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即使是在一年中最炎热的日子里,外祖父生前的书房也是整个乡下别墅中最 潮湿的一间,纵然窗户洞开,让阳光进来也无济于事。书房的窗户正对着一片黑 暗阴森的枞树林,浓厚的枝叶茂密交错,你根本无法把一棵树与另一棵树区分开 来。光溜溜的桌面上放着一个拉小提琴男孩的青铜塑像。未锁的书架里堆放着一 大摞已经不再发行的带有插图的杂志。 卢金飞快地翻动书页,在印有象棋棋盘木刻画的那一页上停了下来,棋盘的 一边是一首装饰着竖琴小插图的科林弗斯基的诗;另一边则是一个万花筒式的小 栏目,其内容包括不断蔓延的沼泽地、美国怪人、人类大肠长度等等。然而,没 有一张插图能吸引住他——无论是世界闻名的尼亚加拉大瀑布,还是鼓胀着肚子, 骨瘦如柴的饥饿的印度儿童;抑或是对西班牙国王未遂的暗杀事件。书页在他的 手中一张张飞快地翻过,世界上形形色色的生活也沙沙沙地——页页掠过;忽然, 他停了下来,停在一张珍贵的图画上:难解的残局、开局以及完整的一个棋局。 夏季刚开始的时候,卢金十分想念他的姨母和那个捧着花束的老绅士——特 别是那个满身香气的老绅士。老绅士身上的香气有时会是紫罗兰花香,有时则是 铃兰花香,这要取决于他当天给卢金姨母带来的鲜花的种类。通常他会在姨母刚 刚看过表离开屋子之后到来,他会对卢金说:“没有关系,让我们等一会儿,” 然后他取下花束上的湿纸。而卢金刚替他拉过来的一张扶手椅就放在桌旁,桌面 上早已摆好了棋子。 老绅士的出现使卢金摆脱了一个相当糟糕的境况。因为三次逃学之后,卢金 已经发现他姨母的棋艺事实上十分平常。有时她的棋子会很不适宜地挤在一堆, 而王却单枪匹马地冲出来。老绅士可谓棋艺高超。当第一次姨母一边戴手套一边 急忙地对他说:“很不幸我必须马上离开,但是你可以继续留在这儿,和我的外 甥下象棋。十分感激你送给我的漂亮的铃兰花。” 老绅士第一次叹口气坐下来,对卢金说:“我已经很久没有摸……好,年轻 人—一你要左边还是右边?”——也就是这第一次,仅仅走了几步棋之后,卢金 的耳根就红了,他已无路可走。 老绅士的下棋方法同姨母教给他的方法截然不同。棋盘沐浴在芬芳之中,老 人把军官称作象,把城堡称作车。当他走出一步而发现对手无路可走的时候他会 马上把棋子拿回来,好像在展示一个昂贵器械的构造,以此来告诉他的对手应该 怎么做才能避免灾难。他不费吹灰之力赢了前15盘棋,每走一步都如行云流水一 般,连想都不想,但在第16盘棋时,他突然开始思考,颇费了一番周折后才最终 取胜。 而在最后一天,就是他送来整整一大捆多得无处可放的紫丁香花的那一天, 姨母一看见他,马上就踮着脚溜出卧室,后来大概是从后门离开了。在这一天, 一番紧张的对弈之后(老绅士的鼻子沉重地喘着粗气),卢金感觉到了某种东西。 这种东西在他的体内释放出来,由模糊至清晰,使他能拨开迷雾一下子预见出了 未来几步的走势。 “嗯,嗯,和棋。”老人说道,早里捏着棋子前后移动几次,那样子就像是 在移动坏了的机器的一根杠杆,嘴中重复着:“和棋,平局。” 卢金也试了试移动那根杠杆,移动,移动,然后安静地坐着,眼睛紧紧地盯 住棋盘。 老人说:“你会很有前途,很有前途,如果你一直像现在这样发展下去。你 会取得巨大的进步!我以前从未遇见过这种情况……是的,会很有前途,很有前 途……” 老绅士曾经给卢金讲解过棋谱符号。现在当卢金重走杂志中摆出的棋局时, 他很快发现他本人就具有以往他十分羡慕的他外祖父的才能。