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这一章我们该从何说起呢?我提出几种变体请诸君选择。第一号方案如下 (这是小说写法用来得心应手的,那些小说通常是第一人称叙事法,是由真正的 或是代理作者讲述的): 今天是晴天,但是很冷,寒风凛冽而且丝毫没有减弱的势头。在我的窗户底 下,一簇常绿的叶子被风刮得东摇西晃,皮尼昂①路上的邮差倒着走路前进,用 手紧紧按住帽子,我越来越感到烦躁不安…… ------------ ① Pignan,在法国。 这种变体的突出特征是相当明显的:从某一点来说,情况很清楚,当某人在 写作时,他是处于某种确定的地位。他并不只是某种神灵,盘旋徘徊在纸张篇页 之上。当他沉思构想时,当他奋笔疾书时,在他周围还有一些这样或那样的东西 在活动。比方说,现在刮来的这阵风,从我的窗口还能看见的路上卷起的这股旋 转的尘土(现在那位邮差转开了身子,弯腰弓背,还在奋力挣扎,继续朝前走)。 一个美妙、新奇的变体,这第一号方案:它可以让我喘息一下,还可以帮助引入 一个新的成分,这样就赋予了故事以生命——特别是当这第一人称与其他角色一 样也是虚构的情况下。唔,关键就在这儿——这是一个需要略施小计的促销手段, 一件破衣服被文学虚构贩子们穿坏了,烂成了碎布条,这不合我的口味,因为我 已经变得非常苛求真实了。所以我们可以转向第二种变体,这一方案可以马上让 一个新的角色脱颖而出,是这样开始的: 奥洛维尤斯当时不高兴了。 当他正好不高兴时或忧心忡忡的时候,或者仅只是对正确答案视而不见时, 他喜欢拉一拉他那周围布满绒毛的左耳垂,以避免大发醋意,目光越过他那普通 平常的诚实的眼镜,看一看你,慢条斯理地,终于回答:“这话的分量太重很难 说出口,但是我……” “太重”从他口里说出来说是“困难”,和德语一样。他说的庄严的俄语带 有浓重的条顿①口音。 作为一章的开始,这第二号方案是很常见的一种,听起来也有条理——但是 不免有些太文绉绉了;我也并不认为羞怯、哀伤的奥洛维尤斯会活泼轻快地猛地 一下打开新的一章的大门。请注意,我要向您呈上我的第三个变体。 就在这时……(点点点,点点点,点点点,摆出邀请的姿态) 在从前,这种闪回是电影摄影机最喜欢的,它又名电影放映机,又名电影。 看见主人公无所不能,就在这时……点点点——情节转到了乡村。就在这时…… 新的一段,请吧。 ……在被太阳晒得滚烫的路上举步维艰,一心想不离开苹果树下的荫凉,只 要一看见它们的弯曲的粉刷过的树干沿着公路大踏步走来。 不,这个观念太愚蠢了,他那时并非永远都在流浪。有些下作的库拉克②会 需要额外的帮手,有些恶劣的磨房主将会需要另外一个脊背③。由于从来没当过 流浪汉,我当时失败了——现在还是要失败——没能将他的生活重新放映在我的 大脑的屏幕上。那时我最希望能想像出来的是,在5 月的某一个早晨,发生在布 拉格近郊的一片了无生机的荒草地上的一幕留给他的那一印象。他惊醒了。在他 身旁坐着一位衣冠楚楚的绅士目不转睛地望着他。他高兴地思忖着:可能会给我 一支烟。结果是德国人,他再三坚持(也可能他的头脑不太清楚?)不住地劝说 我照照他的那面袖珍镜子,骂骂咧咧的。我猜是说长相相似的事。管它们的呢, 我想,管它们像不像的呢。与我无关。他没准儿能给我找点轻巧活儿干呢。问我 的地址。谁也想不到,没准儿还真有好事呢。 ------------ ① 即日尔曼。 ② kulak,俄语,剥削贫农之富农。 ③ 即工人。 