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他的未婚妻听到这个消息竟然无动于衷,这令卢金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在 打败了一个十分顽强的匈牙利棋手而获了一分之后,卢金就去了那个气氛上很有 一抹伪民俗色彩的著名的公寓。 的确,虽然比赛在进行了40步棋之后被宣布推延到第二天继续进行,但是对 接下来的走法卢金已成竹在胸,所以这盘棋事实上他胜券在握已成定局。他大声 地把明信片(上面写着“我们已经到达——希望今晚能够见到你。”)上的地址 读给一个他没有注意什么长相的出租车司机,在不知不觉中走过一段昏暗的、比 意想中要远一些的路程来到了公寓门前。 他小心翼翼地把金属门环从狮子嘴里拉出来。门铃立即就响了起来,门开了。 “什么,你没穿外套?我不会让你进来的……” 但是卢金已经迈过了门槛,正在晃着胳膊,摇着脑袋,努力让自己的呼吸均 匀些。 “噗,噗,”他大声喘着气,同时做出了一个拥抱的姿势。直到这时,他才 猛地注意到自己的模样,左手向一边伸出,手里握着一只没有派上用场的手杖; 右手握着钱夹,很显然,付过出租车车费以后他就一直在手里这样拿着它。 “又戴那顶难看的帽子……喂,怎么还站在那儿?到这边来。” 他的手杖平平稳稳地落在了一个花瓶形状的容器里;钱夹也被放在了右边口 袋中;帽子挂在了一个衣钩上。 “我来了,”卢金说,“噗,噗。” 她已经站在了远处门厅的那一端;她将门推开,裸露的胳膊沿着壁炉旁的墙 壁向上伸着,头向上仰,用快乐的神情看着卢金。门里边,壁炉横梁正上方挂着 一大幅鲜艳的油画,很是耀眼夺目。卢金通常是注意不到这类事物的,但今天他 却一下子就感觉到了这幅油画的存在。这是因为油画在电灯的照射下发出耀眼的 光亮,那颜色让卢金眼花缭乱,使他感觉像中了暑似的。油画上一个眉毛以上包 着头巾的乡村少女正在吃一个苹果。 “是个俄国女孩。” 卢金津津有味地评论道,然后放声大笑起来。 “好了,进来,进来。别碰到桌子。” 他走进客厅,由于高兴,几乎手舞足蹈起来,天鹅绒马甲(由于某种原因, 每逢比赛时他总是穿着这件马甲)下的肚子随之剧烈地上下起伏。 他头顶上的那盏带有半透明吊灯架的支形吊灯应和着他的笑声,也发出奇妙 的相像的震颤声;在映着法兰西第一帝国时代流行扶椅的四条腿影子的黄色嵌花 地板上,一张白色的熊皮铺在钢琴前,熊爪子向四周伸开,仿佛是在地板光亮的 深渊里飞翔着;各种各样有节日气氛的小装饰品摆放在星罗棋布的小桌子、搁架 和落地式支座上,一些颇似大块重磅卢布的东西在壁橱里闪着银光,一根孔雀羽 毛从衣镜柜后面支出来。墙上饰有许许多多画——更多的包着头巾的乡村少女, 一个骑着役马的金发特加图尔①,一间屋顶上盖着蓝色绒毛被似的积雪的小木屋 ……所有这些,今天在卢金的眼中都汇合成了动人的闪亮的色彩,他想象着时而 会有一样物品从里面跳出来片刻——一只瓷瓶驼鹿,或是一个黑眼睛的人像—— 然后变成一片快乐的朦胧。 ---------- ① 俄国传说的中世纪英雄。 他在北极熊熊皮上绊了一下,熊皮的一边向上翻起,这时可以看出它的里面 有一层扇形图案的衬里。他已经有十几年没有看到俄式建筑了,现在置身于这间 大胆地展示着各种各样华丽、同时也未免有些俗气的俄国化小摆设的房间里,他 产生了一种孩子似的兴奋,一种高兴得想拍巴掌的欲望——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 样轻松舒适过。 “复活节剩下的,”他很有把握地用小指指着一枚绘有金色图案的小木头蛋 说(一个慈善舞会上得到的“翻筋斗”游戏的奖品)。 这时,一扇白色双页房门猛地被推开了,走进来一位身子挺得笔直的绅士, 头发像刷子似灼,鼻子上架着眼镜。他迅速地向前走来,手已经伸了出来。 “欢迎,”他说,“很高兴见到你。” 然后,像魔术师一样,他打开了一个手工制作的香烟盒,盒盖上印着亚历山 大一世的鹰徽标志。 “带烟嘴的,”卢金眯着眼睛看了‘看,“我不吸这种烟。但是,瞧……” 他开始在口袋里摸索,掏出了几根装在一个纸筒里的很粗的香烟,它们正从 那纸筒里往外掉,有几根掉在了地上,绅士敏捷地把它们捡了起来。 “宝贝儿,”他说,“给我们拿一个烟灰缸。请坐。对不起……呃……不知 尊姓大名。” 一个水晶烟灰缸被放在了他们俩人中间,两个人同时伸出手去弹烟灰,两根 烟碰在了一起。我摆正一下棋子,①棋手善意地说,将手中的烟拿了回来。 ---------- ① 原文为法语,系象棋术语,表示不打算走手正触及的那个棋子。 “没关系,没关系。” 另一个人赶忙说,从突然变窄的鼻孔里喷出两股细细的烟雾。 “噢,你来到了我们美丽的老柏林。我的女儿告诉我说你是来参加比赛的。” 