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卢金夫人自己也承认那位俄国女士对她家三个星期之久的拜访并非没有留下 任何痕迹。来访者的态度是虚假和愚蠢的——如何证实呢?近几年来她对于流亡 科学不太感兴趣,只是被动地接受她父母的貌似有理地加了许多文饰的见解,却 毫不介意她在一次移民政治会议上所听到的讲话内容。她为自己的这种状况而感 到恐惧。她忽然想到卢金可能也对政治有一定的见解——可能和其他的数以百计 的聪慧的人一样对政治着迷。 卢金有必要将精力放在一个新的事物上去,他已经变得很奇怪了,又开始闷 闷不乐了。他的眼光闪烁,好像是在对她隐瞒着什么。她担心他还没有找到一个 能完全占据他时间的爱好。她指责自己思维狭窄,没有找到一个领域,一个主意, 一个目标,去为卢金那暂停不用的智慧提供一个可以发挥作用的场所。她知道她 必须赶紧行动,卢金生命中没有被占据的每一分钟都有可能被幽灵钻了空子。在 去风景胜地之前有必要再为卢金寻找一个有趣的游戏,然后再去求助于旅游这剂 镇静药——它是治愈浪漫的百万富翁坏脾气的关键所在。 她从报纸开始入手,她拿出钱预订了《旗帜》、《俄国人》、《流亡之声》、 《联合》和《号角》,买来了最近几期流亡者杂志,做为比较她还买来了一些苏 维埃报纸和杂志。她决定每天晚饭后;他们都要大声朗读报纸给对方听。 她注意到有些报纸设有关于象棋的版面,于是她开始考虑是否要把这些部分 剪去或毁掉,但又担心这种做法会使卢金厌烦,就像有趣的戏剧所表演的那样。 有一两次卢金的老游戏又重新出现在报纸上,这极为危险,令人不满。她不能藏 起象棋版面的评论文章,因为卢金把它们收集了起来,打算装订成册。每当他打 开刊有复杂的象棋棋局的报纸时,她都会注视着他的表情,而他一旦察觉到她的 目光就会匆匆掠过那个版面。 她不知道他是怀着何等的耐心期盼着星期四和星期一象棋版面的出现,也不 知道当她不在面前时,他是怀着怎样的好奇仔细观看那些印刷出来的棋赛。当他 的妻子大声地给他朗读社论时,他匆匆瞥了一眼棋局画面,只这一瞥,他就记住 了棋子的位置,记住了问题所在,并在头脑中开始思索这个问题。 “……整个活动充满了必要的转移和扩张,它的目的在于确保……”他的妻 子用平平的语调读着,(真是个有趣的布局,卢金心里想到,黑方的后完全闲置 着。)“……在他们的重大兴趣上有一个明显的分歧,而且有必要注意到这个重 压下的致命弱点……”(黑方很明显地有防御h7位置的办法,想到这里,卢金不 由自主地微笑了一下。他的妻子停顿下来,突然低声说:“我不明白他的意思。”) “如果在这一方面,”她继续读道,“没有任何值得考虑……”(哦,太棒了! 卢金心中感到惊喜,他找到了解决的办法——一个使人着迷的优雅的牺牲办法。) “……灾难即将发生。” 他的妻子读完了文章,叹了口气。她越是认真地读报纸,就越感到厌倦,因 为报纸上的文章经常用一些含混不清的词语、暗喻、假设和评论来掩盖她已隐约 感觉到了的事实真相。 当她转向另一个世界的报纸——苏联报纸时,她会不寒而栗,那沉闷的会计 室,那乏味的办公室,使她记起了她和卢金为了某个微不足道的文件从一个部门 跑向另一个部门的情景。那次他们不得不去造访一个部门的一位毫无生气的小文 官。那个小文官衣衫褴褛,脾气暴躁,当时正在吃着适宜糖尿病人吃的面包卷。 他的薪水可能少得可怜,可能已经结了婚,可能有一个身上长满皮疹的孩子。他 们没能拿到那份需要他施舍签字的文件——在他看来,整个世界都依附在那张纸 上,如果没有它,一个人就会绝望地倒塌,破碎成片——事情还远不仅如此,事 实上,不经过千年的绝望和空虚卢金夫妇根本无法得到它。减轻悲观情绪的惟一 方法就是写申诉状。文官斥责了可怜的卢金,因为他在他的办公室里吸烟了。卢 金给吓了一跳,忙把烟蒂塞进口袋里。通过窗户可以看见下面一所有着脚手架和 倾斜的屋顶的房子;在办公室的角落里,挂着文官的一件黑色小茄克,工作时间 他用稍稍体面些的另一件衣服替换了它。他的办公桌好像是涂满了紫墨水,给人 一种同样超乎寻常的无助感。他们空着手走了出来,她感到她似乎需要进行无穷 无尽的抗争,而实际上她已被击败,文官轻蔑地拒绝了她那胆小的贿赂——三支 香烟。而在另一个机构里,他们很快就得到了需要的那张纸。后来卢金夫人害怕 地想到,打发他们走的那个小文官可能想象他们会孤魂般极度沮丧地在真空中游 荡,也可能在等待着他们屈服后哭泣着返回来。 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一拿起莫斯科报纸,这一幕就会浮现在她的眼前, 也许是同样的厌倦和怜悯的感觉,但是对她来说这还不够,她没有得到满足—— 她突然意识到她还在寻找一种程式,一种正式情感的体现,可这根本不是问题所 在。 她无法领悟各种流亡报纸所表达的模糊的见解之间的复杂的斗争,这种意见 分歧使她感到吃惊,她很沮丧地认为,任何一个与她父母想法不一致的人的思想 都同那个风趣的、曾给一群咯咯傻笑的女孩子们讲社会学的跛腿家伙相一致。报 纸里出现了最使人难以理解的观点和最阴险的充满敌意的主张——如果这一切对 于她的大脑来讲过于复杂的话,那么她的心灵可以明显地领悟到,无论是在这里 还是在别处,人们都在遭受折磨或是想要折磨别人。但是在别的地方,折磨程度 或许要比这里强烈百倍,因此这里还是比较好的。 当轮到卢金读报时,她会为他选择一篇幽默的文章或一个感人的小故事。他 读报时有些口吃,很滑稽,一些词的发音很奇特,有时读过了一个句号未做停顿, 有时还未到句号却停顿下来;没有任何逻辑依据便会随意读成升调或降调。 她不难看出,他对报纸不感兴趣;当她就某篇他们刚刚读过的文章与他交谈 时,他总是匆匆同意她的观点。