过后,在一个温暖的漆黑的夜晚,在一个谷仓里进行的谈话:“你瞧,正如 我所说的,那是一个怪人,我有一天碰见的一个家伙。他非要说我俩长得一模一 样不可。” 黑暗中爆发出——阵大笑:“那是你,是你看出来的,你这老是喝得昏天黑 地的老酒鬼。” 这里又突然爬过来另外一个文学构思:是模仿外国小说的,它们自己就都是 模仿,描绘快乐的无赖鬼们,描绘无忧无虑的家伙们的方式(我恐怕我的构思似 乎有点混淆了)。 说到文学,我是无所不知的。这一向是我的嗜好。我从小就写诗,还编了好 多复杂的故事,都很动听的。我从来没偷过那位俄国北方地主温室里的桃子,家 父曾荣任他的管家。我从来没有活埋过一只猫。我也从来没有反扭过比我力气小 的玩伴的胳膊。但是,诚如我言,我创作过深奥难懂的诗,编过复杂动听的故事, 结尾都是很恐怖的,无缘无故地讽刺我家的熟人们。但是我那时并没有把这些故 事写下来,我也从未与人说起过。我几乎没有一天不撒谎。我撒起谎来宛若夜莺 婉转歌喉,唱得心旌摇荡,明显地是自我陶醉,沉浸在我正在创造的新的生命和 谐中狂欢作乐。因为这些甜蜜的谎言,家母常常赏给我耳朵上轻轻的一掴,家父 则是用一根马鞭狠狠抽我一顿,有一次甚至用一根公牛的腱子打我。可是这一点 也没奏效:毋宁说,相反,它反倒更激发了我的幻想的翅膀飞得更高更远。带着 一只疼得发麻的耳朵撅着疼得火烧火燎的屁股,我常常跑到果园里,趴在高高的 野草丛中,吹起口哨,继续梦想。 在学校里,我的俄文课,一无例外地,永远是拿到最低的分数,因为我对于 俄罗斯和外国文学自有我自己的一套理解。例如,当让用“我自己的话”复述 《奥赛罗》①的情节时(提醒您一下,这是我的拿手好戏),我让那位摩尔人性 格多疑,而苔丝德梦娜则是不可信任的。 ------------ ① 莎士比亚四大悲剧之一,讲述高贵的摩尔人奥赛罗上了恶棍伊阿古的当, 杀死了他忠贞的妻子苔丝德梦娜。 从一位寻花问柳的高年级生那儿赢得——笔肮脏的赌注,其结果是使一只左 轮手枪被我据为己有;所以我常常带着粉笔,跑到森林中,在白杨树干上描画丑 陋的、尖叫的小白脸们,接着就是一个一个地射击那些倒霉鬼。 我曾经喜欢,现在也还喜欢,使得词语显得像是既有自知之明,又傻里傻气 的,想通过一个双关语的令人嘲讽的结合,把单词连为一体,想把它们变得内外 翻转,使它们无意中相撞。在majesty ①中,jest②是什么意思?在passion③ 中,ass④又是什么意思?上帝⑤和魔鬼是如何通力合作变成一只活生生的狗的⑥? ------------ ① 陛下。 ② 玩笑。 ③ 热情。 ④ 驴子。 ⑤ God。 ⑥ dog。 有好几年我都被一个极为奇异但又极为令人不快的梦境困绕着:我梦见自己 站在一条很长的走道的中间,在其底部有一扇门,我心急火燎地想要走过去打开 门。可是不敢,最后决定还是过去,我确实过去了,但是呻吟了一下马上就醒了, 因为我看见的景象有你想像不出来的可怕——是一间空荡荡的、刚刚粉刷一新的 屋子。就是这些,但是它是如此令人恐怖,以至我从来不能把梦做下去。然后有 一天晚上,一把椅子和它那细长的影子出现在那间空荡荡的屋子中央——不像是 一件家具,而是好像有人拿来爬上去钉一件布帘子似的,因为我事先知道下一次 会在那儿发现谁,已经将持着一柄斧头的手伸了出去还含了一嘴的钉子,我把它 们全都吐出来了,再也没有打开那扇门。 我十六岁时,那会儿还在学校读书,开始比以前更有规律地去一个令人愉快 的挺随便的下流地方走动:在将七个姑娘都进行抽样调查后,我把目标对准了果 酱布丁卷般滚圆肥胖的波丽莫尼亚①,我常和她一起坐在一家果园湿乎乎的桌子 旁喝掉大量的多泡沫的啤酒——我非常喜欢各式各样的果园。 ------------ ① Polymnia,这是希腊神话中司圣歌之女神的名字,为九位缪斯之一。 在战争期间,我可能前面已经提到过了,我待在离阿斯特拉罕①不远的一个 渔村里,整日郁郁寡欢,要不是因为有那些书,我真怀疑我是否能熬过那些悲惨 暗淡的岁月而活到今天。 我头一次遇见丽迪雅是在莫斯科(不知是否碰到了奇迹,我才能熬过那该死 的乱哄哄的内部倾轧,苟延残喘活了下来),那是在一个萍水相逢的熟人的公寓 里,那时我正在那儿住着。 他是个列特人,脸色苍白而沉默,长着骰子一样四四方方的头盖骨,留着平 头,眼睛如同鱼一样冷漠。他的职业是拉丁语教师,后来居然混得不错,成了一 名苏联政府的要员。命运把几个彼此不明底细的人收罗到这所住处,他们中间还 有丽迪雅的另外一个表兄,是阿达里昂的弟弟因诺森特②,他因为一些莫须有的 原因,在我们离开之后就被执法队处死了。(坦率地讲,所有这些内容若是放到 第一章开头反倒比第三章的开头要更为适宜。) 勇敢大胆嘻笑嘲骂但内心受着煎熬。 (噢,我的灵魂,难道你的火炬不会发火燃烧?) 从你的上帝和他的果园的门廊 为什么飞向大地和黑夜? ------------ ① Astrakhan俄罗斯欧洲部分伏尔加河三角洲顶端一城市。 ② Innocent ,有天真无邪的人之意。 我自己的,我自己的!从这些我所热爱的无意义的声音中传达出来的我青年 时代的体验,是在我那位啤酒味的情妇鼓舞下写出的赞美诗——还有“Shvinburne” ①,在波罗的海内陆省份就是这么叫他的……现在,有一件事情是我应该愿意知 道的:在那些日子里是否我就已经先天具有任何所谓犯罪倾向了?我的青春期, 无论从各方面来看,都是这样晦暗、愚钝,难道真的潜藏着产生一个天才的法律 破坏者的可能吗?抑或,可能,我只不过是沿着梦境中那条普通的走廊,当发现 那间房子是空的时,一次又一次地恐怖得尖叫了起来,然后,在一个难忘的日子, 发现这间屋子不再是空的了?是的,就在此刻,一切都真相大白,一切都得到了 合理的解释——我想打开那扇门的热望,我玩韵那些古怪的游戏,对于虚假谎言 的渴求,不遗余力编织谎言的癖好,这一切在那之前都显得如此无的放矢。赫尔 曼发现了他的“另一个我”②。这件事情发生在,正如我已经有幸通报您的,5 月9 号,而在6 月份,我拜访了奥洛维尤斯。 ------------ ① 不详。 ② alter ego,也称“代我”,指对自己无所不知的最亲密的朋友,亦即通 常指最知己的人。 这一决定,我早已想好的,现在已经很快就要付诸实现了,在他那里全面通 过了。因为我是在执行他以前的一项建议。 一周后,我请他吃饭。他把餐巾朝上折起来塞在衣领里。他一边喝着汤,一 边表达他对政局趋势的不满。丽迪雅轻轻地问会不会发生战争,和谁打?他从眼 镜上方望望她,不慌不忙地(这一目光多多少少,是你在本章开始时捕捉住的那 一瞥),最后回答说:“这很难说,但是我认为战争的可能性是可以排除的。当 我还年轻的时候,就只是朝最好的方面去想”(他把“best①”说成“pest②”, 他的唇辅音发音可真差)“我永远都这么想。对于我来说最重要的是乐观主义。” “鉴于您的职业,这样考虑是非常有必要的。” 我笑着说。 他朝我这边欠下身子相当严肃地回答: “然而却正是悲观主义将顾客给我们送上门。” 晚餐结束时意想不到地给我们上了好几杯茶。由于一些莫名其妙的理由,丽 迪雅认为这样的尾声既聪明又美妙。无论如何,奥洛维尤斯很高兴。