他解开一只浆洗过的袖口,将一只手放在屁股上继续说,“顺便问一句,我总是 在想,象棋里是不是有一种棋步能够使人常胜不败呢?不知道你能不能明白我的 意思。我的意思是说……对不起……你的尊姓大名是……?” “我明白你的意思,”卢金说,然后认真思考了一会儿。“你看,我们有静 步和动步之分。动步……” “啊,是的,是的,就是这个。” 绅士点头。 “动步是一种棋步。”卢金充满激情地高声继续说道,“它能使我们立即获 得毫无疑问的优势。比如说职将军,使用一个有力量的棋子,或者是当兵可以像 后一样使用时等等,等等。而静步……” “我懂了,我懂了,”绅土说,“这次比赛大约要持续多久?” “静步意味着设计、颠覆和复杂。”卢金说,努力想高兴起来,但随即沉入 了下棋的状态之中,“让我们拿个具体例子来说。白方……”他陷入了沉思,眼 睛盯着烟灰缸。 “很不幸,”主人不安地说,“我对象棋一窍不通。刚才我只是想问问…… 但是,这完全没有关系,完全没有关系。一会儿我们就去饭厅。宝贝儿,告诉我, 茶准备好了吗?” “对了!”卢金大叫,“我们可以以那天比赛中断时的棋局为例。白方:王 在c3,车在a1,象在d5,兵在b3、c4. 黑方:……” “复杂的东西,我是说象棋,”绅士插进话来,并一跃站起,努力去打断与 黑方有某种关系的潮水般涌来的字母和数字。 “现在我们设想,”卢金加重了语气,“黑方走出了在它的位置上最好的一 步——从eb到g5. 对于这个,我回以这样的静步……” 卢金眯起眼睛,声音轻得近手耳语,嘴唇噘起,像似要轻轻地亲吻,嘴里发 出的声音不是话语,不是对一个棋步的设计,而是某种最温柔、最脆弱的东西。 当他在第二天的比赛中把这一步棋用在棋盘上的时候,同样的神情出现在了 他的脸上——是那种轻轻吹掉婴儿脸上的一根小羽毛时的神情——当卢金装模作 样地轻咳一声,然后无限爱惜地在纸上将这一步棋记录下来的时候,匈牙利棋手 眼睛盯着棋盘陷入了深深的沉思,他今天的脸色蜡黄憔悴,是一夜未曾合眼所致, 在这一夜里他殚精竭虑地构想所有可能的棋步(以使最后能够和棋),然而却没 能发现这个隐蔽的组合。 匈牙利选手很快就败下阵去。 卢金的对面又坐上了一个俄国选手。 比赛的开局很有意思,很快地,桌子周围就水泄不通地围了一群观众。好奇、 窒闷、关节活动时发出的咯叭声、周围的呼吸声,更多的是耳语声——不时被一 个更响、更让人心烦的“嘘”声打断——所有这些都在不停地折磨着卢金,如果 他没有完全沉浸在棋局的无底洞之中,他就总是受到这些关节声、衣服的沙沙声、 扑面而来的有气味的人体热浪的强烈干扰。现在,他从眼角余光看到了许许多多 的旁观者的腿,在所有那么多深色的裤子中间,他看见了一双特别让他心烦的女 人的脚,穿着光亮的灰色长袜和一双夹杂着蓝颜色的皮鞋。这是一双明显根本不 懂象棋的脚,真让人纳闷它们来这儿做什么……这双带横纹或是别的什么图案的 尖尖皮鞋最好是去人行横道上咯咯地行走……离这儿越远越好。他一边让表停下 来或是在纸上记下棋步或是把一枚吃掉的棋子放在一边,一边向旁边斜眼瞟一下 那双一动不动的女人的脚。一个半小时之后,当他赢得了这场比赛,站起身来, 向下拽了拽身上的马甲时,他才看到那双女人的脚原来是属于他的未婚妻的,于 是他产生了一种强烈的幸福感,因为他的未婚妻就站在那里看着他取得了刚才的 胜利。他热切地等待棋盘和所有这些吵闹的观众快快消失,好让他能早一些过去 抚摸她。 但是棋盘并没有马上消失,甚至在他们来到饭厅坐在一个闪亮的黄铜色大茶 炉旁边之后,清晰的规则方块还是能透过白色的桌布显现出来——巧克力和奶油 块——同样的规则方块图形也不容质疑地出现在洒着糖粒的蛋糕上。未婚妻的母 亲以屈尊的略有些嘲讽的纵容神情同他打了个招呼,与昨天突然出现的打断他有 关象棋谈话的那个人的神情一模一样——昨天同他谈话的那个男人,很明显是她 的丈夫,开始向他炫耀他在俄国曾经拥有的那所地道的俄男式乡间别墅。 “让我们去你的房间。” 卢金声音沙哑地对他的未婚妻低声说,她咬了一下嘴唇,看起来很吃惊。 “我们走。” 他又说了一遍。但是她机灵地将一些可爱的木莓果酱放在他的玻璃盘子上, 这些粘乎乎、红得耀眼的果酱像颗粒状的火焰一样在他的舌头上经过,果然产生 了效果。 “谢谢,谢谢①,”当果酱再次被放进他的盘子里的时候,他颔首致谢,同 时为了不让绝好的糖浆掉下一滴,他舔了舔由于刚刚舀了茶而变得十分烫嘴的小 勺,死一般的寂静中只有他舔勺时发出的咂嘴声。 ---------- ① 原文为法语。 后来他终于得到了他想要的,终于和她单独待在了一起。他把她拉到身边, 重重地坐下,握住她的手腕,但是她默默地挣脱开他的手,转了个圈然后坐在了 一个膝垫上。 “我还没有决定最后嫁不嫁给你,”她说,“你别忘了这一点。” “所有的事情都已经决定了,”卢金说,“如果他们不同意,我们就迫使他 们签字。” “签什么字?” 