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倘若我不是恃才傲物仗着自己有笔扫千军之力,倘若我不是坚定不移地相信 本人乃偷天妙手,完全能够栩栩如生文米并茂地表达我自己的思想……想必正缘 于此,我才早就思忖着要着手写我的故事。此外,我早就应该吸引读者去注意如 下的事实,如果我缺少才气及其它诸如此类的条件,那我就不仅要回避描写某些 最近发生的事情,而且也就根本不会有什么好写的,那是因为,尊敬的读者,是 因为根本也就没有什么事情发生过。这话听起来好像是痴人说梦,但至少我说清 楚了。那种渗透人生奥秘的天才,一种锲而不舍地将创造性的天赋予以千锤百炼 的与生俱来的癖好,仅凭这一点就能让我……说到此处我本应该将那位敢于冒犯 看见区区几滴血竟然如此大惊小怪的法律的家伙与一位诗人或是一名舞台演员作 一番比较。但是,正如我那位左撇子朋友的口头禅,哲理思索是富人的发明,我 们不理睬它。 看起来好像我不知道该从何说起。可笑的景象,那位上了年纪的绅士拖着笨 重的步伐,发出笃笃的喧声,下颚的一堆肥肉沉甸甸地晃来晃去,他勇敢地冲上 去追赶那辆末班车,他最后赶上了,但车已开动了,恐生不测,他流露出无可奈 何的绵羊般驯顺的笑容,最后还是又退了回来,仍然还是三步并作两步地赶路。 是因为我不敢跳上去吗?汽车呼啸着加大马力掉头不顾,现在即将在附近拐角处 消失不可挽回。那辆汽车,那辆公共汽车,予我的故事以强大动力的登山汽车。 相当笨重庞大的想像,真是的。我现在仍然还在跑。 家父是说俄语的德国人;来自雷瓦尔①,他曾在那里一所有名的农学院就读。 家母,纯粹的俄罗斯血统,出身于世家阀阅。在炎炎夏日,一位身着淡紫色②丝 裙的贵妇,她往往斜倚在她那把摇椅里,一手摇着扇子,津津有味地咂摸着巧克 力,百叶窗全都拉了下来,从远处刚刚收割完毕的田野上吹来阵阵薰风,掀动着 百叶窗发出声声巨浪,有如千帆竞渡的紫色方阵。 ------------ ① Reval,塔林的旧称,在今之爱沙尼亚。 ② 紫色是身份高贵的人穿的颜色。 在战爷期间①,我被当做德国移民行动受到限制……运气真是糟透了,要知 道那时我刚刚进入圣彼得堡②大学。从 1914 年到1919年上半年,我确确实实读 了一千零一十八本书……我数得清清楚楚的。在去德国的途中,我在莫斯科羁留 了三个月,就在那里成了亲。自从1920年我就住在柏林,在1930年5 月9 日那一 天,我刚附过了35岁…… ------------ ① 指第一次世界大战(1914-1918 )。 ② 即今俄国之彼得堡,十月革命前之旧称,在苏联时代改名为列宁格勒。 我稍稍有点走题了:关于我母亲的情况我是有意撒谎。事实上,她完全是一 介平民,头脑简单,举止粗鲁,衣着寒酸,常常穿着一件松松垮垮的短衫,腰间 遮掩得一点也不严谨。当然,我本来可以将这一点略而不谈。但是我有意做了自 我暴露,让你们对我的基本情况有个了解:我常常福至心灵,谎话脱口而出。 喏,正如我刚才提到的,1930年5 月9 日那天,我发现我是在去布拉格出差 途中。我那时是做巧克力生意的,巧克力是好东西。有些女孩子只喜欢味道苦的 那一种……自命不凡难以讨好的小东西(我也不明白我为什么信马曲缰地写到这 儿了)。 我的手现在在发抖,我很想“砰”地一声打碎什么东西或是尖叫一声……这 种心情很不适合我的写作,因为讲故事时必须心平气和方能娓娓道来顺理成章。 