从前他的父亲经常 坐在饭桌前对客人说,他怎么也无法理解,为什么他的岳父能连续几个小时地读 乐谱上的音符,头脑中还能够听到音乐的演奏声,会时而微笑,时而蹙眉,时而 还会像读书一样返回去再读,像似在核对小说中的一个细节——例如名字、时间 等等。 “能接受自然状态下的音乐,这一定是一种极大的乐趣。”他的父亲当时说。 现在卢金能够流畅地阅览杂志上代表着不同棋步的字母和数字,其乐趣就如 同外祖父从乐谱中得到的乐趣一样。开始的时候他学着重走那些以前锦标赛上的 著名的棋局——迅速地扫视书上那些象棋符号,然后默默地在棋盘上效仿。有时, 那些带着感叹号或问号的棋步(表示走得绝妙或是走得不令人满意)可以接上几 套不同的走法,因为最主要的棋步就是一条河流,它有着许多条支流,但是如果 你在一条支流上想要回到主流,你不得不首先顺着支流走到它的源头。 后来卢金逐渐停止使用棋盘,而是在头脑中思考那些错误或妙棋,而且颇为 满足地欣赏棋子组成的美妙的曲调;同样地,他能够不使用棋盘“读”那些棋局。 当然最好不过的事情是他不必再一边研究棋子一边不时地倾听门口的脚步声;门 已被锁上了,铜把手左右转动了好几次,卢金才不情愿地起身开门——老卢金来 看他的儿子一个人在这潮湿的,无人居住的房间里做些什么。他发现他的儿子两 耳通红地站在那里,急促不安,愠怒不语,桌上放着一摞装订好的杂志。 老卢金突然怀疑他的儿子会不会是在书里寻找女人的裸体的照片。 “你为什么把自己锁起来?”他问(小卢金把头深深地低下,头脑中可怕地 闪现出清晰的一幕:父亲向沙发底下看,找到了藏在那里的象棋)“这儿冷飕飕 的,况且这些杂志有什么意思?让我们下去吧。看看枞树底下有没有红蘑菇。” 他们来到枞树林,那里有许多可以食用的红色蘑菇。绿色的松树针叶,扎在 淡砖红色的蘑菇帽上,有时一片草叶会在上面划下一道长长的细痕。蘑菇帽的里 面有许多小孔,偶尔会有一只黄色蛞蝓藏在那里。 老卢金用他的折叠小刀把布满深灰色斑点的蘑菇根旁边的苔藓和泥土刮掉, 然后把蘑菇放在篮子里。他的儿子在他几步远处跟着他,手背在身后活像一个小 老头。他不仅自己不找蘑菇,同时也拒绝欣赏他的父亲欢叫着挖出来的红蘑菇。 有时体态肥胖、面色苍白的卢金夫人会穿着不适合她的白色衣服出现在林荫 道的尽头,穿过一片片阳光地带和阴影地带,急匆匆向他们走过来,北方树林中 终年常见的干树叶在她白色的高跟鞋下沙沙作响。7 月的一天当她在游廊上打出 溜滑的时候扭伤了脚踝,卧床很多天——或是在 6暗的卧室里,或是在游廊里— —她穿着粉红色的晨衣,脸上抹着厚厚的脂粉,总会有一个装着弹性润喉糖球① ——一种硬糖球——的一小银碗放在她身旁的小桌子上。脚很快地康复了,但是 她仍继续躺着,好像认定这就是她的命运。这也确实是她的命运。 ------------ ① 原文为法语。 这个夏季不同寻常地炎热,蚊子让人不得安宁,从早到晚都会听到河边传来 的洗澡的农家姑娘的尖笑声。在这样一个压抑迷乱的日子里,在一大早牛虻还未 曾开始折磨涂着刺激性药膏的黑马时,老卢金就乘着低棚马车向车站驶去并要在 城里呆上一整天。 前一天晚上,他穿着深灰色睡袍,边在卧室里踱着步,边对他的妻子说: “至少从道理上讲,我应该去拜访西尔威斯特洛夫,真的,你太可笑了,你看不 出来这很重要吗?我本人是并不愿意去的。” 但是他的妻子仍然把脸埋在枕头里趴着,肥胖无助的后背抽泣得一抖一抖的。 第二天早晨他还是去子——他的儿子站在花园里向下俯视。看见马车夫的头 顶和父亲的帽子在花园和街道中间的枞树叶锯齿状的间隙中掠过。 