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上帝之不存在是很容易证实的。举例来说,根本不可能容许一位严肃的扎①, 大智大慧全知万能,能够把他的时间浪费在诸如玩弄人体模特儿这样无意义的、 愚不可及的雕虫小技上,而且——更加不相称的是——他竟然能把他的游戏限制 在力学、化学、数学的令人讨厌的琐碎定律上,却从来不——请注意,从来不! ——露出他的面孔。而是允许他自己鬼鬼祟祟地偷看和长篇累牍地发表迂回曲折 的陈述,用诡诈的耳语(泄露令人惊愕的事实,真的!)借助温和的歇斯底里的 表演揭示一些挑拔离间的引起争论的真理。 ------------ ① Jah,对上帝的称呼。 所有这些神圣的事业。我猜忖,是一个弥天大谎,神甫们当然是不会谴责它 的,神甫们自己都是它的牺牲品。关于上帝的观念是在历史上某一天的凌晨时分, 由一个颇有特殊秉赋的无赖发明出来的,不知什么原因它散发出太多的人情味。 那一观念,是想把它那天蓝色的发源地弄得能遮入耳目合理可信,我如此道来并 不是说它是愚蠢无知的果实。我说的那位无赖,很善于编造关于天国的知识—— 而且说真的我搞不清楚到底是哪一种天堂的变体最好:到底是那些扇动着羽翼的 眼光锐利的天使们的令人眩目的灿烂的天国好呢,还是那面弯曲的镜子好?一位 自鸣得意的物理学教授退居其中,变得越来越小。 另外,还有一个理由可以解释为什么我既不能,也不希望信仰上帝:关于他 的童话故事真的并不是给我讲的,它属于异乡人,属于一切俗人,它渗透了成千 上万其他灵魂的散发着臭气的邪恶,它们在太阳底下旋转了一小会儿然后就燃烧 了,它充斥着人类原初的恐惧,在它里面回响着无数个声音的混乱的合唱,他们 都在竭力要淹没他人的声音。我从中听出来风琴闷声闷气的喘气声,东正教会执 事的咆哮,还听到犹太会堂唱诗班主领者那使人昏昏欲睡的低唱,黑奴的哀号, 新教传道士的滔滔雄辩,锣声,雷声滚滚,以及女人们突发的癫狂。透过它的光 亮,我看见古往今来的哲学的苍白的篇页宛若早已筋疲力尽的波浪现在已经减弱 为一点泡沫,它之于我,是不熟悉的格格不入的,而且也是令人讨厌的一无用处 的。 如果我不是自己命运的主宰,如果我不是我本人的存在的苏丹①,那就没有 哪个人的逻辑没有哪个人的迷狂的发作能够强迫我发现我的令人难以置信的愚蠢 的处境要较为不那么愚蠢,作为上帝的奴仆的处境,不,甚至不是他的奴隶,而 只不过是一根火柴,被一个好奇的孩子胡乱划着然后又吹灭了,让他的玩具们惊 恐万状战战兢兢。好在,并没有理由感到焦虑,上帝并不存在,我们的来生也纯 属无稽之谈,那第二种想像出来的妖怪也显得是和第一个一样容易除去。确实, 想像你自己刚刚死去——结果忽然在天堂里大睁开眼睛,在那里,你死去的亲人 都满脸堆笑地欢迎你。 ------------ ① 伊斯兰国家的君主。 现在请告诉我,你有什么证据敢保证那些可爱的幽灵是货真价实的,你有什 么证据敢担保它真的是你亲爱的母亲而不是什么等而下之的小鬼在迷惑你,戴上 了酷似你的妈妈的面具使出了浑身解数把你妈妈扮演得维妙维肖呢?你感到掣肘, 你感到恐惧。这一表演就越是将要继续下去继续下去,永无休止地。从不,从不, 从不,从不,你的灵魂在另一世界从来也不能完全确信它周围拥挤的亲切的众阴 魂不是以伪装出现的恶魔,因此永远,永远,你的灵魂将永远处在怀疑之中,每 一分钟都担心要发生某种可怕的变化,担心会出现恶毒的冷嘲热讽破坏那俯身望 着你的亲爱的面容。 这就是为什么我现在准备全盘接受一切后果不管到底怎么样,准备接受那位 戴着高帽子的五大三粗的刽子手,还有一片空白的永恒的空洞的嗡嗡声。