她吃惊地问。 “我不知道……但是似乎需要他们的一种签字或者别的什么。” “愚蠢,愚蠢,”她一连说了几遍,“不可理喻的、无法救药的愚蠢。我和 你之间有什么?我和你采取什么行动?……而且,你看起来太疲倦了。我敢肯定 下这么多盘棋对你的健康很不利。” “啊呜,”卢金说,“一些小比赛罢了。” “可晚上你也在不停地思考,你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你知道现在已经很晚了。 回家去。你需要睡觉,现在你只需要睡觉。” 然而他仍然坐在条纹沙发上不动。她茫然地回味着他们刚才的谈话——东一 下,西一下,前言不搭后语的。同他认识到现在,他还没有正常地亲吻过她,一 切看起来都不是很正常。他接触她所做的动作没有一个是正常的拥抱。但是他眼 中那种孤苦伶仃的爱意和他俯在棋盘上时照亮他的那种神奇的光芒却又…… 第二天她又产生了那种冲动,所以就去了位于狭窄嘈杂街道上的那一家大咖 啡馆二楼的房间。这一次,卢金一眼就看见了她。他正在用低沉的语调同一个男 人说话,那个男人宽宽的肩膀,下巴刮得很干净,剪得很短的头发紧贴着头顶向 下梳,在前额上留了个小尖;两片厚嘴唇中间叼着一支已经熄灭了的香烟。但他 仍然叼着它。一名报社派来的画家坐在他旁边在纸上飞快地画他叼香烟的侧面素 描。画家的头一会儿抬一会儿低的,就像是一个脑袋可以活动的娃娃。 她从旁边经过时扫了一眼画家手中的画纸,她在只画出了大致轮廓的图拉提 旁边看到了已经完成了的卢金画像——一个夸张了的忧郁的鼻子,暗色双下颏, 还有太阳穴上那缕熟悉的头发,她把那叫做卷毛。图拉提坐下来开始同一个德国 特级象棋大师比赛,卢金向她走过来,带着忧郁的,有一丝歉疚的笑容,说了一 长串笨拙的话。她吃惊地意识到他是想让她离开。 “我很高兴见到你,”卢金请求说,“但是,现在……现在,有点影响我的 思考。” 当她顺从地从两排象棋桌中间穿行离去时,他目送着她的身影移动,然后轻 快地对自己点了一下头,之后走回到他的棋盘旁,在那里他的新对手已经落座了。 那是一个灰头发的英国人,他总是一成不变地临危不惧,也总是一成不变地输掉 每一盘棋。这一次他还是不走运,卢金又赢了一分。第二天他下了个平局,第三 天又赢了——到那时他已经不能将象棋和他未婚妻的家清楚地加以区分了,好像 运动步伐被加快了,起初看起来是条纹图案的东西现在都变成了摇曳不定的模糊 的一片。 他以与图拉提同样的进度前进。图拉提得一分,他得一分;图拉提得半分, 他也得半分。就这样他们在各自比赛中向前发展,好像是在等腰三角形的两腰上 向上攀登着,而到最后的关键时刻则定会在顶点遭遇的。 夜有些摇摆颠簸。 他无法迫使自己不再冥想象棋。尽管他感觉很困,但是睡眠却无法统治他的 大脑;睡眠一直在寻找可以钻进他大脑的入孔,但是,每个入口处都被象棋哨兵 把守了,他能够痛苦地感受到睡眠就在那里,距他很近,却游离于他的大脑之外: 疲倦地在房间里乱逛的卢金在睡觉,而在脑子里设想棋术的卢金却醒着,他不能 让他们美满地合二为一。更糟的是——在每次比赛之后,他企图从象棋概念的世 界里爬出来则更为艰难,甚至有时在白天他也会出现讨厌的被一分为二的感觉。 三个小时的比赛之后,他的头隐隐作痛,不是整个头部,而只是一部分困在疼痛 的黑色方格里。有一阵子他无法找到出去的门,门被一个黑点模糊了,他也记不 起那所珍贵的公寓的地址了,幸好他的口袋里仍然放着那张旧明信片,明信片对 折起来,而且顺着折痕已经开始有些撕口了(“希望今天能够见到你”)。当他 走进满是俄国玩具的房子里的时候,他仍然会产生一种快乐的心情,但是,这种 快乐现在也是零零星星的了。 在一个没有比赛的日子里,他比平时早一些就到了那里,只有母亲一个人在 家。他决定继续那次黄昏时在山毛榉矮树林里未完成的谈话。 她高估子自己十分珍贵的能力,认为她能够充分表达自己的思想(由于这种 能力,来他们家的年轻人都认为她的智商极高,都惧她三分)。 她猝然出现在卢金的身边,首先就在花瓶里甚至在展翅雄鹰般的熊的下巴里 发现的烟头发表了一通长篇大论,然后又建议卢金在这周六晚上,当他的丈夫做 过每周一次的净身礼之后。马上在他们家洗个澡。 “我敢说你一定不常洗澡,”她直截了当地说。“不太经常?得了,承认了 吧。” 卢金阴郁地耸了耸肩,地板上正在发出一种只有他一个人能够觉察到的微小 变化,那是阴影造成的奇妙的变化。 “总之,”她还在继续说,“你必须控制自己。” 当把自己的听众的情绪调整妥当之后,她开始了最主要的话题。 “告诉我,我猜想你已经把我的女儿彻底带坏了,对不对?” “不是,夫人,”卢金叹了口气,皱起眉头,迅速将一只脚缩了回来,鞋底 在地板上蹭过,这是在擦掉一块已经十分清晰的组合。 “我一点儿也不了解你,”响亮的声音飞快地继续着,“我还会对你进行调 查的——是的,是的,调查——看看你有没有那些特别的恶疾中的一种。”。 “哮喘,”卢金说,“还有点风湿。” “我不是说那个,”她恼怒地打断了他的话,“这是个严肃的事情。很明显, 你自认为你已经订婚了,可以到这儿来,单独和她待在一起。但是,我认为一段 时间之内决不会谈什么婚嫁问题的。” “去年,我还犯过痔疮。” 卢金语调平淡地说。 “听着,我在同你谈一些极其重要的事情。你可能想今天就结婚。我知道你 打的是什么如意算盘。然后她就会腆着大肚子走来走去,你马上就会粗暴地对待 她。” 卢金从一处阴影中挪出脚来,又绝望地发现他坐着的地方很远处,一个新的 组合正在地板上形成。 “如果你对我的话还有一点感兴趣的话,那么我必须告诉你我认为你们俩人 的结合十分可笑。你也许认为我的丈夫会支持你。坦白吧,你确实是这么想的!” “我现在处于贫困的境地,”卢金说,“我所需要的非常非常少。一家杂志 社为我提供了一个负责一块国际象棋版面的机会……” 这时,地板上令人讨厌的黄色已经变得十分显眼,卢金不经意地伸出一只手 把阴影方的王挪走,以摆脱光亮方小兵的威胁。 从那天起,他就避免在客厅里坐着,因为客厅里有太多的刨光木制摆设,在 你以足够长的时间看着它们之后,它们就会呈现出某些特殊的形状。他的未婚妻 已经注意到,随着比赛的一天天进行他变得越来越糟糕。他的眼圈黯黑,嘴唇红 肿起来。他的面色十分苍白,所以看上去总像是胡子拉碴的,实际上在她的坚持 下他每天都剃胡须。她带着极大的不耐烦等待着比赛的最后结束,每次想到他必 须付出有害的巨大的努力才能获得一分时,她的心就隐隐作痛。 可怜的卢金,无法理解的卢金……在整个秋天的日子里,当她在每天早晨和 一个德国女子一起玩网球的时候,或是在听一些她早已不感兴趣的有关艺术的讲 演的时候,或是在她房间里飞快地浏览一摞破旧的各种书籍的时候——安德烈耶 夫的《海洋》,克拉斯诺夫的一本小说和一本名叫《怎样成为一名瑜珈修行者》 的小册子——每当这些时候,她总是在想,此时的卢金正沉浸在他的象棋设计之 中,正在那里挣扎受苦——而她却无法分担他的艺术的折磨,这让她十分难受。 她毫不怀疑他的才能,而且确信他的这种才能不会只为象棋而消耗,无论象 棋有多么美妙;她确信当比赛的狂热过去之后,当卢金冷静下来之后;他会安定 下来的,在他的身体的深处,某种稳定的不可估量的力量定会升起,开始发挥作 用。他会在生活的其它领域也展示出他的能力。她的父亲把卢金叫做绝路狂想者, 但又补充说他无疑是个非常天真,非常值得尊敬的人。 另一方面,她的母亲坚持认为卢金不是一天一天地而是一个小时一个小时地 在失去理智,而法律规定疯子是不能结婚的。 她努力向所有的朋友隐瞒这个无法想象的未婚女婿,开始这还不难——他们 认为她和女儿还在度假胜地尚未归来——但是后来,非常神速,经常来他们家拜 访的人又都出现了——比如,一个迷人的老将军,他始终认为使我们这些移居国 外的人感到遗憾的不是俄国,而是我们的青春,青春;还有几个俄裔德国人,奥 尔斯·塞耶维奇·斯米尔诺夫斯基——一个神智学家,也是一家甜酒厂的业主; 白军的几名前军官;几个年轻的夫人;歌唱家渥兹维斯汉斯基夫人;阿尔·耶沃 夫夫妇;还有那个被大家称为黑桃皇后(模仿一出著名的歌剧)的年迈的渥玛沃 夫公主,正是她第一个发现了卢金,而且从女王人仓促晦涩的解释中推断出卢金 同文学杂志有某种关系——一句话,他是一名作家。 “那么,那件事你听说了吗?”她问,礼貌地开始了一个与文学有关的话题。 “从奥普特金——一个新出现的诗人……稍微接近颓废派的……关于黄色和红色 矢车菊的内容……” 斯米尔诺夫斯基不失时时机地要同他下一盘棋,不幸的是在房间里没有找到 象棋。这些来访者中间的年轻人都叫他是傻瓜,只有老将军真诚热情地对待他, 长时间地恳请他去动物园看刚出生的的小长颈鹿。 一旦这些来访者以不同的组合形式在每天晚上出现在他们家时,卢金就一分 钟也不能词他的未婚妻单独待在一起了。 他同他们做斗争。带着一抹下象棋的色彩,为穿透这厚厚的人层进而走近他 的未婚妻而做出种种努力。然而,事实证明战胜他们是不可能的,会有越来越多 的对手逐渐出现的。他想,一定就是这些不计其数的不知何等尊容的来访者曾在 比赛的时候水泄不通地窒闷地围着他来着。 在一个早晨。所有这些正在发生的事情突然有了答案。那时他坐在他的旅馆 房间正中间的一个椅子上,努力让思想只集中在一件事上:昨天他已经得到了10 分,今天他必须打败莫泽。 突然他的未婚妻走了进来。 “像一个小乖乖那样,”她笑着说,“坐在中间,有进贡的礼物送到你手中。” 她递给他一盒巧克力,突然笑容从她的脸上消失了。 “卢金,”她大声说,“卢金,醒一醒!你怎么了?” “你是真实的吗?” 卢金不相信地轻声问道。 “当然是真实的。看你在做些什么?把椅子放在屋子中央,坐在那里。