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这一回,让我们从下列的箴言开始(不是专为本章的,而是一般而言):文 学即爱情。 现在我们可以继续写了。邮政局里光线很暗。每一个柜台前都站着两三个人, 大部分都是女人。在每一个柜台,在小小的窗框中,都露出—张公务员的脸,真 像是一幅幅褪了色失去光泽的照片,我在找第九号……在房子中央,有一排写字 桌,因此我就在那儿徘徊,在我自己的自我面前,装出一付我要写东西的样子。 在我从口袋里摸出来的一张旧支票背后,我开始胡乱写下了涌上我的脑子的头几 个字。那支国家供给的钢笔每写一个字都要吱嘎地响一下,我好几次把笔插到墨 水池里。深入那黑色的唾液;在那张白色的吸墨纸上,我的臂肘压在上头,被乱 七八糟地划上了许多难以辨认的线条的痕迹。这些胡乱写下的无理性的字母,前 面有一个负号,永远都让我想起好些镜子:负数×负数=正数。它们使人强烈地 感觉到说不定费利克斯也是个负我,这是一个相当重要的惊世骇俗的思想,因此, 我迄今为止没有能对之加以彻底认真的调查。是大错特错了。 与此同时,那只患了肺痨症的钢笔在我的悉心照料下继续往外吐着单词:不 能停止,不能停止,罐头酒杯监狱屁股厕所,壶瓶盆锅酒巨款深坑,①停止,他 要下地狱②滚他的蛋吧。我把那张纸攥在手心里揉得皱巴巴的。一个等得不耐烦 的肥婆硬是挤了过来一把将笔夺过去,她随意地拨拉着我,把我挤到一边,一边 还扭一扭她那海豹皮披肩下硕大的臀部。 ------------ ① 作者在此玩弄文字游戏,将不能停止“can ‘t stop”的字母任意组合形 成两个名词can 和pot ,它们都是一词多义,且为复数形式。 ②“他要”:he‘ll与“下地狱”to hell ,谐音。 蓦地我发现自己站到了第九号柜台前。一张长着黄褐色小胡子的大脸瞥了我 ——眼表示询问。我嗫喘着说出了口令。一只在食指上戴着黑色手指套的手给了 我不是一封而是三封信。这一切好像都是在瞬间发生的。过了一分钟我已经走在 街上了,一只手紧紧按在心口上。一看见板凳我赶紧就坐了下来,将那三封信全 拆开了。 再补充点现场的纪念物吧,比如说,一根黄色的路标。让时间的那一微粒也 在空间留下一个记号吧。我在那里,坐着读信——忽然间因为意想不到的和抑制 不住的笑而被呛了一下。噢,谦恭的读者,那全都是些敲诈勒索式的信!一封敲 诈信,甚至可能无人会去开封,一封敲诈信地址写着邮政局留局待领,按照约定 好的密码去取信,除此以外,例如,还直言不讳地写着它的发信者既不知道他写 给信的那人的名字也不知道那人的地址——可真是一个滑天下之大稽的悖论! 在这三封信的头一封里(11月中旬)那敲诈的主题仅仅是预兆。它非常生我 的气,那封信,它要求解释,它似乎是确实在扬起了它的眉毛,正如它的作者所 为,只提前一分钟通知,准备好露出他的撒娇的笑容。因为他不明白,他说。他 非常渴望理解,为什么我的行为如此神秘,为什么我,无缘无故地,三更半夜偷 偷溜走。他确实有几分怀疑,他确实,但是现在还不愿意亮出底牌来。如果我照 我应该的去做,那么他就准备将那些怀疑隐藏起来不公之于众,他还怀着尊严表 达了他的迟疑,他同样怀着尊严期待着回信。那封信写得根本不符合语法规则同 时还是矫揉造作的,那种混合正是他的本来的风格。 在第二封信中(12月底。他可真有耐心!)那特定的主题变得更加明显了。 他为什么给我写信现在如白昼一样明朗了。