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亲爱的费利克斯,我给你找了个工作,首先我们必须面对面地进行独白, 然后把事情定下来。正好我要去萨克森①办事,我建议您在达尼兹会见我,希望 这地方离你现在的住处不远。请你不要耽搁,赶快通知我该计划对你是否合适。 如果合适,我将要通知你会面的日期、时间和具体地点,并给你寄去一点钱供你 路上开销。我的旅行生活不允许我有固定的住址,所以你最好把信直接寄给‘邮 局’(这里接着写上了柏林一家邮局的名字),信封上写上‘阿达里昂’,再见。 恭候回音。” ------------ ① 在德国东南部,易北河上游,昔日的萨克森王国。 它现在就摆在我面前,我最后在1930年9 月9 日写的那封信。我现在记不起 来“独白”一词是个玩笑还是笔误。这封信是用打字机打在上好的薄如蝉翼的蓝 色信笺上的,印着一个小型快速战舰的水印。但是它现在已经被揉得皱巴巴的了, 四角脏兮兮的,也可能是他的手指留下的模糊的印记。这样看上去就好像我是收 信人——而不是发信人,唔,最后终究会是那样的,因为我们,他和我,不是改 变了地位了吗? 我手上还拿着另外两封信,是写在同样的纸上的,但是所有的回信都毁了。 如果我仍然还拿着它们——例如,如果我现在还拿着那封傻瓜写的信,写得出奇 地无动于衷,就是我曾经拿给奥洛维尤斯看的那封(然后和其它的一样把它销毁 了),那么现在就可能将采取一种书信体叙事形式——一种在过去已经登峰造极 的永垂不朽的形式。由Ex写给Why 的信:“亲爱的Why ”——而且你肯定能在上 面找到日期,信件收到又寄走,很像是一只足球在网上飞来飞去。读者马上就不 再注意任何日期。而且确实是,某一封信是写于9 月9 日。还是9 月16日对他来 说又有何干?可是,日期还是需要的,是为了保持幻觉。 事情就这样进行着,Ex写信给Why ,Why 写信给Ex,一张接着一张。有时候, 一个局外人,一位Zed ,闯进来,为这一通信做了他一点微薄的贡献,但是他这 样做的目的只是要让读者搞清楚(这时你不要看他除非你眯起眼看)某些事件。 这些事件由于一些这样或那样的原因,无论是Ex还是Wby 都是很难自圆其说的。 他们写信很慎重:所有那些“你——记得——那——一次——当”(以后是 详细的回忆)都写出来了,主要倒不是为了刷新Why 的回忆,而是要给读者提供 必要的参考——因此,大体上,产生的效果相当古里古怪的,那些整整齐齐地镌 刻下来的完全不必要的日期,正如我已经说过的,是特别地滑稽。 因此,Zed 终于突然撞进来拿着一封给他自己的信(因为这是一个由无数信 件组成的世界,这些小说暗示)告诉他Ex和Why 的死讯或是他们幸运的结合,读 者发现他自己觉得他宁愿收到收税员寄来的一张最普通的长长的税单,也不愿意 收到上述的那类大而无当的长信。照例,我永远都被人发现我的异常的幽默。我 的幽默很自然地伴随着优美的想像,而幻想是让人忧伤的,因为它没有机智相伴。 请稍等一会儿。我那时正在抄那封信,可是现在它不知丢到哪儿去了。 我能接着抄了,原来那信掉到桌子底下去了。 一周后我收到了回信(我已经往邮局:跑了五趟了,我神经紧张得简直要发 疯了):费利克斯在信中说他非常感谢我,接受了我的建议。如同一般没有受过 教育的人,他写信的语调与他平常说话的口气大相径庭:他信中的声音听起来虚 情假意的,好像一个嗓子沙哑的人说话口若悬河却让人听不清而且错误百出。可 是实际上他说话的声音却像是踌躇满志的男中音,逐渐变成好为人师的男低音。 我又给他写了封信,这一次夹了十马克的钞票进去,我要他在10月1 日下午 5 点钟去达尼兹,到火车站广场左边的林荫道,在林荫道尽头那座青铜骑士雕像 旁与我会面。