如果 你不马上站起来我就走。” 卢金顺从地站了起来,动了动肩膀和脑袋,然后把屁股挪到了沙发椅上。一 种不太自信、不太稳定的幸福的神情在他的眼中浮现闪烁。 “告诉我,比赛什么时候结束?”她问,“还有多少场?” “3 场。”卢金回答。 “今天报纸上说你一定会赢得这次比赛,说你表现极佳。” “但是有图拉提,”卢金说,抬了抬手指。“我的胃不舒服,”他难过地说。 “那么不给你吃糖了,”她马上说,把方形小包又塞到了胳膊低下。“卢金, 我去叫一个医生来。如果再这样下去的话你会死的。” “不,不,”他昏昏欲睡,“已经过去了,没有必要叫医生。” “你很让我担心。这意味着一直要到星期五、到星期六……该死。家里的情 况很不好。每个人都同意妈妈的观点,说我不能嫁给你。为什么胃不舒服?是你 吃了什么东西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已经过去了,全部。”卢金喃喃地说,头靠在了她的肩膀上。 “你只是太累了,可怜的男孩。你今天真的要比赛吗?” “3 点钟。对手是莫泽。总的说来,我表现得……他们怎么说来着?” “极佳。” 她笑了。 肩膀上的脑袋又大又重——一个有着复杂、神秘机制的装置。 过了一会儿,她发现他已经睡着了,现在她在考虑如何把他的头移到垫子上 或别的什么地方。她极其小地这样做了;现在他乎躺在沙发椅上,很不舒服地蜷 着身子。脑袋枕在枕头上,面色苍白。有一瞬间,她突然产生了一种恐惧,他会 不会突然死去了?她甚至摸了摸他的手腕,他的手腕很柔软温暖。当她直起身子 的时候,肩膀上感到有一丝隐隐的疼痛。 “他的头真沉,”她看了看睡着的人低语道,然后悄悄地离开房间,手中拿 着她的不成功的礼物。她在走廊里遇到了女服务员,于是告诉她一个小时之后叫 醒卢金。她悄无声息地走下楼梯,来到了阳光明媚的街上,向网球俱乐部走去— —这时她突然发现自己直到此刻仍在蹑手蹑脚的努力不弄出声响来,也不敢快速 走动。 女服务员并没有叫卢金——因为他自己早就醒了。醒后他马上就开始努力回 忆他刚刚做过的梦。因为他有过这种经历,如果不马上回忆刚刚做过的梦,过一 会儿就什么也记不起来了。 他梦到他奇怪地坐在房间中央——突然,既奇怪又快乐地,就像梦中经常发 生的那样,他的未婚妻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一个系着红带子的小包。她身上的装 束也像在梦中一样——穿着白色的衣服和一双走起路来没有一点声响的白色的鞋 子。他想拥抱她,但是突然感觉不舒服,他的头在旋转。同时,她在一旁说报纸 上刊登了一些他的极佳的表现,但是她的母亲仍然不让他们结婚。也许还有更多 这样或那样的事情,但是他的记忆无法捕捉到那些正在逐渐消逝的东西了——为 了努力保留住至少是他刚刚费力回忆起的梦中的那些情景,卢金小心地挪动身子, 抚平头发,摇铃召唤服务员将饭送来,饭后他还要比赛。 那一天,象棋概念的体系显示出了一种令人敬畏的力量,他马不停蹄地一连 下棋四个小时并取得了胜利。但是当他坐上出租车,行驶了一段路程以后,他突 然想不起自己要去哪儿了,想不起他刚才对出租车司机说了什么地址,于是他干 脆饶有兴趣地等着看汽车究竟会在什么地方停下。 然而,卢金还是认出了那所房子,仍然有许多客人——但是到了这里卢金觉 得自己又回到了上午所做的那个梦中,因为他的未婚妻低声问他:“怎么样了? 病好了吗?”——在现实生活中她怎么知道这个? “我们生活在一个美好的梦中,”她对她柔声说道,“现在,一切我都懂了。” 他向四周望去,看到了桌子,桌子旁的那些面孔,还有俄式茶具以其特殊的 视角映射出来的它们的影子——他松了一口气,说道:“那么这也是一个梦?这 些人也是在梦中的?哦,哦……” “安静,安静,你叨咕些什么?” 她着急地低声说,卢金认为她是正确的,一个人不应该把梦吓跑,让他们坐 在那儿吧,这些人,暂且就这样吧。但是这个梦最不同寻常的地方是,其背景很 明显是俄国。而做梦人本人已离开那里好多年了。梦中的人物——快乐地饮着茶 的人们,正在用俄浯彼此交谈着,糖碗也同他许多年前在一个血色夏日黄昏的游 廊上往外舀绵糖的那只小碗一模一样。 卢金饶有兴趣地满意地看着自己重新返回了俄国,就像一种特殊的组合被巧 妙地重现一样,这种情况通常发生在——举个例子来说——当一个在理论上已经 存在很久却很难解决的问题突然惹人注目地出现在了比赛现场的棋盘上,使他产 生极大的乐趣。 但是,自始自终,真实的象棋生活的阴影时而微弱时而清晰地在他的梦境中 出现,最终它还是冲破了一切阻碍呈现了出来。然后,是他在旅馆的夜晚,他为 象棋思考,为象棋无眠,绞尽脑汁去寻找一套能够防守图拉提凶猛开局的棋步。 他毫无睡意,他的头脑在清醒地运转,而且澄除了所有的杂质。