那一天小卢金的情绪很低。旧杂志中所有棋局他都已经研究过了,所有的难 题也都解决了。他被迫自己和自己对弈,但是不可避免地会以双方所有的棋局都 被吃掉而和棋告终。 天气难以忍受地炎热。游廊在明亮的沙地上投射出一个黑色的三角形阴影。 人行道上洒着斑驳的光点,如果你睁开眼睛看一看,你就会发现这些白点和黑点 是规则分布的。一个方块形状的黑黑的阴影静止在花园的长凳下。花坛的四个角 上,石头基座上立着的坛罐斜对着怒目而视。燕子在空中飞翔:那姿势让人想起 剪子在布上飞快裁剪的动作。 小卢金无事可做,于是他沿着河边的小路走去,河对岸传来令人神迷的尖笑 声,偶尔还能瞥见一些裸露的躯体。卢金藏在一棵树干后面,窥视着雪白的肉体, 心中狂跳不已。一只小鸟扑楞楞地从树枝间飞起,吓了他一跳,他急忙离开小河 往回走去。 午餐他是独自和管家吃的,管家是一个缄默的、面色土黄的老妇人,她的身 上总是散发出一种淡淡的咖啡味。饭后,他懒洋洋地靠在客厅的沙发上,昏昏欲 睡地听着各种细微的声音,一只被关在了窗户里的大黄蜂的嗡嗡声,从母亲的卧 室里端出来的托盘上的盘子碰撞出的叮当叮当声——这些清晰的声音在恍惚中都 奇怪地扭曲了原有的形状,最后变成了一个黑色背景下明亮的、纠缠交错的图形; 他努力想弄懂这一切,然而却慢慢地睡着了。 后来他被母亲派来的女仆的脚步声惊醒。……卧室里昏暗而又乏味,母亲想 把他拉到身旁,可是他顽固地往回挣。她不得不松开手。 “过来,跟我说点什么。”她柔声地说。 小卢金耸耸肩,一只手指弹着膝盖。 “你不想跟我说些什么吗?”她的语调更加柔和。 他看了看床边的桌子,伸手取出一块弹性润喉糖球放在嘴里,吮吸起来—— 接着又拿了第2 块、第3 块,然后又是一块,直到嘴里塞得满满的。糖球在嘴里 彼此碰撞着发出清脆的声音。 “多吃点,愿意吃多少就吃多少。” 她轻声低语,一只手从台布底下伸出来试着触摸他,抚摸他。 隔了一会儿她又接着说:“这个夏天你一点也没晒黑。但也许只是因为我看 不清楚,这里的光线太暗了,所有的东西看起来都像蓝色的。请打开百叶窗。或 者,不,等一等,一会儿吧。” 卢金已经吃光了嘴中的弹性润喉糖球,于是问他的母亲他可不可以走了。母 亲问他要去做什么,不想去车站接他的父亲吗?他会坐?点钟的火车回来。“让 我走,”他说,“这里有股药味。” 他试着顺着楼梯滑下去,就像他的同学在学校里做的那样——他自己在学校 从未这么做过;但是台阶太高,他没办法一口气儿滑下去。 楼梯下面有一个壁橱,以前他没有仔细检查过,于是他开始在里面寻找起杂 志来。他翻出了一本,在里面发现有关西洋棋的内容,是在棋盘上摆出很难看的 圆棋子的那种棋。但是杂志里没有象棋。他继续在书页间寻找,几次翻到一个讨 厌的植物标本簿,里面压着干雪绒花和紫红色的叶子,下面有一行淡紫色墨水写 的字,很雅气,笔划也很细,同他母亲现在的笔迹截然不同:达沃斯1885;盖茨 那1886. 蹲在散乱一地的书本中间,他恼怒地把花和叶拽出来,由于鼻子吸进了灰尘, 他打了几个喷嚏。楼梯下越来越黑,手中翻动的书页已经看不清了,变成了一片 模糊的灰色。偶而一张小图片会吸引住他,因为在越来越浓重的黑暗中那很像一 个象棋棋局。 他把杂志又塞回抽屉,无所事事地走回客厅,无精打采的样子,心想一定早 就过7 点了,因为男领班正在点煤油灯。这时他的母亲穿着一件淡紫色的睡衣重 重地走下楼来,一手拄着一根拐杖,另一只手扶着栏杆,脸上布满忧虑的神情。 “我不知道为什么你的父亲还没有回来。”