他闷声闷气 地给我们讲起子他的老母亲,她住在多尔帕特③。他拿起了杯子,去搅动残存的 茶根儿,完全是一副德国作派——也就是说,不是用茶匙,而是手腕来回不停地 转动——这样就不会把沉在杯底的白糖浪费掉了。 ------------ ① 最好的。 ② 疫病,害虫,令人讨厌的人或事。 ③ Dorpat,在今俄罗斯。 我与他的公司签定的协定,就我这方面而言,是一个罕有的,意向不明确的 无意义的行为。正是在那时,我变得是那么沮丧,寡言少语,心不在焉。甚至我 那位最缺乏观察力的妻子也发现了我身上的一点变化——特别是在那次难以控制 的自身分离之后,我的做爱动作完全变成了索然无味的例行公事。有一次,在半 夜时分,我们在床上躺着,瞪着眼,房间里令人难以置信地气闷,尽管窗户大开 着,她说: “你看起来是工作过于劳累了,赫尔曼;8 月份咱们去海边玩玩吧。” “哦,”我说,“不光是因为工作,主要是因为城市生活,就是城市生活简 直要把我烦死了。” 在黑暗中她看不见我的脸。 过了一会儿她继续说: “瞧,拿伊丽扎姨妈来说——你知道的,我的那位曾经住在法国的姨妈,她 住在皮尼昂,那儿有这么一个镇子叫皮尼昂,是不是?” “是的。” “她不再住在那儿了,而是跟随她嫁的那个法国老头儿去了尼斯①。他们在 那儿搞到了一个农庄。” ------------ ① Nice,法国东南部一港埠。 她打了个哈欠。 “我的巧克力全完了,老婆。” 我告诉她,也打了个哈欠。 “一切情况都会好的,”丽迪雅嘟囔着,“你必须休息一下,这是最重要的。” “改变生活,而不是休息。” 我说,假装叹了口气。 “改变生活。”丽迪雅说。 “告诉我,”我问她,“如果我退休以后,你不愿意我们住在别的一个什么 安静的、阳光充足的角落吗?那对你难道不是一种享受吗?就像那种受人尊敬的 靠投资生活的人哦?” “赫尔曼,我愿意随你走遍天涯海角。我们把阿达里昂也带上,也许我们还 得买上一条巨型犬?” 一阵沉寂。 “哎呀,不幸的是我们哪儿也不去,我几乎都要破产了。我猜我的巧克力要 被清算了。” 一个晚归的行人路过了。梆!又一下,梆!他可能是在用手杖敲打路灯柱子。 “让你猜个谜:第一个谜面是那声音①,第二个谜面是一个惊叹号②,第三 个谜面是当我不存在时将加给我的头衔③;整个谜面是我的破产④。” ------------ ①②③④作者在玩弄文字游戏,“那声音”指“梆”:chock ,本意为“迎 敌”,“迎战”。惊叹号:exclamation ,本意为惊呼。“第三个……头衔”可 能是指“手杖”:cane,是“该隐”(Caine )的同音词,cane本身还有“以杖 击,鞭笞”之意,而该隐则为(圣经)亚当与夏娃之长子,杀害其弟Abel,系人 类被逐出乐园后所犯之第一桩罪行,后“该隐”一词被引伸为“杀人者”、“杀 兄弟者”。破产:ruin,有“毁灭”之意。 一辆路过的摩托车发出了平缓的咝咝声。 “喂——你猜不出来吗?” 但是我那位傻瓜妻子已经呼呼入睡了。我合上了眼,把身子转到我那边,竭 力想睡着,但是不成功。一个人从黑暗当中,径直朝我走来,下巴朝前突出,眼 睛直盯着我,是费利克斯来了。当他向我靠拢就要挨上我时,他溶化了,在我眼 前,我只看见那条漫长空旷的道路,他就是打那条路来的。然后又一次,从远处, 出现了一个形体,那是一个男人的形体,他用他的手杖敲打着路边的每一个树干; 他昂首阔步,走得越来越近了,我试图看清他的脸……然而,噢,下巴突出,眼 睛直盯着我的眼睛——但是又和刚才那个一样,当他到达我的那一瞬间,噢,不 如说是,当他似乎要进入我的那一瞬间他却变得暗淡无光了,好像我是个影子似 的。