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节 正在被改造的卢金侧面对着我们站在穿衣镜前,他的身上套着一件尚未做完 的缺少一只袖子的短上衣。秃顶的裁缝一会儿在卢金的肩上和后背用粉笔画上一 些道道;一会儿又把一些大头针别在卢金的身上。他以惊人敏捷的速度从嘴里掏 出一个又一个大头针,好像大头针是很自然地从他嘴里长出来似的。 在这之前,卢金已经从一个集子里夹着的各种各样按颜色整齐排列的布料样 品中选出了一种暗灰色的格子布料。裁缝将相应的那匹布扔在柜台上,发出如雷 般震耳的空响声,然后他以闪电般的速度将布匹抖开,布匹被他顶在他的大肚皮 上,好像是要遮盖那里的赤裸一般。 卢金的未婚妻花了很长时间用手指去触摸布匹以感觉布料的质地。她发现这 个料子很容易起褶。于是,一轴轴卷得紧紧的布匹雪片似的被放在了柜台上,裁 缝手指沾着嘴唇上的唾液将布匹一一打开。最终他们选中了一个,也是暗灰色的, 但比较柔软,有弹性,甚至有点起毛;现在,穿衣镜里的卢金已经被分割成许多 部分、许多条块,像是在进行视觉指导(……在这里我们不仅可以看到一张鼓鼓 的、刮得干干净净的面孔,而且还可以看到同一张脸的侧面,甚至还能看到连他 本人都很少能看得到的部位——他的后脑勺,上面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紧紧地 贴在一起,脖子上的肉打着褶,两只耳朵略微向外支棱,在光线的照射下发出粉 红的颜色……),卢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看着身上的这块布料,他都记不来它 初始深重的颜色和光滑而完整的样子了。 “我觉得前面需要再收一收。” 他的未婚妻说。 裁缝后退了一步,上上下下打量着,脸上露出一丝有礼貌的笑容,像是在说 这位绅士其实是稍微有些偏胖的,而他的嘴里却发出应和的哦哦声,然后又忙着 摆弄衣服上的翻领,拽拽这个,用大头针别别那个。 这时卢金做出了一个同处于他这种情形下的任何人完全不同的姿势。他将胳 膊微微向两旁抬起,或是弯起胳膊看着自己的手腕,努力让自己适应那只陌生的 袖子。裁缝手一挥在卢金的胸口上划上了几条大致的粉笔道,表明那里会有广个 小口袋,然后他毫无怜悯地剥去了那只看起来已经完成的袖子,又飞快地摘掉了 别在卢金肚子上的大头针。 除了这件不错的日常衣服之外,他们还给卢金做了一件燕尾服;在卢金的衣 箱底下发现的一件旧式小礼服也由这个裁缝改制了。他的未婚妻不敢问他为什么 以前需要穿小礼服、戴夜礼帽,她怕这么问会引发他对象棋的记忆。所以她就永 远也没能知道伯明翰的那次盛大的晚宴,在那里瓦伦提诺夫不经意地……噢,祝 他好运。 对卢金外表的改造并没有到此为止。衬衫,领带和袜子接踵而来——卢金轻 松坦荡地接收了这一切。出了休养所之后他就搬进了他未婚妻住的公寓大楼二楼 的一间裱糊着花哨壁纸的小房间里。 搬进去的时候他的感觉同他小时候从乡下搬回城里的时候的感觉一模一样。 那感觉总是很奇怪的,移居于城里,你躺在床上,一切都是新鲜的:在深夜的寂 静中,慢悠悠的马蹄得得声使窗外的木质人行横道有了几秒钟的沸腾,窗户上的 帘子比庄园里的窗布更厚重、更华贵;在黑暗中,走廊里的灯光给虚掩的房门镶 上了一圈明亮的轮廓线,这使卢金感觉略微轻松一些。所有的物体都期待着静止 下来,它们仍未恢复到原有状态,在长时间的夏季分离之后,它们还未曾记起那 些旧相识。当你醒来的时候,窗外光线暗淡。看起来灰蒙蒙的,太阳从乳白色的 雾霭后透过一丝丝光亮,看上去倒很像是月亮。