他知道除了 象棋之外的所有事物都只是一个诱人的梦,在梦中,一个裸露双臂、双目奕奕有 神的妩媚的少女形象像月亮的金色光晕一样在渐渐消融。以前,当他理智的光芒 同周围他不完全能够理解的世界相接触的时候,那光芒就四散开采,失去了大半 的亮度。而现在,既然这个世界已经溶解成为一个蜃景,那么这理智的光芒就变 得更加强烈、更加集中子,完全没有必要再为它担心了。 真正的生活,象棋生活,是有条不紊、层次分明的,充满了冒险刺激。想到 他驾驭起这种生活来是那么地轻车熟路,想到在这种生活中所有的事物都遵从他 的意志、服从他的安排,卢金的内心感到非常自豪。他在这次柏林锦标赛上所展 示的一些棋局还被行家们誉为“经典不朽”。 有一次,他在接连失去一个后、一个车和一个马之后最终还是取胜了;还有 一次,他把一个小兵放在了一个十分十分强悍的位置上,从而使这个小兵注入了 绝对强大的活力,而且还持续不断地增大、膨胀,就像是在棋盘上最虚弱的位置 上长着的一个疖子,这对于他的对手来说可是最凶恶不过的了;最后,在第三场 比赛中,卢金设计了貌似荒谬的一步棋,引起了周围观众的一阵唏嘘之声,他的 对手则陷入了他精心设计的圈套之中,待到发现之际已为时过晚。在这些和其它 所有的比赛中,在这次难以忘怀的锦标赛上,卢金展示了他思路惊人的清晰程度 和无情的逻辑推理能力。 但是图拉提也表现得相当出色,他也是一分接连一分地赢着,用大胆的想象 和过分的自信,使对手几乎处于一种被催眠的状态。也许正是由于他的自信,使 得他的棋运到目前为止还未曾背弃过他。他同卢金的相遇。最终就是要决出两个 人究竟谁能得到头奖。有一些人认为思路如此清晰敏捷的卢金能够战胜意大利的 喧嚣的幻想;也有一些人预言擅长猛烈、猝然袭击的图拉提定会击败颇具远见的 俄国棋手。 他们遭遇的日子终于到来了。 卢金醒来的时候发现他穿着衣服,甚至还穿着外套。他看了看表,匆忙地站 起身,拾起一直躺在房间中央的那顶帽子戴在头上。 这时他想到了自己。他环顾四周,努力想弄懂他刚才是躺在什么地方睡的觉。 他的床单没有一丝皱褶,长沙发上的天鹅绒也叶十分整齐。他惟一能确定的事情 是从无法追忆的时候起他就一直在下棋——在他记忆的阴暗处,就像两面镜子在 反射着一只蜡烛,在特定的角度可以看到一个光线合成的影像。卢金坐在棋盘旁, 又一个卢金坐在棋盘旁,只是小一些,之后再小一些,这样重复无数次。但是他 晚了。他要迟到了。他得抓紧时间。他迅速打开门,但又困惑地停下了脚步。 根据他大脑对事物的概念,象棋比赛大厅、他的棋桌和等候着他的图拉提应 该就在这里。可是没有这些,他只看到了空无一人的走廊和走廊尽头的楼梯。突 然,从那个方向,从楼梯那边,出现了一个匆匆跑来的小个子男人,他一看见卢 金就向他伸出手来。 “大师,”他叫喊,“怎么了?他们都在等你,他们都在等你,大师……我 给你打了三次电话,他们说敲门了但你没给开。图拉提先生已经在他的位置上等 了很长时间了。” “他们把它挪走了,”卢金烦躁地说,抬起手用手杖指了指空空如也的走廊, “我怎么能知道所有东西要被挪走?” “如果你不舒服的话……”小个子男人开始说,悲伤地看着卢金苍白、闪着 亮光的脸庞。 “好,带我去那儿!”卢金尖声说道,将手杖在地板上捣得梆梆响。 “很荣幸,很荣幸。”那人迷惑地低声呢喃着。卢金眼睛盯着前面疾步如飞 的竖起领子的小外套,想努力赶上前面那个人。 “我们走着去,”他的向导说,“一分钟就到。” 怀着解脱的心情,卢金认出了咖啡馆的旋转大门,然后是楼梯,最后,他看 到了他在旅馆走廊里一直在寻找的那些东西。一迈进咖啡馆的大门,他立即就感 觉到了生活的充实、镇定、清晰和信心。 “马上就要大获全胜的。”他大声说,熙熙攘攘的人群给他让出了一条通道。 “迟了,迟了,太迟了①。” 图拉提嘴中叽哩咕噜地念念有词。卢金这时才猛然看到了正在摇头摆脑的图 拉提。 “前进②,”卢金叫道,大笑了几声。一张桌子被摆放在他们两人的中间, 桌面上放着一张棋盘,棋子已经摆好,只等他们交战了。卢金从马甲口袋里掏出 一支香烟,心不在焉地将它点燃。 ---------- ① 原文为法语。 ② 原文为法语。 就在这刚刚开局的时候,奇怪的事情发生了。图拉提尽管仍然执白,可这次 却没有摆出他著名的开局,卢金挖空心思想出来的防守办法变得毫无用处了。也 许是因为图拉提事先预料到了可能会出现的难题;也许是因为在他了解了卢金在 本次锦标赛上表现出的镇静的威力之后决定要慎重地下这盘棋。总之他今天以最 平常,的走法开始了棋局。卢金有一会儿很为自己徒劳的努力而遗憾,不过他还 是比较高兴的,这使他有了更多的自由。况且,这证明图拉提是畏惧他的;另一 方面;他明白在图拉提幼稚平常的开局里面无疑隐藏着某个阴谋。 卢金定下心来,异常仔细地走着每一步棋。起初,这盘棋轻轻地、轻轻地进 行着,就像是装上了弱音器之后的小提琴一样。