对于那1 千马克钞票的记忆,那灰蓝 色的幻影曾经在他自己的鼻子底下掠过后来就消失了,噬啮着他的五脏六腑。他 的贪婪现在使他如丧考妣,他舔了舔他那发干的嘴唇,他不能原谅他自己让我轻 易溜走,他受了那令人可敬的沙沙作响的声音的骗,正是那声音使得他的指头尖 一直发痒,所以他写道他准备恩准我来一次新的面试。他最近思来想去地考虑这 件事,但是如果我拒绝见他,或者索性不理他他就要被迫——正写到这儿掉了一 大滴墨水,这是那无赖故意弄上的,就是要引起我的兴趣,因为他一点也吃不准 到底该对我宣布什么样的威胁。 最后,那第三封,1 月份写的,在他那方面而言是一个真正的杰作。这封信 我比哪封都记得清楚,因为我把它保留的时间更长。 我的前两封信都没收到回音我开始认为现在到了该采取某些措施的时候了可 是虽然如此我还是要给你一个多月的时间考虑在这之后我就要直接去一个地方在 那里你的行为将要按照它们的充分价值被充分审判如果今天我还是不能对那不能 收买之人表示同情那么我将要求助于行动其确切性质随你任意想像因为我考虑当 政府不需要那么就到了结束它的时候了惩罚江湖骗子手们这是每一个诚实的公民 的义务对不需要的人产生这样粉碎性的吵闹使得政府作出反应不管大家喜欢不喜 欢但是只要考虑你的个人状况考虑到行善和预备履行义务我准备放弃我的打算不 再在这种情况之上再添任何嘈杂的声音只要在这一个月你给我寄来相当数量的钱 作为我所有的担惊受怕的赔偿确切数目我由你自己去估计。 签字:“麻雀”底下是一家内地邮局的地址。 我良久地回味咀嚼那最后一封信,个中哥特式①的魅力是我那相当刻板的翻 译几乎不能表达出来的。它的一切特点都让我感到愉悦:那条众多词汇汇成的庄 严宏大的溪流,没有受到一个标点符号的束缚;那前言不搭后语让人感到稠乎乎 的出自这样一个外表绝无危险的家伙的呆头呆脑的表述;那种同意接受任何建议 的暗示——不管多么令人恶心,只要他能得到那笔钱。但是除此以外,让我开心 的是,这件事所显示出的力量和成熟,这是很难掩饰的,这见于以下的事实:费 利克斯主动地,没有我这方面的丝毫促动,重新出现了,向我提出愿为我效劳, 不,更有甚者:他是在命令我利用他的服务,同时去任意驱遣他,这样就使我获 得了解脱,无须对由那一系列毁灭性事件可能招至的灾难负任何责任。 ------------ ① 野蛮的,粗鲁的,未开化之意。 我坐在板凳上开怀大笑不由得摇头晃脑起来。噢,一定得在那儿竖立一个纪 念碑(一根黄色的柱子),那是当然的!他会怎样想这件事呢——这么个二百五? 他的那些信,通过某种心灵感应通知我它们的到来,在对它们的内容进行不可思 议的细读之后,我将会不可思议地相信他那幽灵般的威胁的威慑力吗?多么有意 思啊。我确实不知怎么感觉到了那些信已经在等着我了,第九号柜台,而且我确 实打算回信,换言之,他所推测的——以他狂妄自大的愚蠢——他所推测要发生 的事到底是发生了! 当我坐在那张板凳上,把那几封信紧紧抱在我火一般燃烧的怀抱中,我忽然 意识到我的阴谋已成定局了,因此每一件事情,或者说差不多每一件事情,都已 经定下来了。只是还缺少一两个细节不费什么麻烦就可以把它们弄妥贴了。在这 类事情上,麻烦到底意味着什么呢?这事完全是顺其自然,水到渠成,按部就班 地形成了不可避免的形态,是自从我第一次看见费利克斯的那一瞬间开始的。 那么,这一关于麻烦的宏论宗旨何在?要知道只有数学符号的协调,行星的 运动,自然法则的所向披靡的运作才与本书的主旨真正有关,我的前无古人的宏 伟大厦没有我的协助竟然拔地而起了。