为了检验他是否在思考,她故意说所有的流亡报 纸都是在说谎,他竟然也同意了。 读报纸是一回事,接触人是另一回事。可能多听听别人的谈话会对他有益处 的。她想象着具有不同倾向的人——譬如那些她母亲所说的“一串知识分子”— 一聚集在他们的公寓中,当听到这些现场的关于新主题的争论和谈话时,卢金将 会做何反应?即使不产生些新思想,至少也会暂时转移一下他的注意力。 在她母亲的所有熟人中,正如她母亲有点情调地肯定的那样,最有智慧、甚 至有些“极左”的人是奥列格·塞耶维奇·斯米尔诺夫斯基——可当卢金夫人请 他带来一些有趣的、思想解放的不仅读《旗帜》而且读《联合》和《流亡之声》 的人时,斯米尔诺夫斯基却回答她说,她应该知道他已不再参与这样的圈子,而 且开始谴责这样的参与了,并很快地解释说,他参与了另外一个圈子,而且这样 做是十分必要的。 卢金夫人开始感到头晕,与在游乐场里坐转盘时的感觉一样。这次失败之后, 她开始从她记忆的每一个角落中搜寻她偶然遇到的、现在可能对她有帮助的人。 她想起了在柏林应用艺术学校里坐在她旁边的一个俄国女孩,她是某个民主群体 中一个政治人员的女儿;她想起了去过许多地方、喜欢讲述一位老诗人如何长逝 于他的怀中的阿尔费央诺夫;她想起了一个在一家发表自由主义者言论的俄国报 工作的不受赏识的亲戚,这家报纸的名字每天晚上都要被街道拐角卖报纸的胖妇 人粗声大气吆喝。她还选择了一两个其他的人。她想到,许多知识分子或许还会 记得作家卢金或是知道棋手卢金,因此会愿意来她家做客的。 卢金真的介意这一切吗?惟一真正使他感兴趣的是他深陷其中的复杂精巧的 象棋比赛。他无助而忧郁地寻找着棋步重复的迹象,仍在怀疑它的结果。但总是 严阵以待、保持注意力的高度集中是不可能的,有些事物会暂时转移他的注意力。 他时而会因报纸上刊出的比赛感到轻松愉快——时而又会绝望地感到他当时 太粗心了。他的生活已走出了微妙的一步,而那致命的组合仍在残忍地继续着。 于是他决定增加他的警备状态,在他的生命中的每一秒钟之内都保持他的轨迹, 因为陷阱无处不在。最使他烦恼的是他无法发明的一种有效的防守措施,因为他 仍然没有破译出对手隙含着的用意。 就他的年龄而言,他有些过于笨重,肌肉过于松弛。他在他妻子挑选的客人 当中走来走去,想要找一个安静的地方,以使他可以时刻寻找和倾听他的下一步 走法的暗示。这种暗示也许会碰巧发生,某个棋子会向前移动,但它却没有使组 合的一般意义明朗化。他头脑中的比赛尚未开始,而他却被可怕的反对力量引导 着,很难找到一个安静的地方——人们向他提着问题,他不得不把问题重复几遍 才能弄懂它们的简单含义,并找到一个简短的回答。 三间大屋子极为明亮——每一间都不必点灯——人们坐在餐厅里,坐在客厅 里不舒适的椅子上,坐在书房的沙发椅上。一个穿着灰色法兰绒裤子的人奋斗了 好几次才坐到了写字台上。他向旁边挪了挪一盒颜料和一摞报纸,好使自己不至 坐到上面。一个为了饰演多个角色而巧妙地处理过面部、嗓音浑厚的老演员(他 有一次穿着地毯鞋成功地演出了一部需要诉苦、呻吟、扮鬼脸和苦相、大声表达 自己情感的戏)坐在记者巴斯肥胖的、黑眼睛的、曾经是个演员的妻子旁边的沙 发椅上,和她共同回忆着他们在伏尔加城一起演出的一部传奇剧《爱情的梦想》 时的情景。 “你还记得由于高帽子而引起的混乱吗?而我却轻松地圆下场来。”男演员 高兴地说。 “无休止的热烈掌声,”黑眼睛的女士说,“他们给了我那么热烈的掌声, 以致于让我永生难忘……” 他们就这样互相打断着对方的话,竞相述说着自己的辉煌。那个穿灰色法兰 绒裤子的人第三次向沉默的卢金要上一支烟。他刚刚开始写诗,朗读自己的诗时 他总是充满了热情,带着歌曲一般的轻快的节奏,轻轻摆动着他的头,仰望着天 空。他通常昂着头,因而他那巨大的、移动着的喉结极为突出。他再也不会得到 香烟了,因为卢金已经心不在焉地走进了客厅。诗人尊敬地注视着他那肥胖的颈 背,想象着他曾是一个多么伟大的棋手,并且盼望着能在休息时和康复的卢金谈 论谈论象棋,因为他极热衷于象棋。而后他从门缝中看到了卢金夫人,于是又思 忖起是否有必要尾随她。 卢金夫人正微笑着在听魁梧的、脸上长着麻子的记者巴斯说话,同时在考虑 让这些客人都坐在一张桌子上喝茶是多么困难,是不是在他们现在各自坐的位置 喝茶会好一些?巴斯话说得非常快,好像是被迫在尽可能短的时间里表达出他的 全部的思想,他不停地用一些附加语来支持和调整他的话语,如果他的听众们注 意力集中,就会逐渐意识到这些使人困惑的句子能渐渐显示出令人震惊的和谐, 他偶尔带有不正确重音和陈词套语的讲话时而也会发生一些变化,就好像从他所 表达的内容中获得了优雅和高贵的品质一样。 卢金夫人看到了她的丈夫,急忙将一个装有一只剥好了皮的漂亮桔子的盘子 塞到他的手中,然后从他的身旁走过,去了书房。 “注意一下,”听完了记者的一席话并赞同他的观点的一个相貌平平的男人 说,“注意,丘特切夫的夜晚是凉爽的,天空中的星星是圆圆的、潮湿而有光泽 的,不仅仅是小亮点儿。”他不再多说话了,因为他通常很少说话,而且从不说 这样不太谦虚的话,就好像害怕显露出那本不属于他却委托他保管的珍贵物品似 的。 卢金夫人偶然喜欢上他了,可能是因为他朴素的衣着,中性的相貌。他自己 则好像只是一只装有神圣稀有物质的器皿的外部,如果在粘土上涂色就会亵渎神 灵。他叫皮特洛夫,没有一点惊人之举,他什么也没写过,像乞丐一样生活着, 却从不对人讲这些。他在生活中的惟一作用就是虔敬精心地保存那些委托给他的 需要完整地保持其细节和原貌的东西,因此他连走路时都迈着小碎步,竭力不碰 到任何人,只是在极少数情况下,只是当他表示对他人的亲属般的关心时,他才 会把那许多神秘地保存在他体内的东西显露出一小点儿——也许是温柔的、无关 紧要的话语,也许是普希金作品中的一行话或是一种野花的俗称。 “我记得男主人的父亲。”当卢金走进饭厅时记者说道,“他们父子长得不 像,但是肩膀有些相似。他是一个高尚的人,一个好人,但是作为一个作家…… 什么?你们真的觉得那些写给儿童的、有着石印油画插图的神话故事……” “请大家到客厅,”卢金夫人边和她在书房中找到的三个人一起走出来边说, “茶已经准备好了,来吧,请过来吧。” 一些人已经在桌子的一边坐好了;在另一边卢金孤零零地坐着,忧郁地低着 头,一边嚼着桔子一边搅着杯中的茶。阿尔费央诺夫和他的妻子坐在一起,旁边 是一个黑皮肤的盛装女孩,她北美黄鹂画得极好;接下来是一个爱开玩笑的、自 称是印刷工人骨子里却渴望成为政治领袖的秃头年轻人;再旁边是两个律师的妻 子。坐在桌旁的还有一个令人愉快的瓦西里,瓦西列维奇,他有些羞涩,他神隋 严肃且思想单纯,留着金黄色的胡子,穿着一双老年人常穿的普鲁涅拉厚呢鞋。 在沙皇统治下,他曾被流放到西伯利亚,后来又出国了。1917年他回国时正赶上 了革命,随后又被流放了。他热切地谈论他的地下工作,谈论考茨基和日内瓦, 并充满感情地注视着卢金夫人,因为她长得很像那个和他一起为了人们的幸福而 并肩战斗过的目光清澈的理想女子。 当所有的客人都聚在一起围坐在桌旁时,又出现了通常情况下的冷场,屋子 里极其安静,以致于人们甚至可以听见端茶上来的女佣的呼吸声。卢金夫人有好 几次都产生了一种不可抗拒的想法,她不知道是不是应该责问女佣为什么呼吸这 样沉重,她能否轻点呼吸。总的来说她不够麻利,这个矮胖的女佣——接电话时 更为糟糕。 卢金夫人一边听着呼吸声,一边想起了几天前发生的一件事。那天这个女佣 令人发笑地费力地通知她。“一个弗……弗尔……弗尔蒂先生。在这儿,我记下 了电话号码。”卢金夫人接通了电话之后,一种糟糕的局面呈现在她的面前:一 个尖利的声音回答说这是一个电影公司的办公室,这里根本没有叫弗尔蒂的人。 她想以批评德国女佣这个话题来打破沉默,忽然发现谈话已经展开了,他们 正在谈论一本新小说。巴斯认为这部小说写得极为精巧,微妙,一字一句都显示 出作者的不眠之夜;一个女人说:“哦,不,它很容易读懂。”皮特洛夫凑近卢 金夫人,在她耳朵边小声地引用了茹科夫斯基的一句话:“经过艰苦劳动写出来 的东西可以被人轻易地读懂。”诗人打断了别人的谈话,费力地发出了“r 音, 大声吵嚷茹科夫斯基是一个没有头脑的鹦鹉。没有读过这本小说的瓦西里·瓦西 列维奇不赞同地摇了摇头。 他们在前厅排列式地互相道别,因为他们在街上还要道别,尽管朝同一个方 向走——面部经过巧妙处理的演员突然用手拍了一下前额,“宝贝儿,我差点忘 了,”他对卢金夫人说,每说一个词都捏一下她的手。“有一天,电影界的一个 男演员想要你的电话号码——”他做了个鬼脸,然后松开了她的手。“什么,你 不知道我现在正在拍电影吗?哦,是的,是的,带有特写镜头的一大段。”此时 他被诗人用肩膀挤到了一边,因而卢金夫人无从知道他所指的要她电话号码的是 哪个男演员了。 客人们走了。卢金坐在桌旁,桌子上是剩下的茶点,空的和半满的玻璃杯, 就像果戈里的作品《钦差大臣》结尾部分姿态各异的人物一样。他的一只手平放 在桌布上。他那浮肿的眼睑向下垂着,看着从他的手指中刚刚落下的、痛苦地蠕 动着的一根火柴杆的一端。 他那张鼻子和嘴周围布满了松散的皱纹的大脸盘被微弱的光线照亮了,他那 虽然经常刮却不断长出的胡碴被镀上了一层金色。那件粗糙的深灰色套装把他裹 得更紧了,尽管做的时候留了很大的余地。卢金就这样一动不动地坐着,盛着糖 果的玻璃盘子发着微光;一只远离其它的玻璃杯或盘子的茶匙仍然躺在桌布上, 不知什么原因一小块极具诱惑力、质量也确实很好的奶油酥松西点却留在那里没 有被吃掉。 怎么啦?卢金夫人看着她的丈夫心中暗想,天呀,发生了什么事?她痛苦地 感到虚弱无助,就好像接到了一桩棘手的工作。一切都是枉费心机——挖空心思 去想娱乐的办法、邀请有趣的客人,这些做法都毫无意义。她企图想象一下自己 带着盲目忧郁的卢金在里维埃拉游玩的情景,但她所能想象到的只是卢金坐在他 的房间中呆望着地板的样子。带着要透过命运的锁眼向里张望的渴望,她俯上前 来观望她的未来——10年,20年,30年——全都是一个样,没有任何改变,同样 忧郁地弓着背的卢金,毫无生气,毫无希望。 邪恶的一文不值的想法!她重新振作起来,头脑中充满了她所熟悉的想象和 关怀,现在该上床休息了,下次最好不要买那种白脱咸酥饼,皮特洛夫是多么让 人喜欢,明天早晨他们又要去看他们的护照,去墓地的事又要被推延了。似乎没 有比坐上开往郊外的出租车,穿过荒原上的小路到俄国小墓地去更简单的事了, 但是他们却总是去不了,不是卢金牙疼,便是护照出问题,或者是其它别的什么 事——总是一些难以预料的极其微小的障碍。现在有多少烦心事啊……卢金一定 要去治牙。 “又疼了吗?”她把手放在卢金的手上问道。“是的,”他边说边歪曲了脸, 出声地吸着一边的脸颊。为了解释他低沉的情绪和寡言少语,他那天发明了牙疼 这个借口。 “明天我就打电话叫医生。”她果断地说。 “没有必要,”卢金抱怨道,“请不要,没必要。” 他的嘴唇颤抖着,他感到自己好像要哭了,一切都变得如此可怕。 “什么没有必要,嗯?”她温柔地问,闭着嘴发出一个声音表示疑问。他摇 了摇头,又开始吸他的牙齿。“没有必要去看牙吗:不,卢金一定要被带到牙医 那儿,这一点是不容忽视的。”卢金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托着腮走进卧室。“我 会给他一片药。”她说,“我会这样做的。” 药片不解决问题。他的妻子睡着之后很久卢金仍然醒着。