她说,步履艰难地走到游廊上, 俯视下面的街道,落日在路面上洒下一层鲜艳的金黄色。 他10点钟左右才回来,告诉大家说没能赶上火车,而且整整一天他都忙极了, 还同他的出版商一起吃了饭——不,不,不要汤,谢谢。他笑着,大声地说话, 出声地咀嚼着食物,卢金感觉到他的父亲总是在看他,好像对他的在场感到吃惊。 晚餐一直持续到喝茶时间。母亲胳膊支到桌子上,盯着她面前的蔗莓盘子, 一言不发。丈夫讲得越有趣,她的双眼眯得越小。后来她干脆站起身,默默地离 开了房间。卢金感觉这一幕仿佛曾经发生过。当他单独和父亲坐在游廊上时,他 不敢抬头,但一直能感觉到落在他身上的探寻的目光。 “今天你是怎么过的?”父亲突然问,“都做了些什么?” “什么也没做。”卢金回答。 “那么现在您打算做什么?”老卢金用装出来的高兴语调学着儿子不说“你”, 而说“您”。“想上床睡觉,还是想和我继续坐在这儿?” 小卢金抬手拍死一只蚊子,趁机溜了一眼他的父亲。父亲的胡子上粘了一块 面包渣,眼睛里有一种让人感到很不舒服的嘲笑的神情。 “你会玩什么?”父亲一张嘴,胡子上的面包渣就掉了下来,“你会玩什么? 让我们玩点什么游戏吧。例如,我来教你象棋怎么样?” 他看见儿子的脸慢慢地变红了,马上同情起儿子来,于是立即接着说:“或 者我教你卡巴拉魔法——那边桌子的抽屉里有一副纸牌。” “但是没有象棋,我们没有象棋。”卢金声音沙哑地说,同时又偷偷溜了一 眼父亲。 “那套不错的象棋留在了城里,”父亲平静地说,“但是我想阁楼里会有旧 的。让我们去看看。” 借助父亲举着的灯,在一堆杂物中间的一个箱子里,小卢金果然发现了一张 棋盘。他又一次感到这一幕过去曾经发生过——打开的箱子侧面支出一根钉子, 蒙着一层厚厚灰尘的书籍,以及一张中间出现裂缝的木制棋盘。灯光下他还看见 一根带着滑盖的小盒子,里面装着很小的棋子。他一直在阁楼里找象棋,找到后 把它拿到了游廊。他努力猜测着他的父亲是偶尔提到了象棋还是已经发现了他的 秘密——他始终没能想到那个很显而易见的原因,这就好比在你解决一千象棋难 题时,有时最关键的一步即是看起来最不可能的一步,而且很自然地会被立即排 除。 棋盘已放在了被灯光照得雪亮的桌面上,放在了灯和蔗莓之间,上面的灰尘 已经用报纸擦掉了,父亲的脸上不再有嘲笑的神情,小卢金也完全忘记了他的担 忧、他的秘密,心中只有一种骄傲的兴奋,他知道,如果他愿意,他现在就可以 展示他的能力了。 父亲开始在棋盘上摆棋子,一个小兵已经丢了,于是用一个可笑的小瓶子形 状的紫色东西来代替,还有一个车是用一枚西洋跳棋来代替的,所有的马都没有 了头,盒子倒空后找到的一个头却和它们都不配套。盒子里还有一个小骰子和一 枚红色筹码,都摆好了之后,卢金突然产生了一种冲动,他下了决心要好好下一 盘,于是轻声对父亲说:“我已经玩一点了。” “谁教你的?”父亲头也没抬地问。 卢金回答:“我在学校学的。有的同学会玩。” “噢!很好。” 父亲说,接着(引用普希金笔下一个注定要失败的决斗者的话)又说道: “让我们开始吧,如果你愿意。” 老卢金从年轻的时候起就会下棋,但只是为了消遣而已,而且很少下,下棋 的对手是谁也无所谓——在伏尔加船甲板上宁静的夜晚,或是许多年前他的兄弟 病危时在国外的一家疗养院里,还有在这儿,乡下,同一个不善交际的医生,他 对他们家的拜访总是周期性的——这些都是偶尔的消遣,时常会有疏忽和无用的 冥思苦想,在他看来,这么做不过是为了放松一下头脑,或是为了礼貌得体地保 持沉默,因为同一个不善交际的人在一起时,谈话的题目总是会枯竭——这是一 种简明的、不复杂的游戏,既不会让人雄心勃勃,也不需要太多的灵感。