但是我 拒绝经受永生的折磨,我不想要那些冰凉的小白狗。让我走,我将不能忍受哪怕 是一点点的温情的表示,我警告你,因为一切全是欺骗,一个低级浅薄的小魔术。 我现在对于任何事或任何人都不相信——因此当我在这个世界所熟悉的最亲爱的 人在另一世界遇见我,伸出它那我非常熟悉的双臂来拥抱我,我只会发出几声恐 怖的大叫,我将会在那极乐世界的草皮上瘫做一团,痛苦地打滚……噢,我不知 道该怎么办!不,不要让外邦人被允许进入那至福的乐园。 可是,尽管我缺乏信仰,我天生并不阴郁也不邪恶。因此,当我从达尼兹回 到柏林时,为我的灵魂的财产拟写了一份清单,我欣喜若狂有如一个孩童发现了 一笔小小的但却是实实在在的财富。我感到焕然一新,消除了疲劳恢复了精神, 如释重负。如常言所说,我正在进入一个全新的生活阶段。我有一个虽然不能专 一但却挺动人的妻子——她很崇拜我,一套小巧舒适的公寓,一副好胃口、还有 一辆蓝色的小轿车。在我身上,我觉得,聚集了诗人和作家的气质于一身,另外, 我还具有经商的能力,虽然生意一直很清淡。 费利克斯,我的复制品,看来大不了是个与人无害的古董,而且,完全有可 能,在那些日子里,我本来应该和朋友们谈一谈他,如果我有任何朋友的话。我 不很认真地考虑着扔掉我的巧克力另起炉灶,比方说,出版业,专门出版大事渲 染发生在文学界、艺术界、科学界的五花八门的性关系的多卷豪华本书籍……简 言之,我浑身充满了火一般旺盛的精力,只是不知道该如何运用它们。 11月的一天晚上,这一天我记得格外清楚。从办公室回了家我发现妻子不在 ——她留子一张字条说是看电影去了。我无所事事就这间屋子进那间屋子出地踱 方步一边咬着指甲,然后我在桌旁坐下打算写点锦绣文章,但是我费了半天劲只 不过是口里含着钢笔画了一连串的流鼻涕的鼻子。于是我起身出去了,因为我强 烈需要某种——任何一种——与世界的交往,我自己的公司是无法忍受的,它让 我太投入了却不见成效。 我奔赴征程去找阿达里昂,一个花言巧语的骗子,富有阳刚之气,但却非常 卑劣。当他最后终于给我开了门(他把自己锁在房间里怕债主闯进来)时,我顿 然省悟思忖着我此行究竟是为了什么。 “丽迪雅在这儿。”他说,嘴里有什么东西在滚动(后来证明他是在嚼口香 糖)。 “那娘儿们病得厉害。你宽宽衣服吧。” 在阿达里昂的床上,半穿着衣服——就是说,光着脚,只穿着皱巴巴的衬裙 ——丽迪雅躺着在吸烟。 “噢,赫尔曼,”她说,“你能想到来这儿真是太好了。我肚子痛,坐在这 儿。现在好些了,但是在电影院那阵儿我觉得真难受。” “电影正看到一半,那电影可真棒,”阿达里昂抱怨着,他捅捅烟斗,把黑 灰弄了一地。“她这样躺着已经半个小时了。女人家的想像,如此而已。其实她 结实着呐。” “让他住嘴。” 丽迪雅说。 “看这儿,”我说,转向了阿达里昂,“我确实没看错,你曾经画过,是不 是,这样一幅画——一个石楠根制成的烟斗和两朵玫瑰花?” 他发出了一个声音,不太咬文嚼字的小说作者就会写成这样的“哼”。 “那回事我不知道,”他回答,“你看来是工作太劳累了,老兄。” “我的第一个,”丽迪雅还是在床上躺着,闭着眼睛,“我的第一个感觉是 一种非常强烈的罗曼蒂克的感觉。我的第二种感觉是野兽。我的整个感觉也是野 兽,如果你喜欢的话——或者其他什么涂鸦画家。” “别理她她,”阿达里昂说,“至于说到那烟斗和玫瑰花,不,我想不起来, 你何不自己去找找。” 他的涂鸦之作挂在墙上,乱七八糟地扔在桌上,堆积在一个角落里。房间里 的每一样东西都是毛茸茸的沾满了尘土。