我心里一直烦躁不安,这种感觉挺可怕的。要镇静,要保持头脑清醒。我别无选 择。完全冷静,巧克力,人人都知道……(请读者自己想像这里有一段关于巧克 力是怎么生产制造的描绘。)我们印在包装纸上面的商标画着一位手执纨扇的紫 丁香夫人。我们那时正在敦促一家濒临倒闭的外国厂家将他们的工艺流程改成我 们供应捷克斯洛伐克的那一种,我就是为这事来布拉格的。 5月9 日那天早晨, 我从旅馆出来上了一辆出租车要去……记述这些流水帐真是乏味透顶,简直把我 烦死了。我自己也巴不得尽可能快地言归正传,但是看起来先做几点解释还是必 要的。所以咱们还是先把这事说完:那家工厂的办公室坐落在荒郊野外,我没找 着我要找的人。他们告诉我说他大约一个小时以后回来…… 现在我觉得有必要通报读者,这中间有很长一段间隙,太阳正好来得及落下 山,余辉灿烂,映红了比利牛斯山脉①山顶上的浮云,此情此景恍若富士山。我 就一直这样坐着,感到心力交瘁周身不舒服,一会儿侧耳倾听呼啸的风声,一会 儿又在稿纸的空白处画鼻子,一会儿又陷入了昏昏沉沉的梦乡,然后忽然又一下 子从梦中惊醒全身发抖,接着我又一次滋生出那种刺痛的感觉,那是一种难以忍 受的颤抖……我的意志现在是在一个空虚的世界里跌跌撞撞的……我不得不费了 好大的力气才打开了电灯安上了一个新笔尖——那个旧的已经用坏了,现在就像 一个鹰鹫的嘴巴。不,那不是文学创作时产生的那种分娩式阵痛……而是一种完 全不同的感受。 ------------ ① Pyrenean ,此山脉为法国和西班牙的分界线。 好了,正如我刚才所说的,那人当时不在,一个小时以后回来。 我无事可做就出去瞎逛。 天空澄澈碧蓝,一阵风,是我们这里的风的远亲,掠过窄街陋巷,一朵浮云 飘浮不定,时不时地将太阳遮住,太阳也像魔术师手里攥着的一枚硬币时隐时现。 街心花园里来回来去的都是手足并用的老弱病残之人,猛地像雪暴似地冒出来一 大片紫丁香郁郁葱葱,开得分外茂盛。 我打量着商店的招牌,辨认出了几个单词中隐藏着的斯拉夫词根,它们是我 所熟悉的,虽然由此派生出来的意义我并不熟悉。我那时戴着一付崭新的黄颜色 手套,漫无目的地在大街上游荡,不住地晃悠着胳膊。蓦地,一排排的房屋不见 了,眼前是一大片空地,乍看之下,十足的乡村风貌,非常吸引人。 走过了一片兵营,一个当兵的正在训练一匹白马,我踩着脚下柔软的粘土地, 蒲公英在风中摇曳,一段篱笆底下晒着一只破了一个窟窿的鞋。再远一点,有一 座山,非常陡峭险峻,蜿蜒曲折直刺青天。决心爬上去。不料它表面的奇魂壮丽 只不过是一个假象。在矮小的发育不全的山毛榉的掩映下,有一条逶迤迂回的小 径,被人们踩出了很多脚窝,一直上升到很高很高的地方。开头我还幻想峰回路 转,就会到达一处苍凉之美的胜境;但是这处胜境最后也没有露面。眼前是清一 色的暗黄的枯涩的草木,根本不能满足我的好奇心。衰草遍地,扔满了碎纸片、 破布条、压扁的罐头盒。你不敢舍弃这条布满脚窝的小路而另辟蹊径,因为它掘 进得很深很深一直通到了陡坡上。在这条小路的两边,大量树根和腐朽的苔藓的 干枝从土垣中露了出来,活像是一个刚刚惨死的疯子在他房间里留下的破旧家具 上的坏弹簧。 最终我还是爬上了山顶,这时发现了几间风雨飘摇的简易木屋,一条晾衣绳, 上面搭着几条裤子,被一阵假模假势的风吹得鼓鼓胀胀的。 我将臂肘支撑在那根多节瘤的木制栏杆上,俯视下方,在极低处,透过轻纱 般的迷雾,看见于布拉格市的全貌:闪烁发光的屋顶,炊烟袅袅的烟囱。