他总是 以同样的棋步开局,过程中很少注意对方的棋步。尽管他对输棋不在乎,但是私 下里他自认为自己的棋艺还是很不错的。如果输了一盘棋,他会认为那是因为他 思想溜了号,或是出于好意想用勇猛的进攻来活跃一下气氛。他觉得,只需要一 些实践,不需要理论知识,就完全可以能驳斥象棋书上所讲的开棋弃子法。 他的儿子对象棋的热情让他很是吃惊,也很突然——同时也是致命的和不可 避免的——现在坐在明亮的游廊里,四周是一片夏夜的漆黑,对面坐着他的儿子, 每一俯身移动棋子,他绷紧的前额就扩展开来——这一切真的很奇怪,很令人畏 惧,以致于老卢金无法静下心来考虑下棋,他假装思考,头脑中却模糊地回忆起 他在圣彼得堡不正当的行为(这留下一种羞耻,最好是不去回忆它们),接着又 看着儿子下棋时随意悠闲的一举一动。 游戏只进行了几分钟,儿子突然说:“如果你走这儿,我就会将军,如果走 那儿,我就会吃掉你的后。” 他困惑地把棋子又放了回去,仔细地想了一会儿,头向左边歪了歪,又向右 歪了歪,然后慢慢地向王伸出手,猛又迅速缩了回来,好像被烫了一下似的。 儿子平静地把已吃掉的棋子整齐地往棋盒里摆。最后老卢金把棋子还是放在 了那个会引起全盘覆灭的位置上,然后干笑了几声,把王碰倒,以示承认失败。 就这样,他连输了三盘棋,而且也意识到如果再下10盘,结果也还会是如此。 然而他无法停下来。在第四盘棋刚一开始的时候,卢金把父亲刚刚走过的棋子又 挪了回去,摇摇头说:“最差的走法,奇格林建议走兵。”语调十分自信,一点 也不像孩子的口吻。 同样以不可理解的又是不可挽回的速度,老卢金又输了这盘棋,他再一次于 笑了几声,手颤抖着往一个直壁雕花的玻璃杯中倒牛奶,杯底一个蔗莓心慢慢地 飘到水面上,打着转儿,好像不想被融化掉似的。他的儿子把棋盘和棋盒放在角 落里的一张柳条桌上,冷漠地道了声晚安,然后轻轻地走出去关上了门。 “嗯,原来如此,我早就应该想到这个。”老卢金边说边用手帕擦着手指尖, “他不是因为好玩才下棋的,他是在进行一个神圣的仪式。” 一只眼睛发光的毛茸茸胖乎乎的飞蛾撞在了灯上,又滑落到了桌面上。一缕 微风轻轻地吹过花园,客厅里考究的挂钟敲响了12下。 “不,不对,”他又说道,“胡思乱想。许多年轻人都擅长下棋。这没有什 么让人吃惊的。是我太神经过敏了,如此而已。她也真是的,不应该鼓励他。不 过,没关系……”接着他又厌烦地想到,过一会儿他不得不回到卧室去,表白, 抚慰,而此时此刻已是午夜…… 第二天一大早,小卢金来到了花园后面浓密的矮树丛里,把父亲珍贵的象棋 埋在了树林中最阴暗、苔藓最厚实的角落里。他认为这是避免麻烦的最简单的办 法,因为现在他已经有了另一副象棋,可以拿出来光明正大地使用了。 他的父亲无法抑制,对这件事情的好奇,离家去拜访了那位性格孤僻的乡村 医生,因为医生的棋艺比他本人要强得多。晚饭后,他把儿子和医生拉到游廊里 的柳条桌旁,自己哈哈笑着,搓着手,努力不去想这么做是错误的——至于为什 么错他也说不清,然后自己也坐在桌旁,把棋子摆好(并为那枚紫色的代替棋子 的小东西向医生道歉),眼睛热切地随着每一个棋子移动着。 医生拧起眉毛,毛茸茸的拳头使劲揉着鼻子,每走一步都要想很长时间,不 时地直起身来靠在椅背上,好像远离棋盘一点能看得更清楚似的,然后睁大眼睛, 重重地俯下身,双手揽庄膝盖。他输了——使劲地哼了几声,柳条扶椅也跟着吱 吱嘎嘎地作响。 