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我已经越来越习惯于作为一个局外人来观察我自己了,我既是一个画家,同 时又是一个模特儿,所以若是我的风格缺乏那种妙趣天成之雅,那也不足为怪。 我尽力要把这个故事写好,但是还是没有能回到我原来的包装,更遑论舒舒服服 地蜗居在我原来的自我之内了,那里面杂乱不堪——东西全都被移动了,灯光暗 淡了寂灭了,我的过去被撕成许多碎片扔了一地。 我敢说,我的过去是相当幸福的。 我在柏林有一幢小小的很漂亮的住宅,三间半居室,阳光灿烂的阳台,热水, 中央供暖设备。我还有丽迪雅①,我那 30 岁的妻子,以及爱尔西,我们17岁的 女仆。车库唾手可得,停放着那辆小巧玲珑的轿车——深蓝色,双座位,分期付 款买来的。阳台上栽着一株仙人头,叶片上长满了白白的刺绒,真像一个白发苍 苍的老人,它肆无忌惮地膨胀着,长大着,虽然是慢慢地。我老是在同一家小铺 子里买烟丝,而且总是有人满面春风地招呼我。而在供应我们鸡蛋和牛奶的铺子 里,我的妻子也受到同样亲切的礼遇。星期六晚上我们常常去咖啡馆或是电影院。 我们属于自命不凡的中产阶级的精英分子,或者可以说是看起来像是。我下班回 家,并不是脱下鞋子躺在沙发上看晚报。也不与妻子就家务琐事交换意见。我也 并不总是将我做巧克力生意所冒的风险挂在心头。我甚至可以承认有些波希米亚 ②习性也并不让我感到绝对格格不入。 至于说对于那个新俄国③的看法,我可以直言不讳地说,我可不敢和我妻子 的观点苟同。从她那涂了口红的嘴唇里说出来的“布尔什维克”④一词带上了一 种习以为常的普通的仇恨的色彩——不,我恐怕,在这里用“仇恨”这个词是有 点言重了。因为那是谈论家长里短时所用的最一般的娘娘腔,她之不喜欢布尔什 维克就好比一个人不喜欢下雨(特别是在星期天)或是不喜欢臭虫(特别是在迁 入新居时)。布尔什维克政体对于她来说就好比一场普通感冒那样。后来事情的 发展证实了她的看法,她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因为其真理性太明显了根本不值 得讨论。布尔什维克党徒不信仰上帝,这可太不道德了。 ------------ ① 形容词为Lydian,有优柔的、淫荡之意。 ② Bohemian ,指玩世不恭的人,特别是艺术家、作家、音乐家。名称源于 吉普赛人的故乡波希米亚。 ③ 指十月革命后成立的苏联。 ④ 俄语音译,意为多数派,指十月革命前以列宁为首的俄国社会民主工党多 数振(马克思主义者)即后来的俄国共产党(1918)、苏联共产党(1925)的前身。 在这种情况下,我常常争辩说,从长远的观点看,共产主义是必要的,是伟 大的,那个年轻的新的俄罗斯正在产生着奇妙的价值,虽然对于西方人的头脑来 说是无法理喻的,对于我们这些颠沛流离饱受折磨的流亡者们来说也是无法接受 的。布尔什维克的这种热情,禁欲苦行,大公无私,他们如此相信人们很快就会 从里到外都被同化变得干人一面,这在人类历史上是前所未有的——当我如此大 发宏论时,我的妻子总是非常安详地说:“我觉得你这么说是在嘲弄我,我觉得 你这样做可太不仁义了。”这可把我冤枉死了,因为我真的是一本正经的,因为 我真的相信现今人们这种杂乱无章的生活,现今人们这种难以捉摸的生活,确实 需要如此根本的变革,共产主义确实将会创造出一个美丽的公平正义的新世界, 共产王义确实会创造出——种新的人类——他们长得彼此相像,都是肌肉发达肩 宽体壮小头小脑的。倘若对共产主义持有敌意,既是孩子气又是自以为是,这往 往让我想起我妻子板起面孔时的模样——一鼻翼鼓胀,扬起一条眉毛(那种荡妇 式的孩子气和自以为是的念头),她每次从镜子里照见自己时就是这副模样。 此刻,那东西是一个令我厌恶的单词,可怕的东西!自从我停止修面之后我 已经没有那东西了。可是,只要一提到它就要让我感到一阵恶心浑身起鸡皮疙瘩, 就要打断我的故事(请想像此处本来接下去该讲什么——对了,镜子的历史), 然后,七歪八扭的嘴脸,镜子里的妖魔鬼怪们:一条裸露的颈项,不管是多么细, 伸得老长,突然又朝下进入一个肉感的哈欠,在那里,从腰带下面延伸出另一个 粉红色杏仁糖似的裸体,两者衔接为一体,一面歪曲的镜子剥光了照在它里面的 男人,或是开始把他压得粉碎,您瞧!那里生出一头男人形体的公牛①,一只男 人形体的蛤蟆,在变幻无穷的镜子的神奇画面的压力下,人就像是一个面团被拉 长,然后又被撕为两个。 ------------ ① 公牛有时被当作残酷的象征。 够了——咱们还是言归正传吧。制造笑料哗众取宠本不是我的兴趣所在!够 了,这根本不是你们所想像的那么简单。你这猪猡,你!哦,是的,我要开始诅 咒你了,任谁也不能禁止我骂人。不许在我的房间里放镜子——那也是我的权利! 真的,甚至就在我的存在因某个东西而感到不愉快时(我这又是在胡说了,我有 什么可怕的?),它将会映照出一个胡子拉碴的陌生人——因为我的胡子一直保 养得非常好,就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我伪装得真是天衣无缝,竟然连我本人的自 我也看不见,毛发从每一个毛孔中生出,想必是我体内贮存了大批的烟丝。