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次日早晨——还不到9 点——我动身去市中心的一家地铁站,在楼梯最上方, 占据了一个战略性位置。每隔均等的时间从那深陷的底部就会冲出一批手提公事 包的人们——往上走,往上走到了楼梯上,推推搡搡跺着脚,时不时地有人的脚 尖会随着叮当一声踢在那块金属广告牌上,某家公司发现把它钉在楼梯的正前方 不失为明智之举。从顶上往下数的第二个台阶上,背靠着墙手里拿着帽子(谁是 乞丐中第一个天才——他将帽子的功能进行改造以适应他的职业的需要?),尽 可能可怜巴巴地佝偻着腰,站着一个上了年纪的可怜虫。再往高处走,聚集着报 贩子们——他们全都戴着中世纪丑角戴的那种鸡冠帽在海报周围晃荡。 天气阴暗凄冷,尽管我脚上套着鞋罩,双脚还是冻僵了。我纳闷如果我不是 把这双黑皮鞋擦得贼亮,也可能脚还不会冻得这么厉害一这个想法涌上来又消失 了。 终于,正好在差5 分8 点的时候,不出我所料,奥洛维尤斯的身影从最深处 冒出来了。我立即转过身子慢慢地走开了。奥洛维尤斯走到我前头去了,回过头 来看了我一眼露出了他那挺好看的一嘴假牙。我俩的会面呈现出正是我期待的那 种偶遇的色彩。 “哎哟,正巧碰上您了,”我回答他的询问,“我是到我的银行去。” “该死的天气,”奥洛维尤斯说,慌慌张张地站到我这边来,“您的妻子怎 么样?挺好吧?” “谢谢,她挺好。” “你这一向怎么样?身体欠佳?” 他继续彬彬有礼地询问。 “不,不太好。神经衰弱,失眠。以前会让我觉得挺好玩的小毛病现在让我 苦不堪言。” “吃点柠檬。” 奥洛维尤斯插嘴说。 “……那个要在以前会让我觉得好玩可是现在让我苦不堪言。您瞧,比方说 ……” 我喷着鼻息笑了起来,拿出了我的记事簿。 “我收到这么一封白痴写的敲诈信,就是它弄得我心神不定。你不妨看看, 这里大有文章。” 奥洛维尤斯停下来非常仔细地认真地看起信来。趁他在看信,我审视着我们 旁边的橱窗:里面陈列着一对浴盆和其它各种各样的卫生间附属设备,颜色白得 耀眼,真是豪华富贵愚不可及。紧挨着的下一个橱窗陈列着棺材,同样显得豪华 自大和蠢头蠢脑的。 “啧,啧,”奥洛维尤斯说,“你知道是谁写的吗?” 我很敏捷地将信放回钱夹子,偷偷一笑回答说: “当然知道,一个无赖。他过去曾经在我一位远亲家干过活。一个神经不正 常的家伙,如果他还不算是疯子的话。他头脑里老在想着我们家剥夺了他的一份 继承权。您知道是怎么回事,一种根深蒂固的观念是怎么也摧不垮的。” 奥洛维尤斯就跟我解释卉了,提供了大量丰富的细节,疯子们给社会带来的 危害,然后就问我是否打算向警察局报告。 我耸了耸肩膀:“荒唐……这其实不值一谈……告诉我,您认为首相的发言 怎么样——读过没有?” 我俩相伴而行,谈笑风生,谈论着国内外政治大事。到了他的办公室门口, 我开始脱掉——按照俄罗斯礼仪所要求的规矩——从我正要伸出去的手中脱掉手 套。 “您神经衰弱真是不幸,”奥洛维尤斯说,“我请您问候,请向尊夫人,问 候。” “我将一字儿不漏地转达您的问候,您要知道就好了,我真羡慕死你们这些 单身汉了。” “为什么?”“事情是这样的,提起来我就伤心,可是您瞧,我的婚姻生活 并不如意。我的妻子是三心二意的,而且——嗯,她对别的人感兴趣。是的,冷 酷,轻浮,我就是这么说她,因此我觉得如果我碰巧……哦……你知道我是什么 意思——她不会哭多久的。请原谅我真不该跟您唠叨这些私人的麻烦。” “有些事情我早就看出苗头了。”