我审视着他的水彩画上被浓烟熏成的紫 色斑点,用手指小心翼翼地触摸着躺在一张摇摇欲坠的椅子上的几幅油腻腻的彩 色粉笔画…… “首先,”阿达里昂这头激情的狮子①跟他可爱的表妹说,一个可怕的嘲讽, “你应该学会拼写我的名字。” ------------ ① 这里将阿达里昂的名字Ardalion拆开了:Ardor —激情,狂热,lion— 狮子,狮子是骄傲的象征。 我离开了那个房间,举步走向房东太太的餐厅。那位上了年纪的老夫人,非 常像一头猫头鹰,坐在稍微高于地板的平台上一只哥特式①的安乐椅上,紧挨着 窗户,正在补一只套在木头蘑菇②上的破袜子。 “……来看看那些画。” 我说。 “请尽管看。” 她很和蔼地回答。 我马上就走到了餐具架的右边,突然看到了我要寻找的东西,可是结果它不 完全是两朵玫瑰花,不完全是一个烟斗,而是一对大桃子和一个玻璃烟灰碟。 我返回来了,充满激动不安的神色。 “怎么样,”阿达里昂询问着,“找到了?” 我摇摇头,丽迪雅已经穿上了裙子和鞋子,用阿达里昂的发梳做出对镜理妆 的架势。 “真可笑——早就该吃点东西了。”她边说边做出了她惯用的媚态缩了缩鼻 子。 “喘口气,”阿达里昂声明,“等一等,你们俩。我和你们俩一块儿走。我 立马就穿好了。转过身去丽迪③。” ------------ ① 西方公元12—16世纪流行的建筑风格,尖顶,高而细的柱子,彩色玻璃等。 ② 象征怀疑。 ③ 丽迪雅的爱称。 他穿着一件打补丁的,沾满色彩的室内油漆匠的工作服,长及脚跟。他把这 件衣服脱掉。除了他的银质十字架和两边平分的毛发,他一丝不挂。我确实很讨 厌凌乱不堪讨厌肮脏。我的天呀,费利克斯也要比他干净几分。丽迪雅望着窗外, 嘴里一直在哼着一只早就不时兴的歌子(她的德语发音多差劲啊)。阿达里昂在 房间里走来走去,按照他在最意想不到的地点的发现,分阶段穿戴着衣眼。 “啊哈,瞧我!”他忽然惊叫起来,“有谁能比得上一个钱囊羞涩的艺术家 更其平凡呢?如果有位好心人帮我安排一次展览,第二天我就会飞黄腾达誉满全 球。” 他与我们共进晚餐,然后和丽迪雅玩牌,半夜以后才告辞。我现在之所以披 露这些琐事只不过是为了给渚君提供一个逍遥快活的夜晚的样板。 是的,那时一切都好,一切都是出色的,我当时觉得自己像是换了一个人, 消除了疲劳,恢复了体力,焕然一新,如释重负(一幢住宅,一个妻子,一个像 生铁一般严酷的柏林冬季那快乐的、砭人肌骨的冷)以及等等。我忍不住要同样 列举一下我的文学操练的实例——一种对潜意识的训练,我猜,鉴于我目前与这 个烦人的故事的纠缠,构成那个冬天的忸怩作态的区区小事都被摧毁了,但是其 中有一个仍然勾起了我的回忆……因为它引起我回想起在钢琴的伴奏下朗诵的屠 格涅夫的散文诗……“玫瑰花是多么美丽,多么新鲜”。所以请允许我请您赏光 听我聊会儿音乐。 从前有一个身体衰弱,不体面,但是极其富有的人,某一位X.Y.先生。他爱 上了一个非常迷人的年轻小姐,可是天啊,人家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有一天, 这个苍白的枯燥无味的人出去旅行,到了海滩,碰巧发现一个年轻渔夫名叫马里 奥,是一个被太阳晒得黝黑的、快活的、强壮的家伙。这位X.Y.先生,虽然如此, 和他长得非常像。我们这位英雄顿生一计:他邀请那位年轻小姐和他一道来到海。 边。他俩分住不同的旅馆,就在第一天早晨,她出去散步从悬崖顶上看见——一 看见谁了?真是那位X.Y.先生吗?哎呀,我决不!他正站在下面沙滩上,喜气洋 洋,太阳晒得黑黑的,穿着条形图案的毛衣,胳膊裸露着肌肉非常结实(可是那 是马里奥!)。