我躲 藏在天然的莽莽丛林中,那是从我自身生长起来的,没有什么可怕的,愚蠢的迷 信! 说到这儿,我又要写那个词儿了,镜子,镜子。哦,发生什么事了吗?镜子, 镜子,镜子。只要你高兴,说多少遍都行一—我无所畏惧。一面镜子。在一面镜 子里瞥见一个人自己。我那时是针对我妻子说这话的。如果老是要被半路打断, 是很难把故事讲下去的。 顺便说一句,她是很讲迷信的。她非常热衷于“触木术”①。诚惶诚恐地, 一付非常果断的神情,双唇紧闭,她将会搜寻一块没有加过工也没有打过油漆的 木头,不过只能找到一张桌子底下的部位,然后用她短粗的指头触摸它(像个小 小的肉垫子似地包着草莓般闪光的指甲,虽然涂上了指甲油,可从来也不很干净, 她长着孩子般的指甲)——当那提到的祝福还停留在空中时,很快就触摸一下桌 子。她还相信梦:你如果要是梦见掉了一颗牙,那就预兆着你所认识的某个人要 死了;如果这颗牙还在淌着血,那死者就是你的亲人。一片雏菊预示着要和初恋 的情人重逢。珍珠象征眼泪。要是看见自己全身穿白坐在饭桌上首那就再倒霉不 过了。泥潭意味着你将发财;一只猫——就是有人背叛你;大海——是你的灵魂 有麻烦了。她非常喜欢讲述她的梦境,不厌其烦地娓娓道来。天呐!我现在怎么 用过去时写她了。现在让我把我的故事的扣环再缩紧一个扣眼。 ------------ ① 摸木制之物以求避邪。 她憎恨劳埃·乔治①。要不是因为他,俄罗斯帝国绝不会陷落。而且总爱说: “我恨不得亲手掐死那些英国佬”。德国佬也难辞其咎,因为那辆密封的火车皮 里装满了布尔什维克主义,这是列宁贩运到俄国的。至于法国佬呢?她说:“你 知道吗?阿达里昂(她的一位表兄,曾经同白军一道作战)说他们在撤退时在奥 德萨②干尽了下流事。”可是同时她又认为(除了我的)天下最漂亮的脸型非英 国人莫属,她尊敬德国人,因为他们富有音乐天才,而且脚踏实地,她宣称她崇 拜巴黎,我们碰巧曾在那儿盘桓数日。她的这些意见坚定不移犹如神像在神龛里 那么牢固。相反的是,她对于俄国老百姓的看法,却是经历了一些变化。直到1920 年她还说:“真正的俄罗斯农民是一个君主主义者。”可是现在她却说:“真正 的俄罗斯农民已经不存在了。” 她没受过多少教育,也不善于观察。有一天我们发现,在她头脑中“mystic” 一词③竟然莫名其妙地与“mist”④,“mistake ”⑤和“stick ”⑥联系起来 了,可见a mistic到底是什么,她是一点也不知道的。她惟一能辨认得出的一种 树是桦树,她说这种树能让她想起她老家的林地。 ------------ ① Lloyd George ,劳埃·乔治(1863—1945)英国政治家,1916—22年任 首相,在任期间限制其内阁采取毫无妥协余地的反布尔什维克力量。 ② 位于黑海北岸,乌克兰南部港市,重要港口,大工业和文化中心,1905— 1907年为无产阶级和水兵革命斗争基地之一。前苏联国内战争时期,先后被奥、 德军队和英法武装干涉军所占领。 ③ mystic ,形容词,神秘的、奥妙的、通灵者之意。 ④ mist ,名词,雾之意。 ⑤ mistake,名词,错误之意。 ⑥ stick,名词,树枝之意。 她是一只大蠹虫,但是读的书都是一堆废纸,什么也记不住,比较长的描写 她根本不屑一顾。她常去一家俄国图书馆借书,到了那里坐定之后就花很长时间 挑书;在桌子上的书堆里摸来摸去;拿起来一本翻上几页,眯起眼睛再从旁边窥 视一下,活像一只认真刨食的母鸡;然后把这本书扔开,拿起另一本,打开它— —所有这一切表演都是在桌面上进行,而且只需要一只手帮助,她注意到她把那 本书打开翻颠倒了,马上这本书就被来了个90度的翻身——决不会更多了,因为 她把这本书扔掉了,勇敢地冲向了另一卷,那是管理员正要交给另一位女士的; 整个过程要延续一个小时,我确实不知道是什么促成了她最终的抉择。兴许是书 的标题。 有一次我乘火车旅行归来拿回一本翻烂了的侦探小说,封面上画着一只黑网, 中间有一只紫红色的蜘蛛。她浏览了一番,发现这本书着实够刺激的——她觉得 她忍不住非要看看结果不可,但是因为这样会破坏所有的事情,于是她把眼睛闭 得紧紧的,把书撕成两半,藏起来第二部分。结果后来她忘了藏书的地方,花了 很长时间,把家里翻了个底朝天,搜寻被她本人藏起来的罪犯,还不断地喃喃自 语:“故事太刺激了,真带劲;我知道如果找不着的话我简直都要急死了。” 她现在找到了。那些解释详尽的篇页被安全地藏起来了,可是它们还是被找 到了——它们全被找到了,也许除了一页。确实,好多事情发生了,现在已经得 到了解释。最让她害怕的事情也发生了。在所有的预兆中那是最不可思议的最荒 诞的。一面摔碎了的镜子①。可是,这事情确实发生了,虽然不完全是按照一般 方式发生的。那可怜的已故去的女人。 嗵——踢——嗵,再来一个——嗵!不,我并没有发疯。我现在只不过是在 弄出一点低低的声音来表示我心情愉快,而这种愉快是当您把某人当成4 月愚人 ②耍弄时的那种开心。况且我真的已经把某人大大地耍弄了一番。那人是谁呢? 高雅的读者,您照照镜子看看您自己,因为您好像挺喜欢照镜子。 ------------ ① 在西方,据说打碎一面镜子要倒霉七年。 ② 西俗愚人节(4 月1 日)早上受骗的人,愚人节这天可开些无伤大雅的玩 笑。 喏,突然一下子我感到了悲哀——这才是真实的东西。这一次,我已经,栩 栩如生地,在脑子里勾画出了阳台上的仙人球,那些蓝颜色的房间,我们的公寓。 那是属于一种式样新但是毫无价值可言的房屋。按照现代的盒子式风格建成的。 给人一种虚幻的空间感,让我们——不——要——异想天开的风格。就在那里, 虽然我营造了一个清新整齐的世界,丽迪雅却扩展着她的无序状态,房间里弥漫 着她的劣质香水的强烈气味。不过她的缺陷,她那种天真的傻气,她那种在寄宿 学校宿舍里养成的喜欢在床上咯咯笑的习惯,并没有真的让我感到厌烦。我俩从 未吵过架,我也从未对她抱怨过半句——无论她在大庭广众之中多么喋喋不休废 话连篇,无论她的穿着打扮多么缺乏品位。她什么都懂,就是不善于辨别色彩, 不善于辨别明暗浓淡的细致差别。可怜的人儿,她认为只要主要的色彩互相匹配 就可以了,这完全能让她的色彩感官感到满意,所以她常常在炫耀那顶绿颜色的 帽子①时,配了一件橄榄绿或是浅青色的裙子。她喜欢一切东西都能“彼此共鸣”。 比方说,如果肩带是黑色的,那么她就认为绝对有必要在脖子上系一条黑色的窄 穗子或是黑色的低绉边。在我俩结婚后头几年,她喜欢穿镶有瑞士刺绣的内衣。 她穿上一条薄薄的裙袍居然还能再穿上厚厚的秋天的鞋子;不,无疑地,她对于 和谐的神秘性一无所知,这是和她那可怕的不爱整洁的习性有关系的。她的邋里 邋遢也表现在她走路的方式上,因为她有一种特殊的走法,能把左脚的鞋后跟穿 破。 瞥了一眼她衣柜里面的抽屉,不禁让我感到毛骨悚然,里面是一片乱七八糟, 一些破布头、丝带、丝绸片、她的护照、一枝凋谢的石竹花,还有被虫蛀了的毛 皮,各种各样过了时的东西(比如护腿套,这是她多年以前当姑娘时用过的), 诸如此类没有用处的破烂堆了一抽屉。而且经常,在我精心收拾好的独立王国中 也常常能看见混进一只小小的脏兮兮的花边手绢或是一只孤伶伶的袜子而且还是 破的。袜子看来肯定是在她那轻快活泼的小腿上烧破的。 对于家务事她简直是一窍不通。她对客人的款待简直差得没谱。常常是一个 小碟子,掰碎了的牛奶巧克力,好像是进了穷乡僻壤的穷家小户似的。我有时不 禁扪心自问,我到底为什么爱上了她?许是因为她那双毛茸茸的眼睛里淡褐色的 虹彩让我感到温暖?要不就是因为她那头波浪般的褐色②头发?或是因为她那圆 胖丰满的双肩的抖动?不过真实情况可能还是因为她爱我所以我才爱上了她。对 于她来说,我是个理想的男子汉:智勇双全。而且谁也比不上我打扮得潇洒。我 记得有一次,我第一次穿上了那件新的黑色礼服,配着那条大裤子,她鼓起子掌, 一屁股陷在沙发里嘴里磨磨叨叨的:“噢,赫尔曼……”她欣喜若狂又表现出几 分天国的忧伤。 ------------ ① 若是男人戴绿帽子为破产的象征,也转喻名誉扫地的象征。 ② 褐色象征没有结果。 可能是由于美化了她所爱的男人的形象,错误地阐释了感情,我向她做了一 些妥协,给她带来了很大的幸福,我利用了她的信任,在我们共同生活的十年当 中,对她讲了堆积如山的谎话,包括我自己、我的过去、我的冒险经历,全都是 我杜撰出来的,根本不是我的能力所能成就的,到处都是破绽。但是她一向健忘。 她的雨伞轮流在我们的熟人家旅行,她的口红经常出现在最无法理解的地方,比 方说她表兄的衬衫的口袋里,她在晨报上读到过的东西到了晚上告诉我时就会变 成:“让我想一想,我在哪儿读到的,到底是说什么的?……我只想起来一点了 ——噢,劳驾,快帮我想一想!”让她去发一封信无异于将信扔进河里,欲知下 文就有待于溪流的智慧和收信人的垂钓道行了。 她将日期、人名和面孔混淆不清。在发明了一些东西之后我再也没有谈论过 它们,她很快就忘了,那些故事深深沉到了她的意识的底部,但是在表面上依然 还残存着新的谦卑的惊奇的涟漪。她的爱几乎越过了限制她其它全部感情的边界。 当6 月和月亮押韵时,在某些晚上,她的最平静的思维:就变成了胆小的游牧人。 这倒不会持续很长时间,它们并没有漫游很远,世界于是再度封锁了,而且是一 个非常简单的世界,最复杂的事充其量也只不过是去寻找电话号码,她把它匆匆 写在一本从图书馆借来的书的某一页上,这本书结果不幸正是被她要打电话的那 人借走了。 她身材矮小,丰满肥胖,几乎看不出来体形,但是偏偏矮胖的女人才能让我 动心。我对于那位身材细长的年轻女士根本没兴趣,是芦柴棒似的野女人,一个 趾高气扬的穿戴漂亮的妓女。她足蹬贼光雪亮的紧身靴子,在陶安真斯特拉斯大 摇大摆地招摇过市。 我不仅非常满意我的温顺的床上伴侣和她那小天使般的可爱,而且最近,以 一种对自然的感谢和惊喜的兴奋,我还注意到我夜间欢乐的暴烈和甜蜜被提高到 了一种近乎完美的极顶,这得归功于某一种突如其来的情绪失常,这一点,我理 解,在三十多岁的神经质的男人中并不罕见。 我现在是指一种有名的“分裂”现象。在我身上,这种情况缘起于几个月以 前我的布拉格之行之前是以支离破碎的方式出现的。比方说,我和丽迪雅上了床, 正在行使那简短的准备性抚爱程序,她被认为赋予了权利这样做,结果突然一下 子我就会猛然意识到那位分裂的精灵将我征服了。