坦白地讲,只有在 晚上,在安全的卧室中,在失眠的时候才是他惟一能够静静地思考而不必担心在 恶魔样的组合中错过新棋步的时刻。 在夜里,尤其是当他闭上眼睛一动不动地躺着的时候,不会有任何事情发生。 他可以尽可能地谨慎小心地重复思考他可能面对的各种棋招,然而每当他开始想 他应该用怎样的战术时,他就会可怜地为那次惨败而感到慌乱、害怕,在那场缓 慢绝妙的进攻面前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无助,他竭力使自己保持清醒,他要尽可能 地将这寂静黑暗的夜晚延长下去,他要在午夜阻止时间的流逝。他的妻子悄无声 息地睡在旁边,好像根本不存在一样。只有床头柜上的小闹钟的嘀哒声显示出时 间还在继续流淌着。卢金听着这微小的似心脏一样的跳动声,又陷入了沉思,而 后他被吓了一跳,因为小闹钟的嘀哒声停止了。他似乎感到夜晚已经永远地停滞 了,现在没有任何声音显示时间的流逝了,时间死了,一切都还安在,天鹅绒般 的沉默。睡眠不知不觉地战胜了这种幸福和解脱。可是现在在睡梦中,他得不到 任何休息,因为睡梦是由34个方块和一个巨大的棋盘组成的,他颤抖着一丝不挂 地站在棋盘的中央,就像一个小兵,凝视着其它位置上模糊不清的、大脑壳的、 带着皇冠和鬃毛的巨大的棋子们。 他醒来时他的妻子已经穿好了衣服,弯下身,吻着他的额头。 “早上好,亲爱的卢金,”她说。“现在已经10点钟了。今天我们要做什么 ——去看牙还是去办签证?”卢金迷惑地看着她,又立刻闭上了眼睛。 “昨天晚上谁忘了给小闹钟上弦?”他的妻子笑着说,轻抚着他白白的脖子。 “这样你会把整个一生都睡过去的。” 她把头弯向一边,看看他丈夫枕头中的胖胖的侧脸,发现他又睡着了,便微 笑着离开了卧室,她站在书房的窗前凝视着冬天寒冷无云的蓝色天空,想到今天 可能很冷,卢金应该穿毛衫。 写字台上的电话铃响了,一定,是她妈妈来电话询问他们是否过去吃饭。 “喂!”卢金夫人坐在椅边上。 “喂喂,”一个陌生的声音焦急地大喊着。 “是的,我在听,”卢金夫人挪到了一把扶手椅上。 “你是谁?”一个带有浓重俄国口音的人用德语不高兴地问。 “您是哪位?”卢金夫人问。 “卢金先生在家吗?”那个人用俄语问道。 “您是哪一位?”卢金夫人微笑着问。 沉默。 那个人似乎在考虑是否应该报出姓名。 “我想和卢金先生说话,”他又用德语说。“我有一件非常紧急和重要的事 情。” “等一下。”卢金夫人说。她在房间中来回踱了两趟。不,没有必要叫醒卢 金。她又回到电话旁边。 “他还在睡觉,”她说。“如果你想要留个口信……” “哦,这太麻烦了,”那个声音最终还是采用了俄语。“我是第二次打电话 了。上一次我留下了我的电话号码。这件事对他来说十分重要,不允许丝毫耽搁。” “我是他的妻子,”卢金夫人说。“如果你需要……” “非常高兴与您认识,”那个声音突然打断她的话。“我叫瓦伦提诺夫。你 的丈夫一定和你谈起过我。是这样的,他一醒来就让他叫一辆出租车来我这儿。 地址是拉本斯特拉斯大街82号。有一件非常紧急的事情,对他来讲很重要。”那 个人又改用了德语。也许是因为这件事的重要或只是因为德语地址把他又拉回了 同一种语言。 卢金夫人假装写下了地址,然后说:“也许你还要告诉我是什么事情。” 那个声音有些不安与不快:“我是你丈夫的一个老朋友。每一秒钟都是宝贵 的。我在正午12点等他。请转告他。每一秒钟……” “好的,”卢金夫人说,“我会转告他的,只是我不知道——可能今天他不 太方便去。” “只在他的耳边轻声低语:”瓦伦提诺夫在等你。‘就可以了。“那个人大 笑着说,用德语说了声”再见“便咔喳一声撂了电话。 卢金夫人在那儿想了一会儿,觉得自己真是个傻瓜。她首先应该解释说卢金 现在已经不下棋了。瓦伦提诺夫……现在她才想起来她在夜礼帽中发现过他的名 片。瓦伦提诺夫一定是通过象棋同卢金结识的。他从来也没有提过一个老朋友。 这个人的话是不可信的。她应该让他解释一下他的职业。她真是个傻瓜。她现在 应该做什么?问一问卢金?不。瓦伦提诺夫是谁?一个老朋友。戈拉斯基说他曾 经被问起过……啊,非常简单。她走回卧室,确信卢金仍在睡着——他通常在早 上睡得格外香甜——又走回到电话旁边。很幸运男演员在家,他立刻大讲起关于 在晚会上和他一起谈话的那个女人的琐碎而无意义的事情。 卢金夫人耐心地听他唠叨完之后开始询问瓦伦提诺夫是谁。男演员感叹道, “哦,是的,”他接着说,“你看我是多么健忘,如果没有提词员,生活真是没 法过。”在详细地解释了他和瓦伦提诺夫的关系之后他最后说,瓦伦提诺夫曾经 是卢金的棋父。然后男演员的话题又回到了昨天晚上的那个女演员身上,在谈完 了关于她的最后一点琐事之后,颇善词令地与卢金夫人道别,他的最后一句话是: “吻你的小手掌。” “原采是这样,”卢金夫人挂上电话听筒,“明白了。”此刻她回想起在刚 才的电话中她有一两次提到了瓦伦提诺夫的名字,如果她的丈夫碰巧刚才从卧室 走到大厅则很可能会听到。她的心紧缩了一下,赶紧跑到卧室里去看她的丈夫是 否还在睡觉。他已经醒了,正躺在床上吸烟。 “我们今天早上哪儿也不去,”她说,“因为现在太晚了。我们去妈妈那儿 吃饭;再在床上躺一会儿会对你有好处的,你胖了。”她坚定地关上了卧室门和 书房门,便开始急匆匆地在电话号码簿上寻找威利塔斯公司的电话号码。她听了 听,认为卢金不在附近,便拨了号。她发现瓦伦提诺夫很难找。三个人轮流到电 话机旁告诉她立刻就会把他找回来,可接线员把电话挂断了,她不得不又重新开 始。此刻她尽量压低声音,时而不得不极不愉快地重复她的话。最后一个疲倦微 弱的声音沮丧地告诉她瓦伦提诺夫不在,但是他12点半钟一定回来。她请求对方 转告瓦伦提诺夫卢金今天不能去了,因为他病了,会病好几天,并恳请他不要再 打扰他了。 