那位小姐回到她的旅馆全身战栗,等待着,等待着!黄金般的每 一分钟变成了沉重的铅块…… 与此同时,那位真正的X.Y.先生,在一棵月桂树①后面藏着,看见她俯视着 马里奥,也就是他的复制品(现在无疑正在给她的心灵以成熟的时间),穿着一 件城里人的衣服,打着紫丁香领带在村子里焦急地走来走去。冷不防一位红衣服 的黑黑的打渔姑娘站在一家农舍的门槛上喊他,做出了拉丁人表示惊讶的姿势惊 呼:“你穿得多美啊,马里奥!我一直以为你只不过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打渔的粗 人,和你们那帮年轻人一样,我过去并不爱你,可是现在,现在……”她把他拉 进了茅草房。喁喁情话,无数个亲吻,混杂着鱼腥味和头油的气味,燃烧的爱抚。 所以时间飞逝而过…… ------------ ① 月桂树叶子编的花环是胜利者的象征。 最后,X.Y.先生终于睁开了眼睛去到了那家他心爱的人所在的旅馆,他惟一 心爱的人正在心急火燎地等着他。他一登门她就大喊:“过去我一直瞎了眼了, 你站立在那阳光和煦的海滩上,现在我的视力被你古铜色的裸体恢复了。是的, 我爱你。请你任意支配我。”喁喁情话和无数亲吻?燃烧的抚爱?飞逝的时间? 不,天哪,不——强调地说不。只有挥之不去的鱼腥味。这个可怜虫被他近日来 的纵情作乐彻底糟踌了,所以他只是低头闷坐,郁郁寡欢,垂头丧气,心想自己 真是个大傻瓜竟然泄露了他的秘密,破坏了他自己的辉煌计划。 我深知自己是何其平庸。 在写作的过程中我一直以为我正在制造一些非常漂亮非常机智的东西,但有 时候就像是梦中出现的东西:你梦见你正在发表一篇非常精彩的演讲,然而当你 醒来后回想这篇演讲时,结果变得挺荒唐:“在喝茶以前除了保持沉默,我还在 蒙羞忍辱一筹莫展的困境中在众目睽睽之下,保持沉默。”等等等等。 另一方面,那个奥斯卡·王尔德①风格的小故事会非常适合报纸的文学专栏, 那些编辑,尤其是德国编辑,喜欢给读者提供一些诸如此类很肤浅的矫揉造作的、 稍微有点纵欲的小故事,一共40行,插入一个精妙之点,以及被无知者称为悖论 的点滴(“他的谈话闪烁着悖论”)。是的,微不足道的小东西,轻轻弹一下钢 笔,但是当我告诉你,我忍受着极大的痛苦,克制着恐惧感,把牙齿咬得嘎嘎响, 写着那过于感伤的愚蠢的瞎话时,我愤怒地要解除我的心理负担,同时也非常清 醒地认识到根本就没有解脱,只能体会到一点精制的自我折磨,而我永远也不可 能用这种方法使我那蒙尘的朦胧的灵魂得到自由,却只不过把事情弄得更糟罢了。 ------------ ① Oscar Wilde (1854—1900),出生于爱尔兰的英国小说家和戏剧家,诗 人,19世纪末的唯美派代表作家。代表作有小说《道连·格雷的画像》等。 就是多多少少在这样的心境中我迎来了除夕。我记得夜晚那黑色的尸骸,暗 夜的愚蠢的老巫婆①凝神屏息,倾听着圣餐时分的钟声。 幕启,坐在桌前:丽迪雅、阿达里昂、奥洛维尤斯和我,相当静默,像纹章 学上描绘的图谱②一样僵硬呆板。丽迪雅手肘放在桌上,食指警戒般地伸出来, 肩头裸露着,她的裙子像一张扑克牌的背面一样五彩斑斓。阿达里昂全身裹在一 件围毯旦(因为阳台的门开着),他那肥胖的狮子般的脸上泛着红光。奥洛维尤 斯穿着教士袍似的黑大衣,他的眼镜片一闪一闪的,那向下翻的衣领吞没了他那 小小的黑领带的末端。而我,人性③之闪电,则照亮了眼前的一幕。 好了,现在你又可以行动了,快一点开瓶子,钟声马上就要响了。