我不记得那位骑士是何许人也(那雕像看上去粗俗平庸我觉得好像 是赫尔左格①),我也不记得那条林荫道的名字,但是有一天,坐在一位业务上 的熟人的车里路过萨克森,我的同伴打了半天电话,有些事情总也说不清。 ------------ ① 德文:Herzog,奥地利或是德国对公爵的称呼。 因此我就在达尼兹耽搁了两个小时,我一向拥有照相机式的记性,我一眼就 看见了那条街并且把它牢牢地记住了,那座雕像以及其它零七碎八的东西——确 实是一个相当小的照片。可是如果我能有奇招把这张照片放大,那你肯定还能辨 认出商店招牌上的字母,因为我这个照相机的零件是绝对的质量可靠。 我那封“9 月16日”写的信是手写的——我马上就在邮政局匆匆忙忙地写了 这封信,我收到了给“我本月9 日的”回信,心里兴奋得不得了,根本就等不到 找上打字机再写了。同时对于我的几手笔体我也觉得没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因为 我知道最后我总得证明收到他的信的人是我。把那封信扔到信箱里以后,我的心 情可能犹如一片厚厚的红色叶脉的枫叶脱离了树枝飘然而下慢慢地落进了一条小 溪时的感受。 快到10月1 日时,有一天,我和妻子一道散步,路过蒂尔加滕①。我们上了 铁路天桥停了下来,靠在栏杆上驻足观望。脚下是静静的流水。我们低头欣赏着 大自然那毫无二致的复制品(当然不去理睬那原型了),看见秋天将公园点化成 一幅挂毯:色彩纷呈的簇叶,玻璃一样明净的蓝天,天桥栏杆的暗淡的轮廓,还 有我们自己向下探着的脸孔。每当一片叶子缓缓地飘落到水中,从那朦胧的深处, 就会飞出另一片叶子与它会合,这是它命中注定的复制品。它们的会合是在无声 无息中完成的。那片叶子盘旋而下,下面也会有一片叶子欣欣然地与它迎面盘旋 而上,那是将它致于死地的它自己的毫无二致的美丽的倒影。 ------------ ① 在柏林西。 我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些不可避免的会合,不忍离去。 “走吧。”丽迪雅催促着叹了口气。 “秋天,秋天,”过了一会儿她说,“秋天,是的,秋天到了。” 她已经穿上了那件豹子斑点的皮大衣。我落在她后面,用手杖戳穿那些落叶。 “现在如果是在俄罗斯那该多好啊。” 她说(在早春时节,在晴朗的冬日她会发出同样的感叹——惟独夏天的气候 对她的想像力没有发生作用)。 “尘世间没有幸福。……但却有和平与自由。……我早就对那个令人艳羡的 命运抱有幻想。我早就,疲惫的奴隶……” “走吧,疲惫的奴隶。我们要早点吃饭。” “……一直打算着逃离。……你可能会觉得无聊,丽迪雅——没有了柏林, 没有了阿达里昂的胡言乱语?” “呃,不会的。我也特别想到别处看看。……阳光,海浪,舒舒坦坦的小日 子。就是不明白你为什么这么骂他。” “到时候了,我亲爱的,到时候了。……心灵需要安宁①,……不,我不是 骂他。顺便问一句,咱们拿那幅可怕的画像怎么办?真的太有碍观瞻了。光阴似 箭……” ------------ ① Pushkin(1799-1837 ),俄罗斯最伟大的诗人和散文作家,著名作品有 长诗《茨0 》、《青铜骑士》,诗钵小说《叶甫盖尼·奥涅金》及小说《黑桃皇 后》,《上尉的女儿》等。其中《叶甫盖尼·奥涅金》代表了俄国诗歌的最高成 就,而《青铜骑士》是以圣彼得堡为题材的叙事诗,并以彼得大帝的青铜雕像构 成故事。此前赫尔曼背诵的是普希金在19世纪30年代致其夫人的诗。 “快看,赫尔曼,骑马的那个人。我敢说她肯定自以为是个美人儿,就是那 个女的。哎呀,来呀,过来呀。你慢吞吞的简直像个赌气撒娇的娃娃。真的,你 知道,我非常喜欢他,我早就想给他一大笔钱让他去意大利旅行了。” “……令人艳羡的命运……我早就……如今意大利是不会帮助一个蹩脚画家 的。很久很久以前可能有那种事。