我刚刚 路过的兵营,一匹小巧玲珑的白马驹。 下山时我决定走另一条路,我发现小木屋那边有一条捷径,四处张望,眼前 惟一的美景是一座山上的瓦斯罐的圆顶:在蓝天的映衬下它显得又圆又红,就像 是一只硕大的足球。我离开了这条路又开始攀登,这一次,我爬到了一处草皮稀 疏的斜坡。凄凉贫瘠的乡村。路上传来卡车的声音,稍后从对面的方向过去一辆 二轮马车,接着是一辆自行车,然后,过来一个涂抹得七色彩虹般绚丽斑斓的东 西,是一家油漆厂的有篷卡车,红红绿绿的条纹混合在一起形成了一片光怪陆离 的光谱,看起来特别刺眼。 我伫立在斜坡上久久地凝视着这条公路。然后转过身继续前进,发现在光秃 秃的地面上隆起两座土丘,在土丘之间延伸着一条模糊不清的小路,走了一会儿, 我想找个地方喘口气。 走着走着,在一处荆棘丛生的地方,发现有一个人平躺在地上,帽子盖住了 他的脸。我正要绕过他走开,但是他身上有一股奇怪的魔力攫住了我:是他那付 特别引人注目的旁若无人的我自岿然不动的神态,那双分得很开的腿的死板,那 双半弯曲的胳膊的僵硬。他穿着一件黑色外套和一条灯芯绒裤子。 “荒唐,”我跟自己说。“他在睡觉,只不过是在睡觉,我没有理由打扰他。” 可是我还是走近了他,伸出脚去,露出了我那做工考究的皮鞋的鞋尖,轻轻 碰了碰他脸上的帽子。 请奏起喇叭!或者是更高级的,请奏起进行走钢丝表演时吹奏的让人凝神屏 息的军号。简直令人难以置信!我怀疑我眼中所见是否是真实的,怀疑我自己。 是否神志清醒。只觉得头晕目眩一阵恶心——老实说,我不得不坐下来,因为我 的膝盖抖得厉害。 此刻,如果另外一个人处在我的位置,看见我眼中所见,他可能就会爆发出 一阵大笑。至于我则是被眼前的神秘事物所暗示的意义弄得晕头转向。当我张望 时,我体内的一切似乎都失去了控制,好像是从十层楼的制高点上俯冲下来。我 在凝视着一个奇异的景观,它之完美,它之缺乏原因和目的,使我顿时生出敬畏 之情,就连我自己也莫名其妙。 说到这里,现在我已经说到关键之处了,那使我心神不安的欲望之火已经熄 灭了,我想,是时候了,我应该让我的平凡无趣的谈话稍息一下,静悄悄地撤回 我的脚步,设法阐明那天早晨我的心绪到底是怎么回事,还有我的思路。发现那 家工厂的代理人不在,我就出去散步去了,攀登上了那座山峰,凝望蓝天下那座 煤气罐的红色的园滚滚的身子。那是一个微风拂面的5 月天。 那么让我们,千方百计地,解决这个问题。所以请再一次看见我,就在那次 邂逅之前,手套挺漂亮,但是没戴帽子,仍然在漫无目的地徘徊。我脑子里那时 是怎么想的?什么也没有,真够奇怪的,我那时脑子里空空如也,好比一个半透 明的容器,注定就是要接收尚不得知其内容的东西。一会儿想到正在洽谈的生意, 一会儿又想到我刚刚到手的汽车,或是周围乡村这处那处景观。这一切好像走马 灯似地在我脑子外面匆匆一一掠过,因此,如果真有什么东西在我心灵巨大的旷 野中发出回声,那也只不过是那种朦朦胧胧的感觉,觉得有种力量在驱使我铤而 走险。 我在莫斯科的一位熟人,一个聪明的列特族人①,1919年曾跟我说,一但沉 思的云层偶尔地,无缘无故地,聚拢在我的上方,那就是一个明确的信号,表明 我的结局是在疯人院中。当然了,他不无夸大其辞,经这过去一年的考验,完全 证明了我的思想文体具有明晰连贯的品质,其逻辑之严密条理之清楚犹如砖石建 筑一样层次分明。