棋手们谨慎地占领着他们的领土、 向前走走这个,再走走那个,很礼貌,一点威胁的含义都没有一即使有一些威胁 含义,那也不过完全是一些传统的棋步——更像是给对手的一个暗示,像是在告 诉对手他要在那边建立一道掩护,而对手则会嫣然一笑,好像这一切不过是一个 无关紧要的玩笑而已,然后他再巩固一下那个位置,自己再向前移动几步。突然, 在一点预兆都没有的情况下,一根琴弦被低柔地奏响了。这是图拉提占在斜线位 置上的棋子中的一个发出的声音。但是随后这个柔和旋律的一丝迹象也在卢金这 一边出现了。有一会儿工夫,神秘的可能性在隐隐震颤闪现,然后一切又都归于 平静,图拉提又退了回去。然后双方又一次在自己的方格里调整修缮一—像是在 家里照顾孩子,打扫灰尘,规整东西等等。好像谁也不打算继续向前。然后又出 现了突然爆发的火花,声音的急速的组合,两个棋子短兵相接,马上又都被吃掉, 手指的短暂熟练的运动。卢金拿起一个威力不再的、沉重的黄色的小兵,把它放 在他身边的桌子上;接着图拉提的手指在空中一划而过,一个死气沉沉的黑色小 兵头顶上闪着亮光也被放在了桌子上。 摆脱掉了这两个突然变成两块木头的棋子之后;棋手们平静下来,好像忘记 了刚刚的火力交锋。然而当这里发生的震颤尚未完全停息之时,另外某种对抗却 仍然在努力形成着……但是这些努力并没能形成所期望的组合——另一个深沉、 阴暗的音符在又一个地方响起,于是两名棋手都放弃了仍在震颤的区域,将他们 的注意力又转向棋盘的另一方。然而在那里他们又一次无功而返。棋盘上最有分 量的几个棋子互相大声召唤了几次,又出现了一次交换,又有两枚棋子变成了涂 着亮漆的雕刻图形。 然后,是长时间、长时间的思考,卢金从棋盘上的一个位置向下推想,接连 在头脑中输掉了许多棋局,然后他的手指摸索着,最后终于找到了一个迷人的、 脆弱的、水晶般透明的组合——图拉提回应了一步,叮当一声轻响,组合变成了 一堆碎片,但是走完这步之后图拉提同样也是走投无路子。双方都只是为了不超 过时间(时间在象棋法则中是十分无情的)才不得不走出一步,都是在重复同样 的两步,威胁和防守,威胁和防守——同时两人都在努力寻找一个最巧妙的走法, 一个完全不同于现在这些机械运动的走法。 终于,图拉提下了一个组合——迅即,一股音符风暴笼罩在棋盘上空,卢金 顽固地在上面寻找一个细微清晰的音符,以便将它扩大膨胀起来与图拉提的音符 构成一种响亮的和谐。现在棋盘上的一切都恢复了生机,一切都集中在了一个想 法上,一切都在越裹越紧;又有两个棋子被吃掉了,这使形势缓和了一小会儿; 然后又是一阵激动不安①。卢金的思想在令人惊喜的、可怕的迷宫里漫无边际地 游荡,有时在这里或那里与图拉提焦虑的思想相遇,图拉提也像他一样在寻找同 一样东西。两人同时意识到白方已经不可能继续发展下去了,它正濒临于失去和 谐韵律的边缘,图拉提急忙开始了换棋的棋步,棋盘上的棋子数目又一次减少。 ---------- ① 原文为意大利语,为音乐术语。 新的可能性出现了,但是仍然没有人能够说出哪一方占有优势。卢金准备再 发起一次进攻,首先他得在各种各样的变化组成的迷宫里探险一番,在那里他每 迈出一步都会引发骇人的回声,于是卢金开始了长久的沉思:看起来他好像需要 作出最后一个巨大的努力,他定会找到那个可以走向胜利的隐秘的棋步。 突然,在他的外界发生了什么,是灼烧的痛楚——他大叫一声,甩动着被火 柴的火焰烫了一下的手,他刚才点燃了一根火柴,可却忘记了用它去点烟,而只 是一动不动地在手里拿着它。疼痛马上就过去了,但是在这愤怒的沟壑里,他看 到了某种使他畏惧得无法忍受的东西,看到了象棋深不见底的深渊里的恐惧。 他扫视了一下棋盘,他的脑子由于感觉到了从未有过的疲倦而变得枯萎了。 但是棋子们对他毫不怜悯,它们仍抓住他不放。这里面有恐惧,但也有绝无仅有 的和谐。因为,在这个世界上除了象棋还有什么呢?雾,不可知的,无形的…… 他注意到图拉提已经站起身来,伸着懒腰。 “比赛暂停,大师。”身后传来一个声音,“记下下一步吧。” “不,不,现在还不。”卢金请求说,他的眼睛搜寻着说话的人。 “今天就到这里。”还是那个声音在继续,还是从身后传来,是一种旋转的 声音。 卢金想站起身,但他做不到。他看到自己已经连同椅子一起退到了后面,围 观的人们已经攫取般地扑在了棋盘上,就是刚才他整个生命都铺在上面的那个棋 盘,现在这些人围着它争论不休,大吵大嚷,还笨手笨脚地把棋子前前后后挪动。 他又一次试图站起身可是还不行。 “为什么,为什么?” 他悲哀地问,努力想从黑色的后背中间狭窄的缝隙里分辨出棋盘。后背变得 越来越小,最后完全消失了。棋盘上的棋子现在都混在一起了,没有什么顺序地 一堆一堆地放着。一个幽灵走了过去,停下来,迅速地将棋子装进一个小棺材里。 “都结束了。” 卢金说,由于竭尽全力从椅子上挣扎起来而呻吟了几声。几个幽灵还站在四 周谈论着什么。