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我伸出左手去握他的右手,眼睛仍然一直盯着地面,同时捡起了那根掉在地 上的手杖,挨着他坐在了板凳上。 “您迟到了。” 我仍然不看着他说。 他嘿嘿笑着。我还是不理他,解开了大衣扣子,摘下帽子,手掌掠过了脑袋。 我觉得浑身发热。 疯人院里的风早就停止了。 “我马上就认出了您。” 费利克斯谄媚地说,露出一付要与我合谋策划不法勾当的架势,但仍然不脱 白痴的本相。 我现在注视着我手中的手杖。那是一根结实粗大伤痕累累的棍子,是用酸橙 树木制造的,一头刻着V 字型,上面烙着主人的名字,字迹清晰可辨“费利克斯 什么的”,下面是日期,然后是他村庄的名字。我把这根手杖放回到板凳上,倏 地意识到他是步行来的,这混蛋。 最后,我终于把自己的情绪调整到足以应战的状态,朝他转过身去。可我还 是没能马上瞥见他的面孔。我先从他的脚开始往上打量,在电影屏幕上,当摄影 师想要吸引观众注意时,就是这么干的。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双沾满尘土的大鞋子, 一双厚袜子穿得漫不经心,袜腰耷拉在脚踝上,接着是一条磨得发亮的蓝裤子 (灯芯绒的,已经穿烂了),然后是一只抓着一把干面包皮的手。之后又是一件 蓝外套罩在一件深灰色的毛衣上。再往高处是我熟悉的那个软领子(虽然今天显 得比上次干净一点)。我就此停住。我是应该就让他这样没有脑袋存在呢?还是 继续将他塑造完毕?我用一只手托着脸作为掩护从指头缝中间看着他的面孔。 刹那间我觉得这完全是我的妄念,是一种幻觉——他根本就不可能是我的复 制品,那憨大,他扬起眉毛,期待地睨视着眼睛,此刻还拿不准该装扮出什么样 的面容——因此扬起子那对眉毛,这样他就立于不败之地了,刹那间,如前所述, 他在我眼中跟任何人一样与我相似。可是,就在这时,那群麻雀惊吓甫毕,又飞 回来了,有一只单脚跳着跑得非常近,这吸引了他的注意。他的五官各就各位恢 复了正常,这时,我又一次地看见了奇异的景观,五个月以前那让我感到勾魂摄 魄的奇异的景观。 他向那群麻雀扔了一把面包屑,站得最近的那只急急忙忙慌里慌张地啄了起 来,结果面包屑被反弹了起来,另外一只乘机接住,马上就溜之大吉。费利克斯 又向我转过身来,恢复了刚才他那谄媚卑怯有求于人的模样。 “那只一口也没吃上。” 我指着一只小家伙说。它站在远处。用喙轻轻地啄着地面,可是一无所获。 “它太小了。”费利克斯看着它说,“您瞧,它几乎还没长尾巴呢,我喜欢 小鸟儿。” 他又自作多情地咧嘴笑了。 “参加过战争?” 我询问他。好几次都走了音,清了好几次喉咙,因为我的声音很嘶哑。 “是的,”他回答。 “两年。问这干吗?” “噢,没什么。特别怕被打死吧,是不是?” 他眨了眨眼,闪烁其词地说: “凡是耗子都有窝,但是并非每只耗子都出窝。” 这句谚语用德语说末尾也押韵。我已经注意到他喜欢使用枯燥无味的谚语, 我绞尽脑汁想搞清楚他的真实用意,可是徒劳无益。 “全完了,没啦,”他像念旁白似地跟那群麻雀说,“我还喜欢松鼠,” (又眨眨眼),“林子里满世界跑的都是松鼠那才好玩儿呢。我喜欢它们,是因 为它们专门跟地主做对。鼹鼠也是。” “那么麻雀呢?”我非常文雅地问他,“它们也像你所说的,与地主‘做对’ 吗?” “麻雀是鸟类里的乞丐——真正的街头乞丐,乞丐。”他再三再四地重复, 现在两只手都靠在了手杖上,摇来摇去的。显然他认为自己是一名百里挑一的精 明的辩手。不,他不仅是个小丑,他还是那种抑郁型的小丑。甚至他的笑容都是 阴郁的闷闷不乐的——让人看了就觉得心里堵得慌。可是我却还是百看不厌。当 观察到我们二人的显著的相似是怎样被他的面部运动破坏了时,那才真叫有意思 呢。如果他上了年纪,我思忖着,他的露齿而笑的鬼脸将会把我俩的相似之处全 部腐蚀殆尽,而现在,当他脸上的表情僵化时我俩的相似真是令人拍案叫绝。 赫尔曼(开玩笑地):“啊,我觉得,您是个哲学家。” 这话似乎有点将他得罪了。 “哲学是有钱人瞎编出来的把戏。”他深信不疑地反驳说,“其它的东西也 全是胡扯淡:什么宗教啦,诗歌啦……噢,姑娘,我多痛苦,噢,我受苦受难的 心!我不相信爱情。那么,说到友谊——那又是另一码事了。友谊和音乐。” “我要跟您说件事,”他继续说,把手杖放到一边,颇有几分情绪激昂地跟 我演讲,“我喜欢交这么一个朋友,他随时都准备让我和他分享最后一片面包, 他还遗赠给我一块地,一座农舍。是的,我喜欢交真正的朋友。我要给他当园丁, 然后,他的花园就会变成我的,我将会永远流着感激的热泪怀念我死去的同志。 我们会在一起拉小提琴,或者换句话说,是他吹笛子,我弹曼陀铃……可是女人 们……您瞧,您能说出来哪怕一个女人的名字——她从未欺骗过自己的丈夫?” “大实话!千真万确!听您讲话真乃赏心乐事,您以前上过学没有?” “只上过很短一段时间。上学能学到什么呢?什么也学不到。如果一个人本 来就挺聪明,上学又对他有什么用?最重要的东西是大自然。政治,比方说,对 于我并没有吸引力。而且一般说来……人世间,您知道,太肮脏了。” “非常完美的合乎逻辑的结论,”我说,“是的——您的逻辑无懈可击。太 让人吃惊了。喏,听着,机灵鬼,赶快还给我那支银笔,快点。” 这话让他怔了一下,倏地坐直了身子,使他顺顺当当地落入了我预先设想好 的思维定式。 “您把它忘在草地上了,”他挺不好意思地咕噜着。