挂上听筒她又侧耳倾听了一会儿,只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于是她如释重负 地长长出了一口气。瓦伦提诺夫的事已经处理完毕了。谢天谢地只有她一个人在 电话机旁,现在这件事结束了。很快他们就出发了。她仍得给她的母亲和牙医打 电话。反正瓦伦提诺夫的事被处理完毕了。多么使人发腻的名字。 过了一会儿她变得若有所思起来,只是暂短的一瞬,她在头脑中进行了一次 漫长消闲的旅行:她拉上瓦伦提诺夫进入了卢金的过去,并依据他的声音想象到 了他的角质架眼镜和他的两条长腿。在她雾霭般的旅行中,她竭力要寻找一个可 以甩掉这个油滑、狡诈得令人厌恶的瓦伦提诺夫的地方,可是她没有办到,因为 她几乎对卢金的年轻时代毫不知情。她竭力走得更远,更深些,经过了14岁神童 居住过的旅店,她发现自己已经进入了卢金的童年,那里的空气要比现在的清新 ——但是她无法把瓦伦提诺夫甩在那里。她带着更加可憎的负担走了回来,在卢 金的青年时代到处是岛屿:他出国去下棋,他在巴勒莫买明信片,他拿着一张神 秘的名片……她被迫和趾高气扬的胜利者瓦伦提诺夫一起回来了,并把他交还给 了威利塔斯公司,就像处理一个地址不洋无法投递的挂号包裹一样。那么就让他 带着他那令人讨厌的绰号——棋父,不被察觉地、无害地呆在那儿好了。 在去往她父母住处的路上,她挽着卢金走在阳光下有霜冻的街道上,她说一 个星期之内他们就要出发了,在他们走之前一定要去一趟那孤独的墓地。她简述 了一下他们本周的日程——办护照,看牙,买东西,告别晚会——星期五去墓地。 她母亲的公寓中很冷,因而虽然她母亲将一条带有牡丹花和青草图案的大围 巾裹在了脖子上,却仍在不住地打着战。她父亲在吃饭的时候回来了,要了一杯 伏特加酒并不停地搓着手发出干燥的沙沙声。 卢金夫人第一次感到生活在这些空旷的屋子里是多么地不幸和空虚,她注意 到她父亲的欢乐同她母亲的微笑一样地不自然。他们两个都老了并且极其孤独, 都在竭力避免谈论卢金夫妇即将来临的远行。她回想起了当初他们曾经说过的所 有关于她未婚夫的可怕的话,回忆起子她母亲的喊叫中蕴藏着的不祥的警示: “他会把你切成碎片的,他会把你放在炉中燃烧的……”然而现在,最后的结果 却极为平静而且可悲。如今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死一般的微笑——家中仅仅是这 般景象:画中狂妄自大虚伪的农妇,椭圆形的镜子,柏林茶具,坐在桌边的四个 人。 一首催眠曲,卢金那天暗想,一首隐含着某种目的的催眠曲。它想使我放松 警惕。注意,注意。集中精力,保持清醒。 近来他所有的思维都具有象棋的性质,尽管他一直在抵抗着——他曾经禁止 自己再去思考那场被打断了的和图拉提的比赛,不去打开那有着珍贵号码的报纸 ——即使是这样,他的头脑中出现的还是象棋,就好像他坐在棋盘旁一样。有时 在梦中他向长着玛瑙般的眼睛的医生发誓说他再也不下象棋了——他只是偶尔地 将棋子摆在袖珍棋盘上,或瞥一眼报纸上的二三个游戏——只是因为无事可做。 其实这不是他的错,错误在于那些娴熟地重复着神秘主题的一系列普通的棋步组 合,要提前预示下一次重复是极其困难的,但是只要再走几步,可能一切都会变 得明晰了,也许一个防御的方法就会被找到了…… 可是下一个棋步在缓慢地酝酿着。催眠曲持续了二三天,卢金为得到护照而 去拍照片,摄影师用手托住他的下颏,把他的脸轻轻转向一边,让他张大嘴巴, 嗡嗡地钻他的牙;嗡嗡声停止了,牙医在玻璃架子上找着什么,找到了,橡皮图 章盖在了卢金的护照上,钢笔以闪电般的速度运动着。“在那儿,”他说,递过 来一张有两排牙齿的文件,其中的两颗牙上面有用墨水加描的小十字。这一切都 毋庸置疑,狡诈的催眠曲一直持续到了星期四。 星期四卢金明白了一切。 昨天他已经想出了一个有趣的、可能会挫败他神秘对手策略的方案。这个方 案是由生命规则系统之外的令人意想不到的不合理的步骤组成的,因此可以破坏 他的对手计划中的棋步。这是一个试验性的防御,可以说是随机的防御——但是 卢金在难以预料的下一个棋步面前感到束手无策,再也找不到一个更好的防御了。 因而在星期三下午正当他和他的妻子连同她的母亲一起逛商店时,他突然停下来 叫道:“牙医,我忘了牙医。” “别乱说,卢金,”他的妻子说,“怎么啦?昨天他已经说治好你的牙了。” “不舒服。”卢金边说边抬起一个手指。“如果感到堵的东西不舒服……医 生说如果感到不舒服我应该四点钟准时再到他那儿去。我觉得不舒服,现在已经 3 点50了。” “你一定弄错了。”他的妻子微笑着说,“如果真的痛,你当然应该去。然 后回家。我大约6 点钟回去。” “和我们一起吃晚饭吧,”她母亲的语气中带有恳求的意味。 “不,我们今天晚上有客人,”卢金夫人说,“有您不喜欢的客人。”卢金 摇了摇手杖以示告别,随后弯腰爬上了一辆出租车。 “一个小策略,”他嘿嘿地轻声笑着,因为觉得热便解开了大衣的纽扣。转 过第一个弯儿之后,他让车停下了,付了钱,慢悠悠地徒步往家走,以便想出一 个新的奇特的方法智取他的对手。他突然感到他以前也这样做过,因为有些害怕, 于是他转身闪进丁一家店铺,这是一家美发和妇女用品商店。卢金停下脚步环视 四周,一个妇女微笑着问他想要点什么。 “买……”卢金继续向四周看着。他忽然看见了一个蜡制的半身像,就用他 的手杖指了指它(一个意想不到的举动,一个壮丽的举动)。 “那个不卖,”那个妇女说。 “20马克,”卢金边说边拿出钱夹。 “您想要买那个模型?”那个妇女惊讶地问,又有人走了过来。 “是的,”边说边开始仔细察看那蜡制的脸。“谨慎点儿,”他低声自语道, “我可能会跌入陷阱中!”蜡人的表情,她的粉色的鼻子——这从前也发生过。 “我在开玩笑。”卢金说着便离开了美发店。他感到一阵令人作呕地不舒服, 不由得加快了脚步,尽管他并不急着去什么地方。 “家,家,”他咕哝着,“在家里我会把一切都恰当地联结起来的。”当他 走近房子时,他注意到门口停着一辆黑色闪亮的豪华高级小客车。一个戴着礼帽 的先生正向看门人询问着什么。看门人看到卢金,连忙指着他大声喊道:“他在 那儿!”那位先生转过身来。 比以前略黑一些,所以他的白眼球看上去更加明显,衣着仍像从前一样时髦 得体,今天身穿一件有黑。色毛领和白色大丝绸披巾的外套。瓦伦提诺夫脸上挂 着迷人的微笑向卢金大步走来,在卢金身上投下了探照灯般的光芒,照亮了卢金。 在探照灯的照射下,他看见了产金苍白肥胖的脸庞和眨动的眼皮,然而这张苍白 的脸孔瞬即就失去了所有的表情,被瓦伦提诺夫握在两手中间的那只手也变得松 软无力。 “我亲爱的男孩,”容光焕发的瓦伦提诺夫说道,“我很高兴看见你。他们 告诉我说你生病了,卧床休息了,亲爱的男孩。但那只是一个疏忽……”当瓦伦 提诺夫使劲地发出“忽”这个音的时候,他湿润的红嘴唇向前噘起,同时又轻轻 地眯起双眼。 “不过,问候的话我们以后再说,”他打断了自己正在说着的话,“砰”地 戴上他的圆顶礼帽。“我们走。这件事特别重要,耽搁了就是……致命的。”他 得出这个结论后就拉开了汽车门,然后伸出一只手臂搂住卢金,把他从地面上举 起搬走,然后再放下,随后自己也坐了进去,紧挨着卢金坐在低矮、柔软的座椅 上。 车里面一个尖鼻子、黄皮肤的小个子男人斜着身子,脸正对着他们坐在一张 可折式座椅上,身上穿着的外套领子向上竖起。瓦伦提诺夫在坐下来翘起二郎腿 之后,马上重新开始了同这个小个子男人的谈话,显然他们的谈话刚才被中断了。 现在,随着汽车的加速谈话的速度也在不断地加快。他继续尖刻详尽地训斥着小 个子男人,完全顾不上卢金。 此时的卢金则像一尊被小心放置的、斜靠着什么东西的雕塑一样坐在一边, 他完全呆愣着,瓦伦提诺夫发出的遥远而沉闷的隆隆声就像是从一个厚窗帘后面 传出来一样。对于那个长着尖鼻子的家伙,这可不是什么隆隆声,而是一股由极 其尖锐和侮辱性的词语汇成的急流;威力是从瓦伦提诺夫那边发出来的,被侮辱 的一方只能叹息,他看上去很可怜,手里拨弄着身上那件用料极少的黑色外套上 的一个小油点;有时,某些特别锋利的言辞会使他挑起眉头瞟瞟瓦伦提诺夫,但 是后者咄咄逼人的直视让他无法承受,于是他只好马上紧紧地闭上眼睛,轻轻晃 晃脑袋。训斥一直持续到旅程的最后一刻,当瓦伦提诺夫用胳膊肘轻轻地将卢金 推出汽车,自己也随之下车并使劲摔上了车门时,被训斥得哑口无言的小个子男 人仍坐在汽车里,汽车立即把他拉走了。 现在尽管车里宽敞多了,可他还是垂头丧气地弓着背坐在可折叠式座椅上一 动不动。卢金将呆滞的目光停留在一个蛋壳白色木匣上。上面写着一行黑字:威 利塔斯公司。但瓦伦提诺夫马上就将他卷起。后来他被放在了俱乐部里专用的那 种扶椅上,这扶椅甚至比刚才汽车座椅更柔软更粘人。这时有一个气冲冲的声音 在叫瓦伦提诺夫的名字,瓦伦提诺夫将一个打开了盖的香烟盒推到卢金有限的视 野内之后,说了一句道歉的话就不见了。 他的声音还在房间里震颤着,对于正在慢慢地从麻木状态中恢复过来的卢金 来说,这声音开始逐渐地变成为一个迷惑人的形象,借助这个声音,借助这里充 满邪恶诱惑力的棋盘发出的音乐声,带着对自己所喜爱的东西所特有的微妙、湿 润和忧郁的情感,卢金回忆起了他以前参加过的上千次比赛。他不知道该选择哪 一个比赛来让自己在啜泣中喝个痛快:每一个都吸引着、抚摸着他的想象力,他 从一个比赛飞到另一个比赛,急切地在这个或那个令人心碎的组合上空跑过。 这里有纯洁和谐的组合,思想在那里顺着大理石台阶一步一步走向胜利;在 棋盘的一个角落里还有一丝温柔的骚动,一声充满激情的爆破,还有走向牺牲厄 运后奏响的嘹亮的号角声。……每一个都是美妙绝伦的,洋溢着爱的色彩,每一 个都选择了复杂而神奇的道路。而且,这种爱是致命的爱。 答案找到了。发起进攻的目的是显而易见的。借助着无情地重复着的一步一 步的棋,它又一次向同样的激情走去,但那会摧毁生活的梦想。毁灭、恐惧、疯 狂。 “啊,不要!”卢金大声地说,努力想站起来。但是他臃肿无力,而且扶椅 把他抓得紧紧的不愿意放他走。无论如何,现在他又能试图做些什么呢?他的防 守战略已经表明是有错误的。这个错误被他的对手预见到了,所以那个蓄谋已久 的棋步就发生了。卢金呻吟着,清了清喉咙,烦乱地向身旁看丁看。他前面的小 圆桌子上放着来客签字簿、杂志、一张张的白纸和一些照片,其中一张照片是受 了惊吓的女人和残忍地斜眼观望着的男人;另一张照片上,有一个毫无生气地戴 着美式眼镜的白面男人双手抓着摩天大楼的架子吊在空中——马上就要掉进深渊 里了。 那个难以忍受的熟悉的声音又一次响起了,为了节约时间,瓦伦提诺夫尚在 门外的时候就开始对卢金说话,当门打开的时候,话正说到一半:“……拍一部 新影片。我写的脚本。设想一下,亲爱的孩子,讲一个小姑娘的事,她美丽而多 情,坐在一列快车的一节车厢里。从一个车站上来了一个年轻人。他来自一个很 好的家庭。夜晚降临了。她睡着了,在睡梦中她四肢舒展开来。那个了不起的年 轻人,那个年轻人——你知道这种类型的人,充满青春的活力,但绝对是纯洁的 ——开始地地道道地失去理智,在一种恍惚的状态下扑到她的身上。”(瓦伦提 诺夫站起身向上蹦起,假装呼哧呼哧地喘气扑上去。)“他闻到了她身上的香味, 摸到了她的花边内衣和了不起的胴体……她惊醒了,推开他,大叫起来”(瓦伦 提诺夫攥起了拳头放在嘴前,眼珠向外凸鼓),“列车员和别的旅客跑了进来。 他被判刑服苦役。他的年迈的母亲来找小姑娘求她救救她的儿子。