老卢金在一旁叫嚷:“你瞧,你要是这么一走一切不都有救了吗?其实你开 始是占优势的。”医生用低沉的嗓音反驳道:“你看不出来我正在被将军吗?” 他又把棋子重新摆好。 当老卢金沿着有萤火虫在两旁飞舞的小路把医生一直送到桥头的时候,他听 到了他曾经十分渴望听到的活,然而此时此刻,这些话在他的心头重似千斤—— 他倒宁愿没有听到它们。 医生开始每天晚上都来拜访了,因为他是一个一流棋手,从屡遭失败中他反 而会得到极大的乐趣;他送给小卢金一本象棋手册,但是建议他不要过于沉湎于 此,不要累坏身体,要在空气流通的地方读书。他说到一次他曾经有机会见到的 一位象棋特级大师,说到最近的一次锦标赛,也说到了象棋的历史,说到一个有 些来路不明的印度王公,说到了伟大的菲利多尔——他同时也是一位颇有建树的 音乐家。 有时他会带来他称做“糖李子”的东西——从期刊上剪下来的一些巧妙的象 棋问题。卢金只消仔细研究一会儿,就会找到解决办法。 他脸上带着特殊的神情,双眼进发出喜悦的光芒,大叫着:“多么光荣!多 么光荣!”还把所有的r 音都发得十分粗重。但是他能独自解决难题这个事实并 没有让他高兴多久。 医生用毛茸茸的手把后撤得越来越远,最后点点头,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儿, 眼盯着棋盘,而老卢金(在这种时候他总是在场)渴望着奇迹的出现——儿子的 失败——当他的儿子又一次取胜的时候,他是既高兴又痛苦,在这种复杂情感的 折磨下,他总会拿回一个马或是一个车,叫嚷着一切都不会被吃掉,有时他还会 亲自披挂上阵,然而总是以无望的妥协告终。每当这个时候,小卢金总会朦胧地 感到他体内好战、猛烈的激情是在无谓地消耗。 于是一切就这样开始了。从在游廊里下棋的一个个夜晚,到卢金的相片出现 在圣彼得堡杂志上,这之间好像什么事也不曾发生过,既没见到乡村秋季常见的 蒙蒙细雨飘洒在紫菀花上,也没有返回城里的旅途经历,更没有回到学校后的记 忆。他在象棋俱乐部进行了第一次难忘的比赛之后不久,也就是10月纪念日那一 天,他的照片出现在杂志上了。发生在返回城里和照片见报之间的事情一切都很 模糊很混乱,尽管期间有足足2 个月的时间。后来回忆起来,小卢金说不清楚学 校的那个联谊晚会发生在哪一天——那天晚上,在一个角落里,他默不作声地赢 了他的地理教师(一个很出名的业余棋手),而他的同学们并没有注意到这里布 下的棋局——他同样也说不清楚那个灰发的犹太人应他父亲之邀,来家里共进晚 餐是哪一天了。那个犹太人曾是一位在世界各大城市战无不胜的象棋天才。而如 今,他年老智衰,生活在无所事事的贫困潦倒之中,脑筋迟钝,忧心忡忡,永远 失去了他的热情、他的魅力和他的机遇……但是有一件事情卢金记得很清楚—— 那就是他在学校里的恐惧感,害怕他们知道了他的天赋而讥笑他——后来,依照 他绝对精确的记忆,在那场联谊晚会的比赛之后,他决定不再去上学了。因为他 还保留着童年时的所有痛苦的记忆,他无法想象第二天早晨自己将如何去迎接那 无数探寻的、洞察一切的目光;也不能忍受再次去体验走进教室的那种可怕的感 觉。 另外他还记得在他的照片出现在杂志上之后,他就拒绝去上学了。他无法打 开自己记忆中的结,这个结把联谊晚会同照片紧紧地系在了一起,他说不清楚这 两件事哪个在先,哪个在后。 是他的父亲使他的照片上了杂志,照片是以前在乡下照的:他站在花园里的 一棵树旁,一片树叶遮着他的前额,他微微低下的脸上流露出郁郁不乐的神情。 照片上的他下身穿着一条瘦瘦的白色短裤,前面的扣子像平常一样忘了扣上。 