k )、一顶内侧缝制着许多口袋可以折叠的高顶 礼帽、一根两头拴着小木头家什的绳子,至于是做什么用的,不得而知。还有一 些精美的小纸袋,里面装着各种可以使水变蓝变红变绿的粉末儿。那本魔术书给 他带来的乐趣最多。卢金毫不费力就学会了几套扑克牌把戏,对着镜子演示了几 个小时。 当可以熟练准确地表演魔术时他找到了一种神奇的快慰,一种朦胧的深不可 测的愉悦。 但总有一些魔术他始终不能掌握,如空中抓卢布,还有魔术师表演的那种可 以在观众挑选出的扑克牌中神奇地抽出(从尴尬的卢申耳边)梅花7 的魔术。书 中描写的复杂道具令他烦恼不已,他选择了那些比较简单的魔术。 然而有比那复杂的魔术更令人难堪的事情,圣诞节时学校送来了成绩单,评 语极其详尽,对他的懒惰、孤僻、瞌睡、倦怠都汇报得极其详尽,可谓拖沓冗长。 成绩全部用评语代替,俄文是“不满意”,数学和其它几门功课是“不太满意”。 然而此刻的卢金却沉湎于一大堆所谓的“趣味数学”题目之中,数字奇妙地 排列,几何线肆意地嬉戏。所有这一切都是教课书上所没有的。他怀着既惊又喜 的心情,研究两条线的排列方式。一条曲线沿着一条直线辐射状向上旋转——这 个例子是为了显示平行线的奇妙,这条直线是没有端点的,曲线也没有端点,绕 着直线徐徐上升,越向上角度变得越小,曲线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永无止境地 运动下去。最后曲线和直线交汇在一起,然后沿着一条没有尽头的路径向上滑去, 卢金的心也跟着一起滑动。但是借助一只格尺他又强迫这两条线分开了:他只是 重新画了两条线,互相平行。这使他感觉好像在他强行使曲线跳离开来的地方, 在一个无穷无尽的地方,发生了一个无法想象的大灾难,一个无法理解的奇迹。 他在自己的天堂里流连忘返地徘徊,尘世间的所有线条在他的头脑中全都不 复存在了。 又有好长一段时间,他陶醉在自己在拼图游戏中的“精彩表现”之中。起初, 十分简单,大块大块的四边带齿的拼板像小奶油甜饼似的彼此紧密地联结在一起, 即使你把整块图板拎起来它也不会掉下去。那一年,成年人玩的拼板游戏从英国 传过来,这种游戏在英国已成为一种时尚——在彼德堡最好的玩具店里可以找到 这种标明普泽尔的东西——每一块拼板都是精心制作而成的。各种各样的形状, 从最简单的圆盘(蓝天的一部分)到各种最复杂的拼扳(拐角、山岬、巧妙设计 的山丘),让你难以弄懂哪块应该放在哪儿,是应该拼在黑白花奶牛上?可刚才 似乎已拼完了;绿色背景的黑暗边缘不知是不是牧羊人的拐杖;牧羊人的耳朵和 头的一部分,很明显地出现在另一块拼板上,一头奶牛的腰部出现在左边,右边 树叶下面牧羊人的一只手里握着烟袋。当上面空间被蓝色背景填满后,蓝色圆盘 恰好镶进天空中。当五颜六色的拼板在最后一刻被精美地拼合在一起,构成一幅 完美的画面时,卢金激动极了,一股奇妙的感觉从心底油然而生。 有些智力拼板价格十分昂贵。那个有几十个图块的拼板是他年轻、欢乐、温 柔的红发姨母给他带来的。他可以在梳妆台前花上几个小时仔细琢磨一块拼板是 应该填在这个空间上还是那个空间上,并且凭图块显露出的每一点迹象去猜测这 幅图画的全貌。 隔壁房间里客人们吵吵闹闹,姨母总是恳求:“看在上帝的分上,一块也别 弄丢了啊!” 有时父亲会走进来。看看拼板,朝桌子伸出手来说道,“瞧,没问题,这块 肯定在这儿。” 而卢金肯定会看也不看地叨咕道:“垃圾,垃圾,别掺乎进来。” 而父亲总是谨慎地用嘴唇吻一下儿子坚硬的前额,然后绕过镀金的椅子、大 镜子、《沐浴的弗莱恩》赝品画以及那架罩着玻璃保护罩和锦缎布帘的静卧着的 大钢琴,悻悻地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