于是那儿又只剩下了那条路,不出所料往远延伸,接着又有一个人影出现了, 而这一次又是他。 我翻到了另一边,良久,漆黑一片静谧,一片宁静的漆黑;然后,慢慢地, 一条道路变得明显了:还是那一条路,但是是向另一方向延伸,而且突然一下子 就在我眼前,好像是从我体内生发出来似的,出现了一个人的后脑勺子,一个背 包捆在他肩头上。他的形体慢慢地变小了,他走啊,走啊,他马上就要走到…… 不料猛然间他停了下来,回头瞥了一眼向后退回了几步,因此他的脸变得越来越 清楚了——而这竟然是我自己的脸。 我又翻了个身,这一次是仰面朝天,这时,好像是透过一面黑镜子,看见在 我的上方伸展开一片像是涂了清漆似的黑蓝色的天空。这一片天空像一条带子, 夹在乌木形状的树林之间,它的两边都在慢慢地后退。然而一等我脸朝下躺下, 就看见在我的下方一条布满泥泞的乡村石子路在奔跑,到处乱扔着一捆一捆的草 把,一辆马车的辙痕存了一汪雨水,在被风吹皱了的水洼中是我那一张抖动着的 被歪曲了的脸——那张脸让我看了大为震惊,根本没有眼睛。 “我一向都是把眼睛留到最后才画。”阿达里昂很权威地说。 他正在举起来他开始给我画的炭笔素描,有一臂之遥,摇头晃脑地看着。他 过去是我家的常客,我们常常在阳台上聊天。我现在有很多空闲时间:那样子好 像是我给自己放了个短假。 丽迪雅也在场,蜷缩在一把柳条编的安乐椅里,拿着本书,烟灰碟里扔着一 截有点压扁的烟蒂(她从来不把烟头完全掐灭),余烟袅袅,像是生命的不屈不 挠的挣扎,有时清风徐来会使这股轻烟的势头下降,会使它摇来晃去,但是它会 恢复原状,仍然是扶摇直上,纤细如故。 “哪儿都好就是一点也不像。”丽迪雅评论着,可是她的眼睛根本就没有离 开那本书。 “马上就好了,”阿达里昂说,“我要在鼻翼这块做做修改,到那时就会像 了。今天下午的光线太暗了。” “怎么暗?”丽迪雅问,抬起了眼睛,伸出一根手指头指着那根中断了的线 条。 也让我中断这一段吧,因为,读者,在我的生活中在那个夏天还有另外一些 片断值得您的注意。我的故事讲得乱七八糟,没有头绪,我为此道歉,同时也请 允许我再一次重申——现在写故事的并不是我,而是我的记忆力在写作,它自成 章法。所以,请你看着我又屡生奇想在阿达里昂湖边的那个森林里漫游,这次我 是一个人去的。没有开车,而是乘火车去的(坐到柯尼斯道夫),还坐了截儿公 共汽车(坐到那根黄柱子那儿)。 借助阿达里昂忘在我家阳台上的那张郊区地图,有一天,那一地区的地貌一 下子都变得豁然开朗。让我们设想我现在正举着这张地图审视。那么柏林城,是 在这张图以外,就可以想像成在我左肘附近的某处。在地图上,在它的西南角, 往北延伸着的,像是一段黑白相间的录音带子,那是铁路线,它从柏林,至少从 形而上学的观点来看,沿着我的袖口延伸。我的手表是柯尼斯道夫小镇,那儿什 么也没有,再往那边以远,出现了黑白相接的丝带继续一直往东,在那儿又有另 外一个圆圈(我的上衣那枚靠下的钮扣)——那是艾兴巴赫①。 不过,还没有必要旅行那么远,我们就在柯尼斯道夫下车。因为火车道路向 东蜿蜒而去,它的伙伴,公路干线,就离开了它,独自继续向北去,直驶瓦尔道 村庄(我左手拇指的指甲),有一辆公共汽车一天三次往返于柯尼斯道夫和瓦尔 道(十七公里)。就在瓦尔道,在它附近,土地出售企业的中心就在那儿。