是的,从一开始,每一项流程就都依从我 的心愿。现在,当我问自己给费利克斯写些什么时,发现了回信就在我的大脑中, 我几乎根本就没感到吃惊,好比那些画着花边的祝贺电报顺手拈来只要多花一点 钱,就能寄给任何一对新婚夫妇。剩下来的只是在那张印好的表格上专门留下的 空白处填入日期。 现在让我们来讨论犯罪,作为一门艺术的犯罪,以及纸牌游戏的骗局。此刻 我心潮澎湃情绪高涨。噢,柯南道尔①!当你的两位主人公开始让你感到无聊时, 你本来可以给你的创造加上多么辉煌的冠冕啊!你错过了一个多么好的机会,错 过了一个多么好的主题呀!因为你本来可以写一个最后的故事却可以包容整个夏 洛克·福尔摩斯史诗②,尾巴精彩可以把其余的部分也衬托得更加美妙。那个故 事中的谋杀者最后不应是那一条腿的簿记员,不是那个中国人,也不是红衣女人, 而是那犯罪故事的记录员,华生医生③本人——华生,可以这么说,他知道正在 发生的事就是华生干的。④对于读者真是当头棒喝。 ------------ ① sir Arthur Conan (1859-1930 ),英国小说家,以著有《福尔摩斯探 案》(Sherlock Holmes )之一系列侦探小说而闻名。 ② Sherlock Holme ,柯南·道尔所著一系列推理小说之主角,世界闻名侦 探,住在伦敦,以科学的、合理的推理来解决事件。 ③ Watson ,福尔摩斯的好朋友和助手,他好奇,好脾气,笨拙,他记下了 福尔摩斯的探案经过。 ④ 作者在此玩弄文字游戏,原文为Watson(华生),who ……,knew what was Whatson (什么事情正在发生),前后谐音,既押头韵,又押尾韵。 但是他们是何等样人——道尔,陀思妥耶夫斯基,李布兰克①,华莱士②— —所有那些伟大的小说家,他们描写身手不凡的罪犯,他们是何等样人呢?所有 那些了不起的罪犯,他们从来没有阅读过那些思路敏捷的小说家写的东西,他们 又是何等样人呢?——与我相比,他们又有何高明呢?只不过是些跳梁小丑罢了! 在富有创新才能的天才们的案例中,我当然是碰巧得到老天相助(我之遇见费利 克斯),但是那一点点运气恰恰正适合我专门为此造成的那个地点。我突然攫住 了它,并且利用了它,换了别的人处于我的地位是断断唱不出这出戏的。 ------------ ① Leblanc,Niclas(1742-1806 ),法国化学家,发明从食盐得到苏打的 方法。 ② Wallace(Richard Horalio )Edgar (1875—1 932 )英国小说家,剧 作家和游记家,其小说和戏剧创作大都不脱离犯罪主题。 我的能耐颇像玩一场耐心牌戏,全靠事先精心策划。首先,我把底牌以如此 这般的方式摆好,为的是使它稳操胜券,然后我以相反的顺序把它们收起来,把 准备好的这副牌交给别人——完全确信骗局肯定能成功。 我的无数先行者们所犯的错误不外乎把主要重点放在行动本身上,以及过于 看重随后排除一切痕迹,而不是顺其自然导向那同样的行动,其实那才真正是链 条上的一个链子,书里的一个细节一行字,必须是从前面所有的事情中合乎逻辑 地导出——这就是每一门艺术的本质。如果事件是正确地计划好了,正确地去操 作了,那么创造性艺术的力量就是这样的,即如果罪犯在第二天早晨投案自首, 没人会相信他,艺术的发明创新包含着远比生活现实要多得多的内在的真理。 所有这些,我记得,都在我的脑海中飞速掠过,就是在我坐着这些信放在腿 上的时候。