奥洛维尤斯显出大智大慧的样子悲哀地点 了点头。 我握了握他的羊毛爪子我俩就分手了。 事情进展得很顺利真是天衣无缝。像奥洛维尤斯那样的老混蛋们是很奇妙地 容易让别人牵着他们的鼻孔的,因为体面加多情正好等于一个傻瓜。通过他渴望 同情每一个人,当我中伤我那位模范妻子时,他不仅站在那高贵的可爱的丈夫一 边,而且竟然私下里裁决他早就“发现”(这是他的原话)一两件事的“苗头” 了。我情愿付出一大笔钱去换取知道那头愚蠢的半瞎的老鹰到底在我们婚姻生活 的碧蓝晴空上侦察到什么东西了。是的,一切都做得那么美妙。 我很满意。倘若在办理意大利护照时没有遇上那些意外的话,那我将会更加 满意。 阿达里昂,在丽迪雅的帮助下,填好了申请表,后来他被告知要等到护照批 下来至少还要有两个星期(到3 月9 号我还有差不多一个月。退一万步说,我还 可以给费利克斯写信更改日期)。 最后,终于在2 月底,阿达里昂拿到了他的护照并且买好了火车票。除此以 外,我还给了他1 千马克——这可以让他维持,我希望,两三个月。他本来安排 好3 月1 日走,不料却横生波折,他把钱全部借给了一位亡命的朋友,因此现在 必须等到那笔款子还回来。一件相当神秘的案子个中缘由一点儿也不得而知。阿 达里昂信誓旦且说那是“名誉攸关的事情”,而我呢,在我这一方面,我对于这 些牵涉到名誉之类的暧昧不明的事情永远都是持最怀疑的态度的一而且,你听仔 细了,不是那破衣烂衫钓借钱者本人的名誉,而永远是一个第三者甚至是第四者 的,他的名字是不可泄露的,阿达里昂(永远都是按照他本人的说法)不得不把 钱借给人家,另一方发誓说他3 天之内肯定还钱,这是那些封建男爵的后裔们借 钱的一般期限。 期限已经过了,阿达里昂就跑去找他的借债人,当然了,他哪儿也找不到。 我气得火冒三丈,问那人的名字。阿达里昂企图避而不谈,于是就说:“噢, 你记得的——就是那人有一次他去找过你。”这更是让我火上浇油。 要不是因为我自己手头也很拮据把事情给弄得复杂了,在我心平气和之后, 我本来是可以再帮他一把的,但结果那时我更是绝对急需手头有一笔钱。我让他 如期动身,给了他一张火车票往他钱包里塞了几马克。我说,以后一定再给他寄 钱。 他说他会照办的,只不过把行期推后一两天没准儿那笔钱还能找回来。确实 就在3 月3 号,他给我打了个电话,相当不在意地,我认为,说他已经追回了那 笔钱次日晚上就走。 4号那天,不料是丽迪雅,不知什么原因,阿达里昂托她保 管他的车票,现在怎么也想不起来到底把火车票放到哪儿了。一位阴沉着脸的阿 达里昂蹲在前厅的一张凳子上:“什么也甭想干了。”他一再磨叨着“命运偏和 我做对。”从紧邻着的房间里传出抽屉开关的乒乒乓乓的声音和狂乱地翻纸的沙 沙声:这是丽迪雅在搜寻那张票。 一小时以后阿达里昂觉得没戏子就打道回府了。丽迪雅坐在床上哭得伤心欲 碎。5 号那天她在一堆准备送到洗衣店去的衬衣里发现了那张车票。6 号那天我 们去为阿达里昂送行。 火车应该在10点10分离站。 时钟的长针将会像十个长毛猎犬似地瞄准,然后猛地扑向那早已垂涎三尺的 分针,并且立刻毫不延迟地向下一个进军。 不见阿达里昂。 我们站在标有“米兰”①的火车旁边等候着。 ------------ ① 意大利北部伦巴底省之首邑,意大利名城之一。 “到底是怎么回事,”丽迪雅担起心来了,“他怎么还不来呀?真把人急死 了。” 一切有关阿达里昂离去的可笑的麻烦事把我简直都弄疯了我此刻害怕松开牙 关以免在站台上发作起来或者是弄出别的乱子来。