我早就,疲惫的奴隶……” “你像是瞌睡了,赫尔曼。咱们走得快点吧。” 不,我现在要坦诚地说:我那时并没有觉得特别感到需要休息。但是近日来 这一点成了我和妻子的固定话题。我俩在一块儿几乎很少是没事于的,我老是很 固执地单刀直入地把话题转到“那绝对快乐的寓所”——正如普希金诗中写的。 这期间,我简直度日如年。我把约会日期推迟到了10月1 日,因为我想给自 己留有余地,使我能改变主意。直到今日我还是老要忍不住去想,如果我那时变 了卦,没有去达尼兹,那么费利克斯就仍然还会在那座公爵铜像四周徘徊,要不 就是坐在附近的一条长凳上休息,用他那根手杖画画儿,从左到右,又从右到左, 来回来去地画地上的彩虹,那是每一个人在无聊时都画过的彩虹(我们永远都逃 不脱圆圈,我们大家全都被囚禁在这圆圈里①)。 是的,这样他就会一直坐到今天,而我则会一直想起他,我会一直心如刀绞, 会一直热情进发,有如长了一颗疼得要命的牙齿可是找不到工具来把它拔掉;好 似面对一个可望而不可及的女人;还像恶梦中一个地貌特殊的地方,我心急如焚 地想踏上去可是只能望洋兴叹。 在我出发的前一天晚上,阿达里昂和丽迪雅在玩耐心游戏②,我则在房间里 踱步——从各个房间的镜子里仔细端详我自己。那时我与镜子还仍然保持着亲密 关系。半个月以来我根本没刮胡子。这下子把我变丑了。我的嘴巴毫无血色,上 面耸起一个红褐色的大疤。我觉得那东西就跟粘上去的似的。有时候又好像是一 个浑身长刺的小动物在我的上嘴唇上安了家。夜半时分,半睡半醒地,我会忽然 用手指使劲揪我的脸,我的手指头居然不认识这张脸了。 ------------ ① 圆圈:系纳博科夫特有的时空观念。 ② 英国的一种扑克牌,单人游戏,给自己占卜。 而此刻,如前所述,我来回来去踱着步,吸着烟,发现在房间里每一个布满 斑斑点点的穿衣镜①中,都有一个仓促化妆好的怪模怪样的人在盯着我,他的眼 睛深遂而严肃。阿达里昂,穿着一件蓝衬衫,打着一个仿制的苏格兰领结,非常 麻利地飞快地翻着一张接一张的牌,俨然一个稳坐客栈的赌棍。丽迪雅斜靠着桌 子,架着二郎腿,裙子撩到了长统袜的边上,吞云吐雾的,撅起下嘴唇,眼睛盯 着桌上的牌。那天晚上又黑又吵,每隔五秒钟无线电发射塔就发射出一束暗淡的 白光掠过千家万户的屋顶,灯光一抖一抖的,照亮了黑暗——这是一个自动旋转 的探照灯,像是轻度神经病患者在发癫狂。浴室的窄窗露了一条缝,从院子里别 人家的窗户中传进来一个无线电播音员轻柔的声音。在餐厅里,灯光照亮了我那 令人憎恶的画像,穿着蓝衬衫的阿达里昂在飞快地翻着牌,丽迪雅端坐着手肘支 在桌子上,从烟灰碟中升起一缕轻烟。我走出去到了阳台上。 ------------ ① psyche,此处指一种装在直立架上可转动的穿衣镜。本意为心灵、精神, 自我、灵魂。该词源于“Psyche”赛克。赛克是罗马神话中丘比特(小爱神 Cupid) 所爱之美女,历经千辛万苦,终于与丘比特结合,并得以获得永生,此后她被用 来象征人的灵魂,常被描绘成有蝴蝶翅膀的美女。按:作者纳博科夫一生酷爱寻 捕搜集蝴蝶标本,系这方面的专家。 “快关上门——有风。”从餐厅里传来丽迪雅的声音,一阵强风刮得群星闪 闪烁烁乱了阵脚。 我又回到了室内。 “咱们的漂亮娃儿将去向何方?”阿达里昂发问,也不知他是和谁说话。 “去德累斯顿①。” 丽迪雅回答。 他们现在玩起了durachki,就是上当者②。 “请代我向西斯廷③致以最良好的祝愿。”阿达里昂说,“不,我恐怕我不 能吃掉那张牌。咱们瞧瞧这边。” “他真该上床睡觉了,他太累了,”丽迪雅说,“看这儿,你没有权利摸纸 牌,你犯规了。” “我本来没想那么干,”阿达里昂说,“别发火,猫柳花④。他要去好久吗?” “还有这张,阿蒂⑤亲爱的,还有这张,劳驾,这张你也没吃掉。” 他俩就这么玩了好长时间,一会儿说他们的牌戏,一会儿又说起我,好像我 压根儿就不在房间里似的,又好像我只不过是个影子,一介鬼魂,一个哑巴。 