“我不知道是否还能再 遇见您。” “偷走了然后卖掉了!”我喊着——甚至虚张声势地跺了几下脚。 他的反应真是别出心裁:先是摇脑袋否认偷盗行为,然后马上又连连点头承 认将它处理了。他的这身解数,我相信,聚集了全人类愚蠢之大成。 “真该死,”我说,“下一次你可得小心点。算了。不管怎么说,过去的就 让它过去吧!” 他松了口气,看见我息怒了,马上就高兴地微笑了,开始表示感谢了:“谢 谢您,哎呀,谢谢您。现在,真的,咱们俩多像啊!人家会不会以为我父亲跟您 母亲有一手呢?”他讨好地说,笑了起来,很得意自己开了这么个玩笑。 “谈正事吧,”我说,装出一付高深莫测很庄重的样子。“我请您来这儿不 光是为了听您的俏皮话逗点乐子的。我在信中已经说了要给您帮忙,就是我给您 找的那份工作。不过,首先,我得问您一个问题。您必须直截了当,老老实实地 回答。告诉我,您觉得我是干什么的?” 费利克斯端详着我,然后扭过身子耸了耸肩膀。 “我并不是让你猜谜语,”我继续耐心地说,“我完全明白你并不可能知道 我的身份。咱们,无论如何,先将你不失诙谐地提及的可能性搁置一旁。我们两 人的血统,费利克斯,是不一样的。不,我的好宝贝儿,不一样。我的出生地距 离你的摇篮有千里之遥,而且我父母的名誉——和你的一样,我希望——是清白 无瑕的。你是独生子,我也是。因此你我谁也不会碰见一个半路上冒出来的神秘 家伙——一个曾经被吉普赛人①偷走的,失去多年的兄弟。我们之间并没有关系, 我对你并没有义务,你记清楚这一点,什么样的义务也没有。如果我愿意帮忙, 那只不过是出于我的自由意志。请你牢牢记住这一点。现在,我再问你一遍,你 猜我是干什么的?你对我有什么看法?因为你必须形成你的某种看法,不是吗?” “也可能您是个演员。”费利克斯没有把握地说。 ------------ ① 其祖先来自印度北部的流浪民族,皮肤黄褐色,发黑,自称为罗马尼,以 编织篮子、算命、贩马等为生。 “如果我理解正确的话,朋友,你的意思是说在咱们俩初次相遇时你想:” 啊哈,他可能是个演戏的家伙,那种有劲儿使不完的,满脑子离奇古怪的幻想, 穿得挺漂亮的。兴许还是个名角儿。‘我猜得对不对?“ 费利克斯一只鞋的鞋尖顶着石子路面辗来辗去,脸上装出了认真思索的表情。 “我什么也没想,”他发了火,“我只不过看出来。——嗯,你对我有点好 奇,只不过如此。你们当演员的赚钱多吗?” 一点小小的说明:他对我的看法让我觉得妙不可言意味深长。他那独一无二 的转向将他和我的计划的主要部分接触上了。 “你猜对了,”我惊叫着,“你猜对了,是的,我是个演员。确切地说,是 电影演员。是的,没错。你猜得对极了,真棒!你对我还有什么别的想法?” 这时我发现不知怎地他的兴致有些低落了。我的职业似乎令他失望。他皱起 眉头呆呆地出神,将吸了一半的香烟夹在大拇指和食指之间。 猛地他抬起了头,眨着眼睛。 “您打算提供给我什么工作?”他问,刚才那种感恩戴德的甜蜜劲儿一扫而 光。 “别这么快,别这么快。时机一到你就知道了。我在问你你对我还有什么别 的想法?说呀,回答我,请吧。” “嗯,还有……我知道您喜欢旅行,就这些了。” 说话间夜幕已经降临,那群麻雀早就无影无踪了。暮色苍茫中那座纪念碑显 得更黑了,而且也好像变大了。从一棵黑黝黝的树后面静悄悄地爬出来一枚幽暗 的但却充满肉欲的月亮。一片云彩一掠而过给它罩上了一副面具,结果只露出了 圆圆胖胖的下巴还依稀可见。 “喂,费利克斯,现在天黑了,而且这儿阴惨惨的。我敢打赌你肯定肚子早 就饿得咕咕叫了,咱们去找点吃的,喝上几杯,继续咱们的谈话。尊驾意下如何?” “可以,”费利克斯比刚才活泛了点儿,然后又加了一句说“饥饿的肚子没 长耳朵”(我把他的谚语全翻译成英语了;它们用德浯说出来全是押韵的)。 我们起来朝林荫道的黄色灯光走去。天一黑,我几乎看不出来我俩的相似了。 费利克斯在我旁边没精打采地走着,似乎是深深地陷入了沉思,他走路的样子和 他本人一样十分乏味。 我问:“你以前来过达尼兹吗?” “没有,”他回答说,“我对什么城市都不感兴趣。我,还有我那帮哥儿们 全都发现无论什么城市都让人讨厌。” 一个破旧的招牌。窗户底下立着一口啤酒桶,由两个泥制的大胡子小精灵守 卫着,和其它店子一样。我们进去选了远处椅角的一张桌子坐了下来。我摘下手 套,一边探询地视察着四周。店里只有三个人,他们根本没注意到我们。侍者过 来了,这是一个戴着夹鼻眼镜,肤色苍白的矮子(这并不是我头一次看见戴夹鼻 眼镜的侍者,可是我想不起来以前在何时何地还看见过一个)。 在等着我们点菜时,他先看看我,然后又看看费利克斯。自然地,由于我的 上髭,我俩的相像并未引起他的注意。事实上,我是特意留着髭须没刮,就为的 是和费利克斯一块儿露面时刁;要引起不必要的注意。我相信在巴斯卡①的思想 中有一点是很聪明的:两个彼此相像的人单个儿出现时并不会引起注意,但是两 人同时出现时却马上就会引起相当大的震动。我从未读过巴斯卡的书,也不记得 是从哪儿偷来的这条语录。噢,在我的青年时代,我常常是靠诸如此类的恶作剧 发达的。不幸的是,并不是我一个人从事这类表演或是干这种拾人牙慧的勾当。 在圣彼得堡有一回,在一次晚会上,我说:“屠格涅夫②说过,有些情感只能用 音乐表达。”几分钟后,又有一个客人光临,在谈话当中,他也陈述了同样的句 子,是从一个音乐会的节目单上偷来的,在那次音乐会上我发现他一头闯进了演 员休息室。是他,而不是我,让自己当了一个不折不扣的傻瓜。