卢金看到照片后并没有像他父亲所期待的那样惊喜不已,他什么也没有表现 出来——但是他的确偷偷地欢喜了一阵子:因为这件事可以给他的学校生活画上 一个句号了。整整一个星期,他们不停地恳求他,当然他的母亲还哭了鼻子。他 的父亲威胁说要收回他的新象棋——鞣皮的棋盘、硕大的棋子。 突然一切都自行决定下来,他离家出走了——穿着秋衣,因为他的冬装在他 的一次未遂的出走之后都被藏了起来——他不知道该去哪里(冰冷刺骨的雪花从 天上洒落下来,洒落在屋檐上,一阵风刮过又将它们吹掉,接下来又一遍遍重复 上演这小型的暴风雪的一幕)。最后,他来到了姨母家,春天之后,他一直也没 有再见到过她。他到的时候姨母正要出门,戴着一顶黑色的帽子,手中捧着一束 用纸包裹着的鲜花,要去参加一个葬礼。 她对卢金说:“卢金,你的老朋友死了。和我一起去吧。”他很生气没有被 允许进屋暖和一下身子,很生气那纷纷扬扬的雪,很生气姨母面纱后多愁善感的 眼泪。于是他倏地转过身,离开了。 在街上又走了了一个多小时之后他回家了。他不记得回家时的具体情形厂, 他也从来不能确切地记住某些事情是这样发生的还是那样发生的;这次也许是因 为他对自己后来发高烧神志不清的记忆太深刻了——由于他整整一个星期都神志 不清。再加上他极其脆弱敏感,所以医生断定他的病不会好了。这不是他第一次 生病,后来回忆起这次特别的生病,他总是不知不觉地想起以前,因为他的童年 经常出现这样的情况:他特别清楚地记得他非常小的那一次生病,那时他总是独 自一个人玩,把自己包在一张虎皮地毯里,孤零零地扮演一个国王——幸好他扮 演一个国王,因为国王神圣而艰巨的职责使他战胜了周身的寒冷。他想尽可能地 拖延那不可避免的一刻,因为他实在不想让他们摸他的头,量他的体温,然后把 他裹在被里。实上没有任何一次生病可以同10月里的那次沉浸在象棋气氛中的生 病相比。 昔日常常战胜奇格林的那个灰头发的犹太人、盖在鲜花中的姨母的爱慕者的 尸体、父亲拿来杂志时的快乐表情、地理教师对突如其来的将军的惊愕、象棋俱 乐部满是烟味的房间以及那个胡子刮得很干净的音乐家——他把电话听筒夹在下 巴和肩膀中间,样子很像夹着一把小提琴……所有这些都出现在小卢金高烧时迷 迷糊糊的脑海里,他感觉那是在一张摇晃的、不断裂开的棋盘上进行的一盘可怕 恐怖的棋战。 康复之后,他成了一名又高又瘦的男孩子。父母把他送到了国外,起初是到 亚得里亚海岸,在那里,他常常躺在花园台阶上,晒着太阳,脑子里一盘盘地下 着棋。这样做是不会有人来阻拦他的。 后来他又被送到德国的一个度假胜地,父亲常带着他沿着有山毛榉树枝围护 着的小径散步。16年之后,当他再次重游这个地方时,他认出了花坛中间站着的 长胡子的陶制小矮人;漂亮宏伟得多了的旅馆门前铺就的五彩碎石路;还有山上 阴凉的树林和杂色的油彩路标(每一种颜色代表一条道路的方向);每个交叉口 处的山毛榉树干或是岩石(是用来帮助散步者识别方向的)。泉水旁的商店里还 在卖着那种凸面玻璃中装饰着珍珠的翡翠绿色的书镇;无疑还是那只乐队正在公 园看台上上演着歌舞杂曲;那枫依然在小桌上投下生机勃勃的影子,小桌旁坐着 一些喝着咖啡、吃着楔形苹果饼的人们。 “看,看见那些窗户了吗?”坐在桌旁的他说,手杖指向旅馆的厢房,“在 那里我们曾进行了规模很小的比赛。很多最受尊敬的德国棋手都参加了比赛。我 那时14岁。得了第三名,是的,第三名。”他的两只手轮流地放在粗手杖的拐角 处,悲哀地略微有些老气地打着手势,这个样子现在对于他是很合适的了。