突然在不远处——军乐声猝然响 起,桔黄色的波浪般的涌来,又被急促的击鼓声打断;很快一切都归于平静,取 代军号吹奏声的仍然是圣彼得堡清晨逐渐减弱的不紧不慢的马蹄得得声。 “你忘了关上走廊里的灯了,”他的女房东,一个上了年纪的德国妇女笑着 对他说。“还忘了睡觉前关房门。”她也常向他的未婚妻抱怨——说他像个老教 授一样心不在焉。 “你感觉舒服吗,卢金?”他的未婚妻总是这么问,“你睡得好吗,卢金? 不,我知道这里一定不舒服,但很快就会好了。” “没必要向后拖延了,”卢金嘟囔,伸出手臂抱住她,手指在她的屁股上交 叉,“坐下,坐下,没有必要再拖延了。我们明天就举行婚礼吧。明天。最合法 的婚礼。” “是的,很快,很快,”她回答,“但不能一天就做完。还有一个程序。你 和我的名字要在墙上挂两个星期,与此同时你的妻子会从巴勒莫①回来,看一眼 墙上的名字,然后说:不可能——卢金是我的了。” ------------ ① 意大利西西里岛首府。 “记不起放在哪儿了。”当她问母亲她的出生证在哪里的时候,她这样回答。 “是我把它放在什么地方了,可是想不起来了。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然而证书很快就被找到了。无论如何,现在再想警告、阻拦、制造障碍已为时太 晚了。 婚礼的准备工作顺利得要命,就像是一个人站在十分光滑的冰面上,什么抓 头都没有,简直无法停止下来。她被迫屈从了,开始绞尽脑汁美化和展示她女儿 的未婚夫,好使自己不至于在别人面前感到羞愧。她不得不鼓起勇气在婚礼上微 笑着,去赞美卢金的诚实和心地善良;同时她也在暗中计算着已经在卢金身上花 掉了多少钱,还要再花多少钱。 她努力驱散着想象中的一个骇人的画面:卢金脱去衣服,类人猿般的情欲似 火般地燃烧,还有她的冰冷、冰冷的女儿,顽固地顺从着卢金。 与此同时这个画面的框架已经准备好了,附近的一个很昂贵但装饰得十分体 面的公寓被租了下来——在5 楼,是在5 楼,但那没有关系——有能解决卢金气 喘病麻烦的电梯,而且,楼梯也不陡,在每个楼梯平台处满是污点的窗户下面还 有一只梯子。宽敞的门厅里挂着的一幅常见的黑框剪影画使门厅里的气氛活跃了 一些,门厅里有两扇门,左边的一扇通向卧室,右边的一扇通向书房。顺着门厅 的右侧继续向上走就是客厅的门;客厅隔壁的饭厅有些过长,它的花费甚至同门 厅一样。门厅在这时已经变成了一条规整的长廊——这个转变又被一个圆环组成 的长毛绒门帘简洁地掩盖住了。长廊的左边是浴室,然后是佣人的房间,在尽头 是厨房。 公寓未来的女主人喜欢这房间的格式,可家具却并不合乎她的品味。书房里 摆放着几只棕色天鹅绒扶椅;一个书架,书架上面是一尊头戴泳帽、肩膀宽阔、 面部棱角分明的但丁的雕像;书房里还有一张桌面空空的大写字台,关于它的过 去和将来我们无从知晓;长沙发旁边有一个黑色的螺旋型支架,上面有一盏摇摇 欲坠的灯,灯上带着一个桔黄色的灯罩。另有一个有着浅色皮毛的玩具熊和一只 胖脸、粉色大脚丫、一只眼睛有一个黑点的玩具狗被遗忘在了沙发椅上。沙发椅 上方悬挂着一幅仿制的哥白林挂毯,描绘的是一群舞蹈着的乡下人。 站在书房门口向外望去——如果你轻轻地将滑门推开——里面的景象就会尽 收眼底:客厅的嵌花地板,地板那一边的饭厅,饭厅里的餐具柜由于比较远所以 看起来比实际要小些。客厅里的棕榈树闪着绿色的光泽,地板上点缀着许多小地 毯。最后出现了饭厅,餐具柜现在已经增长到了它正常的尺寸,墙面上挂着许多 盘子。桌子上的矮台灯上面悬挂着一个孤独的、毛绒绒的小鬼怪玩具。饭厅里有 一扇凸窗,从那儿向外望去,可以看见一个小公园,还可以看见公园中道路尽头 的一个喷泉。她走回餐桌,越过客厅向远处的书房望去,现在轮到哥白林挂毯看 起来变小了。