戏剧性的场面 在于,从最开始——在快车上的时候——她就爱上了他,她心乱如麻,他是为了 她才——你看,矛盾冲突就在这儿——为了她才被判服苦役的。” 瓦伦提诺夫深吸了一口气,语气更加平静了:“后来他越狱了。他更名改姓, 开始了冒险生涯。后来变成了一个著名的象棋棋手。我找你就是这个事情,我亲 爱的男孩,我需要你的帮助。我有一个绝妙的主意。我想拍摄真正的比赛,由真 正的象棋棋手同我的主人公对弈。图拉提已经同意了,莫泽也同意了。现在,我 们需要象棋大师卢金……” “我猜想,”瓦伦提诺夫微微停顿了一下,瞧了一眼卢金威严的面孔,然后 继续说道,“我猜想他会答应的。他十分感激我。他只需露露面就能得到一笔相 当可观的报酬。同时他还能回忆起从前当他的父亲任凭命运随意摆布他的时候, 是我慷慨地为他花了许多钱。我那时想,花点钱就花点钱吧——我们是朋友嘛, 再说将来他还是可以再还帐的。直到现在我也是这样想的。” 就在这时门被猛然推开,一个没有穿外套的卷发男人用德语大声喊叫,用很 焦急的语调请求着:“噢,请你,瓦伦提诺夫博士,请来一小会儿!” “请原谅,亲爱的男孩,”瓦伦提诺夫向门口走去,但还未走到门口的时候 他倏地转过身来,从钱夹里掏出一块纸扔在卢金面前的桌子上。“最近设计的,” 他说,“你在这儿等我的时候可以把它解出来。10分钟后我回来。” 他不见了。卢金小心翼翼地抬起眼皮,机械地拾起那张纸片,这是从一种象 棋杂志上剪下来的一幅棋局图。卢金三步就可以把王将死。棋局由瓦伦提诺夫博 士设计,问题出得既冷酷又狡猾。卢金了解瓦伦提诺夫,所以很快就找到了答案。 在这道深奥的棋题里他清楚地看到了出题者的狡诈。从瓦伦提诺夫刚才说的一大 堆晦涩的话语中,他弄懂了一件事:没有电影,电影只是一个借口……一个陷阱, 一个陷阱……他将被骗去下棋。接下来的走法很明显,但他不会让这个走法得逞 的。 卢金猛地一使劲,终于龇着牙从扶椅上站起身来。他无法抑制自己意欲移动 的冲动。他一只手摆弄着手杖一只手打着响指走进走廊,然后信步向前走去。一 个庭院出现在他的面前,他停了一下之后就走上了街头。一辆车牌号十分熟悉的 有轨电车停在他的前面。他登上车找了个座位坐了下来,但马上又站了起来,夸 张地摇动肩膀,手握着拉手吊环走到另一个靠窗子的位子坐了下来。 汽车里没有别的乘客。他递给售票员一个马克,使劲地摇摇头表示不用找钱。 他无法让自己平静下来,他又一次跳起来,车猛地——转弯使他差一点摔倒,但 他仍是向前走动,找到了一个离门近一些的位子。但是在这儿他同样坐不住—— 当电车里突然上来一群学童、许多老太太和许多胖男人的时候,卢金还在四处走 动,不断地踩在别人的脚上,终于他挤开人群来到门口。 一看见他的家他马上就跳下还在行驶着的电车;柏油马路在他的左脚踝下向 前滑行,然后转了个弯撞击在他的后背上,他的手杖在磕绊在他的双腿上之后突 然像一个被释放了的弹簧一样飞了出去,飞上了半空中,而后又落在他的身旁。 两个女人跑过来扶他。他用手掌拍打着外衣上的尘土,戴上帽子,头也不回地走 向他的房子。 电梯里乱糟糟的,但卢金一点也没有抱怨。因为他对运动的渴望仍未得到满 足,他开始攀登楼梯,只要他的生命还在,他向上攀登的动作就要持续一段时间; 他好像是在攀登一座摩天大楼。终于爬到了第一个楼梯平台上,他深深地吸了一 口气,嘎吱嘎吱地扭转钥匙,迈进门厅。他的妻子走出书房迎接他,她的面色通 红双目烁烁闪亮。 “卢金,”她说,“你去哪儿了?”他脱下外套,挂在衣钩上,然后又换到 另一个衣钩上,还想继续摆弄;但是他的妻子走上前来。他绕过她走进书房,她 则紧随其后。 “我想让你告诉我刚才你到哪儿去了。你的手怎么这样了?卢金!”他迈出 书房,清了清喉咙,穿过门厅走进卧室,在那里他开始在一个盘绕着瓷制长春藤 的绿色和白色相间的大水池里仔细地洗他的双手。 “卢金,”他的妻子心烦意乱地喊,“我知道你没有去牙医那里。我刚刚给 他打过电话。喂,说点什么。”他在手巾上擦干双手绕着卧室踱步,目光呆滞地 看着前方,就像以前一样。然后他又走回到书房,她抓住他的肩膀,他还是没有 停下来,他走到窗户旁边拉开窗帘,看见在蓝色的夜晚深渊中有许多灯光滑过, 他的嘴唇作出一个咀嚼的动作,然后又离开了。 现在他又开始了一个奇怪的行进——卢金在三个毗邻的房间里来来回回地走, 好像有一个确定的目标,他的妻子一会儿跟在他身旁也是来来回回走,一会儿坐 下来迷惑地看着他,有时卢金又走进走廊,向那些窗户面对庭院的房间里张望, 然后再重新出现在书房。刚开始她觉得这也许是卢金同她开的一个不好玩的小玩 笑,但是他的脸上有一种她以前从未见过的神情,一种什么神情……严肃,也许? ……很难找到恰当的语言,但是她一看见他的脸,她就感到有一股无法言喻的恐 惧涌上心头。他清着喉咙费力地喘气,继续在一个个房间里走动,他的步子是平 稳的。 “看在上帝的分上,卢金,坐下来,我们说说话。卢金!我给你买了一个盥 洗袋。噢,请坐下!如果你再这么走的话你会累死的!明天我们去墓地。明天我 们还有许多事要做。鳄鱼皮的盥洗袋。卢金,求你!” 但是他没有停下来,只是有时会在窗旁慢下脚步,举起一只手想一会儿然后 继续走动。饭厅里的桌子上已经摆好了八个人的餐具。她想起客人们马上就要到 了——现在想取消晚会已经太晚了——可这里……这种恐惧。“卢金,”她叫着, “客人们随时都会来。我不知道该怎么办……跟我说点什么。也许你发生了一个 意外,也许你遇到了一个令人不愉快的熟人?告诉我,我求你,我已经无法再请 求你了……” 突然,卢金停了下来。整个世界好像停止了。他停在客厅里,停在那台留声 机旁。 “到此为止吧。” 她轻声说,泪涌了上来。卢金开始从口袋里往外掏东西——先是一只自来水 笔,然后是一块叠得整整齐齐的手绢,这是今天早晨她给他的;这之后他又掏出 了一个盖子上印着三驾马车的香烟盒(岳母赠送的礼物),然后是一个红色的空 烟包和两根有些缺损的香烟。