但是后来一会儿是这事,一会儿又是那事。现在我只对我的声明做一 点小小的修改,给它加上(正如奇妙的艺术品常常发生的情况,群氓们拒绝,有 很长一段时间,拒绝理解,拒绝承认,并且抵抗它的魔力),一桩完美的罪恶的 天才是不被人民承认的,也不能使他们梦想和奇想。相反,他们不遗余力地进行 挑剔然后再吹毛求疵把人家说得一无是处,把作者批得体无完肤,极尽攻击之能 事。当他们以为发现了他们孜孜以求的纰漏时,你听听他们的哄堂大笑和冷嘲热 讽吧!但是实际上犯错误的是他们,而不是作者。他们缺乏作者的敏锐的洞察力, 他们从日常生活中什么也看不出来,但是作者却发现了伟大的奇观。 在尽情地笑完了之后,我冷静地清楚地想出了我下一步的行动计划,我把那 第三封信也就是最恶毒的那封信夹到了钱包里,把另外两封信撕得粉碎扔进了邻 近的灌木丛中(马上就引来几只麻雀它们错以为是面包皮呢),然后我动身去办 公室,用打字机给费利克斯打了一封信,详细指示给他前来的时间和地点。将20 马克封在里面又出了门。 我老是发现很难让我松开拿着信的那只手,结果那封信就在邮筒那糟透了的 狭窄的入口上方停住不动了。仿佛是要潜入冰河或是从一个着子火的阳台跳入一 个貌似朝鲜蓟①的菜心似的地方,现在是特别难于放开手。我吞下了,我感到奇 里古怪地陷进了我的胃囊的底部。因此手里这是拿着那封信,我沿着马路继续走 下去,在下一个邮箱前停了下来,但是旧景重现。 ------------ ① 菊科,原产于欧洲,多栽培作观赏用,亦可食,紫红色球状,菊花瓣花。 我往前走,那封信把我都给压垮了,我被那巨大的白色负担压弯了腰,就这 样,过了一个街区,又来到了下一个邮箱跟前。 我的犹豫不决很快让我讨厌,因为鉴于我的意图之坚定这太莫名其妙了。也 许可以把它作为一种物理上的,机械的不确定性,可以把它作为一种不愿意放松 的肌肉来排除掉。或者,更好一些,它可能是,正如一位马克思主义的观察家将 会指明的(正如我一贯的看法,马克思主义最接近绝对真理)——这是一种拥有 财产的人的犹豫不决——他永远也不愿意(这是他的本性)与他的财产分手。而 值得注意的是,在我的情况下,财产的观念并不只局限于我寄出去的钱,相应地, 还有我已经放进我的信里头的我的那份灵魂。 自然而然地,我到达我的第四或第五个信箱时,这时我已经克服了我的延宕。 我当时心里很明白就和现在一样明白我要写下这个句子一洋——我那时明白任何 东西都不能阻挡我将那封信投入邮箱那狭窄的投信口,我当时甚至预见到我后来 马上将要做出的那种小里小气的姿势——用一只手搓另一只手,好像那封信将一 些灰尘留在了我的手套上,那封信,因为已经寄走了,就再也不是我的了,所以 它的灰尘也不再是我的了。做了成了①(如此就是我的想像的意义)。 ------------ ① 可能是戏拟耶稣在十字架上临死时的话。 然而,我还是没有把信投进去,还是站在那儿,和刚才一样被我的负担压得 直不起腰,我皱着眉头看见旁边的人行道上有两个小姑娘正在玩耍:她们轮流滚 动一块在阳光下变幻出不同色彩的大理石弹子,要把它们滚进镶边石旁一个土坑 里。 我选中了两人中比较小的那一个女孩,她是个娇小的小不点儿,乌黑的头发, 穿着花格子布的裙子(在砭人肌骨的 2月天她竟然不感到冷这真是个奇迹)。 我拍拍她的头说:“亲爱的,你看,我的眼睛很不好使,因此怕把信投不到 信箱里,劳驾请你替我把这封信投到那边的信箱里。” 