我的脸埋在她脖子的褶子里, 她的两腿正要把我紧紧夹住。这时烟灰碟从床头柜上掉下来,接着就发生了一连 串的事情——但是与此同时,令人难以理解的是,不过也是让我高兴的,我赤身 裸体地站在屋子中间,一只手托着椅背那上面搭着的她的袜子和内裤。 在同一时刻身处二地,这种感觉着实让我感到一种非同小可的兴奋;不过与 后来的发展比起来这只不过是小菜一碟。我急不可耐地要将自己一分为二,老是 在一吃完晚餐之后就把丽迪雅赶到床上。那种分裂感现在达到了完美的阶段。我 坐在安乐椅上,离床有六步远,丽迪雅已经被非常合适地放在上面一丝不挂。从 我那神奇的视点,我观察到涟漪微波涌动起伏在我那肌肉发达的后背上,我的床 头灯瓦数极大有如实验室的灯,在灯光下我发现在她粉红色的膝盖上有一个珍珠 母在闪亮,还看见从她头发中发出青铜的光照射在枕头上——这就是我所能看见 的她的全部,而在观众面前,这时我的宽阔的脊背还没有溜走再度支持它的气喘 吁吁的前半部。当我意识到我的两个自我之间的间隙愈大,我就愈心荡神移,这 时,第二个阶段就开始了,这样,每天晚上,我都坐在离床几英寸远的地方,很 快,我的椅子的后腿就到达了开着的门的门槛上。最后我发现自己坐在起居室里 ——这时实际正在卧室里做爱。 这还不够。我渴望发现一种方法,能使我将自己移开,至少要离我进行表演 的舞台有100 码①远。我渴望游弋于群星灿烂的苍穹之中,透过一片蓝色的迷雾, 顶着满天璀璨荡漾的寓言象征,从某一遥远的高处的大堂楼座,居高临下地观看 那一幕卧室场景进行严肃的思考。我渴望通过观剧镜,还有小型的双筒望远镜, 巨大的望远镜,或是尚未知其能力的视觉仪器,能够与我的逐渐增长的狂喜状态 成比例倍数扩大的视觉仪器,去观察一对小小的,但是看得非常清楚的,非常活 跃的男女。事实上,我的位置从未超出过起居室里那个衣帽架以远的地方,甚至 发现我注视卧床的视线被房门侧柱挡住了,除非我打开卧室的衣橱,让那张床反 映在门板内那扇斜斜拉开的内窥镜上。 ------------ ① 一码等于36英寸。 天哪,在4 月的某个夜晚,春意阑珊,犹如管弦乐队弹奏出撩人春思的曲调, 我好像是坐在最大限度以远,有五排座椅那么远,引颈翘首盼望看到一出特别优 美的演出——这场戏实际已经开演了,而我那个行动的自我似巨无霸一般,而且 是最有发明创新的——不料,从远处的床上,我觉得我正在那张床上,传来丽迪 雅的哈欠和说话的声音,真是太煞风景于。她说如果我还没有上床,那就给她拿 一下她忘在客厅里的那本红皮书。其实,那本书就在靠近我椅子的衣帽架上,可 是我却没有给她送去,而是使劲给她扔到床上;结果书页哗啦哗啦地响着就好像 是个玩具风车似的,这一陌生的可怕惊人的震动破坏了我刚刚产生的魔力。 我仿佛一种生活在海岛的鸟类,失去了高入云霄的技巧,而是像企鹅一样, 只有在睡眠时才能飞翔。我竭尽全力想重新获得那种分裂状态,可能最终还是会 成功的,要不是我忽然又产生了一种新鲜奇妙的强烈的挥之不去的意念,一举摧 毁了我想要恢复这种虽然挺逗乐但却相当陈腐的体验。 否则的话,我的婚姻还是挺圆满幸福的。她那时毫无保留义无反顾地爱着我, 她的这种忠诚似乎是她天性的一部分。我现在不知道怎么又陷入过去时了;不过, 没关系,我的钢笔发现这样写还更方便。是的,她那时很爱我,非常依赖地热爱 我。她喜欢来回来去地端详我的脸,大拇指和食指一齐上阵,好像罗盘一样地度 量着我的相貌的各个部分——上唇上面某个多刺的部位,中间有一道长长的向下 的车辙,宽阔的前额,眉毛上方有两道像是双生兄弟般的隆起,她的食指顺着这 两条线摸下去一直摸到我的嘴巴的两边,那张嘴永远是紧闭的,而且对于任何搔 痒呵气的把戏都毫不在意。一张阔脸大有文章,是用特殊的工序塑造成的。在颧 骨上有一大片光亮,两颊稍稍有点凹进去。只要我两天没修面,就会杂草丛生, 在某些光源的照耀下,就会发红。确实和他的胡子一模一样。只是我俩的眼睛不 大一样,不过想企图找出它们之间的相似似乎是一种奢望;因为他在我跟前躺在 地上时,眼睛是闭着的,虽然我从来没有真的看见,只不过是凭感觉,那时我的 眼睑也是合着的,我觉得自己的和他的眼檐没有什么两样——跟檐,真乃一绝妙 好词,噫欤唏!这是一个装饰品,但是挺好,是我的美文所欢迎的座上客。不, 我一点也没有兴奋,我的自制力极好。如果我的面孔时不时地突然从树篱后面探 出来,可能会惹得端庄的读者老大不愉快,这其实对后者有好处:他这样能慢慢 地习惯我的面孔;而眼下,他不知道哪张脸是我的,哪张脸是费利克斯的,我只 能一笑置之。我来了!现在——又走了,没准那还不是我!只有用这个办法我才 能给读者一个教训,让他看见我俩的相像并不是凭空想像出来的,而是真的有这 个可能;而且—一这是事实,是的,是事实,不管看上去是多么荒唐玄想和不可 思议。 从布拉格回到柏林,我发现丽迪雅正在厨房里忙着在玻璃缸里打鸡蛋——我 们管这叫“瞪眼哥哥儿”。“嗓子又哑又痛。”她奶声奶气地说,然后把玻璃缸 放在炉台边上,用手背抹抹她那黄色的嘴唇,又伸过来吻我的手。她穿着粉红色 的裙衣,水红色的袜子,趿着一双破拖鞋,夕阳的余晖在厨房里照出了许多的格 子光影。她又动手用调羹搅和那粘稠的黄色的东西,白糖块发出轻微的喀喳喀喳 的响声,仍然是又冷又粘,调羹还是未能如愿以偿地在那柔软的卵形里平滑地运 动。 