两个很萎琐的家伙,一个卖弄 着他的蓝色风雨衣,另外一个穿的是俄国大氅上面有一个被虫蛀了的羔羊皮领子。 “他怎么还不来呢?你说他出什么事了?” 丽迪雅问着,看着他们流露出惊恐的目光,拿开那束她不辞辛苦为那头野兽 买的紫罗兰。 那位蓝色风雨衣伸开双手,而那位毛皮领子发出深沉的声音: “Nescimus,我们不知道。” 我觉得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猛地一转身,大踏步向出口走去。丽迪雅在后 面追着我:“你到哪儿去呀,等一等,我相信他是……” 说话间,阿达里昂在远处出现了。一个面貌凶狠衣服褴褛的人搀着他的臂肘 替他拎着旅行箱。阿达里昂醉得跌跌撞撞的简直连脚跟都站不稳了,那位面目狰 狞的人,也是酒气熏天。 “哎呀,天哪,他这样子可不能走。” 丽迪雅喊着。 非常兴奋,浑身湿漉漉的,迷迷糊糊的,东倒西歪的,没有穿大衣(朦朦胧 胧地预感到南方气候暖和),阿达里昂开始一个一个地拥抱我们,他打着趔趄, 嘴里流着哈喇子。我只是想设法躲开他。 “我是皮得波罗多夫,专业画家,”他那位面目狰狞的同伴脱口而出,好像 拿着一张肮脏的明信片朝我的方向信任地伸出一只坚定不移的手,“曾有幸在开 罗的赌窟地狱见过您。” “赫尔曼,想想办法!不能让他就这个样子走开。”丽迪雅哭着用力拽我的 袖子。 这时车厢的门已经使劲关住了。阿达里昂,摇晃着身子,发出让人心酸的哭 喊,却又蹒跚着走开去追一个卖三明治——白兰地的小贩的手推车,但是被朋友 们的手给抓住了。然后,突然地,他一下子把丽迪雅搂在怀中如醉如痴地狂吻着 她。 “噢,你这曲球①娃儿,”他像鸽子似地咕咕地说,“再见吧,娃儿,多谢, 娃儿……” “劳驾,先生们,”我非常冷静地说,“你们愿意不愿意帮我把他扶进车厢 去?” 火车缓缓地开动了。阿达里昂,容光焕发大喊大叫,几乎从窗口滚下来,丽 迪雅,一头裹着豹皮的②羔羊,三步并作两步地跟着车厢走几乎走到了瑞士。当 最后一节车厢向她打开缓冲器时,她弯下腰,凝视着后退的车轮底下(一种民族 的迷信),然后给自己划了个十字。她手中仍然拿着那束紫罗兰。 ------------ ① 板球变化球的一种,先投向打者的左后方,继而弹回左前方再切入的投法。 ② 为淫欲的象征。 啊,多么轻松愉快……我吸进的叹息充满了我的胸膛然后我把它放出来发出 了很大的声音。一整天丽迪雅都闷闷不乐担惊受怕的,不过后来来了一份电报— —只有两个字“安抵”——这让她得到了安慰。我现在必须着手对付这件事中最 让人感到疲劳最耗时费力的那一部分了:跟她谈话,哄她高兴。 我现在记不起来是怎么开始的了,当我的记忆之流的闸门被打开时,那场谈 话已经进行得如火如荼了。我看见丽迪雅坐在长沙发椅上,瞪着我,一言不发, 流露出大为吃惊的表情。我看见我自己坐在她对面椅子边上像个医生似地,时不 时地,给她号脉。 我现在听见我的平和的声音滔滔不绝。当时首先我跟她讲了一件事情,那件 事,我说,以前我从来没跟别人说过。我跟她说起我的小弟弟。战争。爆发时他 在德国念大学,就在当地被招募充军与俄国人作战。我老是记得他是一个意气消 沉安安静静的小东西。我父母一向对我进行体罚可是对他很娇宠。不过他对他们 并没有表现出丝毫爱心,但是对于我他却滋生出令人难以置信的,比手足之情还 要亲的敬重之情,到处跟着我,看我的眼色行事,凡与我有关的事情他都喜欢, 喜欢闻我手帕上的气味,喜欢穿还留着我的体温的衣眼,用我的牙刷刷牙。