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去国外的长途旅行一直要被推迟到第二年春天——这是卢金夫人对她父母的 惟一的让步,她的父母希望他们至少在最初的几个月里能待在他们的身边。卢金 夫人本人则有些担心柏林生活会对她的丈夫不利,担心柏林生活会像过去一样同 象棋生活纠缠在一起;然而事实表明,即使是在柏林,想让卢金高兴起来也是不 难的。 有关去国外长途旅行和旅行的计划的谈话时常进行。他们在书房(现在卢金 已经变得喜欢书房了)里的一个书架上发现了一本相当好的地图册。世界刚开始 看上去像似一个固体的圆球,被经线和纬线组成的网络紧紧地绑缚着;然后它又 被展开摊平,切成两半,被分成块状端了上来。一些像格陵兰那样的地方起初只 是一道很小的工序,纯粹的附属物,而当世界被展开的时候它却突然膨胀起来, 面积增大得几乎接近离它最近的那个大洲了。在两极处有光秃秃的白色区域,蔚 蓝色的海洋平滑地伸展出来。在这张地图上,甚至还有足够的水域,啊哈,去洗 手——那么,实际上——它拥有那么多的水域,深澈而广袤。 卢金指给他的妻子看他小时候曾经很喜欢的各种形状——像一个跪着的女人 似的巴尔干海、长统靴般的意大利、从印度鼻子里掉下一滴的锡兰。他觉得赤道 很不幸运——它一路穿过的大多都是海洋;不错,它穿过了两块大洲,但它却同 亚洲没有缘分,因为亚洲被从赤道那里提了上去。而且,它又压下去和挤碎了一 些它过去一定已经设法穿过于的地方——一两块地区的尖部和一些不规则的岛屿。 卢金知道地图上哪个是最高的山,哪个是最小的国家。当他看着两个美洲的连接 地带时,他发现它们之间的连接有些像杂技表演。 “但是总的来说,所有这些都应该排列得更有趣一些,”他手指着地图说, “这里的排列没有道理,没有规律。”他甚至有点生气,因为他在这些复杂的轮 廓中根本找不到任何含义,他几个小时几个小时地寻找,像小时候一样,试图在 河流组成的迷宫中寻找一条从北海到地中海的水路,或是在山脉的排列中寻找一 种比较理性的模式。 “我们都去哪儿呢?” 他妻子说,舌头发出轻轻的咯咯声,表示出她很有兴趣,就像当大人们开始 同孩子一起做游戏的时候经常做的那样,向孩子表达他们愉快的期望。然后她大 声地报上一串很有浪漫色彩的地名。 “首先顺着这儿下去,到里维埃拉,”她建议道。“蒙特卡洛、尼斯,或者, 阿尔卑斯山脉。” “然后,往这边走一点儿,”卢金说,“克里米亚的葡萄十分便宜。” “你在说什么呢,卢金?让主保佑你,我们不可能去俄国的。” “为什么?”卢金问,“他们邀请了我。” “胡言乱语,打住吧,”她说,她倒不是对他说出不可能实现的事情感到生 气,而是对他间接提起与象棋有关的话题感到气恼。 “向下看这儿,”她说,卢金服从地把目光移到地图的另一个地方。“这里, 比方说,是埃及,是金字塔。这里是西班牙,那里的人们对公牛做一些很可怕的 事……” 她猜想卢金可能已经不止一次地去过那些城镇中的大多数,所以她没有列举 许多大城市的名字,以避免任何有害的怀旧。其实这是不必要的担心。在他的时 代,卢金旅行过的那个世界是不在地图上描述的,如果她说出罗马或是伦敦的名 字,那么他从她的嘴唇发出的这些声音,从地图上完整的注解,他会想象出一个 完全陌生的从未见过的地方,无论如何决不会是那些印象模糊的象棋咖啡屋,无 论在罗马还是在伦敦都是一个样子。