可是这仍然让我 心里很不舒服(虽然我狡猾地问他对伟大的Viabranova③有何高见,这才出了口 闷气)。所以我当机立断将这门自炫博学的勾当收了起来洗手不干了。 ------------ ① Pascal (1623—1662),法国哲学家,数学家,物理学家,著有《教区 书简》、《冥思录》等。 ② Tursevev (1818—1883),俄国作家,代表作为小说《父与子》、《处 女地》等。 ③ 不详,也可能没有其人。 上述这些都是题外话而绝非遁词——我再次强调不是遁词;因为我无所畏惧 而且要一一道来。应该承认,我不仅非常优雅完美地控制了我自己而且也控制了 我的写作风格。想当年我写了多少小说呀——随随便便写的,压根儿没想发表它 们。现在又有人发言了;是斯威夫特①说的:他说一部发表了的手稿犹如一个妓 女。有一天(还在俄罗斯)我给了丽迪雅一份我的手稿去读,告诉她那是一位朋 友的作品。她发现索然无味根本就没读完。直至今日;她也根本就不认识我的笔 迹。精确一点统计,我有二十五种笔体,最好的。几种(就是我使用起来最得心 应手的),有以下几种:圆圆的小巧玲珑的。在拐弯时肥肥胖胖的很讨人喜欢, 所以每一个单词都像一个刚刚出炉的花样蛋糕:其次是一种快写的草书,笔头锋 利。不好看,胡乱涂写像是一个驼背匆匆忙忙赶路,尽是缩略浯;还有一种自杀 者式的笔体,每一个字母都是一个绳套。每一个逗号都是一个扳机;最后,是我 最得意的一种:字体挺大,好认,坚定,完全不具人格特征,这样就可以恣肆挥 洒写出从一只其长无比的神仙的袖口里伸出来的抽象的书法②——就是指路牌上 和物理学课本上用的那种。就是用这种笔体我开始写我奉献给读者的这本书,可 是,不一会儿,我的笔就发狂了:这本书是用我的全部二十五种笔体混合写成的, 所以排字工人或是打字员,他们都不认识我,或者是我自己挑选的人,那是时机 成熟时我的手稿就要送交给他的那位俄国作家,他们都会以为我的书是好几个人 合作的结果,完全可能还有某位长着一个耗子脸的狡猾的小专家,将会在此书琳 琅满目五光十色的狂欢玩闹中发现一个非常明确的迹象证明我心理不正常。这样 更好。 ------------ ① Swift(1667-1745),英国著名讽刺作家,代表作为《格列佛游记》。 ② hand ,双关语,本意为“手”。 这里……我跟您提到了,我头一位读者,提到了那位举世闻名的心理小说的 作者。我读过那些小说,发现它们写得非常虚假做作,虽然结构还差强人意。那 么,您会作何感想,读者——作家,当您读完我的故事时会作何感想?高兴?是 妒忌?甚至或者……谁知道呢?您可以无条件地运用我的素材去给你自己……发 挥你自己瞒天过海的伎俩栽培你自己的果实……是的,我给您这个特权……让您 可以葆有狡黠巧妙经验老到的想像——让我坐冷板凳。 对于我来说,提前采取一些适当的措施以防范类似的冒犯行为,这并不难。 我到底会不会采取行动,那又另当别论了。如果我发现你要偷我的财产,我会觉 得受宠若惊吗?对一件宝贝的恭维莫过于将此宝贝偷为已有了。你知道最逗乐的 部分是什么吗?我猜,一旦你拿定主意去将那令人愉快的偷盗计划付诸实现,你 将要镇压下那些折中妥协的线索,也就是我现在正在写的几条线索,而且,根据 你自己的好恶,在形式上做一些处理(这是不太令人愉快的想法),好比一个偷 汽车的把他偷宋的车子重新漆一遍。那么,在这方面,我将允许自己讲述一个小 故事,那当然是我们所知道的最滑稽的小故事了。 十几天以前,好像是,1931年3 月10日(半年已经过去了一梦中的一打①, 时间之袜上的一个脱了线的裂口),一个人,要不就是几个人沿着公路或是穿过 森林(这一点,我认为,在适当的时机就会昭然若揭了)时,突然看到,在林子 边缘,随之便非法地占有了一辆外观、制造工艺和马力如此这般的蓝色汽车(我 撇开技术细节暂且不谈)。而且,事实上,这就是全部。 ------------ ① 西俗:如果梦见摔倒在地上就是要死了。 我并不想鼓吹这个故事多有意思:它的含意一点都不明显。它之所以弄得我 乐不可支皆因我知道详情。我还可以加上一句,没有人告诉我这个故事,另外, 我在哪儿都没读到过这个故事,其实,我所做的,就是通过汽车的丢失这简单的 事实,做一些缜密的推断,然后再演绎出我的故事。而那所谓简单的事实也是被 各种报纸完全错误地诠释了的。好了,言归正传。时不我待。 “你会开车吗?”我记得这是我突然向费利克斯提出的问题,这时那位侍者, 没有注意到我们身上的任何特殊之处,把一杯柠檬苏打水放到我跟前,给费利克 斯端来的是一大杯啤酒,我那位脸面被弄脏了的化身迫不及待地把上嘴唇伸进了 那大量的泡沫之中。 “什么?” 他像上了九重天似地低声咕噜着。 “我是问你会不会开车。” “不会!我以前曾和一位司机住在一起,他在我们村子附近一个古堡里工作。 有一个大晴天我们压住了一只母猪。天哪,那叫声可真惨!” 侍者给我们端来一盘肉汁土豆碎肉煎肠,量很大,还有土豆泥,也是浸在汤 汁里的。我到底是在哪儿还见到过一个侍者也架着夹鼻眼镜呢?噢——我想起来 了(只有在此刻我写到这里时!)——是在柏林的一家破破烂烂的俄罗斯小旅馆 里那位侍者酷似这一位——那长着同样的麦杆似的头发的阴沉的小个子男人,但 是出身要高贵一些。 “就这样吧,费利克斯,我们酒足饭饱了。那么现在,咱们就谈正经事吧。 你已经对我做了一些猜测而且事实证明你猜对了。喏,在进一步深入探讨手头的 事务之前,为你打算起见,我想要把我的人格和我的生活给你大致描绘一下,很 快你就会理解这为什么是十万火急的了。