天很冷,也相当黑。幽灵们正在往外抬棋盘和椅子,扭曲的透明 的棋子形象在空气中飘荡,不论你向哪里看都可以望见它们——卢金意识到自己 被难住了,他在最近一直在思忖的一个组合中迷失于方向,他无望地努力想从中 挣脱出来,要突破某个障碍——即使是再陷进一个虚无的地方也无妨。 “我们走,我们走。”有人在大声叫着,“砰”的一声门响后人们就消失了。 他独自一人站在那里。他的视线变得越来越模糊,他同大厅里的所有的东西 一起构成了一个棋局,但是他正在被将军。他必须逃走。他动了动,整个肥胖的 身躯都颤抖起来,他无法想象别人是怎么走出这个地方的——然而,应该有一个 简单的办法的——突然,一个白胸脯的影子开始在他的四周盘旋,递给他外套和 帽子。 “为什么必须要它们?”他叨咕着,把胳膊伸进衣袖里,并同那个热心的影 子一起转过身来。 “这边,”影子轻快地说。 卢金向前走去,终于走出了可怕的大厅。一看见楼梯他就向上走去,但马上 又改变主意走了下来,因为下楼要比上楼容易得多。他发现自己来到了一个乌烟 瘴气的房间,里面坐着许多吵闹的幽灵。房间的每一个角落里都酝酿着进攻的风 暴——卢金推开桌子和一只装着一个脖子镀金的玻璃小兵的小桶及一个正在弓着 鼓鼓的脊背的浓鬃的马,然后向缓缓旋转的亮晶晶的玻璃门走去。可他随即又停 下了脚步,因为他不知道接着该往哪儿走。他的四周围满了人,想问他做什么事 情。 “离开,离开,”一个沙哑的声音不断地说。 “但是去哪儿?”卢金说,啜泣起来。 “回家。”另一个声音讨好似的轻语,有什么东西在推着卢金的肩膀。 “你说什么?” 他突然停止了抽泣。 “家,家。”声音重复地说。 玻璃门抓住了卢金,把他推进了凄冷的黄昏之中。 卢金笑了。 “家,”他轻轻地说,“这就是解决这个组合的关键。” 必须快点了。这些茁壮成长的象棋随时都可能把他再拉进去。现在他被黄昏 的晦冥和厚重的、棉絮状的空气包围着。他拦住了身旁滑过的一个幽灵,问他去 田庄怎么走?幽灵不懂他的意思,走了过去。 “等一下,”卢金说,但已经太晚了。然后,他摆动着短粗的双臂加快了步 子。一束淡淡的光束滑过,带着悲切的声音破碎了。在这团柔顺的迷雾中,很难、 很难找到回家的路。卢金感觉他应该保持向左走,然后会有一个树林,过去在树 林里他总是能很容易地拔到小径。另一个影子滑过。 “树林在哪儿,树林?”卢金急切地问,看看这个词没有引起任何反映,他 就试着找一个同意词:“树林、林地?”他呢喃着,“公园?”他宽容地又追问 了一句。影子指了指左边然后就消失不见了。 卢金向被指定的那个方向迈开步子,心理责怪着自己走路的缓慢,担心随时 会被追上。果然——他置身于树林和脚下沙沙作响的羊齿植物中间了。林中安静 而又潮湿。他重重地蹲了下去,泪流满面,因为他已经累得上气不接下气了。过 了一会儿,他站了起来,从膝头拿下一片粘上去的湿树叶,在几棵树干中间转了 几圈之后他找到了那条熟悉的小径。 “前进,前进①,”卢金不断地说,强迫自己在泥泞的地上继续向前走。 ---------- ① 原文为德语。 他已经走了一半了。很快就会见到小河和锯木厂了,然后庄园的房子就会从 光秃秃的灌木丛后露出头来。他要藏在那儿,靠吃大大小小的玻璃罐子里面的东 西生活下来。神秘的追赶已经被远远地甩在了后面,你现在抓不着我了。噢不。 要是喘气能容易点。要是能摆脱太阳穴处的刺痛,该多好……小径婉蜒伸出树林, 和一条横向的公路交汇,再远处,一条河流在黑暗中若隐若现。他还看见了一座 桥和桥那边一堆黑乎乎的建筑物,起初,有一会儿工夫,他还以为那个映衬在黑 暗天空背景下的建筑就是他所熟悉的带着黑色避雷导线的庄园三角形的屋顶。但 是他马上意识到这是象棋众神玩的一个巧妙的诡计,因为桥梁低矮的短墙上制造 出了几个带有雨水闪亮的摇曳不定的女性形状;一个怪异的影子在河面上舞动着。 他沿着河岸走去,想找另一座桥,一座桥面上铺垫着没及脚踝的锯末子的桥 梁。 他找了很久,终于,在一个很偏僻的地方,他找到了一座狭窄、寂静的小桥。 他觉得至少他可以安全地从这儿走过去。但是河对面一切都很陌生,灯光闪过, 影子滑过。 他知道庄园就在这里的什么地方,很近,只是他正从一个不熟悉的角度向那 里走去,所以找不到。一切是多么地艰难……从臀部一直到脚后跟都好似满满地 灌上了铅,那感觉就像是把重量移到棋子的底部一样。 灯光逐渐消失了,幻影变得越来越稀少,一重使人压抑的黑色浪涛袭上来吞 噬了他。借助最后一道反射出来的光线,他辨认出了前门花园和几株圆形的灌木, 他觉得他认出了磨坊主的房子。 他朝着篱笆伸出了一只手,但是就在这时,一阵趾高气扬奔冲过来的痛楚从 他的头顶直逼下来,压倒了他,使他好像变得越来越扁,然后,就无声无息地消 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