即使是在她放心地提起毫无关联的尼斯也不 会有什么不同。 当他从铁路局拿来不计其数的折叠小册子的时候,他做象棋旅行时的世界像 过去一样同这个新世界分离得越来越远。在小册子描述的新世界里,有脖子上挂 着一副双筒望远镜、穿着白色西服的旅行者悠闲地在漫步;有玫瑰色的晚霞中黑 色的棕榈树和纸背面透过来的这些棕榈树在玫瑰色的尼罗河上的轮廓;还有蓝得 过分的海湾和甜得腻人的白色旅馆,旅馆上空五彩缤纷的旗帜飘扬的方向同地干 线上汽轮喷出的烟雾飘散的方向正好相反;还有白雪皑皑的山颠,悬索桥,荡漾 着小划船的湖泊,无数的古式教堂,狭窄的大卵石铺就的小巷,两边驮着两大包 货物的小毛驴……一切都引人入胜,一切都妙趣横生,一切都使不知名的小册子 的作者受到极度的赞扬……音符般悦耳的名字,无以计数的圣人,可以治愈所有 疾病的泉水,历史悠久的城堡,头等、二等、三等的旅馆——所有这些在眼前层 叠出现,一切都很美好,所有的地方都在呼唤着卢金,它们的声音如雷鸣般洪亮, 它们被自己的好客驱使得激动不安,它们在未曾征询太阳意见的前提下就把它给 瓜分了。 卢金到他岳父的办公室去拜访是在他结婚后的最初几天里。岳父正在口授着 什么,可打字机始终坚持它自己的说法——只是喋喋不休地重复一个单词“啪啪”, 听起来是这样的:“啪啪霍屯啪啪啪啪啪不要啪啪儿”——然后就会有一个东西 梆地一声横滑过去。 他的岳父给他看了几张表格,工字形的帐本,书脊上带着小窗户的书本及一 卷卷厚得吓人的《德国企业》,还有一个非常聪明、相当听使唤的计算器。然而, 在所有这些之中,卢金最喜欢的是“啪啪啪啪”,文字轻快流泻到纸上,整齐端 正的淡紫色的字行——而且能够同时出来好几份副本。 “我想是不是我也……一个人需要去学。” 他说。 岳父赞许地点了点头。于是一台打字机出现在卢金的书房里,他被建议让一 个办公室雇员来为他讲解如何操作,但是他拒绝了,说他自己能学会。确实如此, 他相当快就了解了打字机的结构,学会了安装色带和把纸张卷上,并同那些小杠 杆交上了朋友。可事实表明记住字母的分布要难得多,所以他打起字来非常缓慢; 根本没出现喋喋不休的“啪啪”声,而且不知什么原因——从第一天起——感叹 号就困扰着他——它总是在最意想不到的地方跳出来。 刚开始,他打了半张德语报纸的副本;然后又打了一两个自己创作的东西, 于是一个简明的小短笺成型了,内容是这样的:“你将被指控谋杀。今天是11月 21日。谋杀,纵火罪。日安,亲爱的夫人。现在你被控诉,亲爱的,感叹号,你 在哪儿?尸体已经被发现。亲爱的夫人!警察今天就会来!!”卢金又重读了几 遍,重新将纸卷上,摸寻正确的字母,略微有跳动地打出了落款:“布索尼长老。” 这时他感觉厌倦了,事情进展得太慢了。不管怎样,他得让他写的东西派上用场。 他在电话号码簿上挖掘出了一个路易莎·奥特曼夫人的名字,然后用手写上地址, 就将他的创作寄了出去。 留声机也给他提供了一定程度的消遣。棕榈树下,巧克力色的留声机经常和 一个柔和的声音一同歌唱。卢金一只胳膊搂着妻子,坐在沙发上静静地倾听着, 心里在想马上就是晚上了。她站起身去更换唱片,将唱片举起来迎着灯光分辨着, 唱片上的一个局部发出了绸缎般的光泽,就像海面上的月光一样。留声机的机壳 又一次缓缓地渗出音乐声,她的妻子又坐在了他的身旁,低下头将下颏托在交叉 的手指上倾听,眼睛一眨一眨的。卢金记住了这些旋律,甚至试图想随着一起哼 唱。