从哪儿开始呢……” 我呷了一口饮料继续说: “从这儿开始吧,我出生在有钱人家。我们有一幢宅邸还有一个花园——啊, 相当漂亮的花园。费利克斯!——你想像一下,不仅有玫瑰树,而且还有玫瑰丛, 各式各样的玫瑰,每一个品种上都拴着一个标签:玫瑰花,你知道,给它们起的 名字都是很响亮的,就跟给赛马起的名字一样。除了玫瑰以外,在我们的花园里 还种了大量其它的花,如果要是在早晨,整个花园里都挂满了亮晶晶的露珠,费 利克斯,你要是看见了,真会以为是在梦中呢。我小时候,喜欢侍弄我们的花园, 我很会干活:我有一只小水罐。费利克斯。还有一把小鹤嘴锄,我父母亲常坐在 一棵老樱桃树的荫凉下,看着我这小忙人儿(请你尽管想像,想像那幅图景!) 忙忙碌碌地在玫瑰花丛中跑来跑去,捉住那些像是小树枝子的毛毛虫,把它们弄 死。我们的园子里有很多小生灵,比方说,兔子,那种体形最像鸡蛋的动物,如 果你知道我指的是什么;火鸡长着红玉似的肉冠。(我发出了咯咯咯的声音)还 有可爱的小娃娃以及许多,许多其它的东西。 “后来我父母失掉了一切钱财,他们全都去世了,那座可爱的花园也没有了。 只有现在,幸福似乎又一次来到我身旁:最近我设法在一个湖边搞到块地,那儿 会出现一个新花园——比原来那个还要好。我的多树液的儿童时代充溢着那些鲜 花和水果的香味,因此邻近的森林,又大又密,给我的整个灵魂投下了一道罗曼 蒂克的忧郁的阴影…… “我永远都是孤独一人,费利克斯,我现在仍然很孤独。女人们……没有必 要谈论这些朝三暮四的不贞洁的荡妇们。我旅行了好多地方,和你一样,我喜欢 背着背包四处漫游,虽然,当然了?永远都有各种各样的理由(我完全谴责它们) 使我的漫游比你的更加愉快。这确实是一件引人注目的事情:你曾经思考过这样 一个问题吗?——两个男人,一样穷,可是生活并不一样——一个人,正如你, 过着乞丐一样的日子没有出头之日,而另外一个,虽然也挺穷。生活方式却非常 不同——无忧无虑,吃好的喝好的,整天在富人堆里寻欢作乐…… “为什么会这样呢?因为,费利克斯,这两个人属于不同的阶级。说到阶级, 让我们设想一个人,他乘四等车旅行可是没有车票,而另外一个人他乘一等车旅 游,也没有火车票: X先生坐在硬板凳上,Y 先生却懒洋洋地靠在有垫子的靠背 椅上。但是两人的钱包都是空的——或者,说得准确点,Y 先生把钱包拿给人看, 虽然是空的,而X 先生却连钱包也没有,什么也拿不出手,只有他衣服口袋上的 窟窿。 “我说这些全是为了让你能搞清楚咱俩之间的不同:我是个演员,一般地说 生活没有保障总是没钱,但是我对未来永远充满了可伸可缩的希望。它们可能会 抻得很长,这样的希望是涨不破的。你甚至就连这也被剥夺了,你将永远都只是 个穷小子——要不是有奇迹发生——这个奇迹就是让我遇上了你。 “没有一个东西,费利克斯,是人不可能利用来发财的。不,还有:没有一 个东西,是人不能很长时间成功地利用来发财的。也许在你的更为激烈的梦境中, 你看见过大量的两位数,这是你的渴望的极限。现在,你瞧,这梦不仅实现了, 而且马上就变成了三位数。要让你的幻想理解这一点绝非易事,当你计算到10以 上的数字时,难道你没觉得你正在接近一个很难想像的无穷极数吗?现在我们正 在进入正题,图谋大事,一张百元钞票在向你微笑,在它的肩膀上——是另一张。 那么谁知道呢,费利克斯,也许第四个数字正在成熟。是的,它使一个人头昏目 眩,心跳加快,神经有刺痛之感,但不管怎么说它是真实的。你看这儿:你变得 如此安于你的悲惨命运,因此我怀疑你是否懂得了我的意思。我说的这许多话在 你看来好像仍然是不明不白的,像听天书似的,我接下去要讲的你会觉得更加不 明不白更加陌生。” 我就势又长篇大论了一番。他不住地瞥着我流露出不信任的目光,很可能, 他逐渐地明白了我是在拿他开心。像他那样的家伙,好性情只能保持到某一限度。 一旦他们明白了他们被人利用了,他们的善良马上就会消失,在他们的眼睛里就 会闪现出玻璃似的格外坚硬的光亮,他们就会勃然大怒。 我说得含混不清,但是我的目的是绝不要激怒他。相反,我希望能拍上他的 马屁,把他弄迷糊了,但同时也要吸引他,一句话,语言含混地但是有说服力地, 把他那样本质和脾性的人的形象表达出来,让他领悟。我的幻想,可是,像脱了 缰的野马,结果很讨厌,活像是一个人老珠黄却仍然还要假充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的妇人,喝酒太多了说了分量太重的戏谑的话。 我注意到自己说话已造成了影响,停了一会儿,我觉得吓坏了他,心中有些 不安,但是接着,马上我就觉得通体畅快,因为我能使我的听者惴惴不安。所以 我微笑着又打开了话匣子: “您必须原谅我,费利克斯,原谅我说了这么多废话,可是,你瞧,我很少 有机会带着我的灵魂外出旅游。还有,我急不可耐地要从各方面展示我自己,因 为我想把一个你将要为之服务的那人给你一个全面彻底的描绘,尤其是这一工作 将要直接关系到我们二人的相似。告诉我,你知道不知道替身演员是怎么回事?” 他摇摇头,下嘴唇耷拉下来,我早就观察到,他喜欢用嘴巴呼吸——他的鼻 孔被堵塞了,或者因为其它原因。 “如果你不知道,我来给你解释。你想像一下一个电影厂的经理——你去过 电影院吧,去过没有?” “嗯,去过……” “好。你就想像这么一位经理或是导演……请原谅,朋友,你好像想说什么?” “呃,我去的并不是那么勤,当我想花钱时,我觉得有比电影更好的东西。” “我同意你的话,但是有人想的和你不一样——否则的话,也就不会有我这 样的职业了,是不是?