炉台上平摊着一本被黄油污渍了的书。书边上有一行字,不知是谁用一支钝 笔潦潦草草地划拉的:“悲惨,但是事实。”后面跟着3 个惊叹号,它们各自的 圆点都滑向一侧。我仔细阅读那句看来打动了我的妻子的某位前任读者的那句话: “雷金那德爵士①说‘爱你的邻居’,这句话如今并没有被人际关系的股票交易 所奉为硅臬。” ------------ ① Sir Reginald ,不详。 “怎么样——一路顺风吗?”丽迪雅问,一边还是忙着摆弄咖啡磨粉器的手 柄,两膝紧紧夹着箱体,咖啡豆喀里喀啦地噼啪作响,一股醇香扑鼻而来,咖啡 磨粉器仍然在运转,发出隆隆隆隆和吱呀吱呀的声音,然后是一声减缓的声音, 柔顺的——一切抵抗都消失了,留下了一片空虚。 我现在将许多回忆混淆了,似乎在梦中一般。她那时是在弄那个瞪眼哥哥儿 ——不是咖啡。 “本来还要更糟。”我说,是在说这次旅行。“你呢?这几天过得怎么样?” 我为什么不告诉她我那令人难以置信的经历?我本来惯于给她杜撰成千上万 个奇迹,可是那时好像不敢,不敢从我这两片已经被污染的嘴唇,讲出来那确曾 是真实发生的奇迹。也可能还有其它什么东西紧紧攫住了我的舌头。一位作家并 不会把他的草稿拿给人看,孕育于子宫的胎儿也不会被当做是小汤姆①或小白丽 ②;一个野蛮人绝不肯说出神秘意义和不明确的情绪的具体指向;丽迪雅本人也 不喜欢我去读她还没有读完的书。 后来的几天中,我还一直受着那次邂逅的压抑。我一想到我的复制晶,我的 另一个我正在我不熟识的路上跋涉,一想到他食不果腹又冷又湿——可能还冻得 患了感冒浑身发抖,一想到这里我就心烦意乱,真是莫名其妙。 ------------ ① 英美男女孩子最普通的名字。 ② 同①。 我企盼他能找着工作;如果知道他全身衣服裹得紧紧的穿得暖暖和和——至 少也是安安稳稳地蹲监狱,那就好了。不过怎么都一样,因为归根结底我并无意 去想办法改善他的处境。我一点都不想为他付赡养费,况且在柏林根本不可能给 他找到工作,这里已经挤满衣衫褴褛的脏孩子了。 事实上,坦率地说,我觉得最好是能让他与我保持一定距离,好像只要越雷 池一步就会打破致使我俩彼此相像的那种魔力。我可以隔一段时间给他寄一笔钱 去,以免他在长途跋涉中会突然摔倒起不来或是暴死在路上,这样就无人再能继 续充当我的令人可信的代表了,因为他是我的面孔的活生生的流动摹本……这主 意真好但是一无用处纯粹是在浪费时间,因为那位老兄根本没有永久通讯处。所 以就让咱们这么耽搁着吧(我当时想),一直到夏季里有一天,他到萨克森某地 的村镇邮政局去一下。 5 月份过去了,我头脑中对于费利克斯的记忆已经痊愈了。我出于自娱自乐, 念出了这句话,语调流畅柔和:前两个单词是老生常谈的讲述语气,然后是笨蛋 愚人式心满意足的一声长叹。不管怎么说,热衷于感觉研究的人们可能会有兴趣 来观察一下,一般而言,“痊愈”一词仅只用于提及伤口时。但这只是说说而已, 无伤大雅。 我现在还有件事想说一下——就是说,我现在对于写作已经驾轻就熟了,我 现在讲故事时真可以说是下笔如有神了。我现在已经上了那辆公共汽车(在故事 开始时提到的),而且我还占子一个靠窗户的座位,挺舒服的。就是说我那时通 常都是乘公共汽车上班的,当然这是在我买上小汽车之前了。 那年夏天,它不得不非常卖力工作,那辆闪闪发光的蓝色的小伊卡路斯①。 是的,那时我完全被我的新玩具迷上了。丽迪雅和我常常是离开家驱车疾驰到乡 下玩一整天。我们老是把她的那位名叫阿达里昂的表兄也带上,他是个画家:红 扑扑的有如樱桃,但却是一名腐败了的蹩脚画家。而且他一贫如洗,就像是俗语 所说,穷得跟麻雀似的。如果真有人要他作画,那也全是被画的一方的善行义举, 或者是他们性格上的弱点所致(因为那人会死乞白赖地纠缠不休)。他总是隔三 岔五地问我,而且可能还问丽迪雅,借个三块两块的,当然他一定要想方设法待 到开饭。他老是拖欠房租,即使他付房租,也老是以实物抵账。说得更准确点是 画静物。……几个苹果摆在斜放的桌布上,或是挺拔如阳具般的郁金香插在一只 歪歪斜斜的花瓶里。所有他这些“杰作”,都被房东太太自己花钱镶上了框子, 因此她的餐厅就让人联想到某些前卫派的画展,非利士人②似的画展。 ------------ ① Icarus ,希腊神话中能工巧匠Daedals 的儿子,他与父亲一块儿逃跑飞 上天空,但是飞得太高了,太阳熔化了他的蜡制的翅膀,他就坠海淹死了。 ② Philistine (圣经),此处指思想与风趣庸俗之人。 他通常在一家俄国小餐馆用餐,他说他以前给他们“瞎捣斥过几下”(意思 是说他给那家餐馆装饰过墙壁);他甚至用于一种内涵更为丰富的表述,因为他 是从莫斯科来的,那儿的人都喜欢说滑稽诙谐的俚语,那些俚语掺杂着大量小杂 碎(我不想在这里一一展示)。滑天下之大稽的是,尽管他穷得捉襟见肘,可却 还雄心勃勃居然真的买下了一处产业,距离柏林开车去有三个小时的路程——也 就是说,他设法搞到了分期付款,已经交付了首期款一百马克,根本不费心去考 虑余下的款项了。事实上,他决无意再多吐出一分钱了,因为他认为那片土地。 已经被他的预付款项搞肥了,从此以后就属于他了直到他撒手归西的一天。