开头 我俩合睡一张床一头一只枕头,后来发现他不吸吮我的大脚趾头就睡不着觉这才 作罢,因此我就被撵到了储藏室的席子上,但是因为他坚持要在半夜,里与我换 地方,结果我们到了也没搞清楚,连亲爱的妈妈也不知道,谁到底在哪儿睡的觉。 这在他那一方面来说并不能称之为堕落——噢,根本称不上——那只不过是他为 了表现我俩那令人难以置信的同一性而所能找到的最好方式,因为我俩彼此相像 简直就跟两滴水珠似的,就连关系最近的亲人也经常搞错,而且随着岁月流逝, 这种相似变得越来越完美了。 ------------ ① 指第一次世界大战(1914—1918)。 我至今还记得我送他启程去德国(那是在大公遇刺①之前不久)那可怜虫哭 得可真伤心好像他已经预见到这次将会是一个多么长期而又残酷的诀别。站台上 的人都看着我俩,看着那两个彼此相像的青年他们两人互相挽着手互相凝视着对 方的眼睛流露出一种悲痛的狂喜…… ------------ ① 指奥匈帝国皇位继承人Francis Ferdinand 1914年6 月28日在波斯尼亚的 萨拉热窝被塞尔维亚人刺杀,引发第一次世界大战。 后来战争爆发了。我被囚禁在遥远的地方体力衰弱再也没有得到过弟弟的消 息,不知怎地却相信他已被杀死了。狂暴的岁月,披裹黑色尸衣的年代。我告诫 自己不要再去想他了,甚至到了后来,我结了婚,连一个字儿也没跟丽迪雅吐露 过——生离死别苦不堪言啊。 然后,就在我携妻赴德不久,一位表兄(他路过的时候暗示了一下,只不过 说了一句话)通知我说费利克斯,虽然还活着,可是道德已经堕落了。 我从来也不知道他的灵魂到底沉沦到了何种地步……我只能设想,他那纤细 的心理结构不堪承受战争的压力,一想到我已不在人世(因为,说来也奇怪,他, 也相信兄长已经死了),他再也见不着他崇拜的复制品了,或者毋宁说,他再也 见不着他自己人格的最理想的版本了,这一想法摧残了他的心灵,他觉得好像同 时失掉了支柱和雄心,所以从此以后怎么生活都无所谓了。他就此沉沦了,那个 人他曾经一度有如乐器奏出的歌曲那么甜美现在却变成了小偷和伪造文件者,吸 起毒来最终犯了杀人罪——他毒死了那位收留他的女人,这后一件事是我听他亲 口说出来的,他甚至没有受到怀疑——那邪恶勾当竟干得这样滴水不漏。 至于说到我与他的重逢……嗯,那完全是出于偶然,一次最出人意料的也是 最痛苦的会面(这件事的一个后果就是我身上的变化,就是那种沮丧,就连丽迪 雅也发现了)是在布拉格的一家咖啡馆里——一看见我他就站起身来,我现在还 记得,伸开双臂突然又向后倒下足足晕过去有18分钟。 是的,太恐怖了太痛苦了。 原先那个动作迟缓。生活在梦想中的安详的、温柔的孩子不见了,在我面前 出现的是一个饶舌的疯子,说话颠三倒四东一榔头西一棒锤。与我重新团圆使他 体验到的幸福,也就是与亲爱的老赫尔曼——他穿着漂亮的灰色西装,刚从死人 中复活,不仅没有良心泯灭,而是完全相信,恰恰相反,让他更加坚信了心怀杀 机是绝对不能被允许的。 我俩的谈话是惊人的。跟我告别时,他不住地亲吻我的双手,就连侍者都落 泪了。 很快我就明白了世界上没有哪个人的力量能够摧毁他蓄谋已久的自杀决定— —甚至连我都无能为力,我,过去一直对他具有决定性的影响,我经历过的那几 分钟只使我感到前所未有的快乐,设身处地地想,我真的能够想像出他的回忆使 他忍受的那种被净化了的折磨。而且我觉察出,天哪,对他来说惟一的出路就是 死亡。上帝不允许任何人遭受这样严峻的劫难——也就是说,眼瞅着自己的兄弟 要遭灭顶之灾却没有发挥道德的权力去帮他避免他的毁灭。 