她走出饭厅来到走廊,穿过门厅走进卧室。在那里有两张铺得鼓鼓 的床紧紧地并排摆放在一起。卧室里的灯是毛里塔尼亚风格的,窗帘为黄色,在 清晨会造成一种太阳光的假相——两个窗户中间的墙面上挂着一幅木刻艺术画, 画面是一个少年天才穿着长及脚踝的睡袍坐在一架钢琴前演奏,他的父亲穿着晨 衣手执蜡烛一动不动地站在一旁,门半开着。 必须增加些东西,也必须撤掉些东西。女房东祖父的肖像画从客厅里被拿了 出去,一张镶嵌着珍珠母棋盘的看起来质地颇佳的小桌也被匆匆抬了出去。浴室 窗户下半截是生气勃勃的蓝包毛玻璃,而上半截却出现了裂缝,所以还得安上半 块透明玻璃和一个新的嵌板。厨房和佣人的房间的天花板是刚刚粉饰一新的,一 台留声机放在客厅棕榈树的阴影下。但是总的来说,当她审视、布置这个“从长 计议却火速租下”的公寓的时候——她的父亲经常这样开玩笑说——她不能摆脱 一个想法,那就是这一切只是暂时的,因为毫无疑问,得把卢金带出柏林,用别 的国家来吸引他的注意力。 将来的一切都是未知的——但是有时,还真得需要一种特别的模糊,好像某 种力量前来帮助沉默的命运,并分发这种模糊,而思想就来自于这种模糊。 但是这些天来卢金是多么地温文尔雅;他穿着新衣服坐在茶几旁的时候又是 多么地亲密默契,还打着一条十分搭配的烟雾色的领带。他是那样地礼貌得体, 因为他总是同意同他说话的人的看法。要是他总是能坐在合适的位置上就好了。 他未来的岳母告诉她的熟人们说卢金已经决定放弃象棋了,因为象棋占据了 他太多的时间。但是他自己不愿意说起这件事——现在,奥尔斯·塞耶维奇·斯 米尔诺夫斯基不再张罗同卢金下棋了,而是用眼神向他透露公济会的密谋,甚至 还许诺送他一本与众不同的小册子读。 他们去了一个机构,告诉官方他们打算结婚,在那里卢金的举止完全像一个 正常成人,他自己拿所有的文件,毕恭毕敬地、考虑周到地、亲切和善地填写所 有的表格,清晰地写出每一个字母。他的字很小,呈圆形,特别地整齐。几乎看 不到他旋开他的新自来水笔的笔帽,因为他的动作很迅速,然后他略有些装模作 样地将笔向一边晃动了一下之后就马上开始写了,他仔细地欣赏金笔尖在纸上的 滑行,然后再将自来水笔别在胸前的口袋上。 陪他的未婚妻逛商店,等待着欣赏他们的新公寓,这些都给他以很大的乐趣。 他的未婚妻已经决定婚礼之前不让他看到他们的新家。 在他们的名字挂在墙上的两个星期里,各种各样嗅觉灵敏的公司开始来向他 们提供帮助,有的是给未来新郎的,有的是给未来的新娘的:婚礼和葬礼时用的 车辆(有一张画着由两只奔马拉着的一个马车的图片),出租的燕尾服、高顶礼 帽、家具、酒;出租的府第,还有医疗器械。卢金认真地看了一遍这些配有插图 的目录表,然后把它们放在他的房间里,茫然不知他的未婚妻对这些有趣的服务 为何如此不屑一顾。还有人可以提供另一种帮助,卢金把它叫做“小晚会”。 在他同他未来的岳父之间进行的一次愉快的谈话中,岳父主动提出要给他找 一个商业部门的工作——后来,当然,不是马上,又让他们平静地生活了数月— —“生活,我的朋友,是这样安排的,”在谈话中他如是说,“每一分钟,一个 男人要花去,往最小的估计,四百二十三分之一芬尼,而那只是乞丐的生活;但 是你,还要承担一个习惯于一定程度的奢华生活的妻子。” “是的,是的,”卢金笑着说,努力使自己的思想从对方如此精确快速地计 算出来的复杂数字中摆脱出来。 “因此,你需要再多一点儿的钱,”后者继续说,卢金屏住呼吸,期待着一 个新的花样。“每一秒钟,你要花……更多的钱。我重申一遍:我已做好准备在 最初——第一年,让我们先这么定——给予你慷慨的帮助。但是随着时间……好, 什么时候来我的办公室找我,我要展示给你一些有趣的事情。” 