这些唱片有的呻吟、有的咭咭呱呱、有的是狂吼的舞曲;其中有一张是一个 美国歌星用十分柔和的声音演唱的。还有一组由15张唱片组成的整场歌剧的唱片 ——《鲍里斯·戈东诺夫》①,从这组唱片中的某处可以听到教堂的钟声及其不 祥的停顿。 ------------ ① 3幕歌剧,根据普希金同名历史剧改编,1874年在圣彼得堡公演。 妻子的父母频繁地来做客,而且还定下了一个规矩,那就是卢金夫妇每周必 须有三天与他们共进晚餐。母亲有几次努力想从女儿口中套出一两个有关他们婚 姻生活的细节,还充满好奇地问:“你怀孕了吗?我敢说你很快就要有一个孩子 了。” “不对,”女儿回答,“我刚刚有了一对双胞胎。” 她仍然是平时的那个镇静的她,仍然是那样双眉向下低垂地微笑,仍然对卢 金以姓和第三人称单数相称。“我的可怜的卢金,”她说,轻轻地噘起双唇, “我可怜的,可怜的人儿。”然后卢金就将脸颊放在她的肩上摩挲,她想也许有 比怜悯更大的快乐,但是她并不想要。她的生命中惟一想做的就是每一分钟都努 力激起卢金对象棋以外的事物的好奇心,以使他摆脱象棋,能够自如地呼吸。 每天清晨她都问卢金做了什么梦,用肉排或英式橘子酱引起他清晨的食欲, 带他去散步,与他在商店橱窗前流连,晚餐后大声地为他朗读《战争与和平》, 和他玩有趣的地理游戏,听写一些句子,让他练习打字。 有几次她把他带到美术馆,指给他看她最喜欢的几张绘画,告诉他在多雨的 佛兰德,画家们多使用明亮的色彩;而在阳光充足的西班牙,已经诞生了风格最 阴郁的艺术大师。她还说那边那幅画的作者对画玻璃制品情有独钟,而这一位则 喜欢画百合花,喜欢画那些由于在天堂着了凉而患上感冒、发烧烧得略微潮红的 娇嫩的面孔。她把他的注意力转移到《最后的晚餐》上面,转移到狭长的、饭菜 摆放得很不规则的桌子下面驯服地寻找碎屑的两只狗的身上。卢金点点头,认真 地眯起眼睛,用了很长时间研究起一张巨大的帆布油画来,艺术家在上面描绘了 罪人们在地狱里经受的各种折磨——很详细,很严谨。 他们还去剧院,动物园和电影院,直到那时她才知道卢金以前从未看过电影。 影片的情节进行到白热化的程度了,最后,女孩——现在已是一个著名的女演员 了——终于在经历了千辛万苦之后回到了父母的家。她在门口停下脚步,屋里面 的她父亲还未看见她,他正在同一个医生——他们家的一个忠诚的朋友——下象 棋。医生的样子在多年之后竟一点儿也没有变化。 黑暗中突然传来了卢金的笑声。“象棋完全不可能那么摆放。”他说,但是 这时,使她的妻子宽慰的是,画面上的一切都变了,是那位父亲的特写,他向观 众走来,表演出了所有他应该有的样子:眼睛睁大了,然后有轻微的颤抖,他的 皱纹也慢慢地舒展开了,变得慈祥多了,一丝无限温柔的笑容出现在他的脸上, 笑容仍在继续颤抖——但是,绅士们,这个老头在年轻的时候曾经咒骂过他的女 儿……这时站在一旁的医生——可怜的谦恭的医生——回忆起了在电影刚开始的 时候,她隔着篱笆向他扔过来一束花的情景。那时他正躺在草地上读书,偶然抬 起头,眼前只有篱笆;但是突然,一个梳着分头的女孩的头顶在篱笆的那一边冒 了出来,然后又出现了一双睁得大大的眼睛——啊,多么顽皮,多么有趣!于是, 医生跳过篱笆——她跑开了,可人的女子,她正藏在那些树干的后面——抓住她, 抓住她,医生!但是现在,这一切都不再有了。