所以,正如我所说的,一位导演,向我提供了一笔小小的 报酬——差不多一万美元——就这么点儿,当然。不太多,但是如今物价低了— —让我在一个电影里当主角,演一个音乐家。这个角色很适合我,因为在现实生 活中我也很喜欢音乐,会玩好几种乐器。夏天的傍晚我常常拎着小提琴去附近的 小树林——还是说正事吧——一个替身,费利克斯,是这样一种人——他能够, 在紧急情况下,代替某一位预先指派的演员。 “那个演员扮演他的角色,摄影机对准了他,还有一个不太重要的小镜头还 没拍好,就是说,主人公,开着他的汽车过去了,可是他不能,他感冒很厉害起 不了床。然而时间不等人,因此他的替身就接替了他,冷静地开着车过去了(你 可以设想汽车都是非常好的)。当电影最后上演时,没有一个观众能看出来那是 一个替身演员。两个人长得越像,价码就越高。甚至还有一些专门公司,他们的 业务就是给电影明星提供明星幽灵。幽灵的生活很好,因为他有固定的收入可是 只偶尔工作一下,也并没有很多活儿干——只不过穿上和主角同样的服装,坐在 一辆豪华轿车里嗖地一下过去,代替一下那个主角,就是这么简单!自然,一个 替身不可以泄露他的工作秘密,如果有些记者风闻了这些计谋,如果大众知道厂 他们最喜欢的角色原来是展品,那你可就得吃不了兜着走了。你现在该明白了吧, 为什么我发现了你的的确确是我的复制品我会这么高兴?那是我一直梦寐以求的。 只要想一想,这对我意味着什么——特别是眼下,电影已经开拍了,而我,身体 不太好,被委派领衔主演。万一我发生了什么事,他们立刻给你打电话,你到了 ……” “没人给我打电话我哪儿也到不了。”费利克斯打断了我的话。 “你为什么要这样说呢,我的宝贝儿?”我和颜悦色地责备他。 “因为,”费利克斯说。“你拿我这么个穷人开心,这太不善了,开头我还 把你的话当真。我以为你要给我提供一个体面的工作。我走了那么大老远的路来 这儿。一路上真无聊。你看看我这两只脚板子……可是现在,不是工作——不, 这不适合我。” “我恐怕这里面有点小小的误会,”我温和地说,“我给你提供的工作既不 丢人也不太复杂,咱俩可以签一份协定。你一个月可以从我这儿得到一百马克。 我再重复一遍:这工作简单容易得可笑,和小孩子游戏一样——你知道孩子们打 扮成士兵、鬼怪、飞行员那类的游戏怎么玩吧?你想一想:你将要一个月拿到一 百马克的薪水只不过是穿上——很少,也许一年只有一次——穿上和我现在穿的 这身衣服一模一样的服装。现在,你明白我们该做什么了吗?咱们定一下会面的 日期,再排演几个小场面,就是看一看会是什么洋子……” “我对此一窍不通,也不想知道,”费利克斯相当粗鲁地顶了一句。“不过 我要跟你说件事,我姨妈有个儿子,他在集市上扮演小丑,他老是喝得烂醉如泥 又太喜欢泡妞儿了,我姨妈为他伤透了心,直到有一天,感谢上帝,他没抓住秋 千,也没接住他老婆的手,结果脑袋开花脑浆子溅得满世界都是。所有这些电影 院还有马戏团什么的……” 但是我俩的谈话果真是这样的吗?我是否忠诚地听从了我的记忆的领导了呢? 抑或我这支笔偶然地把舞步搅混了,随心所欲地乱舞一气?关于我俩谈话的这段 描写,文学色彩有点太重了,略微带有舞台上小酒馆里的拇指夹①似的不断发出 啧啧声的谈话的意味,然而这是陀思妥耶夫斯基②的拿手好戏。要是再多说一点 我们就会听见那假作谦卑的咝咝的嗫嚅,那凝神屏气的呼吸,那些咒语般的副词 的大量重复——然后……“这就是那位著名的俄国惊险作家视若至室的神秘莫测 的文章剪裁术。 从某一方面来说那个念头甚至在现在仍还在折磨着我。我是说,它不仅是折 磨我,而且完全,完全搅乱了我的脑子,我敢说它还是我的克星——也就是我一 直情不自禁地对于自己这支笔过于自信的那个念头——您认出了这句话中的变凋 了没有?没有?你认出来子,而对于我,我似乎很喜欢并且很清楚地记得我们的 那场谈活,记得它的全部含沙射影以及 vsyu podnogomuyu ,③“”整个指甲底 下“,指甲底下的秘密(运用酷刑室里的行话,在那里指甲盖被撬掉了,一个备 受宠爱的术语——被斜体字④加强了——我们国内医治灵魂寒热病,以及人类自 尊突然失常症的专家⑤对它格外青睐)。是的,我现在还记得那次谈活,但是不 能将它明确地表述出来,有什么东西把我堵住了,一些发热的、可怕的完全忍受 不了的东西,我摆脱不了,因为它就和捕蝇纸一样粘乎,一个人赤着脚在一片漆 黑的屋子里给踩在上面了。还有,更重要的,你找不着灯。 ------------ ① 占时用于夹拇指的刑具。 ② Dostoevski (1821-1851 )俄国小说家,著有《罪与罚》、《白痴》、 《卡拉马佐夫兄弟》等。 ③ 不详。 ④ 指vsyu pondnogotnuyu。 ⑤ 暗讽陀思妥耶夫斯基。 不,我们的谈话并不是像我在这里记载下来的这样,就是说,那些单词可能 是和我说出来的确实一样(又一次我有点小喘气),但是我没法不或是不敢弄出 伴随着它的那种特殊的声音。那是一种很奇特的渐渐消失的声音,又像是凝结成 块的声音,然后又是一阵咕哝,耳语一般的沙沙声,响起了一个硬邦邦的僵硬的 声音,听得很清楚:“喝吧,费利克斯,再来一杯。” 墙壁上那帧褐色的花卉图案,一行题辞不耐烦地解释说请顾客保管好自己的 财物,若有丢失本店一概不负责任,圆纸板充做啤酒的杯垫(有一个上面匆匆忙 忙地用铅笔画下了价码),远处的吧台上有一个人在喝酒,他两条腿扭在一起好 像一柄黑色的麻花钻,他的周围烟雾缭绕,所有这些对我们的谈话都形成了注解 和评论,不过,其之无关宏旨如同丽迪雅那些无聊的破书的书页边缘一样。 