我的强度发展的,但是完全正常的大脑就在这间砖房里自由遐 想。直觉的嬉戏作乐,艺术的幻觉,灵感,所有那些给我的生命增添如许美丽的 雄奇壮伟的东西,我料想,都会让外行俗人,尽管他很聪明,觉得是一篇轻度精 神错乱的自白的序言。不过,您用不着担心,我的身体倍儿棒;我无论体内体外 都清洁无瑕,我走起路来步履轻松,四千八稳,我饮酒吸烟都很有节制,我也并 没恣情逸乐,您瞧,当时我就是这样满面春风,衣冠楚楚,显得很年轻,在上面 描写的乡村漫游散步。那隐密的灵感并没有欺骗我,我确实找到了我无意之中一 直梦寐以求的东西,让我再重说一遍——真让人难以置信!我在凝视着一个奇异 的景观,它之完美,它之缺乏原因和目的让我顿生敬畏之心,连我自己也莫名其 妙。不过,没准儿就在我凝视的当儿,我的理智在那时已经开始在探索那种完美, 已经开始在查寻其原因,在猜测其目的。 ------------ ① Lett ,波罗的海东岸,住在拉脱维亚的一个民族,与立陶宛人近缘。 他大声地吸了几口气,脸部开始绽放出生命的涟漪,这多少有些玷污了那奇 异的景观,不过它还是存在。然后他睁开眼睛,对着我怀疑地眨了眨眼,坐了起 来,接着打了无数个哈欠——还是觉得不惬意——开始搔起了头皮,两只手一齐 伸进了他那一头油腻的褐发中。 他看上去和我年龄相仿,身材细长,胡子拉碴的,似乎足足有三天没刮脸了。 他的衣领底下和衬衫上端之间露出一圈粉红色的肉,很柔软,有两条圆圆的豁口 说明掉了一根别针。质地稀疏的领带歪向了一边。他上衣前襟上也没有一个钮扣。 钮扣眼里插着几朵褪了色的淡蓝色的紫罗兰①,其中的一朵低着脑袋已经蔫了。 他身旁有一个破破烂烂的背包,从打开的包盖边上露出一块脆饼干和多半截香肠 暗示出那种司空见惯的内涵:不合时宜的强烈欲望以及野蛮残暴的截肢术。 ------------ ① 紫罗兰是忠实,守信的象征。 我坐在一旁,仔细端详着这位流浪汉,他穿得笨重臃肿,像是老式化装舞会 上的小丑,显得又笨又蠢。 “我想抽支烟。”他用捷克语说。 他的声音原来是令人意想不到地低沉,甚至可以说很安详,他的手指头状如 叉子,做出夹香烟的姿势。 我把自己的大香烟盒子塞到他手中,眼睛一刻也没有离开他的脸孔。他向我 这边欠了欠身,用手撑着地,我趁机审视他的耳朵和凹陷的太阳穴。 “德国的,”他露出了笑容——露出了他的齿龈,这让我失望,但是幸亏他 的笑容马上就消失了(此刻我真不愿意和这位异人分手)。 “您自己是德国人吗?”他用那种语言问,他把香烟夹在手指中间不停地旋 转着。我回答说是,喀嗒一下打开了打火机,送到他鼻子底下。他急不可耐地伸 过手来去捕捉那抖动的火苗。他的指甲是方方的,颜色发青。 “我也是德国人,”他吐出一团烟雾。“实际情况是我父亲是德国人,可我 母亲是捷克人,是比尔森①那边的。” ------------ ① Pilsen,在今之捷克境内。 我一直期待着他能发出一连串的惊叹,可能还会爆发出一阵大笑,但是他依 然保持守势。我这才明白他是一个多么愚蠢的白痴。 “睡得真香,”他自说自道,唾沫四溅,真是一个洋洋自得的傻瓜。 “失业了?”我问。 他忧伤地连连点头答是。又吐开了口水。我老是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低能儿 看去总是有那么多口水要吐。 “我没有鞋也能走好远。”他看看自己的脚说。确实他那双鞋是挺寒碜的。 