阿达里昂 倒出了香槟酒,我们全都又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倾斜着身子,从眼镜框的上方, 奥洛维尤斯看着他那个放在桌布上的古老的银质的胡罗卜④,还有两分钟了。街 上有人已经按捺不住了,轰然一声巨响接着是一阵劈里啪啦。然后又是一阵紧张 的寂静。盯着他的表,奥洛维尤斯慢慢地向他的酒杯伸过去一只衰老的手像格利 芬⑤的爪子似的。 ------------ ① 以女性模样出现的恶灵。 ② 欧洲古老家族的家徽,往在以各种形象绘在盾牌上或旗帜上,以示出身高 贵或功劳卓著。 ③ 人性,Human.与主人公名字Hermann 谐音。 ④ 旧式大怀表。 ⑤ griffin,神话中的一个怪兽,奇大无比,半鹰半狮,替太阳神阿波罗守 卫珍宝。 突然间夜显示了,开始撕裂了,大街上一片欢声。我们端着香槟酒也出了门, 俨然国王的派头站在阳台上,爆竹腾空而飞在大街上嗖嗖作响,梆地一声巨响进 裂成亮光闪闪的五颜六色的泪花点点。在所有的窗口,所有的阳台,用楔子和方 框架起了节日的灯火,都站着老百姓,一遍又一遍地高声重复着那愚蠢的节日问 候。 我们四人互相碰杯,弄出了清脆的叮当声。我从我的杯中啜饮了一小口。 “赫尔曼是为什么祝酒呢?” 丽迪雅问阿达里昂。 “不知道,别去管他,”后者回答,“不管他是为什么祝酒,他今年都要准 备被砍头。因为他隐瞒了利润。” “真可耻,这话真难听!”奥洛维尤斯说,“我为大家的健康干杯。” “你会的。” 我评论道。 几天以后,一个星期天的早晨,我正要迈步进入浴缸时,女仆轻轻叩门了。 她一连串地说了很多话,可惜我都没听清楚,因为水一直在流。 “什么事?”我大声吼着,“你要什么?”——但是我自己的声音和哗啦哗 啦的水声淹没了爱尔西的话声,她每一次开始说话时,我就又开始吼叫,就好像 在一条宽阔的很通畅的人行道上,两个人互相要给对方让路,却不能互相避开一 样。不过最后我还是想起来关掉了水龙头,然后跨到门口,在这突然的静谧中爱 尔西那孩子气的声音说道: “有一个男人,先生,要见您。” “一个男的?”我问,打开了门。 “一个男人。” 爱尔西重复着,好像是在评论着我的裸体。 “他有什么事?”我又问,不仅觉得我自己身上直冒汗,而且确确实实看见 我自己从顶至踵都在掉水珠子。 “他说有事要见您,先生,他说您知道是怎么回事。” “他长的什么样子?”我憋足了劲问她。 “在前厅等着。”爱尔西回答,她严肃地注视着我那身珍珠似的盔甲毫不动 情。 “那人什么样?” “像是穷人,先生,背着一个背包。” “赶快让他滚蛋!”我咆哮着,“让他马上走开,我不在家,我不在城里, 我不在这个世界上。” 我使劲把门一摔,上了闩。 我的心脏似乎都要跳到嗓子眼了。半分钟或者更多一点过去了。我不知道什 么东西困扰着我,但是,一边喊着,我突然把门闩拉开,仍然光着身子,一下子 跳出了浴室。在走廊里与正要折回厨房的爱尔西撞了个满怀。 “把他叫住,”我大喊,“他在哪儿?把他叫住。” “他已经走了。”她说,很有礼貌地把她自己从我无意识的拥抱中挣脱出来。 “真该死你为什么……”我开始,但是没有说完,赶紧跑开,穿上鞋,裤子 和大衣。跑下楼,到了街上。一个人也没有。我一直走到拐角,站了老半天,四 处张望,怏怏而归。只有我一个人,丽迪雅很早就出去了,她说要探望几个女朋 友,当她回来时,我跟她说我觉得情绪欠佳,就不和她一道上咖啡馆去了——那 原已是安排好了的。 “可怜的东西,”她说,“你应该躺一躺吃点药。家里哪儿好像还有点阿斯 匹林。好吧,我一个人去咖啡馆吧。” 她走了。 女仆也走了。 我万分痛苦倾听着门铃打响。 “真傻,”我不住地重复着,“真是天字第一号的大傻瓜。 