他们那种开玩笑的习惯,以前我听了是满不在乎的,现在却让我觉得意味无 穷,好像近在眼前的确实只不过是我的倒映在水中或是反射在镜子里的影像,而 我的真实形体却远在天边之外。 ------------ ① 位于德国东部,易北河河畔的都市,为旧萨克森省的首邑。 ② 这是一种俄国纸牌游戏。 ③ 指西斯廷教堂,位于梵蒂冈的教堂,15世纪时所建,内有米开朗基罗之天 庭画《创世纪》及湿壁画《最后的审判》。 ④ 双关的秽亵语。 ⑤ 阿达里昂的爱称。 次日下午我离家来到了达尼兹。我拎着手提箱,结果它妨碍了我的行动,因 为我属于那种讨厌手提任何东西的阶级。我之所好是炫耀一双昂贵的淡黄褐色的 手套,张开我的手指头,随意地摆动一下胳膊,当我悠闲自在地散步时露一露我 那双漂亮皮鞋上闪亮的鞋尖,它们对于我的尺寸来说是小了一点,可是在那灰鼠 皮的鞋罩①的反衬下显得分外漂亮,鞋罩所起的作用和手套一样,它们给男士平 添了一种高贵文雅的气质,类似于一种高级旅行用品的特殊标记。 我喜欢出售那些箱子的商店,气味真好闻,吱哑一声就打开了,保护罩下猪 皮的童贞。对不起我又走题丁,离题万里——没准儿我还就是想扯点别的……不 要紧,咱们言归正传,我说到哪儿子?对了,我决定把箱子放在旅馆里。哪家旅 馆?我穿过广场,不仅是想找一家旅馆,还想回想起那个地方,因为我以前曾在 此路过。我记得那边有一条林荫道,还有一间邮局。 可是我没时间锻炼我的记忆力了。刹那间我的视野被挤满了东西:一间旅馆 的招牌,大门,两边各摆着一株栽在绿色木桶里的月桂树②……但是那种奢华的 迹象只不过是表面文章,因为你一跨过大门,厨房里的一股恶臭就扑鼻而来简直 能把你熏死。吧台上坐着两个胡子拉碴的傻瓜正在喝啤酒,一位上了年纪的侍者, 又矮又胖跪在地上,不住地甩着夹在腋下的餐巾,在逗弄着地板上一只白肚皮的 肥胖的小海獭,这小东西也在摇着它的尾巴。 ------------ ① 罩于鞋面,覆盖足踝的布制鞋套,以其外侧钮扣及鞋底的带子系绑,尤为 当时男子所穿。 ② 其树叶编成的桂冠为胜利者的象征。 我去要了个房间(补充了一句说是我的兄弟可能要来我这儿过夜),人家给 了我一间相当大的,有两只床,圆桌上摆着一酒瓶颜色灰暗的死水,活像是到了 化学实验室里。侍者走了,我站在当地多少有点觉得孤伶伶的,我的耳朵直叫唤, 一种陌生的惊奇感控制了我。我的复制品可能和我一样也抵达了这同一小城,没 准儿已经在等着我了,就在城里。因此现在同时有两个人代表着我了。要不就是 因为我的小胡子,我的衣服,旅馆的招待就会——可是还有可能(我继续胡思乱 想着)他的容貌也变了,现在不再像我了,那我就白跑这趟了。 “上帝呀,快帮帮忙!”我使劲说了出来,结果连我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 我要这么说。因为难道我对于整个人生的感觉不就是维系在相信我拥有一个活生 生的反射影像上吗?那么,为什么我还要提到那位根本就不存在的上帝的名字呢? 为什么我的大脑中竟一闪而过一个愚蠢的念头,竟然希望我的反射影像已经被变 了模样了呢? 我走到窗口朝外望去,底下是一个破破烂烂的院子,有一个虎背熊腰的鞑靼 人①,头戴绣花小帽,正在向一个体态丰满的赤脚妇人兜售一块蓝色的毛毯。现 在我知道那妇人是谁了,也认出了那个鞑靼人,还有院子里一角的那片草地,那 一股旋风刮起来的尘土,那里海②之风的轻柔的压力,还有渔场上反射的令人讨 厌的暗淡的天空。 ------------ ① 居住于欧洲部分地区及前苏联的亚洲部分的信奉回教的诸民族。 ② 位于欧亚两洲之间的内海,毗邻伊朗和俄国。 正在这时有人敲门了,一位女仆又送来了一个枕头和一个比较清洁的卧室水 罐,那是我问他们索要的,等我再转过身子去看窗外,刚才看见的那个鞑靼人已 经不见了,现在是一个本地的小贩在卖转帆索,先前的那妇人也走了。