他翻过身去趴在地上打量着远处的煤气厂和一只从车辙里飞出冲入云霄的百 灵鸟,继续沉思地说: “我去年做的那份工作挺不错,那是在萨克森①,就离边界不远。是当园丁, 天下最好的工作!后来我在一家点心铺打工。每天晚上下班后,我和朋友都要越 过边境去买一品脱②啤酒。来回都是七英里。捷克啤酒比我们的便宜,那里的妞 儿也比我们的肥。那会儿我还拉小提琴。还养着一只小白鼠。” ------------ ① Saxony ,易北河上游,东德南部之地区,昔日的萨克森王国。 ② pint ,一种度量单位,用于量液体;相当于0.57公升。 现在请让我们从侧面打量一下,只不过是顺便而已,不是相面,不要看得太 仔细了,请吧,先生们,否则的话,您准会吓得魂不附体。不过也可能没这么严 重。天哪,毕竟我终于明白了人们的眼光会有多么偏颇,会有多么靠不住。无论 如何,眼前是这样一幅图景:两个男人斜倚在一块了无生机的草地上——一个人, 穿戴得高雅讲究,用一只黄手套拍打着膝盖;而那另外一位呢,是个泪眼昏花的 流浪汉,整个身子躺在地上倾吐着他的一肚子苦水。 旁边的荆棘丛不时飒飒作响。乱云飞渡。这是5 月份里的一天,和风吹拂只 能微微掀动马的鬃毛。公路上传来卡车疾驰而过的隆隆声,还依稀听得见高天上 云雀的叫声。 流浪汉不作声了,然后又说了起来,又停下去清清喉咙。一件事情接着另一 件事情。一直在忙个不停。长嘘短叹,还是躺在那儿,把腿缩回来,小腿几乎都 顶着臀部了,然后又把腿伸直。 “你瞧,伙计,”我脱口而出,“难道您真的没看出点什么吗?” 他翻了个身坐了起来。 “您这是什么意思?”他问,皱了皱眉头,脸沉了下来,流露出怀疑的神情。 我说:“您简直是个瞎子。” 足足有十秒钟我们两人互相注视着对方的眼睛。慢慢地我举起了右臂,但是 他并没有举起左臂,而我本来以为他是会这样做的,我闭上了左眼,但是他仍然 还是瞪大了两只眼睛。我伸出舌头让他看。 他还是嘟嘟囔囔的: “怎么回事?怎么啦?” 我掏出来一面小镜子。他接了过去。几乎都挨着了他的脸,然后又看了一眼 他的手掌,但是既没发现血迹也没发现鸟蛋。他举着那面映着蓝天的镜子,端详 着他自己的影像,然后把镜子还给我耸了耸肩膀。 “你这笨蛋,”我喊了起来,“难道你没看出来咱们两人——你这傻瓜,难 道你没看出来,咱们两人——你听着,你现在好好看看我……” 我把他的脑袋朝我扭过来,这样我们两人的太阳穴就挨着了。在镜子里,两 对眼睛闪闪烁烁游移不定。 他开口了,一副屈尊俯就的样子。 “富人决不可能和穷人完全相像,但是我敢说,您一定了解得更清楚。现在 我想起来了,有一次看见一对双生子,在一个集市上,在1926年8 月——要不就 是9 月?让我想一想,不是9 月,是8 月,他们俩确实长得太像了,谁都区分不 开他们。如果你要是能够指出哪怕是一点点不同的地方,你就能赢一百马克①。 ‘就这么说定了啊’,弗里茨说(我们都管他叫大胡罗卜),他抽了双生子中的 一个一记狠狠的耳光,‘看见了吧,’他说,‘他们中的一位有一只红耳朵,另 外那位没有,如果你们不介意的话,就把钱给我吧。’我们笑得可真开心!” 他的目光急促地扫视着我那身鸽子灰色的衣服,滑向了袖子,又继续游移, 然后停下来盯住了我手腕上那块金表。 “您能给我找到活儿干吗?”他歪着脑袋问。 请注意:是他而并不是我,首先发现了我俩之间的天然的相似,就像共济会 员②似的。