我完全处于一种病态的狂怒的状态。非常可怕。我不知该如何是好,我准备 向一个不存在的上帝祈祷让那门铃赶快打响。天黑了,我也没有开灯,依然躺在 长沙发椅上——侧耳倾听,倾听。他在夜深人静大门关掉之前肯定要来,如果他 不来,那么,到了明天,或者后天,他一定会,一定会来。如果他不来我肯定要 死——噢,他肯定会来……最后终于,差不多8 点钟,铃声响了。我一个箭步跑 到门口。 “唷,我可真累!”丽迪雅喊着,她一身家常打扮进屋时将帽子摘掉,抖了 抖头发。 是阿达里昂陪她回来的。他和我进了客厅,妻子就进厨房忙活去了。 “寒冷是朝圣者和饥饿!”阿达里昂说,在暖气上暖和他的手,背了一句诗 人涅克拉索夫①的诗,不过他背错了。 一阵寂静。 ------------ ① Nekrasov(1821-1878),俄国诗人,编辑,代表作为长诗《在俄罗斯谁 能快活和自由?》、《红鼻子的严寒》等,严厉抨击俄国沙皇政府的倒行逆施, 反映出各阶层的不满与痛苦。 “请你直抒己见,”他继续说,盯着我的画像,“不过确实有点像,相当引 人注目的像,事实上,我知道我表现得很自负,但是,说真的,每当心情愉快的 时候看见它我就忍不住要欣赏它。而且你干得真好,我亲爱的伙计,把那撮小胡 子又刮掉了。” “晚饭好了。” 丽迪雅愉快地从餐厅里柔声地唱着。 我不能碰我的饭。我一直不断地派遣一只耳朵出去走到房门又走到我家的大 门口,虽然现在已经太晚了。 “我最心爱的两个梦想,”阿达里昂说,把火腿肉片一层层地卷起来好像是 卷煎薄饼似地,嚼得津津有味吧唧作响。“两个奇妙的梦想:开展览会和去意大 利旅行。” “这人连一口伏特加也没沾。” 丽迪雅像是做解释似地说。 “说起伏特加,”阿达里昂又说,“皮利波罗多夫最近来看你没有?” 丽迪雅用手捂住嘴。 “早就忘到脑勺子后头去了,”她的话是从手指缝中出来的。“绝对地。” “从来没见过这么一只呆头鹅。事实是我曾经要求她告诉你……是有关一个 穷画家朋友的——名叫皮利波罗多夫——我的一位老朋友等等什么的。从但泽① 步行来到这儿这你是知道的或者至少可以说他是这么来的。他出售手绘的香烟盒 子,你瞧我把你的地址给了他——丽迪雅,认为你会帮他一把的。” ------------ ① 现名革但斯克,波兰面临波罗的海的港湾都市,位于维斯杜拉河口左岸。 “噢,是的,他打过电话,”我回答,“是的,他打过电话,确实打过。而 且我的确叫他马上滚蛋。如果你能停止扪发各式各样的无赖寄生虫到我这儿来, 那我可真要对你感恩戴德烧高香呢。你可以告诉你的朋友们别再费心来我这儿了。 真的——我这儿已经人满为患了。人人都要把我当成职业慈善家了。你和你的那 些叫什么名字的人真该死——我就是不想要……” “好了,好了,赫尔曼。”丽迪雅温柔地插嘴了。 阿达里昂鼓起嘴唇发出了爆炸般的声音,“可真惨不忍睹。”他评论说。 我继续发火,怒气冲冲了有好长时间——我现在不记得当时到底说了些什么 ——这无关紧要。 “看起来确实是,”阿达里昂瞟了丽迪雅一眼说,“我是多管闲事了。对不 起。” 我忽然觉得静了下来呆坐着陷入了冥想,搅和着茶水里的糖块,茶已经端上 老半天了。 然后过了一会儿,我高声说:“我真是头彻头彻尾的驴子。” “哎呀,别这样,别太认真了。”阿达里昂好脾气地说。 我自己的蠢行逗得我开心。为什么我就没有想到要是费利克斯确实来过(那 件事就其本身来说有点像是奇迹,有鉴于他甚至不知道我的姓名),女仆肯定会 是大吃一惊了,因为在她面前将会站着我的完美的复制品! 现在我开始想像如果我的幻想能够生动地推想到那姑娘突然一声尖叫,她该 如何一个箭步冲到我这儿来,气喘吁吁地,紧紧抱住我,匆匆忙忙地含混不清地 一个劲地诉说我们二人之间何其相似的伟大奇观。