她瞥了我一眼,从她蹲着的位置站了起来(她的小脸显出一种透明的苍白, 异常漂亮),接过信,向我露出了女神般庄严超凡的微笑,闪动着长长的眼睫毛, 就向邮箱跑去了。我并没有等着看余下的事情,穿过了大街,眯缝起眼睛(那是 应该能让看出采的)好像我真的看不清路似的:为艺术而艺术,因为周围一个人 也没有。 在一个角落,我溜进了一个公用的玻璃电话亭给阿达里昂打电话:必须先把 他安顿好这是我老早就决定好的因为这个爱管闲事的油漆匠画家是惟一我必须提 防的人。让心理学家们解释清楚下面的问题:到底是由于联想而模拟近视眼促使 我实现蓄谋已久的计划马上就对阿达里昂采取行动呢?还是正好相反,是我的不 断提醒我自己当心他的危险的眼睛让我想到假装近视眼呢? 噢,顺便说一句,以免我待会儿忘了,她会长大的,那孩子,她将会非常好 看也许会很幸福,她将决不会知道在一桩何其怪异可怕的勾当中她充当了一个中 间人的角色。 慢着,还会有另一种可能,命运,不放过如此盲目和天真无邪的假手于人的 事件,忌妒的命运以其丰富的经验,诡计多端,对竞争者的仇恨,可能会残酷地 惩罚那位小女孩因为她多管闲事,而使她大惑不解——“我到底做了些什么而招 致如此不幸?”而且永远,永远,永远她也不会明白。但是我的良心是很清白的。 并不是我给费利克斯写信,而是他写信给我,不是我给他寄的回信,而是另一个 素昧平生的懵里懵懂的小孩子。 我到达了我的第二个目的地,一个令人愉快的咖啡馆,在它的前面,有一个 小花园,过去在夏日黄昏,经常开放一个变幻色彩的喷泉,被底下的变色投影机 照亮(但是现在花园里光秃秃的,索然无味,没有喷泉闪烁,咖啡屋的厚重的窗 帘在它们与游手好闲的气流所做的阶级斗争中获胜了……现在我写得多么活泼轻 快啊,除此以外,我又是多么冷静啊,我又是多么镇定自若啊);正如我所说的, 当我到达时,阿达里昂已经恭候在那儿了,一看见我,他就用古罗马人的方式举 起了胳膊,我脱下了手套,摘掉帽子,解开丝围巾,在他旁边落座,把一包非常 昂贵的香烟扔在桌上。 “有什么好消息?” 阿达里昂问,他跟我说话的时候永远是一付特别愚昧而不自知的样子。 我要了咖啡。 大概是这样开始的: “唔,是的——确实给你带来了好消息。最近我着实很担心,我的朋友,我 老是想到你眼看着要潦倒堕落下去。一个艺术家没有情妇和柏树就不成其为艺术 家,正如普希金在某年某月说的或是他本来应该说的。由于你遭遇的困难以及你 的陈旧刻板的生活方式,你的天才可以说是——正在衰落正在逐渐消失,事实上 已经不在喷射光芒了,好比那边花园里的彩色喷泉冬天里不再喷水一样。” “感谢你打的比方,”阿达里昂说,显然是感到受了伤害。“那种恐怖…… 那种胶糖风格似的图案。我情愿,你知道,不讨论我的天才,因为你所谓画家① 等于……”(这里是一个不宜印出的双关语)。 ------------ ① 原文为拉丁语。 “丽迪雅和我经常说起,”我只管说下去,不理会他那蹩脚的拉丁词儿和粗 鄙——“说起你的困境。我觉得你必须改变一下你的环境,更换一下你的脑筋, 吸收一些新的印象。” 阿达里昂往后缩了缩。 “环境和艺术有什么关系?” 他嘟囔着。 “无论如何,你现在的环境会毁了你的,所以它们确实是意味着什么的,我 猜。那些你用来装饰你的房东太太的餐厅的玫瑰花啦桃子啦,那些可敬的公民的 画像啦,你一心图谋在人家吃晚……” “嗯,真的……图谋!” “也许那些东西确实挺可爱,甚至才华横溢,可是——原谅我的直率—一难 道你不觉得无聊单调不觉得有点不自然吗?你必须在另外一种气候中生活,应该 住在阳光充足的地方,阳光是画家之友。