那片 地大约有两个半网球场那么长,与一个相当美丽的小湖毗连。那儿长着一对连在 一起不可分离的白桦树,树干是“Y ”字型的(或者可以说是一对对偶树,如果 你把它们的水中倒影也计算在内的话);还有几片黑黑的赤杨属灌木丛,不远处, 有五棵松树,再远一些就是内陆了,长着一大片石楠,周围是一大片森林。那片 地周围没有篱笆——没有足够的钱办那事。 我强烈地怀疑阿达里昂是在等着毗邻的两块地先修起篱笆,那样他的财产的 边界就会自动地法定下来了,而且他分文不花就会得到一片场院;不过邻近的那 两块地仍然还没卖掉。湖岸边的生意很不景气,那地方太潮湿,蚊子如天兵天将, 而且距离村子很远,也没有便道通往公路,无人知晓便道何时才能修成。 那是,我想起来了,是6 月中旬的某一个星期天早晨,架不住阿达里昂几次 三番巧舌如簧的鼓动,我们第一次去那儿观光。我们在中途停下来去接这家伙, 我不停地按喇叭眼睛紧紧盯着他的窗户,那扇窗户酣声大作。丽迪雅把手放在嘴 边做成喇叭形大声喊着:“阿——达里——奥——奥!” 在下一层的一扇窗户里。正好就在一家酒馆的招牌上方(看那样子,是表示 阿达里昂在那儿欠了帐),一张窗帘从里面刷拉一下被愤怒地拉开。露出一个俾 斯麦①式的要人,身穿一件缀着饰扣的晨服,向外瞥了一眼,此公手里真的拿着 一个喇叭。 ------------ ① Bismarck (1815—1898),德国政治家,第一任首相,因主张强硬外交 而有“铁血宰相”之称。 汽车现在已经停止震动了,我把丽迪雅留在车里,上楼去喊阿达里昂起床, 发现他仍然睡得死沉,穿着他那件上下连身的浴衣。他打了个滚下了床,不声不 响地很快穿上了凉鞋,蓝衬衫,法蓝绒的裤子,然后顺手拎起一只公事包(表面 上非常可疑地鼓鼓囊囊的)。 我俩一块儿下了楼。他那付庄严高贵睡意朦胧的神情并没有使他那张长着一 个脂肪饱满的鼻子的脸增加多少妩媚。他被放在了隆隆作响的位子上。 我根本不认识路。他夸口说他对那条路的熟悉程度有如对于主祷文“在天之 父”①的熟悉。我刚刚出了柏林就走错了路。因此一路上一直不停地问路。 “这景象真让土地所有者满心欢喜!”阿达里昂惊呼着,这时大约已近正午, 我们越过了柯尼斯道夫,在他认识的那条乎坦的小道上加快了速度。“到拐弯时 我会告诉你的。万岁,万岁,我古老的森林!” “别像个小丑似的,亲爱的阿达里昂。” 丽迪雅平静地说。 路的两边,都绵亘着大片的荒原,沙地和石楠杂然相处,稀稀拉拉地散落着 一些幼讼。然后,再往前走一点,乡村的景色稍有变化,现在我们的右边可以看 见一片普通的庄稼地,这块地延伸得很远很远被一片黑压压的森林挡住了。阿达 里昂又开始想出了新花招来烦人了。在公路的右边,竖立着一根黄灿灿的柱子②, 就在那儿,成直角,扩展出一条几乎辨认不出来的便道,是一条久已废弃的道路, 鬼影幢幢似地,那条路现在长满了燕麦草和有芒刺的种子植物。 ------------ ① 原文为拉丁文Pater Noster。 ② 英文中象征胆小鬼,妒忌等。 “该转弯了。”阿达里昂喜悦地说,可是他忽然咕哝了一下,就被颠了起来 摔到了我身上,因为我来了个急煞车。 高雅的读者,您现在觉得好笑吗?说真的,为什么您就不能笑呢?让人心旷 神怡的夏日,安宁静谧的乡村,一位艺术家扮演的一个心地善良的小丑,以及路 旁竖立的柱子——那根黄灿灿的柱子——是要出卖那些地块的那人竖立的,牢固 地矗立在那儿,享受着耀眼夺目的寂寞,其它那些油漆了的柱子的偏离正道的一 位小兄弟,这根柱子距离瓦尔道村有十七公里远,矗立在那里像是一位哨兵坚守 着要比它更具诱惑力的,也更为昂贵的土地,那个特殊的里程碑后来竟在我脑子 里形成了一个挥之不去的意念。竖立在一片杂乱无章的风景中,它那一身黄色使 它分外醒目,它就牢牢地矗立在我的梦境中。借助它的位置,我的幻想找到了它 们的方位。我的全部思想都复归于它。在我的玄思默想的一片漆黑之中,它像一 个可以信赖的导航灯,闪闪发光。今天我产生了一种感觉,我原来就认识它,第 一眼我就认出了它,我对它十分稔熟犹如看见一个预示未来的物件。也许我现在 搞错了,也许我只不过是漫不经心地瞥了它一眼,当我转弯时,我惟一关注的是 别让挡泥板碰上它撞坏了;但是,这无所谓,今天,当我再一次回忆起这根柱子 时,我实在不能把我俩初次相识的状态与其后来的成熟发展分离开来。 这条路,我刚才已经提到了,不知所终,不见了。地面崎岖不平,小车开起 来嘁里喀嚓的,我停了下来耸耸肩头。 丽迪雅说:“阿蒂①亲爱的,我建议,咱们干脆把汽车推到瓦尔道去吧,你 不是说那儿有一个很大的湖,还有咖啡馆什么的吗?” ------------ ① 阿达里昂的爱称。 “那都是些没指望的事,”阿达里昂兴奋地顶着嘴。“首先,因为咖啡馆还 只是正在拟议之中,其次,因为我自己也有一个湖。开吧,伙计,”他又转而跟 我继续说,“让那辆破车动起来,你不会后悔的。” 在我们前方,地势高了一些,大约三百英尺①远的地方,露出一片松树林。 我注视着那林子……哎呀,我敢发誓当时好像我早就知道这片林子了。是的,就 是它,现在我很清楚地想起来了——我当时确实有那种奇特的感觉,这可不是像 画画儿似的后来补上的一笔。还有那根黄柱子……它是多么意味深长地看着我啊! 