这样,卢金周围的人们都以最大限度的、最令人愉快的方式努力羡慕着卢金 空虚的生活。他允许自己被抚慰,被娇惯,被激发起兴趣,随着他的灵魂像球一 样的滚动,他接受了从四面八方围住他的充满爱抚的生活。未来在他的心目中模 模糊糊地像是环绕着他的一种长久无声的快乐气氛。我们这个世界里丰富多彩的 供人享乐的东西在这种气氛中嬉笑着、摇摆着,纷纷穿过,宛如一道光线射入, 随即又消失了。 但是,在订婚期间无法避免的孤独的时刻里,深夜或是黎明,他总会出现一 种莫名的空虚感,好像是在桌布上图案组成的拼图玩具中发现了形状怪异的空白 图形。 有一次他梦见了图拉提后背朝他坐着。图拉提在沉思,他的重心支在一只胳 膊上,但是从他宽宽的背部无法看见他正俯在什么东西上面,正在思考什么。尽 管卢金不想去看,也害怕去看,但他还是小心翼翼地从图拉提的黑色肩膀上方望 去,他看见图拉提身前放着的一碗汤,图拉提不是支在一只胳膊上,而是在将一 张餐巾往领子里塞。在做这个梦之后的第二天,11月的一天,卢金结婚了。 卢金和他的新娘被领进一间大屋子并在一张铺着桌布的长桌子旁落座,奥尔 斯·塞耶维奇·斯米尔诺夫斯基见证了这一幕。一个官员脱下他的茄克衫,换上 一件已经磨损的教士服,然后就开始宣读结婚证书。这时,所有的人都起立。之 后,官员带着职业性的微笑同他们握了握手,他的手很潮湿。他还向这对新婚夫 妇表示了祝贺,然后,一切都完成了。一个胖胖的看门人站在门口向他们鞠了一 躬,期望得到一些小费,卢金和蔼地向他伸出手去,他接过他的手掌,起初还没 有意识到这只是一只人类的手,而不是一个施舍。 在同一天,还有一个教堂婚礼仪式。卢金上一次去教堂是很多年以前的事了, 那是在他母亲的葬礼上。向记忆的更深处望去,卢金记起子凯特金之夜深夜回家 时的情景,他的手里举着一只蜡烛,烛焰跳来跳去,仿佛是对自己被从温暖的教 堂里拿到未知的黑暗中去这件事很生气,最后在街道的拐角处,一股大风从涅瓦 河吹来,于是蜡烛终于死于心力衰竭。在普特卡姆斯卡雅街上的一个小教堂里还 曾经举行过忏悔仪式。在黄昏的空旷中,小路发出的回音听起来很特别,椅子移 动的声音同人类清喉咙时的声音很相似,等候中的人们一个挨一个地坐着,不时 地还会从帘子周围神秘的角落里突然传出来轻轻的说话声。 他记起了复活节的夜晚:执事在用哽咽、低沉的声音宣讲,然后还是哽咽着 将手一挥,合上了《福音书》……他还记得当憔悴的牧师说出那个希腊语单词 “pscha ”①的时候,那个词在他的空空胃里发出了多么空旷的响亮的声音,以 致于使他的喉咙处产生了一种吞咽的冲动;他还记得他曾经努力让冒出袅袅烟雾 的香炉正对着他,不偏不倚正对着他,而不是对着别的人。他弯下腰去鞠躬,努 力让自己冲着香炉,而真正做到这些总是那么地困难。空气中有一股香的味道, 有时一滴滚烫的蜡油会滴落在手指关节上,还有期待着亲吻的圣像发出的黯淡、 蜜黄色的光泽。 ------------ ① 复活节点心。 卢金懒洋洋地回忆着,昏暗,忽明忽灭的闪光,教堂里那种有味道的空气, 自己如坐针毡般的焦灼。现在,所有这一切之外又多了一个蒙着面纱的新娘,还 有一个在他头顶上抖动着的冠顶,它好像随时都可能掉下来。他乜斜着眼睛小心 向上看了一下冠顶,有一两次感觉好像有某个人用一只看不见的手把冠顶递给了 另一只同样看不见的手。 “是的,是的,”他匆匆地回答牧师的提问,想再补充一下他认为一切是多 么地美好、奇怪,多么地令人伤心,但他只是激动地清了清喉咙,几道光芒在他 的眼中隐隐地转动。 后来,当每个人都坐在大桌子旁边的时候,他觉得这就像是在你晨祷回来之 后坐在节日的餐桌旁,桌子上有黄油做的金角公羊,火腿,未动过的锥形复活节 农家奶酪,如此诱人的奶酪,让你简直想不理睬火腿和鸡蛋马上就先去吃它。 