可是,当 我凝神观望时,那熔解的过程,那组合建构的过程又再度重现,组合成了一个明 确的记忆,在那里重新出现了,发展着连成了一串,院子里一隅的那丛野草,还 有红头发的克丽斯蒂娜·佛斯曼,我1915年就对她通体熟悉了,她伸出手指头指 那块鞑靼地毯,沙子飞扬,我没能发现这幅图景的核心是什么,但是一切东西都 围绕着它形成,而且确实从中生出了幼芽,那泉源——我不经意地瞥了一眼盛着 死水的那只瓶子,突然发现它在说:“暖和了”①——好像是玩藏东西的游戏似 的。 ------------ ① 在玩捉迷藏的游戏中,快要接近寻找的对象时就这样喊。 很可能我最后应该是找到了那小东西,它是被我无意之中注意到的,现在却 立刻开动了记忆的引擎(或者,我本不应该发现那东西,那简单的非文学性的解 释,在那个德国内地的旅馆客房里的每一个东西,甚至那景致,又模糊又丑陋竟 也与多年以前在俄国看见的什么东西很相似),要是我没想起自己的约会就好了, 可是正是这一点让我马上就戴上了手套赶紧往外走。 我顺着林荫道走下去,路过了邮局。狂风大作追逐着树叶——像腿部有残疾 的人一样慌里慌张地跑着——横穿街道而过。尽管我急不可耐,我还是一如既往 地仔细观察,不放付每一个过客的脸孔和裤子,仔细搜索着每一辆电车,和柏林 的比起来它们就像是玩具似的。注意辨别每一家商店,我看见一面墙皮脱落的墙 上画着一顶巨大的男装高顶丝帽,各种招牌,还有一个鱼贩子的名字:卡尔·司 皮斯,这名字让我想起了我认识的某一位卡尔·司皮斯,他是我过去在伏尔加① 乡村的一位熟人,他也是卖烤鳗鱼的。 最后,我终于走到了街道尽头,我看见那匹青铜的马后腿站立,用它的尾巴 作为支撑物,活像是只啄木鸟,如果那位公爵骑在它身上,他得用加倍的力气才 能伸出他的胳膊。这整个纪念碑,如果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的暗夜,很可能以 假乱真,被当成那座耸立在他亲手缔造的城市的彼得大帝②的雕像。 ------------ ① 发源于俄罗斯西部的河流,东流入里海,为欧洲第一长河。 ② Peter the Great(1672-1725 ),在位期为1682-1725 ,俄甲沙皇,又 称彼得一世,以俄国国务活动家、统帅和外交家闻名于世。在位期间,为巩固中 央集权国家,进行了政治、经济、军事、文化、教育等一系列改革,对外政策以 向外扩张和夺取出海口为主要目标,1721年被尊奉为大帝、俄国正式称为俄罗斯 帝国。1725年他死后,一尊完全和他本人一样大小的坐在骏马上的青铜雕像树立 在彼得堡(在现在的十二月党人广场),马取奔腾姿势,人物显得威武庄严。民 间传闻1812年卫国战争期间,彼得大帝的骑马塑像从底座上走下来,批评亚历山 大一世的外交政策。 一条板凳上坐着一个老头儿从纸袋里掏出葡萄吃,另外一条板凳上坐着两位 大妈,还有一个块头大得出奇的病残老太婆斜靠在轮椅上眼睛瞪得圆溜溜的听着 她俩聊天听得非常起劲。 我第二次第三次地绕着那座雕像走了一圈,好像我是在观察拉丁传说中被马 的后蹄踩得痛得打滚的蛇,他的长统靴的马刺闪烁出黑色的火星。抱歉,其实那 儿并没有蛇,那只不过是我从沙皇彼得那儿借来的幻想——不管怎么说,他的雕 像,穿着半统靴。 然后我坐在一张空板凳上(那儿一共有六条),看看手表。 5点20分。几只 麻雀在草皮上跳来跳去,在一片可笑的歪歪斜斜的花床上开着一片世界上最龌龊 的紫苑花,十分钟过去了,不,我心中烦乱不安使我如坐针毡。另外,我的烟也 抽光了,想抽烟简直想得发狂。 我踅进一条小巷,路过一个漆黑的新教教堂,这座教堂古色古香的,无意中 突然发现一家卖烟的。