但后来又由我将这种相似确定下来,按照他的潜意识推测,我是面向 他站着,处于一种微妙的屈从的地位,好像他是范本,而我是模仿者似的。当然 了,人们总是喜欢别人对他们说“他长得真像你”,而决不是反过来说。 ------------ ① Mark ,德国货币名。 ② Masonic,一个国际秘密组织,其原则是友爱,慈善,互相帮助。 我之所以生出恻隐之心愿意帮助这个卑鄙的无赖,只不过是觉得将来他会对 我有用。在他那混乱的思维后面,没准儿潜藏着一种下意识,认为我应该感谢他, 就是因为他自己的存在,因而他很慷慨地赐予我机会,使我看上去和他外貌相似。 我俩的彼此相似使我大为震动,犹如于神秘之物之外又加上了一件奇事。使 他感兴趣的是主要是我希望看到我俩之间的任何一点相似。在我的眼中,他就是 我的复制晶,就是另一个我,也就是说,作为上帝的造物,他的身体外形与我的 相同。正是这点绝对的相同使我全身都感到震颤。而在他那一方面,他则把我当 成一个可疑的模仿者。我想在此强调他这些念头的模糊性。他当然不会明白我对 他的这些念头的评论。真是蠢货一个。 “恐怕我帮不了多大的忙,”我冷冷地回答,“不过请你留下地址。” 我掏出了记事本和银笔。 他苦笑着:“若说我住在别墅里您肯定不相信,睡在马厩的干草堆上比睡在 林间的青苔地上舒服,但是睡在青苔上又比硬板凳上强。” “不过我还是希望知道到哪儿去找您。” 他考虑了一会儿说:“今年秋天我肯定会住在去年打工的那个村子。您可以 给那儿的邮政局写信,那地方离达尼兹不远,好吧,我给您写下来吧。” 原来他名叫费利克斯,意思是“幸运儿”。他到底姓什么,高雅的读者,这 就不关您的事了。他的书法很不好,好像是在拐弯时总要“吱”地响一下。他用 左手写字。我该走了,我把10个克朗①放进帽子里。他还是一副屈尊俯就的样子, 咧嘴笑笑,伸出了手,几乎懒得坐起来。我抓住他那只手,仅仅因为它让我产生 了一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奇妙的感觉——那西沙斯②将命运耍弄了,他成功地 将自己的形象拉出了小溪。 ------------ ① 北欧钱币之一。 ② Narcissus,在希腊神话中是一个美丽的青年,被Echo爱上,因为得不到 他的爱,Echo死了,命运女神为了惩罚他,让他爱上了水中自己的影子。他死后, 天神将他变成水仙花。 然后我几乎是跑着返回了我刚才走来的那条路。我扭回头去看见灌木丛中掩 映着他的阴暗瘦削的身影。他还是懒洋洋地躺着,两条腿架起来伸向空中,脑袋 枕在胳膊上。 忽然我感到一阵眩晕,身子摇摇晃晃的,头部觉得死沉,好像刚刚参加了一 个令人作呕的冗长的狂欢活动。我之所以会产生这种“余兴未尽”的感觉,是因 为,我发现,他虽然看上去那么冷漠,心不在焉,但他却竟然偷走了我那枝银笔。 一连串银笔在我头脑中回旋,前进着,践踏出一条腐朽堕落的无尽的隧道。我沿 着路边前行,不时地闭住眼睛,最后几乎掉到了沟里。 后来,在办公室里,又是一阵事务性的谈话,我一心巴望告诉我的对手: “我刚才碰着一件怪事!您简直不会相信……”但是我什么也没说,决心从此以 后对这件事守口如瓶。 最后我终于回到了旅馆。 在我的房间里,在那具镶着青铜边框闪烁飘乎的影像中,我发现费利克斯正 在等着我。他走近了我,神情肃穆脸色苍白。他现在经过了一番精心修饰,头发 梳向后面,很整齐。他穿着鸽子灰色的上衣,系着紫丁香领带。