一个 油漆得很好看的凉亭,一面鲜艳的旗帜飘扬着,无数黄色的路标,比方说,有一 个指向“海水浴海滩”,但是根本没有什么海滩值得一提,——只是瓦尔道湖边 上的一片沼泽,另一个路标指向“赌场”,然而赌场似乎根本就没有,虽然用一 个像是基督教圣龛②似的东西代表赌场,旁边有一家草草修建的咖啡间,可是还 有另外一个路标邀请您光临“体育运动场”,而且真的你会在那儿发现新修建起 一座外观非常复杂的东西,是用于体操表演的,不过它倒更像是绞刑架,但是那 儿没人可能用那玩意儿,除了村子里的淘气鬼们在那上头做做头朝下的摇摆运动, 为的是炫耀他们屁股上的胎记。 ------------ ① 地处东德。 ② 里面盛着象征耶稣圣体和圣血的饼和酒。 放眼望去,到处都是一块一块的份地,有些是卖掉一半的。在星期天,你常 常会看到肥胖的汉子们穿着泳装,戴着角质边框的眼镜,很严肃认真地,吭哧吭 哧地修盖简易平房,四处可见明媚鲜艳的各种花草,你还可以看见繁茂的玫瑰丛 中掩映着一处粉红色的厕所。 不过,我们也将并不去瓦尔道那么远的地方,而是在离柯尼斯道夫十公里远 的地方下车。在这里,在我们的右边有一根孤伶伶的黄色路标。在地图上公路的 东侧,有一片很大的空间,上面有很多点点——这就是森林。就在那儿,在它的 腹地,是我们曾经在那儿游泳的那个小湖,在湖的西岸,成扇形伸展开的,就像 一张扑克牌,有十二块份地,只有一块卖掉了(是阿达里昂的——如果可以把它 叫做是卖了的话)。 我们现在正在到达令人兴奋的部分了。我已经提到过艾兴巴赫火车站,当您 向东方旅行时,这一车站是在柯尼斯道夫之后。现在出现了一个技术问题:一个 人能否步行从阿达里昂之湖地区到达艾兴巴赫?回答是肯定的。我们应该绕着湖 的南边然后再穿过森林向东。在森林里,步行四公里之后,我们就出了森林走到 了一条乡间的小道上,小道的一端无论往哪儿走都是茅草房屋——我们无须光顾, 而另一端则会把我们带到艾兴巴赫。 我的生活现在支离破碎一片混乱,可是在这里我想寻寻开心,搬弄几段美妙 的描写,玩弄一下那令人温暖而舒服的代词“我们”,对旅人们,对农舍主人, 对热爱大自然的人,对那风景如画的绿色和蓝色,对它们送送媚眼。不过,我的 读者,您一定得耐心。我们马上就要踏上的行程将会给您带来丰厚的回报,与读 者们的这些谈话也是相当愚蠢的。舞台旁白。响起一片嘘声:“安静!有人上场 了……” 那条小路。在那根黄色柱子旁我下了汽车。汽车继续向前行驶,带走了三个 穿着黑地儿圆点衣服的老太太,一个穿着天鹅绒背心的家伙,擎着一只大镰刀是 裹在麻布袋里的,背着一只大包裹的小姑娘,还有一个男人尽管天气那么热却还 穿着大衣,膝盖上搭着一只看起来沉甸甸的旅行袋——没准儿他是一名兽医。 在乱草丛中我发现了轮胎的痕迹——那是我的汽车的轮胎,在我们前几次的 旅行中,在这儿碰撞反弹了好几次。我穿着打高尔夫球时穿的半长裤,或者正如 德国人所说的“knickerbockers”①(这里字母k 要发音)。我进入了森林。在 我和妻子上次等阿达里昂的那地方停了下来。我点燃了一只香烟,注视着喷出来 的烟雾,它在空气中慢慢地扩展,被看不见的手指头卷了起来,然后又消散了。 我觉得嗓子挺难受的。 ------------ ① 德语:灯笼裤。 继续往前走到湖边,发现在沙滩上,有一团黑黄色条纹的胶卷包装纸(丽迪 雅给我们拍过照)。我围绕着湖的南边走,然后又一直往东,穿过了浓密的松树 林。 我漫步了一个小时,出了森林,又回到乡间小路上。我在这条路上又走了一 个小时,到了艾兴巴赫,搭上了一辆慢行火车,回到了柏林。 如此无聊沉闷的漫步我重复了好几次,在森林里一个活,人也没碰上过。只 有一片黑暗幽深的宁静。湖边的这块地还没有卖出去——事实上,整个企业都很 不景气。