他的钱夹和金表(岳父赠送的礼物)是以特别的小 心掏出来的。这些之外又出现了一个桃核。所有这些东西都放在了留声机的外壳 上,他检查了一遍看看有没有忘掉什么。 “就这些,我想。” 他说,扣上了肚子前的衣扣。她抬起布满泪痕的脸庞困惑地盯着摆在卢金前 面的一小堆东西。 他走到妻子面前,微微鞠了一躬。 她将目光移到他的脸上,模糊地希望能够看到那个熟悉的不自然的半笑不笑 的神情——她真的看到了,卢金在微笑。 “惟一的出路,”他说,“我必须退出比赛。” “比赛?我们要比赛吗?”她轻轻地问,同时脑子里面在想她得重新扑粉, 客人马上就会来了。 卢金向她伸出一只手。她急忙将手帕扔在膝头,将她的手指递给他。 “它很好。”卢金说,先吻了一只手,然后是另一只,这是她教给他的顺序。 “这是做什么,卢金?你像是在道别。” “是的,是的。”他说,装作心不在焉的样子。然后他转过身去走进走廊。 在这时,门厅处的门铃响了——那是一个守时的客人真诚的铃声。她在走廊里找 到她的丈夫并抓住他的衣袖。卢金转过身,不知道说些什么,所以只是低头看着 她的双腿。女佣从远处跑来,走廊里相当狭窄,所以发生了一个小规模的匆忙的 碰撞:卢金略略地后退几小步,又向前走去,他的妻子也先后向前走动了几步, 不自觉地抚弄了一下她的头发。女佣嘴里不知叨咕些什么,低着头想找到一个她 可以溜过去的空隙。 女佣成功了,消失在门帘后面,就是那个分隔开门厅和走廊的门帘。这时, 卢金像以前那样鞠了个躬,迅速地推开身旁的一扇门。他的妻子抓住门把手,可 门正在他的身后合拢:卢金使劲推,她抓得更紧,剧烈地大笑着,努力把膝盖往 开得越来越大的门可缝里挤——但是这时,卢金使用全身力气靠在门上,门关上 了,锁簧咔嗒一声响,钥匙在锁里转动了两声。从门后传来了说话声,有人气喘 吁吁,有人在打招呼。 卢金锁上门之后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扭亮电灯。一个闪着白光的搪瓷浴缸靠 在左边的墙上。右边的墙上挂着一幅钢笔画:一个投下了阴影的立方体。远处窗 户旁边立着一个小柜子。窗户的下部是毛边玻璃,是发亮的蓝色,不透明的。从 上部的玻璃里透进一块黑色的长方形夜色,夜色像镜子一样闪耀着光泽。 卢金使劲地拉底下窗框的把手,但是有什么东西粘上了或是卡住了,它不想 被打开。他想了一下,手中握着浴缸旁一只椅子的椅背,他看了看稳固的白色椅 子,又看了看结实的毛边玻璃。他终于下定了决心,握着椅子腿举起椅子,像使 用一个大槌一样用椅子边向前砸去。玻璃出现了裂纹,他又砸了一下,突然毛边 玻璃形成了一个黑色的星状漏洞。预期的一刻寂静。然后,下面很远的地方,有 什么东西发出了低低的声音,破碎了,他又砸了一下,想让洞再大一些,一块楔 形的玻璃在他的脚下化为碎片。 门后面传来说话声。有人敲门。有人大声地叫他的名。字和父名。沉默,然 后是他的妻子的声音,极其清晰:“亲爱的卢金,请开门。”卢金压低了沉重的 喘息声,将椅子放回地板上,努力将自己的身体挤进窗户里。大块的楔形玻璃和 碎片从玻璃框里支出来,有什么东西扎痛了他的脖子,他马上将头缩了回来—一 不,他过不去。 有人用拳头砸门。两个男人的声音在争论,他的妻子的轻语声从嘈杂的声中 蜿蜒地透过来。卢金决定不再砸破玻璃了,因为这样做发出的声音太大。他向上 看去。上面的窗户。但是怎么上去呢?他开始把小柜子里的东西往外拿,一个镜 子,一个装着什么东西的瓶子,一个杯子。他慢慢地仔细地做这些事情,努力不 发出声音或打碎什么东西。门后面的叽叽喳喳声无论怎样催促他都是完全没有用 处的。把小垫子也拿走之后他开始尝试爬上小柜子;小柜子齐他的腰高,开始他 爬不上去。他感觉很热,于是脱下短上衣,这时他发现他的手上有许多血,衬衫 前襟上也有一些红点。他终于爬上了柜子,它在他的重压下吱吱作响。他马上就 去抓上面的窗框,捶门声和说话声催促着他继续行动,他只能加快速度。他伸出 一只手急拉了一下窗框,窗户开了。 黑色的天空。从那里,从这个冰凉的黑暗之中,传来了他妻子温柔的声音: “卢金,卢金。”他记起左边就是卧室窗户,轻语声就是从那里传来的。同时, 门后面的说话声和撞击声提高了,那儿一定有20个人左右——瓦伦提诺夫、图拉 提、拿着一束鲜花的老绅士……他仍吸着鼻子唠唠叨叨。后来又来了更多的人, 他们一起用一样东西撞击正在颤动着的门。可长方形的夜色仍是那么遥远。 卢金屈下一只腿把椅子拿到柜子上。椅子不稳,也很难让它平衡下来,不过 卢金还是爬了上去。现在他能够轻松地把胳膊肘放在黑色的底边上了。他的喘气 声太大了,大得都震聋了他自己,门后的叫声远了,远了;但是另一方面,卧室 窗户处的声音却越来越清楚,带着穿透力在那一边冲破寂静。 在许多次努力之后他发现自己正处于一种奇怪的让人窘迫的姿势:一只腿吊 在外面,他不知道另一只腿在哪里,而他的身体说什么也挤不出去。衬衫在肩部 已经被扯破了,他的脸湿漉漉的。他用一只手抓住头顶的一个东西,侧着身子钻 了出来。现在,他的两只腿都吊在外面了,他只要松开他正在抓着什么的双手— —他就得救了。松手之前他向下望去。下面正在进行着某种紧张的准备工作:窗 户折射在一处,而且很平坦均匀。 整个深谷是分成了暗色和浅色的两个方格,在卢金松开手的一刹那,在凉丝 丝的空气灌进他的嘴里的一刹那,他清楚地看见了一种永恒正在热心地不容更改 地展现在他的前面。 门被撞开了。“亚力克山朵夫·伊万诺维奇,亚力克山朵夫·伊万诺维奇,” 几个声音在叫喊。 但是没有亚力克山朵夫·伊万诺维奇。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