我掏出了我的手 帕,他也掏出了他的。休战了,谈判开始了。 刚才在野外走着时不知什么东西钻进了我的鼻孔。我擤了擤鼻子,坐在床边, 继续审视着那面镜子。我至今牢记不忘那些证明我清醒存在的蛛丝马迹,诸如我 鼻尖上的尘埃,一只鞋脚后跟与胫骨之间沾上的黑土,饥饿的感觉,而此刻,从 烤肉室里飘出来一块大型炸肉饼烤熟了的香味,还能嗅得出来当中夹着柠檬的气 味。这些东西吸引了我的注意力让我感到莫名其妙,好像我正在寻找,而且找到 了(仍然还有点疑惑),我就是我,而这一个我(一个满腹心事的二流商人)确 实是在旅馆里的确凿证据,是我正在用晚餐,在思考着生意经,与一个流浪汉没 有丝毫共同之处。而后者,此刻正在灌木底下打盹呢。 可是须臾之间,这件奇事引起的战栗使我的心脏又一次停顿了一下。那个人, 特别是当他睡着时,他的脸部一动也不动,显示出了我自己的脸,我自己的假面 具,完全是我的尸体的毫无二致的拷贝——我使用尸体一词仅只是因为我希望把 我的想法表达得最清晰——表达什么呢?不外乎是我们长得很像,还有就是尤其 是在沉沉熟睡之中,这种相似是太明显了。那么死亡是什么呢?如果不是一张平 和宁静的面孔——也就是它的经过艺术加工的完美典型,又会是什么呢?生命仅 只是玷污了我的替身,也就是一阵清风将那西沙斯的美貌弄得模糊不清了,也就 是说,趁画家不在时,他的学徒乘虚而入,画蛇添足,给画像涂上了一层红晕, 使那位大师的杰作走了样。 接着,我又想,我,不是我,那个我熟知并耳喜欢我自己的脸,他是在一个 比他更加优越的位置上注意到我的复制品,因为并非所有的人都那么善于观察, 人们评论两个人之间惊人的相像,情况往往是这样的,虽然他们互相认识,可是 并没想到他们自己的相似(如果有人告诉当事人他们就会竭力否认)。同理,我 以前也从未设想过竟会发生费利克斯和我完全相像这类情况。我倒是见过兄弟之 间长得彼此相似的,但那是双生子。在电影银幕上我曾见过一个男人遇见了和他 长相一样的人,或者说得更明白点,实际是同一个演员扮演两个角色,正如目前 我们的情况,这类电影片往往幼稚得很,老是强调两人社会地位的不同,因此一 方是行动诡秘的粗人,而另一方则是严肃沉着的资产阶级——坐着小汽车——而 如果换成一对彼此相像的流浪汉,或是一对彼此相像的绅士先生,那就会很没意 思了。是的,我对这些都很熟悉,然而孪生兄弟之间的相似,犹如一组相同的押 韵被相同的表征糟踏了,而同一个电影演员在影片中扮演两个角色也几乎不能骗 过观众,因为即使他扮演两个人同时在银幕上出现,当电影演到一半时,观众的 目光就不可避免地要循迹追踪发现秘密。 不过我们的情况,既不是那种彼此相像的私生子(意味着血统一样),也不 是某一位舞台鬼才的骗术。 我多么想能说服你们,而且我一定要,我一定要说服你们!我会迫使你们大 家,你们这些无赖,使你们相信……虽然我恐怕单凭语言本身,由于其特殊的属 性,不可能以非常鲜明的形象表达出我们那种相似:这两张面孔应该被并排画下 来,要运用真实的色彩,而不是语言,这样,也只有这样,旁观者才能理解我的 苦衷。一位作家的痴心梦想是要把读者变成观众,这点抱负实现了吗?文学作品 中主人公们苍白的高潮在作者的监督指导下随着读者的血液逐渐地膨胀。由此可 见,一个作家的天才就在于给予读者使其能够适合于那种——不是非常可口的— —食物的能力,并且能够靠这些食物生存,有时候,能够活上几个世纪。