我进去之后,那自动门铃还是响个不停,因为我没关上门, 就听见有人问:“请您——”从柜台后面站起来一个戴眼镜的妇人,我又转回身 使劲把门关上。就在这门的上方,挂着一幅阿达里昂的静物写生:绿色的台布上 躺着一只烟斗和两朵玫瑰花。 “您是怎么——?”我大笑着问。她开头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然后回答说: “是我侄女画的——我侄女最近刚刚故去。” 哎呀,我真该死!(我想)。要不是我在阿达里昂的画中也看见过一些即使 不是一模一样的东西,也是非常相似的东西,哎呀,我真该死! “噢,我明白了,”我大声说,“您有没有……”我说出我常吸的那种烟的 牌子,付了钱就出来了。 5 点20分。 不敢回到原先说好的地方(这样就给了命运一次机会使之可以改弦更张), 仍然觉得无所适从,既不觉得烦恼,也不觉得如释重负,我沿着小巷走了很长时 间,这使我离那座雕像越来越远了,我每向前走一步都要停下来,想尽办法把烟 点着,但是风老是要偷走我的火,后来我总算在一个门廊底下找到了避风港,这 才将那阵疾风给轰走①——这双关语真妙!我站在门廊底下,注视着两个小姑娘 玩弹子游戏,那闪光的宝石般的石子儿一转就滚动起来,她们一会儿又弯下腰用 手指背推它一下,一会儿又夹在两脚之间,一只脚跳起来就把它弹出去了,所有 这一切必须做得使石子儿一个一个地滚进一棵分杈的白桦树下的小坑里。我定睛 看着这场聚精会神的、沉默的、需要非常小心谨慎的游戏,莫名其妙地发现自己 在想费利克斯可能不会来了,原因很简单,因为他纯粹是我想像中的产物,因为 我的想像力渴望着看到我的反射影像,重复的行为和假面具,因此我在一个遥远 的小镇露面是非常荒谬的,太丢份儿了。 ------------ ① blasting the blast. 那么,我还记得那个小镇吗——我觉得离奇古怪觉得迷惑吗?我是否应当继 续列举出小镇的各方面的例子?这座小镇是我多年以前在其它地方目睹的许多事 物的回声,不过是以一种可怕的令人不愉快的方式发出的回声。现在在我的眼中, 那座小镇,它是按照我的过去的某些废物微粒建造起来的,因为我发现小城中有 许多东西非常常醒目地,非常不可思议地让我觉得眼熟:一座低矮的蓝色住宅, 是我在圣彼得堡近郊看见的那一个的切切实实的副本;一座古老的服装店,那里 挂的衣服从前是属于我的已故的熟人的;一座街灯上镌刻着同样的号码(我一向 喜欢注意街灯的号码),和我在莫斯科住的那所房子前的一样;旁边是那同样光 秃秃的白桦树,长着同样分杈的树干周围箍着一个铁圈就和女人的紧身褡似的 (啊嗬,就是那东西引得我去看路灯上的号码的)。 如果我愿意,我可以举出更多诸如此类的例子,其中有些如此微妙,如此— —我该怎么说呢?……抽象的,富于私人色彩的,对于读者来说是不可理解的, 而我像一个忠心的护士一样对读者是呵护备至的。不过我也不十分明白前面提到 的现象的异常之处。每一个目光敏锐的人都十分熟悉他过去生活中那些重要的片 断:貌似单纯地结合起来的一堆细节,它们散发出的剽窃气味令人作呕,咱们把 它们留给命运的良知,怀着沉重的心情——尽管一肚子不情愿,尽管觉得很乏味 ——还是回到大街尽头那座纪念碑去吧。 那老头子已经吃完他的葡萄走掉了,那老太太,一身的浮肿苟延残喘,也已 经被人推走了。 周围一个人也没有,除了一个人,他就坐在我刚才坐过的那同一条板凳上, 他身子稍微前倾,两膝分开,正在喂麻雀吃碎面包屑。他的手杖,被顺手放在他 的左胯旁边顶着座位,我看见它的存在的时候,它正在慢慢地动着,它开始滑动 了,啪的一声掉到了碎石子地面上。麻雀们一哄而起,描绘出了一条曲线,然后 又落到了周围的灌木中。 我注意到那人已经朝我转过身来。 您猜对了,我的聪明的读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