真热,真吵,这么多的人坐在桌子旁边,他们刚才一定也去丁教堂——没关 系,没关系,就让他们暂且在这儿呆一会儿吧…… 卢金夫人看着她的丈夫,他的卷发,他的剪裁考究的燕尾服和他同考塞斯打 招呼时流露出的不自然的似笑非笑的神情。她的母亲今天大胆地涂着厚厚的脂粉, 穿着一件领口开得很低的衣服,衣领下露出被她抬高了的18世纪的胸部之间的狭 窄的一道乳沟,是一付昔日女人的扮相。她今大男敢地经受住了考验,甚至还用 第二人称单数亲切地叫她的女婿,以致于在一开始卢金甚至都没有意识到她在同 谁说话。 他一共喝了两杯香槟,一股惬意的困倦的感觉海浪般地淹没了他。他们来到 街上,夜风温柔地吹透了他穿着一件不足以御寒的西服马甲的胸部,他的妻子让 他系上外套扣子。她的父亲整个晚上一直在微笑,以一种特别的方式默不做声地 将杯子举起——一直举到与他的双眼同高——这是他从一个经常很优雅地说“为 健康干杯”的外交官那里学来的——现在他又举起了一串门钥匙,作为告别的标 志,仍然在微笑,不过只是眼睛在笑。钥匙在灯光的照射下熠熠发亮。她的母亲 肩上裹着一件白鼬皮披肩,努力让自己不去看往出租车里爬的卢金的背部。客人 们都有了些许醉意,他们同主人告辞,也彼此之间互相告辞,他们大笑着小心地 围着出租车。 车终于启动了,然后有什么人大喊了一声“乌拉!”一个深夜里的过路人赞 叹地对身旁的女伴说道:“同胞们在聚会。” 卢金在出租车里很快就进入了梦乡。车外反射进来的白色光影呈扇形展开映 在他的脸上,使之出现了生气;他的鼻子慢慢地在他的脸颊上投下圆形的柔柔的 阴影,接着又爬到了他的唇上,然后又暗了一下,直到又有一束光滑过。这期间 光影还照亮了一下卢金的手。黑暗再一次返回,可以看见卢金的手正插在一只昏 暗的口袋里面。然后又是一组明亮的光束,每一束光都把一只朦胧的蝴蝶从他的 白色领带后惊吓出来。他的妻子小心地整理了一下他的围巾,因为 11 月夜晚的 寒冷还是能穿透关着门的汽车的。他醒了,眯缝起眼睛,没有立即反应出自己在 哪里,但是与此同时出租车也停了下来,他的妻子温柔地对他说:“卢金,我们 到家了。” 他站在略微有些晃眼睛的电梯里微笑,眨眼,但一点也没有醉意,他看着电 梯里的一排按钮,其中有一个被他的妻子按着。 “上了这么高,”他说,抬头向电梯顶部望去,好像想直接看到他们旅途的 终点。 电梯停了。 “呃,”卢金说,无声地笑了。 新雇来的佣人在门厅里等候着他们——这个圆滚滚的女佣马上向他伸出她的 发红的、在他们看来很不合比例的一只手。 “噢,你为什么要等我们?”他的妻子说。 女仆急速地向他们表示祝贺,充满尊敬地接过卢金的夜礼帽。卢金带着神秘 的笑容向她展示怎么把帽子“砰”地压扁。 “真奇妙!”女仆惊叹道。 “你可以走了,去睡觉吧,”他的妻子焦急地重复说,“把门锁好。” 灯一个接一个地亮了,书房,客厅,饭厅。 “像单筒望远镜似地一节一节伸长,”卢金困倦地低声说。 他不能正常地看所有的东西——他无法把眼睛睁得足够大。当他发现自己正 用胳膊抱着一只粉色脚丫的长毛绒大狗时,他已经在去饭厅的路上了。他把它放 在桌子上,挂在台灯上的一只毛茸茸的小鬼怪马上就像蜘蛛一样落了下来。一个 个房间像单筒望远镜的各个部分被折叠在一起一样又黑了下来。卢金发现自己站 在走廊里。 “去睡觉,”他的妻子又对某个站在远处道晚安的人喊着。“那是佣人的房 间,”他的妻子说,“浴室在这儿,左边。” “洗手间在哪儿?” 卢金轻声地说。 “在浴室,什么都在浴室,”她回答,卢金小心翼翼地推开门,当他找到了 那个地方之后,就飞快地把自己锁在了里面。 他的妻子穿过客厅来到卧室,坐在一张扶椅上,注视着诱人的铺得鼓鼓的床 铺。 “噢,我累了。” 她笑子,用很长时间观察一只呆滞的大苍蝇,苍蝇绕着毛里塔尼亚风格的台 灯飞了几圈之后就不见了,发出了无助的嗡嗡叫声。 “这边,这边,”她大声地说,因为她听到门厅里传来了卢金踌躇地在地板 上拖沓的脚步声。“这是卧室。”他认同地说,然后把双手背在身后环顾了一下 四周。她打开衣橱,昨天她把他们的东西放在于那里。犹豫了一下之后,她还是 转过头去对她的丈夫说,“我去洗个澡,你的东西都在这儿。” “等等,”卢金说,然后张大嘴巴打了个哈欠。“等等,”他倦怠地又说了 一遍,在音节中间吞下了有弹性的哈欠。但是她还是拿起子睡衣睡裤和卧室拖鞋 迅速地走出了房间。 水从水龙头中流入白色的浴缸里,蓝色的粗水流,升腾起轻盈的蒸气,随着 浴缸里水面的逐渐升高,水流的哗哗声也发生了变化。她凝视着喷涌的闪亮的水 流,有些焦虑地想到现在已经看到了作为女人能力的极限,想到现在有一种领域 是她不能够胜任的。 她的身体徐徐没入在浴缸里,她观察着皮肤和多孔的不断下沉的海绵上聚集 着的小水泡。水面没过她的脖子,她隔着已经略微泛起泡沫的水面看着自己的身 体,她很瘦,几乎是透明的。当她一只膝盖刚刚露出水面,这块圆形的泛亮的粉 红色的陆地在那个很明显是身体的地方看起来倒有些让人难以相信。 “无论如何,这不是我应该管的事,”她说,从水里抬起一只水光粼粼的胳 膊,将头发向后拢去。她又拧开热水龙头,水从她的肚子上流过,她陶醉在温和 的有弹性的水泡之中。最后她迈出浴缸,在浴缸中引起了不大的动荡,她开始不 紧不慢地擦干身上的水。 “土耳其的美,”她说,只穿着她的睡裤站在微微蒙着水珠的镜子前。“整 个说来体形相当好,”过了一会儿,她这样评论道。她一边继续看着镜子里边的 自己,一边开始慢慢地穿睡衣。“屁股有一点点大,”她说。浴缸里的水汩汩下 降,偶尔有尖声响了一下,随后一切又归于正常,现在的浴缸已经空了,只在塞 子孔处剩下一个小小的、泡沫状的漩涡。 突然间她意识到自己正在拖延时间,穿着睡衣裤站在镜子前——一阵战栗从 她的胸口溜过,这情景就像那次看牙一样,尽管你在若无其事地翻阅着去年的旧 杂志,其实心知肚明,门随时都可能被推开,牙医马上就会出现在门槛上。 她大声吹着口哨向卧室走去,可口哨声马上就停了下来:卢金腰部以下盖着 鸭绒被躺在床上,两只手压在头底下,发出阵阵鼾声,浆过的衬衫前胸未完全脱 下来,向外鼓出。他的领子挂在床脚上,裤子在地板上铺张开,背带支棱出来。 他的燕尾服很不平整地挂在衣挂上,被仍在了沙发椅上,一只后摆还被塞到了椅 子下面。她静静地拾起这些东西,放在了一边。 上床之前她将窗帘打开看看窗户是不是被放了下来,可是没有。在院子的黑 暗深处,晚风吹动了灌木,昏暗的光线里不知道什么东西从什么地方吹落,闪出 亮光,也许是环绕草坪的石头小路上的一个小水坑。在另一个地方,扶栏的影子 若隐若现,后又消失了。猛然,一切都黑了下来,只有一个黑洞洞的深渊。 她本以为一上床就会睡着的,可事实正相反。身旁呼呼的鼾声、一种奇怪的 忧郁心情和这个昏暗陌生的房间都把她悬在空中,不让她溜下来睡觉。不知为什 么,“姻缘”这个词不停地在她的脑子里游荡——“好姻缘,”“找个好姻缘,” “姻缘,”“姻缘,”“一个未完成的被打断的姻缘,”“如此精彩的比赛。” “传达给大师我的焦虑,焦虑……” “她应该有一个更般配的姻缘。”她的母亲清晰地说,声音在黑暗中飘过。 “让我们干杯,”一个温柔的声音低语着,她父亲的眼睛出现在玻璃杯的边 缘,泡沫越来越高,越来越高。她的新鞋有点紧,教堂里太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