当我回头望见它时——好像听见它在说:“我在这里,供您驱遣……”而那片面 对着我的松树林,树皮好似被拉紧了的蛇皮一样红,它们绿色的毛发受着微风的 抚摸,被扭曲到了一边,树林边上有一棵光秃秃的白桦树(现在?为什么我要写 “光秃秃的”一词?现在还不是冬天,冬天还远着呢),气候怡人,几乎是晴空 万里,小小蟋蟀快活地鸣叫着,好像一个口吃的人非常想跟人说话似的,断断续 续地发出“吱吱……”的声音,是的,这一切全都含有特殊的意蕴——没错。 ------------ ① 等于三百零五公尺。 “我可以问一下吗,你到底想让我往哪儿开?我根本看不见路。” “噢,别这么挑剔,”阿达里昂说,“一直往前开,老兄。嗯,是的,一直 往前,往那边,就是你看见裂缝的那个地方。咱们一定能对付着开到那儿,只要 到了树林里、离我那块地就没有几步远了。” “咱们最好还是下车步行吧?”丽迪雅提议。 “就这么办,”我回答,“没有人会梦想从这儿偷走一辆被遗弃的新车的。” “是的,太冒险了,”她马上就承认了,“要不干脆你们俩去吧(阿达里昂 嘴里嘟嘟囔囔的),”让他领你去看他的产业,我就在这儿等着你们,完了我们 可以去瓦尔道,在湖里游泳,然后去咖啡馆坐一坐,好不好?“ “你怎么这么讨厌?”阿达里昂非常冲动。“难道你看不出来我想在我自己 的领地欢迎你吗?我在那儿藏了一些好东西想让你大吃一惊。你可真让我寒心。” 我将汽车发动了,说:“好吧,如果汽车撞坏了,你可得付修理费。” 汽车震动了一下弄得我从座位上跳了起来,丽迪雅在我旁边也跳了起来,在 我们后面阿达里昂也跳了起来可还是不住嘴:“我们很快就(扑嗵碰了一下)要 进入森林了,(扑嗵碰了一下)然后,(扑嗵了一下又碰了一下)就是石楠地, 路就要好走一些子(扑嗵碰了一下)。” 我们确实开进去了。开头我们陷入了沙子里,马达直叫唤,车轮只转不向前, 最后我们死拖活拽地才把车驱动了。然后又是树枝横扫着车身,又把烤漆都刮掉 了。一条所谓的路干呼万唤始出来,可是又被一片干枯的劈啪作响的石楠卡住了, 现在只能在紧密纠缠的树干之间迂回曲折地探路了。 “再往右,”阿达里昂说,“再往右一点。好了,你们喜欢松树的清香味吗? 太棒了,是不是?我说的没错吧,绝对棒。你们先在这儿等着我再去摸摸路。” 他走了,大踏步前进,每走一步,后臀就像有了灵感似地撅一下。 “嗨,我也来了。”丽迪雅喊道,但是他走得飞快,很快就消失在密密的矮 树丛中了。 引擎响了一会儿,然后就静下来了。 “这鬼地方真让人浑身起鸡皮疙瘩,”丽迪雅说,“说真的,我真害怕自己 一个人待在这地方。不一定什么时候就会被抢,或是被谋杀——或者是任何……” 一个与世隔绝的地方,真的!树林飒飒作响,白雪皑皑,不毛之地露出了黑 色。胡扯到哪儿去了! 6月份怎么可能下雪呢?如果把它擦掉不为邪恶的话,就 应该把这句话删去。因为真正的作者不是我,而是我那没有耐心的记忆。您爱怎 么理解都行,这不关我的事。那根黄柱子也有一顶白雪的无边便帽。未来之事就 这样闪闪烁烁照亮了过去。不过这已经足够了,让那个夏日再一次成为我们的焦 点:斑驳陆离的阳光,树枝的影子映射进蓝色的汽车,一颗松果落在踏板上,在 那地方,有一天会冒出来一个最意想不到的东西——一把修面刷。 “是星期二他们来吗?”丽迪雅问。 我回答:“不,是星期三晚上。” 一片寂寞。 “我真希望,”妻子说,“他们会和上次一样不带它来。” “可是如果他们带来了……你为什么要操这份心?” 一片沉寂,几只小蝴蝶落到了麝香草上。 “我说,赫尔曼,你真的有把握是礼拜三晚上吗?” (其中暗涵的意味值得揭示出来吗?我们在谈论一些琐事,暗指几位我们认 识的人,他们的狗,一个很残忍的小东西,它在晚会上吸引了所有的人的注意。 丽迪雅只喜欢“那些血统高贵的大狗”,她发“血统高贵”的音时,鼻翼翕动着。) “他怎么还不回来?”她问,“他肯定是走失了。” 我下子车,绕着车走了一圈,车身的漆被刮擦得一塌糊涂。 丽迪雅无事可做,就去注意阿达里昂的那只鼓鼓胀胀的公事包:先是摸索了 一阵,然后索性就打开了。我走开了几步(不,不——我想不起来那时脑子里在 沉思什么);仔细观察着踩在脚底下的几根树枝子,然后又折回来。丽迪雅现在 坐在了踏板上,轻轻地吹着口哨。我俩都点燃了香烟。一片沉寂。她有一种特殊 的本事让烟雾从旁边喷出来,她的嘴唇歪向了一边。 远处传来阿达里昂的大喊大叫,兴高采烈的。很快他就出现在一片开垦地上 了,挥舞着双臂,示意我们前进。我们慢慢地开车跟着他,小心翼翼地绕开了那 些大树干。阿达里昂在前面大踏步前进,他显得非常有决心像是公事公办的样子。 前面有什么东西熠熠发光——原来是那片湖水。 我已经描绘过他的那块地了。他老是给我说不清它的确实界限。他用力跺着 地,走来走去地度量,停下来,回头看看,半弯着腿,支撑着他的重量,然后摇 摇头,又去找到一棵标志着这样或那样的一些事情的树桩。 那两棵互相缠绕的白桦树注视着它们在水中的倒影。水面上飘浮着一些柔软 的毛绒绒的灯心草,被阳光照得发亮。阿达里昂想让我们大吃一惊的原来是一瓶 伏特加①,可是丽迪雅已经设法藏起来了。她欢欣雀跃放声大笑,她穿着米黄色 的泳装,中间有红蓝相间的道道,全世界就像是一个草地槌球游戏②的球在滚动。 