她低垂着头,双手也无力地垂着, 其中一只握着一顶帽子,这里站着的是一个著名的影星(一个堕落的女人,唉!), 父亲继续在颤抖,徐徐张开双臂,突然跪倒在她的面前。 卢金开始抽鼻子了。 当他们开始离开电影院的时候,他的双眼通红,但是他清着喉咙否认自己哭 过。 第二天早咖啡之后,他一只胳膊肘支在桌子上若有所思地说:“非常,非常 好——那部影片。”他又想了一会儿,然后补充说道:“为什么他们不知道怎么 下?” “什么意思,他们不知道什么?”他的妻子吃惊地问。 “他们是一流的演员。”卢金偷偷地乜斜着眼睛看了她一眼,马上又将目光 移开,因为他知道在这里面有某些相关的东西她是不喜欢的。她突然明白了怎么 回事,开始考虑怎么样使卢金忘记这盘不幸的象棋,那个笨蛋导演是为了电影片 的“基调”而选择了象棋。但是卢金自己显然很快就忘记了这个——他正在专心 地品尝岳母送来的真正的俄式面包。 她的眼睛又清澈了起来。 就这样,一个月过去了,两个月过去了。那一年的冬天是白色的圣彼得堡的 冬天。她给卢金做了一件棉外套,把他的一些旧物品送给了贫困的俄国难民—— 包括一条来源于瑞士的、散发着一股略带忧郁的樟脑球气味的绿色羊毛围巾。门 厅里挂着一件被宣告不能再穿的短上衣。 “穿着它非常舒服,”卢金恳求,“非常,非常舒服。” “别动它,”妻子的声音从卧室里传了出来,“我还没有检查它呢,可能里 面满是囊虫。” 卢金脱下身上的晚礼服,想试试这件短上衣,看看自己在上一个月里是不是 胖了许多(他胖了,他——明天要举行一个盛大的俄国舞会,为了慈善募捐事业), 他怜爱地将胳膊伸进已被宣告不能再穿的衣服袖子里面。可爱的短上衣,一点没 有囊虫的迹象,只是在口袋里有一个很小的窟窿,但是还不是像寻常的那样是直 接通开了的。 “妙极了。”他大声叫了起来。 他的妻子手里拎着一只袜子从卧室探出头来向门厅里张望。 “烧掉它,卢金。它又破旧又肮脏,天知道它放了多久了。” “不,不,”卢金说。 她走过去前前后后地察看起来;卢金站在那里,手掌拍着屁股,他不经意地 感觉到口袋里好像有什么东西;他伸进手去——不,什么也没有,只有一个窟窿。 “它太老旧了,”他的妻子皱着眉头说,“但是也许可以当劳动服穿……” “我求你,”卢金说,“好,像你说的那样——一会儿把它交给女佣人,让 她好好拍打拍打就行了。” “不,它是干净的,”他又自言自语道,决定把它挂在他的书房里,挂在某 个小钩子上,像政府文官那样脱掉它再把它挂上。脱的时候他又一次感觉衣服的 左边比右边稍微有一点沉重,但是他记得左口袋里什么也没有,所以他没有去查 看沉重的原因。至于那件夜礼服,现在它已经变得很紧了——是的,一点也不错, 很紧。“舞会。”卢金说着,头脑里想象出许许多多对转圈的人们。 舞会是在柏林市的一家最好的旅馆里举行的。衣帽间的外面围着拥挤的人群, 侍者像接过睡梦中的小孩一样接过衣物然后再把它们抱走。卢金从他们的手中接 过一个规整的小金属数字牌。他和妻子走散了,但马上就又找到了她:她正站在 一面镜子的前面。他将金属片贴在她光滑的施了脂粉的后背上柔软的凹陷处。 “呜,真凉。”她惊叫,动了动肩胛骨。“挽臂,挽臂,”卢金说,“我们必须 挽臂往里走。”他们这样走了进去。 进门第一眼卢金看到的就是他的岳母,她看上去年轻多了,戴着一条华丽闪 亮、玫瑰红色的头巾——俄国妇女的盾型头饰,正在那里自我炫耀。一个年长的 英国人(他刚刚从自己的房间走下楼来)很快就喝多了,正用一只胳膊肘支着俯 在她的桌前。