然后我将要向她解释那是我的 弟弟,出人意料地从俄国来了。 因为我一人独守空房受着煎熬已经有一整天了真是荒唐之至,所以我并没有 对他之光临这明朗的事实感到吃惊,而是不断试图决定下一步会发生什么事—— 他是永久地走了或是还会再回来,以及他玩的是什么游戏,还有,要不是他之光 临破坏了我那仍然未被征服的、野性的和美妙的梦想的充分实现,或者,换一种 情况,要是有20个人,他们对我很熟悉,在街上看见他,如果果真是这样的,将 意味着我的计划的完蛋。 在反复思量了我的理解力、判断力的缺陷不足之后,还有危险这么容易就被 排除了,我感觉到,正如我已经提到的,一股欢乐和亲善的暖流油然生出。 “我今天有点心烦。请多多包涵。说老实话,我并没有看见你的令人愉快的 朋友。他来的不是时候。我正在洗澡,爱尔西告诉他我不在。拿去,你再看见他 时把这3 马克给了他——只要我能做的一定尽力而为——告诉他我不能绐的更多 了,所以他最好去求别人——也许可以去找弗拉基米尔·伊萨科维奇·达维多夫。” “这倒是个好主意,”阿达里昂说,“我也要去那儿试一试。顺便提一下, 他喝起酒来像一条鱼,善良的老皮利波罗多夫。你问我那位姨妈就知道了,她嫁 了一个法国农夫——我跟你说起过她——一位非常快活的夫人,就是有点太小气 了让人受不了。她在克里米亚①有点地产,1920年在那里作战②时,皮利波罗多 夫和我曾在她那里喝光了地下室里贮存的陈年老酒。” ------------ ① 系半岛,位于前苏联西部,伸入黑海。 ② 指苏联国内战争(1918—21)。 “至于说去意大利的旅行——嗯,我们回头再看看,”我微笑着说,“是的, 我们回头再说。” “赫尔曼有一颗金子般的心。”丽迪雅发表高见。 “把香肠给我递过来,我亲爱的。”我说,和刚才一样笑容可掬。 我搞不太清楚当时我到底是怎么了——但是现在我知道原委了。我对于我的 复制品的激情再度汹涌上来虽然被尽力压低但是表现出可怕的巨大爆发力很快就 摆脱子一切控制。它起始于我最终认识到,在柏林城,在那儿出现了某一个朦胧 的中心点围绕着它有一股混杂的力量驱动着我转圈子越转越接近那中心点,那些 钴蓝色的邮政信箱或是那辆黄色的轮胎打足了气的汽车,在它那划着条纹的窗户 底下贴着一个黑羽毛的老鹰标记;一位把邮包挂在肚子上的邮递员在沿街走着 (走着特有的令人好笑的慢步伐标志着那位富有经验的劳动者的习惯)或者是在 地铁车站的那架自动出售邮票机,甚至几家小小的集邮商店,藏品丰富,收罗了 世界各地的邮票,塞满了开窗信封①。简言之,凡是与邮政有关的东西都开始对 我施加了一种令我莫名其妙的压力,对我发生了无情的影响。 我记得有一天我像是得了梦游症似地不由自主地到了一条我非常熟悉的胡同, 我到了那儿,距离那早已成为我的存在的论据的那个磁力点越来越近了。但是我 一惊而起恢复了理智溜之大吉。而目前——过了几分钟或者完全有可能过了几天 ——我发现我又一次进了那条胡同。正值分发报纸邮件的钟点,他们朝我走来, 悠闲自在地走着,12个②蓝衣邮递员,他们依然是悠闲自在地在犄角处四散消失 了。我转过身,咬着大拇指,我摇摇头,我仍然在抵抗,自始至终我那正确无误 的直觉都在疯狂地悸动,我知道那封信在那儿,在等着我的召唤,因此或迟或早 我都要屈从于它的诱惑。 ------------ ① 信封表面有透明部分,看得见信封内信件上的地址。 ② 戏拟耶稣的十二个门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