可是现在令人棘手的是:他的灵魂,有其神秘的一面,渴望着能做一点补偿, 做一些牺牲——仅仅用一颗子弹穿过他的脑袋在他看来是不够的。 “我想要让我的死亡成为送给某人的礼物,”他忽然这样说,像发了疯似的 眼睛里放射出钻石般的光芒,“把我的死亡做成一件礼物。我们俩人比以前更其 相像。在我俩相像这件事上我悟出了上天神圣的意向。把一个人的双手放在钢琴 上还不能意味着造成了音乐,而我需要的是音乐。告诉我,难道就不能以某种方 式从人间消失而给你造福吗?” 开头我并没有注意他的问题,我猜费利克斯这时一定是精神错乱了,而且一 个吉普赛乐队在咖啡馆里奏乐几乎把他的声音都淹没了。 可是他接下来说的话,证明了他有一个明确的计划。你瞧!一方面是灵魂饱 受煎熬的地狱,而在另一方面,事业兴旺发达。在他那悲剧命运和姗姗来迟的英 雄主义中闪现出令人可怖的眩目光芒,他的那部分计划,关系到我,我的利益, 我的平安福祉。事实上,哎呀,愚蠢得有如正在地震时举行的铁路开通典礼。 我的故事说到此处,我就打住了。双臂交叉背靠在椅子上,一动不动地凝视 着丽迪雅。 她好像是从躺椅上流动到了地毯上,双膝着地向我爬来,头顶着我的大腿, 软语款款地开始安慰我了: “噢,你太可怜了,可怜的宝贝儿。” 她像小猫咕噜咕噜似地低声说。 “我真为你难过,为你弟弟……天啊,世界上有多少不幸的人哪!他不应该 死,绝不会没有办法拯救一个人的。” “他是无法拯救的,”我说,我相信,做出了一种所谓的苦笑。“他下定决 心要在过生日那天死去,3 月9 号——就是说,后天,就连国家总统也无法阻止。 自杀是自我放纵的最低级的形式。我们所能做的只有玉成殉道者的意愿为他阐明 事理让他知晓以死亡的方式他将铸成至善——也许是很粗糙的唯物性质的举动, 但是无论如何,是有益处的。” 丽迪雅把我的腿抱得紧紧的双目圆睁地看着我。 “他的计划是这样的,”我继续轻描淡写地说,“哎呀,我的性命投保了50 万。一句话,在某处,发现了我的尸体。我的寡妻,那就是你……” “噢,快别说了怪吓人的,”丽迪雅大喊着,从地毯上爬起来,“这几天我 正在读一个故事和你说的一模一样。噢,亲爱的,求你别说了……” “我的寡妻,那就是你,取出那笔钱,然后她就退隐到外国某个僻静之处。 过一阵子,用一个假名,我就去找她甚至还可能娶她如果她表现良好的话。我的 真名字,你知道,将会已经随我的兄弟一道死亡。我俩彼此相像,别打断我,就 像两滴血一样,而且他在死了之后会更加像我。” “别说了,别说了!我不相信就没法子拯救他……噢,赫尔曼,多缺德啊! ……他现在究竟在哪儿?——就在这儿在柏林吗?” “不在,是在这个国家的另外一边。你老是像一个傻瓜似地唠唠叨叨:救救 他,救救他……你忘了他是个杀人犯他还有通灵术①。就我而言,我根本没有权 利拒绝帮助他做一件能使他的死亡变成一个壮举变得轻松愉快光明磊落令人肃然 起敬的小事。你必须明白正是在这里,我们发现自己正在进入一个更高的精神阶 段。如果当时我跟你说:‘你瞧,老婆,我的生意每况愈下,我面临着破产,我 烦透了这一切想去很远的地方,我可以在那里修心养性还可以饲养家禽,所以咱 们不妨利用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我本来可以这么说。可是我根本没提破产一 事,虽然我确实濒临毁灭而且早就一直梦想着,你是知道的,过那种回到大自然 温柔怀抱的生活。