装饰着彩灯的冷杉树旁边的一张桌子上放着一堆奖品:挨着冷杉树 的是一个反射着红色和蓝色光泽的华贵的俄国式茶炊;有穿着无袖长袍的洋娃娃; 有一台留声机;还有酒(斯米尔诺夫斯基捐献的)。第三张桌子上摆放着三明治、 意大利色拉、鱼子酱——一位金发碧眼的漂亮小姐正在喊着一个人:“玛亚·瓦 西列夫娜,玛亚·瓦西列夫娜,他们怎么又把它拿走了……我已经告诉过……” “祝您晚间愉快!”有人走上前来说道,卢金夫人抬起一只微重的洁白如雪 的手。再远处,隔壁的房间里面有音乐声,跳舞的人在桌子中间的空地转着圆圈, 踩着拍子;一个人的后背梆地一声以全速撞在了卢金的身上,卢金呻吟着连退了 好几步。他的妻子不见了,他一边搜寻着她一边走回到了第一个房间里。 这里的唐伯拉①又一次吸引了他。每次付出一分后,他就将一只手扎入一个 盒子里,然后钓出一个小纸卷。他一边抽着鼻子、噘起嘴唇,一边花很长时间打 开纸卷,如果上面没有数字,那么他就会把纸翻过来看看另一面,看看外面写没 写着数字——这种做法尽管无谓但是很正常。最后他得了一本儿童读物《咪咪猫》 或是什么别的。他不知道用它能做些什么,于是将它留在了桌子上,桌子上还有 两满杯的酒正在等待着跳舞的主人回来。 ------------ ①“翻筋斗”赌戏。一种在游乐会上进行的从旋转的鼓中抽彩票的抽彩给奖 法。 现在,拥挤的人群、人们的走动声和一阵阵的音乐声开始使他心烦了,可是 他无处可躲,也许每个人都在看着他,搞不懂他为什么不跳舞。在舞曲的间歇期 间,他的妻子在另一个房间里四处寻找他,可每走一步都会被熟人叫住。有许多 人前来参加这场舞会——其中有一位外国领事,是费了好大周折才将他邀请到的; 还有一位著名的俄国歌唱家,两位女影星。有人把自己的桌子指点给她,那儿的 女人们脸上挂着虚假的笑容,她们的保护者们——三个制造商类型的营养充足的 男人——一直在咂着舌头、弹着手指怒骂着脸色苍白、大汗淋漓的侍者,嫌他动 作太慢、效率太低。其中的一个男人在她看来尤为讨厌:他的牙很白,棕色的眼 睛很亮;埋怨完侍者之后,他又开始大声地说起另一件事,最过时的德语表达中 夹杂着俄语。突然她感觉很消沉,因为这里所有的人都只注意这些影星、歌星和 领事,谁也不知道还有一个象棋天才也出席了舞会,他的名字曾经在无以数计的 报纸上出现过,他的比赛已经被誉为是“经典不朽”的了。 “同您跳舞相当轻松。这里的地板很适合跳舞。对不起。太挤了。正餐一定 会很精彩。那边的那个男人是法国大使馆的。同您跳舞相当轻松。” 谈话经常是以这样的内容结束,他们愿意同她跳舞,但是却不知该同她谈些 什么。这样一个十分漂亮但却很枯燥的年轻女士,嫁给了一个不成功的音乐家之 类的人。 “你说什么——他是一个前社会主义者?一个什么?打牌的?你拜访过他们 吗,奥列格·塞耶维奇?” 在这个时候,卢金已经在离楼梯不远的地方找到了一个很深的椅子,他正从 一个柱子后面望着人群,正在吸第 13 支烟。一个留着小胡子、皮肤黝黑的绅士 在最初询问过卢金身旁的椅子有没有人之后就坐了下来。人们仍然在卢金的身旁 穿梭走过,他渐渐地变得害怕起来。他找不到一个可以看不到探询目光的地方, 出于该死的得看些什么的必须,他将目光固定在他邻座的小胡子上。显然那个人 也被所有这些嘈杂的不必要的喧嚣压倒了,正不知如何是好。这个人感觉到了卢 金的目光,掉过头来。 “我很久没有参加舞会了,”他和气地摇着头说。 “最好的办法是不去看,”卢金声音沉闷地说,把手比做眼睛作出手势。 “我走了很久来到这里,”男人解释,“是一个朋友把我拉来的。说实话, 我很疲倦。” “疲倦和沉重,”卢金点头,“谁知道这有什么意思?我无法理解。” “特别是像我这样在巴西一个种植园工作的人。”绅士说。 “种植园,”卢金像他的回声一样重复说。 “这里的生活很古怪,”陌生人继续说,“世界是通向四面八方的,而他们 却在一块极有限的地板上跳着查尔斯顿舞。” “我也要走了,”卢金说,“我已经得到了旅游手册。” “没有什么能和自由相比,”陌生人感叹着,“自由地漫步,一路顺风。多 么美好的国度……我曾经在里奥内格罗尽头的森林里遇到一个法国植物学家,曾 经在马达加斯加同一个法国工程师的妻子一起生活过。” “我必须也拿到有关它们的小册子,”卢金说,“非常吸引人——小册子。 每一样都介绍得很详细。” “卢金,原来你在这儿!”突然响起了他妻子的叫声。她正挽着父亲的胳膊 匆匆走过。“我马上就回来,我去给我们找一张桌子。”她回过头来对卢金喊, 接着又消失不见了。 “你的名字是卢金?”绅士好奇地问。“是的,是的。”卢金说,“但是这 无关紧要。” “我认识一个卢金,”绅士说,眼睛眯成一条缝(因为记忆很是遥远), “我认识一个。你不会正好也在巴拉舍夫斯基学校上过学吧?” “假定我在那儿上过学呢?”卢金回答,他在一种不愉快的猜测中打量着他 同伴的脸。 “那样的话,我们就是同班同学!”这个人惊呼。“我是皮特思切夫,记得 我吗?哦,当然记得!多么巧呀。凭你的脸我无论如何也不会认出你了,告诉我, 卢金……你的名和父姓是什么来着?……啊,我好像想起来了——我已经忘了托 尼……安东……然后是?” “你弄错了,错了。” 卢金一阵战栗。 “是的,我的记忆力很不好,”皮特思切夫继续说,“许多人的名字。例如, 你记得班上那个内向的男孩吗?他后来在弗兰格尔岛战役中失去了一只胳膊—— 在马上就要撤退之前。我在巴黎的一个教堂里看见于他。嗯,他叫什么来着?” “这有必要吗?”卢金说,“为什么说起这么多事?” “不,我记不起来了,”皮特思切夫叹了口气,把手从额头上拿了下来, “但是,比如说,还有一个叫格罗莫诺夫的,他也在巴黎,看上去日子过得很优 裕。但是其他的人现在都在哪儿呢?都在哪儿呢?消散了,化成一股烟升上天空 子,想想这个真是很奇怪。那么,你的情况如何,卢金,你的情况如何,老同学?” “还行,”卢金回答,将目光从不断扩大的皮特思切夫的身上移走,他突然 看清楚了他的脸,好像还是过去的样子:很小,粉红色,带着让人无法忍受的嘲 笑的神情。 “美好的时光,那些日子,”皮特思切夫感慨着,“你记得我们的地理教师 吗,卢金?记得他过去是怎样经常像飓风一样卷进教室,手里拿着一张世界地图? 还有那个小老头——我忘了他的名字了——还记得他怎样全身摇晃着说:”接着 做你的事,呸,你这个笨蛋!‘?……美好的时光。我们怎样滑下楼梯,冲向操 场,记得吗?我们怎样在学校晚会上发现阿布佐夫会弹钢琴,他演奏起采根本不 知道停下来?我们怎样给他想出于一句俏皮话——’痛饮‘?“ “只是没有作用。”卢金飞快地自言自语说。“所有这些都结束了。” 皮特思切夫继续说,“现在我们在一个舞会上”……噢,顺便问一句,我好 像记得……当你离开学校的时候,你从事了什么,什么职业?那是什么?是的, 当然——象棋!