倘若那坐在腥红窗帘下的三人,离得我们很远,倘若他们回过头来看见我俩, 他们那三个郁郁寡欢低头喝着闷酒的人,他们就会看见走运的哥哥和倒霉的弟弟 ——一个人蓄着小胡子留着时髦的发式梳理得很整洁,另一个人的胡须刮得也很 干净但是头发却需要理了(在他细细的脖子上,一小撮鬼毛似的马鬃拖在颈背上)。 这两人互相对视,两人的坐相也颇相似,手肘放在桌上手掌托着腮帮子。这样, 我们两人就被那面雾朦朦的模糊不清的,从外表看来,一面挺邪乎的病病歪歪的 镜子映照了出来,那面镜子很怪异地斜挂着,还透露出几分疯狂。这面镜子,如 果它要是碰巧映照出了一个真正的人性的面容,那它肯定会立马粉身碎骨。 我俩就这么干坐着,我继续像蚊子嗡嗡似地喋喋不休,对他进行开导,我不 擅长辞令,我似乎是一个字儿一个字儿地往外进出的演讲词一点也不流畅根本不 像现在写在纸上这般珠圆玉润。其实,根本没办法把我那乱七八糟的发言记录在 案,那堆杂乱无章的词汇,孤独凄惶的从句,它们群龙无首,漂泊歧路,而所有 那些给词汇以支撑或遁词的叽哩咕噜全都显得多余。但是我的大脑却开动得很有 节奏,坚定不移地苦苦追踪它的猎物,因此我自己那一连串词汇留给我的印象现 在不是被曲解窜改了就是纷乱如麻似的。我的目的,无论如何,还是没有达到。 那家伙的抵抗,与他有限的智商和胆小的性格成正比,必须想方设法将其一举摧 垮。这一主题之明快高雅及自然简洁对我的诱惑是如此强烈,以至我忽略了他对 此毫无兴趣的可能性,没有想到它很自然地诉诸于我的幻想,却同样可能把他吓 得退避三舍。 我这番话的意思并不是说我跟舞台或跟银幕还曾经有过丝毫瓜葛。事实上, 我惟一的一次登台机会是在20年以前了,是在我们郡政府所在地的一次小小的业 余演出中(家父曾主管当地的政务)。我必须说的台词只有几个字儿:“我奉旨 传达亲王口谕他马上驾到,啊哈!他来了。”可是我没这么说,我得意忘形。我 说出来的是:“亲王不能来了,他用剃须刀割断了脖子。”我话音刚一落地,那 位扮演亲王的绅士已经登场了,他那扮相俊美的脸上挂着灿烂的笑容,结果观众 顿时都愣住了,整个世界都停止了运转——直到今天我都还记得我从那场狂风暴 雨和灾难中呼吸进了那么多的神圣的新鲜空气。 不过,虽然严格地讲,我从没当过演员,然而,在实际生活中,我一直都随 身携带着一个小巧玲珑的便携式剧院,而且以多种角色亮相,我的表演永远是精 益求精的,还有,如果您以为我的提词员①名叫盖因②——大写的G.不是大写的 C ③。那您就大错特错了。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我亲爱的先生们。 ------------ ① 这是一个双关语,该词还有教唆者,鼓动者之意。 ② Gain ,利益之意。 ③ Caln ,该隐,亚当与夏娃的长子,是圣经中第—位杀人者,杀死他的亲 弟弟亚伯,后转义为杀人者,杀兄弟者。 可是。就我与费利克斯的谈话而言。我的表演被证明了只不过是在失去有利 时机。因为我恍然大悟,如果我将关于电影的独白继续下去,他就会放弃,就会 离去,归还我给他寄去的十马克(不,决不会!)。德语中“钱”这个沉甸甸的 词儿(金钱在德语中是金子。在法语中是银子,在俄浯中是铜),从他的口中, 是带着极大的敬意说出来的,有意思的是,这敬意竟然能转化成残酷的邪恶的欲 望。不过,他当然会走开,流露出“我——决——不——受侮辱”的神情。 非常坦率地说,我真不明白为什么凡是与剧院或电影院有关的事情在他眼中 都是那么卑劣呢,觉得陌生,有害,格格不入——卑劣?让我们试一试用德国百 姓的落后性来予以解释。德国农民守旧,过分拘礼,只要试一试,有一天,只穿 着游泳裤穿过一个村子。我就这么干过一次,所以我知道是怎么回事,男人们呆 若木鸡,女人们把脸捂住,禁不住吃吃地笑,活像欧洲大陆喜剧中在客厅中干活 的女仆们。 我闭口了。 费利克斯也缄口不言,用手指头在桌子上划道道。他原先很可能一心以为我 会给他提供一份园丁的差使,或是司机,因此现在大失所望,紧绷着脸。我把侍 者叫来付了帐。 我俩又一块儿走上了街头。夜色沉沉寒气袭人。云彩一丝一丝地翻卷着就像 羔羊皮似的,一轮扁月光华四射出没其间。 “听着,费利克斯。咱俩的谈话并没有结束。咱们不能这样不了了之。我在 旅馆订了个房间。跟我走吧,你今晚就跟我过夜。” 他显出当仁不让的样子接受了我的建议。尽管他悟性很差,他还是明白了我 需要他,因此如果还没初见分晓,就贸然中断我们之间的关系绝非明智之举。我 们又一次路过了那座青铜骑士的复制品。 林荫道上一个人也没有。沿街上的房屋也没有一丝光亮,设若我发现了有一 扇窗户里透出灯光,我应该猜想是曾经有人在那里上吊自杀却留着灯一直开着— —所以一束灯光将会被认为是不同寻常的,是图谋不轨之举。我们默默无浯地到 了旅馆。一位穿着无领衬衫的梦游者给我们开了门。一走进屋子,我又一次地产 生了似曾相识的感觉,不过我被别的事情分了神。 “请坐。”他照办了手掌放在膝盖上,嘴半张着。 我脱掉大衣,两只手插到裤兜里,摸来摸去弄出清脆的叮当声,开始在房间 里踱方步。对了,还有,我结着一条紫丁香色的领带,上面有黑色的斑点,每当 我急转身时,它就要发出闪亮。好长一阵儿都是这样,沉默,我的踱步,我行动 时的一阵风。 费利克斯,猛地一下子,像是被枪毙了似地垂下了头开始解鞋带。