我们三人经常去那儿游泳,整整一天都只有我们三个人,清静自在无人 打扰,那情景真是美极了。要是你高兴,完全可以随心所欲地脱得一丝不挂裸体 游泳。这使我回想起,有一次,在我的命令之下,丽迪雅战战兢兢地把她的泳装 脱掉,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地显得很美,一会儿又神经质地咯略咯地笑着,在阿达 里昂面前摆好了姿势(她那肥胖的大腿并得太紧了,弄得她几乎都站不住了), 后者突然在画到哪儿时喘起了粗气,可能是因为他缺乏天才,非常突兀地停止了 作画,大步走开,去找可食用的伞菌去了。 至于我的画像,他一直孜孜不倦地画着,一直画到8 月份,他终于拿那支忠 诚的炭笔没办法了,于是改用了等而下之的彩色粉笔。 我给自己订了一个时限——就是他大功告成的那天。最后终于闻到了油漆的 梨汁香味,画像镶好了框子,丽迪雅给了阿达里昂二十个德国马克,为了表示高 雅,把钱塞进了一个信封里。那天晚上我们请客,其中有奥洛维尤斯,我们全都 站着,目瞪口呆。看见了什么?看见了我那张红脸上恐怖的神情。我不明白他为 什么把我的面颊画成水果的色彩,实际上我却面如死灰。好好看一看,没人能看 出来一点相似之处!简直可笑得要命,比方说,眼角上的一个紫红点,以及从一 个卷曲的咆哮的嘴唇下露出来的犬齿。所有这一切——都在一个雄心勃勃的背景 上展开。这一背景暗示的不是几何图形就是森林般密密麻麻的绞刑架…… 奥洛维尤斯,近视眼只不过是表现了他的愚蠢,走到画像跟前,站得尽可能 近,把眼镜推到了额头上(他为什么要戴眼镜,那东西只会妨碍他),一声不吭 地站着,嘴半张着,对着画像轻轻地喘着气,好像他要把它当成一顿饭饱啖一顿 似的。 “现代派风格,”他最后终于厌恶地说,目光移向了下一幅画,他还是以同 样认真专注的神情审视着,虽然那只不过是一张极为普通的画——在柏林家家都 挂着的“死亡之岛”。 那么现在亲爱的读者,让我们想像一栋丝毫不具人格特征的楼房第六层上钓 一间小办公室。打字员已经走了,只剩下我一个人。 窗前隐约涌来一片多云的天空。墙上的日历显示出一个巨大的黑色的9 字, 简直像是公牛的舌头:9 月9 号。在桌上躺着一天的烦心事(以债主逼债的伪装 出现),在它们中间站着一个象征性的空空如也的巧克力盒子,上面画着紫丁香 夫人——她一直对我不忠实。周围一个人也没有。我打开了打字机盖子。四下里 阒无人声。在我的袖珍日记本上的某一页(已经毁坏了)有一个地址,是一个半 文盲的手迹。透过那颤抖的三棱镜,我能看见一个苍白的前额微微前倾,一只肮 脏的耳朵;低垂着头,钮扣眼儿里插着一朵紫罗兰已经打蔫了;一只指甲黑黑的 手指头压在我那只银笔上。 我现在记得,我摆脱了那种僵死的状态,把小本子放回到我的衣袋,拿出钥 匙串,准备锁门回家——正要离开,但是在走廊里停了下来,心脏扑扑扑地直跳 ……不,现在不可能离开。……我又回到办公室,在窗前站了一会儿,盯着对面 的房子。 那儿的灯已经亮了,照亮了办公帐簿,一个全身黑服的男子,一只手在背后 放着,来回走着,好像在跟一个秘书进行口授,这秘书我是看不见的。他时隐时 现,有一次还停在窗口做思考状,然后又转过身去,口授,口授,口授。 决不动摇! 我打开灯,坐下来,压紧我的太阳穴。突然,电话铃疯狂作响,但原来是一 个打错了的电话——按错了号码。于是又陷入了一片宁静,雨点的轻微的滴嗒滴 嗒声,加速了夜幕的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