我看得出来,虽然,你对这个话题不感 兴趣。那咱们就扯点别的吧。告诉我,比方说,你那块地产的情况怎么样了?” “该死的我要知道就好了,他们不断给我寄来用德语写的信。我本来想求你 给我翻译出来,但是真让我烦透了……而且——你瞧,我不是把它们丢了就是刚 一收到就把它们撕了。我知道他们是想要我再多付钱。明年夏天我要在那块地上 盖座房子,我要做的就是这些。我幻想。这样他们就不可能撤回那块地了。不过 你是在说,老兄,在说改变气候。说下去,我洗耳恭听。” “噢,那没多大用处,你不感兴趣。我在对你进行规劝可却让你不高兴了。” “上帝保佑你,到底为什么会让我生气呢?恰恰相反……” “不,没有用。” “你刚才提到意大利,老兄。开始吧,我喜欢这个题目。” “我还没提到它呢,”我大笑着说,“但是因为你已经说到了那个地名…… 我说,那里不是挺美挺舒服吗?这里关于你的谣言沸沸扬扬的说你已经停止……” ——我的下颚受到了接连的刺激发出了瓶颈咯咯作响的声音。 “是的,我已经戒酒了。虽然,现在我是不会拒绝喝上一杯的。那种与一个 ——朋友——噼里啪啦——来——一瓶的事情。如果你明白我的意思。噢,好了, 我只不过在开玩笑……” “那最好了,因为什么事情也不会有的,根本不可能让我难受。就这么定了 吧。嗨嗬,我今天晚上睡得真不好!嗨嗬……啊哈!失眠真可怕!” 我继续说着泪眼昏花地看着他。 “啊……请原谅我在你面前打哈欠。” 阿达里昂,惆怅地微笑着,玩弄着他的调羹。他那张圆胖脸,长着狮子般的 鼻梁,低垂着,他的眼皮——因为激动上面的疣子泛出淡红的颜色——半遮着他 那一双令人讨厌的咄咄逼人的眼睛。 猛不防地他瞥了我一眼说道: “如果我真能去意大利旅行一趟,我真的能画出传世佳作来,用卖掉它们所 得的钱,马上就能把我的债务全都清理了。” “你的债务?你欠债了?” 我嘲讽地问。 “噢,别提它了,赫尔曼·卡洛维奇,”他央告着,我觉得,这还是他头一 次使用我的本名和父名称呼我。“你完全明白我的意思。借给我250 马克,要不 就折合成美元,我一定会在佛罗伦萨①所有的教堂为你的灵魂祈祷。” “眼下,你先拿上这笔钱去办护照吧,”我刺儿地一下拉开钱包。“你所持 有的是,我猜,是那种南森护照②吧,而不是货真价实的德国护照,不是一切体 面人所持有的那种。马上就去申请办理护照,否则的话你又要把这份贷款提前糟 蹋在酒上了。” ------------ ① 是意大利的艺术、文化中心,文艺复兴的发祥地,各大美术馆都藏有当时 最出色的美术品。 ② Nansen passport,国际联盟为一些没有自己国家的人所发行的护照。 “握握手,老兄。” 阿达里昂说。 我俩都沉默良久,在他那方面,是因为他心潮澎湃,几乎与我毫不相关,而 我呢,因为事情办完了,没有什么可说的了。 “真是奇思妙想。”阿达里昂突然叫了起来。“我亲爱的老兄,何不让丽迪 雅和我一块儿去呢?这里真是枯燥透顶。那小娘儿门得来点乐子让她觉得好玩儿。 喏,如果我一个人去……你瞧,她是那种特爱吃醋的人——她会不断胡思乱想以 为我去什么地方寻花问柳了呢。真的,就让她跟我走一个月吧,哦?” “也许她随后就来。也许我俩一块儿来。长久以来,我,疲倦的奴隶,就一 直在策划逃离去奔赴遥远的艺术之乡去寻找半透明的葡萄了。恐怕我现在得告辞 了。两份咖啡,就是这些,对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