我瞥了一 眼他那光裸的颈项,他第一根脊椎骨的渴望的不满足的表情,让我觉得颇为怪异。 想到我就要和我的复制品同床共枕,几乎就是合盖一张毯子,因为那两张床是紧 挨着并排放的。然后我又感到一阵心悸,一个可怕的念头涌上来,万一他要是得 过红斑狼疮可怎么办?那是一种皮肤病,或者他身上若是刺着下流的花纹呢?我 要求他的身体最小限度地与我相似,至于他的脸,那是不成问题的。 我说:“对了,就这样,把你的衣服脱掉。”我走了几步又转了回来。 他抬起了头,手上拎着一只最普通的不起眼的鞋子。 “我好久没有在床上睡过觉了,”他露出了笑容(傻瓜,别露出齿龈来)。 “在一张真正的床上。” “把衣服全都脱掉,”我不耐烦地说,“你可真脏,土烘烘的。我待会儿给 你一件衬衫穿上睡觉。可是你先得洗个澡。” 他露齿而笑,嘴里咕哝着,可能在我面前有点害臊,他脱得一丝不挂,趴在 碗橱式脸盆架上从脸盆里捧出水来浇他的腋下。 我向他瞥了好几眼,热心地审视着这个赤身裸体的汉子。他的背部肌肉发达 跟我差不多,尾椎骨颜色更粉红,臀部更其丑陋。他转过身来,一看见他那长了 个大球的肚脐。我避之惟恐不及——不过我的也并不好看。我怀疑他这辈子到底 洗过他的动物性部位没有:就一般而言它看上去还像样儿,但是不能近观。他的 脚趾甲不如我预想的那么让人恶心,他身上又瘦又白,比他的脸白得多,因此很 像我的脸,还保留着夏天晒黑的地方,是固定在他苍白的躯干上的,你甚至能分 辨出围绕着他的脖子的那根连接着他的脑袋的线条。他的身体真让我看得其乐无 穷,它让我觉得大放宽心,他身上并没有烙上去的特殊的朱红斑。① ------------ ① 西方国家过去给罪犯烙上印记以示耻辱。又:被超人的力量印在某些人身 上的印记,形同耶稣被钉在十字架上时的伤口。 他穿上了我从衣箱里给他拿出来的干净衬衫就上床去了,我坐在他的脚边, 紧紧盯着他,丝毫不掩饰我的讥消。我不知他心里作何感想,但是那前所未有的 清洁干净确实使他和缓了许多,他羞羞答答地冲动地说了些什么,虽然他竭力克 制自己的情感,但却是一个温柔得多的姿态,他抚摸着我的手,说——我将他的 话一字一句地翻译如下:“你真是个好人。” 虽然我咬紧牙关可还是笑得一颠一颠的,然后,我猜想,我脸上的表情想必 是很怪异的,使他突然感到受了伤害,因为他的眉毛爬了上去,他翘起了头。我 不再抑制自己的欢乐,把一根香烟捅进他嘴里,结果让他呛了好半天。 “你这蠢驴!”我惊叫着,“难道你真的没有猜出,我让你来这儿,是为了 一件很重要的非常重要的事情吗?”我从钱夹子中抽出一张一千马克的钞票,我 还是高兴得乐不可支,我把那张钞票在那傻瓜面前高高举起。 “给我的吗?” 他问,扔下了那根已经点燃的香烟,好像他的手指头不由自主地分开了,想 一把攫住那张票子。 “你要把床单烧出窟窿来了,”我说,笑啊,笑啊。“要不就是把你那可爱 的肚皮烧破!你好像是动丁心了,我看出来了。是的,你甚至可以提前拿到手, 只要你同意去做我待会儿建议你做的事。我跟你稀里糊涂地扯了一通演电影的事, 难道你就看不出来吗?我只是在试探你,其实我根本不是什么劳什子演员,而是 一个精明的勤恳的商人。长话短说,事情是这样的:我打算去做一个手术,但保 不准他们后来会报复我。可是,一切怀疑,能够马上干息下来,只要有确凿的证 据证明上述手术正在进行的确切的时刻,我正好远离现场。” “抢劫?”费利克斯问,脸上闪现出一丝令人捉摸不透的快意。 “我看出来你并不像我以为的那样傻,”我继续说,把我的声音压低成了耳 语,“显然你早就略知这里有几分蹊跷了。现在你高兴了自己并没有猜错,每一 个人,当他的猜测被证明了是正确时都一样高兴。我们无论谁都对银质的东西有 嗜好——这就是你心里想的,是不是?要不就是,真正让你开心的是结果我并不 是拿你开涮?也不是精神失常的梦想家,而是——个说话算数的人?” “抢劫?” 费利克斯继续追问,眼睛闪现出新的生命之光。 “不管怎么说吧,反正是一个不合法的行动。时机成熟时你就会知道详情了。 首先,听我给你解释,我想要你做什么。我有一辆汽车。穿上我的衣服你要坐在 那辆车里开到某一条路上去。如此而已。你会得到一千马克——或者如果你愿意, 二百五十美元——为了这次愉快的驾车兜风。” “一千块?”他又跟着我重复了一遍,根本不理会高价的诱惑。“那你甚么 时候给我钱呢?” “水到渠成,我的朋友。穿上我的大衣你就会发现我的钱夹子在里面,钱夹 子里面。就是现金。” “我下一步该怎么办?” “我已经告诉过你了。去开车。我将要消失,你将要被人看见,被别人当成 我,你将要返回然后……嗯,我也将要回来,等我的目的实现了。还要我说得更 精确些吗?马上就干。在某一时刻你将会驶过一个村庄,在那儿我的面孔是众人 皆知的,你跟谁也别说话,只不过是几分钟的事。但是为了这几分钟我要给你一 大笔钱,只不过是这会给我一个干载难逢的机会让我分身有术同时在两个地方出 现。” “你会因那批货物被抓走的,”费利克斯说,“然后警察就会来抓我,最后 是上法庭,然后你会把我也拉扯上。” 我大笑起来:“你知道吗;朋友,我喜欢你立刻就接受了我要做一个小偷的 念头。” 他反驳说他并不喜欢监狱,监狱糟蹋了一个人的青春,世上什么也不如自由 和鸟儿的歌唱好。他的态度这时变得相当亲近,一点敌意也没有了。过了一会儿 他手肘支着枕头,陷入了沉思。 屋子里散发出一股臭味,非常安静,只有两步或是一跳将他的床与我的分开。 我打着哈欠,和衣而卧,以俄罗斯方式躺在了羽毛床垫上(不是底下)。