“ “不,不,”卢金说,“你究竟为什么必须要……” “噢,对不起,”皮特思切夫友善地说,“那么是我记混了。是的,是的, 是这样的……舞会正进行得起劲,而我们却坐在这里说着过去。你知道我已经游 遍于世界……多么好的古巴女人!还有那次在丛林里,例如……” “这全是谎言,”身后响起一个懒洋洋的声音,“他从未去过任何丛林……” “你为什么要破坏这一切?”皮特思切夫回过头去慢吞吞地说。 “别听他的,”一个秃顶的瘦长的男人,那个懒洋洋的声音的主人继续说, “革命后他就一直住在法国,前天是他第一次离开那里。” “卢金,允许我介绍你们认识一下,”皮特思切夫笑着说。但是卢金匆匆地 离开了,脑袋缩进肩膀里,由于走得很快,身子很怪诞地摇晃着、颤抖着。 “走了?”皮特思切夫吃惊地说,又若有所思地补充了一句,“毕竟,可能 是我认错人子。” 卢金不断地撞在别人的身上,他用含泪的声音喊叫着“对不起,对不起”。 之后还是不断地撞在别人身上,他努力不去看他们的脸,卢金在人群中寻找着他 的妻子,终于发现子她。当他走上前去从后面猛地抓住她的胳膊时,她吓了一跳 转过身来;但是起初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气喘得太剧烈了。 “怎么了?”她焦急地问。 “我们走,我们走。”他喃喃地说,手仍然抓着她的胳膊肘。 “镇静,卢金,没有必要这样,”她轻轻地把他推到一边,现在旁边的人听 不到他们的话了,“为什么想走?” “那边有一个男人,”卢金呼吸局促地说,“那么不愉快的谈话。” “……你以前认识的人?”她平静地问。 “是的,是的。”卢金点点头接着说,“我们走吧,求你。” 卢金半闭着眼睛好使皮特思切夫不能注意到他,他穿过人群走到前厅,开始 在口袋里摸寻他的金属牌,在几秒钟的巨大困惑和绝望之后,他终于找到了它。 当衣帽间的侍者像一个梦游者一样寻找他的衣物的时候,他不耐烦地扭动着身子 ……他是第一个穿上外套、第一个离开舞会的,后面匆匆地跟着他的妻子,她一 边走一边往身上穿着一件鼹鼠毛皮外套。 直到钻进了汽车之后卢金才又能自由地呼吸,脸上痛苦抑郁的神情也才变做 一种抱歉的半笑不笑的表情。 “亲爱的卢金碰到了一个讨厌的人,”他的妻子抚摸着他的一只手说道。 “一个同学——一个可疑的人物,”卢金解释说。 “但是现在,亲爱的卢金,没事了。”他的妻子低声说,吻了一下他柔软的 手。 “现在,一切都过去了。”卢金说。 但是并不完全如此。还有一些后遗症——像一个谜,一根刺。在夜晚,他开 始思索为什么这个舞会使他如此局促不安。当然,有各种各样的不愉快的回忆— —皮特思切夫在学校里曾经折磨过他。皮特思切夫间接地提到了某一本撕坏了的 有关小托尼的书;还有,这个充满新奇诱惑的世界竟然被发现是一个吹牛者口中 的胡言乱语,以后他再也不会相信旅游小册子了。但是吓着他的还不是舞会本身, 而是别的什么——他不得不去猜测舞会的隐藏含义。他开始在夜晚冥思苦想,像 夏洛克①面对着烟灰缸常做的那样——渐渐地,他觉得这个组合甚至比他起初想 的更复杂,有皮特思切夫参加的那个舞会只是什么事物的继续,有必要再向远处 望去,再回去,重新进行从得病到舞会之间的他生命中的所有棋步。 ------------ ① 即福尔摩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