后来她整个身子都骑在阿达里昂的背上尽情嬉闹,他慢慢地游着(“别掐我,娘 儿们,要不就把你摔下去!”),她尖叫着,把水拍得哗啦哗啦的,后来她终于 钻出了水面,两腿显得分外毛绒绒的,不过很快就干了,显示出一小片金灿灿的 花絮,阿达里昂准备倒栽入水中,他先要画个十字,沿着他的外胫,有一条很大 的丑陋的疤痕,那是内战③给他留下的;从他那令人作呕的松松垮垮的游泳衣的 开口处,露出了一个银质的十字架,是穆吉克式④的,他紧贴皮肤挂着它,当他 跃入水中时,十字架也在不住地跳动。 ------------ ① 原产并流行于俄国及波兰的一种烈性酒,无色无味。 ② 在特制的草坪上进行的游戏,用木槌打木球,使球通过小拱形的柱门而确 定比赛胜负。 ③(1918—1922)前苏联时期,十月革命后,苏维埃俄国的工人和农民在布 尔什维克党领导下,为反对国际帝国主义和国内反革命势力,保卫第一个工农政 权而进行的战争。 ④ moujik pattern ,不详。 丽迪雅一丝不苟地给自己涂抹着冷霜,然后仰面朝天躺在阳光下尽情地享用。 隔了几步远,阿达里昂和我在他那棵最好的松树底下找到了荫凉舒舒服服地坐下 了,他打开他那只十分难看的破公事包,取出一个素描本,几只铅笔,我马上就 发现他是在画我。 “你脸上的表情微妙不定很难画。”他说,使劲眯缝起眼睛。 “喂,快拿来让我看看!”丽迪雅喊着,身子一动也不动。 “头再抬高一点,”阿达里昂吩咐,“谢谢,这就好了。” “喂,让我看看嘛。”她一会儿又喊了起来。 “你先得告诉我你把我的伏特加扔到哪儿去了。”阿达里昂嘟囔着。 “你甭吓唬我,”她回答,“有我在场就不让你喝酒。” “这娘儿们真够疯癫的!喏,老家伙,你猜她是不是真的把酒给藏起来了? 说真的,我本来打算跟你痛饮一番,畅叙咱们的兄弟情谊呢。” “你们俩谁也甭想喝酒。”丽迪雅又嚷嚷开了,她那涂满膏油的眼皮抬也没 抬一下。 “该死的老母鸡,”阿达里昂骂了一句。 “告诉我,”我求他,“你到底为什么说我的脸不好画?究竟难在何处呢?” “不知道,铅笔对你不合适。下次我应该试试木炭或是油彩。”他擦掉了什 么,用手指关节拂去擦起来的渣子,把头歪向一边。 “真有意思,我一向以为我的脸最普通不过了,你再试试,也许,侧面好画 一些?” “对,就画侧面像!”丽迪雅又喊起来(和刚才一样,还是四仰八叉地躺在 沙滩上)。 “呃,我确实不认为你的脸长相普通。再高一点,劳驾。不,如果你问我, 我觉得你的脸上有些很奇怪的东西,看得清清楚楚的。你脸上的全部线条都从我 笔下滑走,滑走了然后就不见了。” “这种长相,就是说,是很少有的,你是不是这个意思?” “每一张脸都是独一无二的。”阿达里昂宣称。 “天哪,我都快烤死了。”丽迪雅呻吟着,可还是没有挪窝儿。 “嗯,真的——独一无二的!这样说是不是有点太过分了。看看世界上已确 认的人脸的类型,就从动物学的观点来分类。有人的脸和猿猴的一样,还有的像 耗子,还有的像猪,再来看看名人之间的相似——男人们中间有很多拿破仑,女 人们中间有很多维多利亚女皇①。有人告诉我说我让他们想起了阿蒙森。我遇见 过许多人他们长着列夫·托尔斯泰②式的鼻子。还有,有的人的脸让你想起一些 画,那是圣像似的面孔,圣母玛丽亚式的!那么由于生活方式或是职业而产生的 相似又该如何解释呢……” “你接着就该说所有的中国人全都长着一副面孔了。您忘了,我的好人儿, 艺术家观察到的,首先,应该是事物之间的差异,只有俗人才注意到它们之间的 相似呢。我们难道没有在看有声电影时听见丽迪雅在叫唤:‘哎呀!她不是挺像 咱家的女仆吗?’” “阿蒂,亲爱的,别老是想出洋相。”丽迪雅说。 ------------ ① Queen Victoria ,英国女皇(1819—1901),英国历史上在位时间最长 的国王,在位时英国国力最强。 ② 俄罗斯大文豪,代表作为长篇小说《战争与和平》、《安娜·卡列尼娜》、 《复活》等。 “不过你必须同意,”我继续说,“有时候相似性是至关重要的。” “买一个二手货的烛台时。” 阿达里昂说。 确实没有必要继续记述我们的谈话了。 我急不可耐地盼望这傻瓜会开始谈到相似的人,然而他就是不沾边。过了一 会儿他合上了素描本。丽迪雅求他让她看一看他画的东西。他说等她还了他伏特 加才让她看。她拒绝了,因此也就没看成素描。 一片迷朦的阳光结束了我对这一天的记忆,还有一些就和后来的几次旅行回 忆混淆了。因为那次之后我们还有好多次旅行。对于那片孤寂的森林,以及森林 中间那个波光潋滟的湖,我都逐渐产生了一种说不清的但是强烈的刻骨铭心的热 爱。阿达里昂死乞白赖地游说我,要我去会见那位管理人,买下紧挨着他的产业 的那块地,但是我坚决不动心。即使我曾经急着要买土地,我也无论如何不会拿 定主意的,因为那年夏天我的生意形势不妙,——一切事情都让我厌烦,我那肮 脏的巧克力生意毁了我。但是我向你们保证,先生们,我以我的荣誉向你们保证 ——没有一点惟利是图的打算,一点也没有,我一点也没有奢望给我自己涂脂抹 粉……无论如何,没有必要预先采取行动来制止未来要发生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