我忽发 奇想睡不着觉:没准儿到了深夜费利克斯会把我杀死然后洗劫一空。我把脚伸得 直直的而且伸到一边,用鞋蹭着墙,好不容易够着了电门,滑下来了,又往外伸 了伸,脚后跟把灯踢灭了。 “如果你说的全是谎话怎么办?”传来他沉闷的声音划破了寂静。“如果我 不相信你怎么办?” 我没有动。 “谎话。” 过了一会儿他又重复了一遍。 我还是没动,现在我开始很有节奏地平静地呼吸了,睡着了。 他在听,那是不言而喻的。我倾听着他的倾听。他在倾听我倾听他的倾听。 什么东西啪地响了一下。我发现我根本就没有思考我以为自己正在思考的事情, 我企图跟上我的意识的舞步,但是却使自己陷入了迷魂阵。 我做了一个让我恶心的梦,一个可怕到极点的恶梦,开头是有一只小狗,但 不是一只简单的小狗,而是一只模拟狗①,眼睛黑黑的小小的简直小得不能再小 了,就和甲虫的幼虫的眼睛似的。它通体雪白,是肉做的?不,不是肉,更像是 油脂要不就是果冻,要不就是白毛毛虫的脂肪,还有,它的表面镌刻着的波纹, 让我想起了一只早年间用黄油制成的俄罗斯复活节羔羊——这拟态真让人作呕。 一个冷血的东西,大自然将它搓啊拧啊,歪曲成了一只小狗的模样,理所当然地 长着一只尾巴和四条腿。它老是要挡住我的路,我根本就躲不开它,它碰了我一 下,我顷刻就产生了一种触电似的感觉。我醒来了。在我旁边那张床单上,有一 个缩成了一团的东西,活像是一条晕厥过去的白色的小毛毛虫,就是那只可怕的 扮成小狗模样的东西……我一阵恶心呻吟了起来然后睁开了眼睛。周围的影子全 都浮动起来了,我旁边的那张床没人了,空余一堆牛蒡②的阔叶,因为空气潮湿 从床架上长出来的。在这些叶子上,您能看出许多斑斑点点将其令人生厌的本性 暴露无遗。我更加仔细地盯着,发现它紧紧粘着一杆肥壮的枝株,小小的白白的 就像是用于制作蜡烛的羊脂,嵌着一对黑钮扣般的小眼睛……可是后来,最后终 于,我彻底醒来了。 ------------- ① 作者可能是在戏拟《艾丽丝漫游奇境记》(作者卡罗尔,1832—98)中的 模拟龟(见注19)。 ② 花有硬毛,叶大,心脏形。 我们忘了把窗帘拉住,我的表也停了。可能是5 点钟或 5点半。费利克斯还 没醒来,在羽毛床上裹得紧紧的,背对着我,只有他头上王冠似的黑发能看见。 奇异的觉醒,不可思议的黎明。我回忆着我俩的谈话,我想起来我还没说服 他,一个崭新的,更加吸引人的念头牢牢地攫住了我。 噢,读者,我在假寐之后觉得如同孩童般新鲜清爽,我的灵魂被清洗一新洁 净无瑕,我,事实上,只不过才三十六岁,我生命中丰富的残生应该是献身于一 些比较好的事情,这总要比那鬼火般捉摸不定的邪恶的勾当要好得多。 真的,多让人销魂的想法,接受命运的劝告。现在,马上,离开这间屋子, 永远离开,永远忘掉,饶了我那可怜的复制品……而且,谁知道呢,兴许他压根 儿没一点像我,我只能看见他头上的那顶冠盖,他睡得烂熟,背对着我。这样一 位大男孩似的成人,在曾经一度屈从于一桩孤独时犯下的羞耻的罪恶之后,气壮 山河地清晰地对自己说:“那件事永远结束了,从今以后,生活将是纯洁的,让 人感到狂喜的纯洁无瑕。” 因此,在道出每一件事情之后,在提前经历了所有的事情之后,历经盛衰荣 辱之后,我现在非常执迷地一心要改邪归正,与一切诱惑永远地一刀两断。 一切都显得那么简单,在另外一张床上睡着一个流浪汉——我碰巧给了他一 个蔽身之处。他那双风尘仆仆的破鞋站在地板上鞋尖都窝回去了,他那忠实的手 杖被小心翼翼地横架在椅子上,挡住他那身以无产阶级式的整洁叠好的衣服不掉 下来。在那间内地的旅馆房间我到底在干什么呀?我到底有什么理由要在此处游 荡?这时,一个陌生人浓重的汗臭,窗户上那片凝结了的天空,落在酒瓶上的那 只又大又黑的苍蝇……全都异口同声地对我说:起来,走吧。 电门旁边墙上那块碎石泥的黑斑点让我想起春季在布拉格的一天,噢,我可 以把它擦掉,这样就可以不留一丝痕迹,不留一丝,不留一丝!我期盼着一个热 水浴——要是在我那漂亮的家里我就会来一个的——虽然我马上就不高兴地更正 了这一预见,因为,想到此刻阿达里昂可能早就得到了他那善良可亲的表妹的首 肯在那只浴盆中如鱼得水了,我猜疑着,在我出外时,起码有一两次。 我把脚放低些踩在地毯上翘起来的一角上。掏出袖珍梳子把头发从两鬓往后 梳,那只梳子是地道正宗乌龟壳的——不是我见过的那位乞丐使用的脏兮兮的人 造乌龟①。不声不响地我穿上大衣,戴上帽子溜出了房间。拎上了我的手提箱走 子出去,门在我背后关上了,一点声音都没发出。我假设,如果我甚至碰巧看一 眼我那睡着了的复制品的脸,我也仍然会义无反顾一走了之,但是我没有发现这 样办的希望,正如上述提及的那位大男孩似的成人,在那天早晨,并没有屈尊去 瞟一眼床上他喜欢的那幅照片。 ------------ ① 这是双关语,还可理解为模拟龟,典出《艾丽丝漫游奇境记》(卡罗尔著), 它长着小牛的脑袋、蹄子和尾巴。永远都是眼泪汪汪的,跟任何人或事物诉说它 的伤心事。 有点像是腾云驾雾似的我下了楼,在卫生间抓了块毛巾擦亮了皮鞋,重新把 头发梳好,付了房钱。于是,在夜班门房睡意朦胧的目光的注视下,我离开旅店 到了街上。半小时以后我已经坐在了火车车厢里。一路上白兰地气味的打嗝伴随 着我,在我的嘴角沾着点略带咸味的煎蛋卷渣子,那份煎蛋卷是我在车站饭店里 狼吞虎咽地吃下去的,虽然是家常便饭,但却味美无比。您瞧,食管中发出一个 信号,这暧昧的一章就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