然后 他低下头,好像在倾听远处传来的音乐。 “什么?戴上帽子?太阳晒得厉害?我说这完全不必。为什么要大惊小怪呢? 我们坐在阴影里怎么会晒着?”然而他还是接过了小桌那边递过来的草帽,弹了 几下帽子里面,因为在制造者的名字那里有一个小小的黑点。他的脸上浮现出了 一抹苦笑——样子是这样的:右脸颊和嘴角略微向上,露出了烟草熏黑的不健康 的牙齿。他也只会这么笑。谁看见他都不会认为他只是40出头——鼻翼两侧有两 道深深的皱纹,背向前弓着,整个身子都给人一种病态的肥胖的感觉,当他猛地 站起身,抬起一只胳膊驱赶一只黄蜂时,可以看出来他的五短身材——从当年的 小卢金的身上完全看不出来他会是现在这个身材:肥胖多肉、体弱慵懒。他尖着 嗓子抱怨地说:“为什么这只黄蜂总是纠缠我?”他一只胳膊驱赶着黄蜂,另一 只手从兜里往外掏手帕。黄蜂绕完了最后一圈之后飞走了,他的目光追随着它好 久,手还在机械地掏手帕。 然后他又把他坐的金属椅子在碎石地上稳了稳,拾起掉落的手杖,又坐丁下 来,沉重地喘着气。 “你笑什么?黄蜂是极其讨厌的昆虫。”他皱着眉头,盯着桌面。香烟盒旁 放着一只手提包,半圆型的,黑色丝绸面料。他拿起手提包,心不在焉地把包上 的小锁咔哒咔哒地开了又关,关了又开。 “关不牢,”他头也不抬地说,“总有一天,你会把包里的东西掉出来的。” 他叹了口气,把手提包放在了一边,用同样的语调接着说:“是的,参加比 赛的有最受人尊敬的德国棋手。还有一个奥地利人。我死去的爸爸一点也不幸运。 他希望这里没有对象棋太感兴趣的人,可是我们一到这儿就赶上了一场比赛。” 所有的建筑都被重建了,旅馆的厢房现在看起来也同以前不一样了。他们曾 经住在这家旅馆,住在2 楼。那时他们决定一直呆到年底再回俄国——父亲提都 不敢提的学校又幽灵般隐隐欲现了。母亲早回去了,初夏时她就离开了。她说她 想俄国的乡下想得都快疯了。她拉长声音说“疯”字的时候,中间的音节听起来 十分哀伤痛苦,这实际上是小卢金记忆中对母亲声音的惟一印象。然而她是很不 情愿地离开的,并不知道应该去还是应该留。她很久以来就感到与儿子之间的关 系疏远了,好像儿子已经漂落到别的什么地方去了,她所愿意见到的不是现在这 个长大的男孩,不是这个报纸上常出现的象棋天才,而是从前那个不肯受气的小 男孩,他会为最微不足道的事情躺在地上,大声尖叫,脚使劲跺着地板。 现在一切都改变了,变得让人悲伤。现在一切都无关紧要了——无论是车站 花园里稀疏的非俄国品种的紫丁香,还是诺尔快车的卧铺车厢里郁金香形状的灯 以及胸部那种下沉的、让人窒息的感觉,也许是心绞痛;也许,像她丈夫所说的, 只是神经过敏。她走了,没有再写信来。父亲心情越来越好,搬到了一间小一点 的房间里。 在7 月的一天,当小卢金从另一家旅馆往回走的时候——那里住着一个忧郁 而年老的棋友——在明亮的正午阳光下,他忽然瞥见了站在山边小径木头栏杆旁 的父亲。他身旁还有一个女士,正是从圣彼得堡来的红棕色头发的年轻姨母。他 吃惊极了,还有些害臊,此后他再也没有对父亲提起过这件事。 几天后的一个早晨,他听见父亲迅速地向他的房间走来,似乎带着大笑声。 门被推开了,他攥着一块纸走了进来,那样子好像是要把它推向一边。泪水从他 的脸上、鼻子旁扑簌滚落,仿佛是他往脸上淋了许多水。他不住地抽泣、喘息: “这是什么?这是什么?一定是误会,他们弄错了。”—一然后继续把电报推向 一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