但是目 前,我需要的不是文学写作的方法,而是画家那种简单明了的大刀阔斧的艺术。 你瞧,这是我的鼻子,一个北方人的大鼻子,一根硬骨有些拱起,多肉的部 分向上翘起几乎成了直角。而那是他的鼻子,完完全全是我的鼻子的复制品。这 是我的嘴角两边的深深的皱纹,嘴唇很薄,像是被削过一般。他的也一样。这儿 又是颧骨——但是这只是个护照表格,只是一些表面特征,不能说明问题——是 一些荒谬可笑的条文。有一次,有人告诉我说我长得像阿蒙森①,那位极地探险 家。唔,费利克斯,他也长得像阿蒙森。但是并非所有的人都能想起阿蒙森的面 孔。我自己能想得起来但是很模糊,我也不敢肯定是不是有些和南森②的脸孔混 淆了。 不,我什么也解释不出。 ------------ ① Amundsen(1872—1928)挪威探险家,于1911年发现南极。 ② Nansen (1861—1930)挪威北极探险家、博物学家及外交家。 我现在只有傻笑的份儿。不过我知道我已经证实了我的设想。堂而皇之地说, 读者,我们两人您现在已经都看见了。两个人,却只有一张脸。无论如何您决不 应该猜想好像我羞于暴露自然之书上一些小小不言的瑕疵。您再走近瞧瞧:我长 下一口大黄牙,他的牙却白得多,而且排列得更致密,但是这一点真的挺重要吗? 我的前额上青筋暴露,像是刻下了一个大写的字母M ①,挺不好看,得是当我睡 着时,我的前额就和我的复制品的一样平滑了。那么耳朵呢?……和我的比起来 他的耳廓稍有不同,他的在这里有点窝回来,又在那里变平了。我俩的眼睛一模 一样,都是细长的睫毛很稀,但是他的虹膜比我的颜色要暗淡。 ------------ ① Murder,谋杀的首字母。 这就是在我俩第一次相遇时我所发现的非常清晰的特征。次日晚上,我的理 性的记忆没有停止审查这些小小的毛病,更借助我那缺乏理性的感觉记忆,我继 续不断地看见尽管一切如旧,我自己,我自己的自我,却是令人遗憾地披上了流 浪汉的伪装,看见了他那不露声色的脸,下巴和面颊布满胡须,好像是一个一夜 之间倒毙的僵尸。 为什么我在布拉格赖着不走?要知道我的事情已经办完了呀。我完全可以无 牵无挂地回到柏林。为什么我又第二次回到了那条小路上?为什么我又要爬越那 几道斜坡?我不费吹灰之力就找到了头一次他懒洋洋地躺着的那个地方。我发现 了一个镀着金边的烟头,一朵枯萎的紫罗兰,一片捷克报纸碎片,还有——那令 人惋惜的难以界定其个人身份的痕迹,这是那位呆头呆脑的漫游者惯于在灌木丛 中留下的,一具挺得直直的男人的形体,还有一个按照他的模子铸造出来的不过 比他要瘦一些的一个人,几个青头苍蝇完成了这幅画面。他究竟走了没有?他在 哪儿过的夜?完全是一个空虚的谜。我觉得感到一阵说不出的心憋气闷,仿佛那 整个一场经历是一个邪恶的勾当。 我返回旅馆去取提箱匆匆忙忙地赶到火车站。在站台入口处,有两排做工考 究的低凳子,靠背上还按照人体的脊柱结构刻了一些弯弯曲曲的纹路。板凳上坐 着旅客,有几个在打瞌睡。我忽发奇想我应该突然发现他也在他们中间,睡得正 香,手张开着,钮扣眼中依然插着一朵最后的紫罗兰。人们会发现我俩在一块儿, 会吓得跳起来,然后围拢过来,把我们扭送到警察局……为什么?为什么我要写 这些东西?是我下笔有神兴之所致吗?抑或,两个人犹如两滴血一般彼此相像这 件事本身就是罪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