我现在说的完全是另一码事,就是说——无论这个使命有多艰 难,有多么可怕,任何一个人都不应该背弃他自己的亲兄弟要求完满实现其弥留 之际的心愿,任何人都不能阻止他去行善——即使这只不过是一种死后的善行。” ------------ ① 相信由心灵洞察力能了解真理或上帝之人,由借冥想或超脱自我而与神结 为一体者,或在灵性上自信能掌握超人的真理。西方国家政府一般认为其为异端 而予以严厉禁止。 丽迪雅的眼皮抖动着——我看得很清楚——但是尽管我说得口若悬河,她依 然是依偎着我,紧紧抱着我。 我俩现在都坐在长沙发椅上了,我继续说: “拒绝帮这个忙无异于造孽。我可不想背这个黑锅。我不想让我的良心受到 那种罪过的重压,你以为我就没设法劝说过他就没反对过他的这个主意吗?你以 为我接受他的好意是件容易的事吗?你以为这些天来夜里我能睡得踏实吗?我还 可以告诉你,宝贝儿,自从去年开始我就受到这种可怕的折磨了——我决不愿让 我最好的朋友也遭这种罪,好像真的我就那么看重那笔人寿保险似的!但是我怎 么能拒绝,告诉我,我怎么忍心剥夺他最后的一点欢乐——他妈的,别去想了, 再说也没用了!” 我把她推到一边,差点儿把她推下沙发椅,我大踏步地来回走着。我强忍着 眼泪,啜泣着。一出血淋淋的情节剧中的鬼魂幽灵们在游荡着。 “你比我聪明一百万倍。”丽迪雅耳语似地说,两只手拧来拧去(是的,诸 者,dixi,①拧着她的手),“不过这些真是太可怕了,太出人意料了,我觉得 只有书上才有这种事……嗯,那么说……噢,一切情况都要变了——完全变了。 我们的整个生活!那么……比方说,阿达里昂怎么办?” ------------ ① 德语,意为如吾所言。 “滚吧,滚他的蛋吧!我们在这里是在讨论最伟大的人间悲剧可是你却焚琴 煮鹤……” “不,我只不过是顺便问问而已。你说得我云山雾罩的,我觉得这事太难解 释了。我猜——现在还不太确切,但是以后——会有可能看见他并且把事情搞清 楚……赫尔曼,你说呢?” “别为那些小事操心。将来的事将会安排妥当。真的,真的,真的”(我的 声音突然变成了一种刺耳的尖叫),“你要多傻就有多傻!” 她泪如雨下突然变成了一个柔顺软弱的小东西趴在我的胸脯上浑身发抖: “请你,”她胆怯地说,“请你,原谅我,噢,我是个傻瓜,你说得对,你一定 得原谅我!发生了这件可怕的事!本来今天早上一切事情都是那么美好,这么清 楚,和平常没什么两样。噢,亲爱的,我真替你感到难过。你想要我做什么我一 定去做。” “我现在想要的东西是咖啡——我太想喝咖啡了。” “到厨房来吧,”她擦干眼泪说,“我做什么都行,只是劳驾,千万别走开, 我吓死了。” 进了厨房,已经平静下来了,虽然还有点神经,她把褐色的大咖啡豆倒进咖 啡磨的张开着的鸟嘴中,夹在两膝之间使劲压,开始转动把手。开头很不好转, 吱吱哑哑噼里啪啦响了一通之后,突然一下子好转了。 “你想像一下,丽迪雅,”“我说,坐在桌上垂下两腿,”你不妨设想我刚 才说的全是一派胡言。我现在是说正经话,你知道,我一直在努方使我自己相信 这纯粹是我自己的杜撰要不就是我在什么书上读到的故事,这是惟一能使我不致 因恐怖而变得疯狂的办法。所以,你听好了——两个角色是:一个是富于进取心 有创造性的自取灭亡者,另一个是他的保过险的复制品。喏,因为保险公司没有 义务给自杀者支付……“ “我把咖啡的味道弄得很浓,”丽迪雅说,“你会喜欢的。是的,亲爱的, 我听着呢。” “——这个廉价的神秘故事的主人公要求提供下列措施:这件事情必须安排 得好像是一起普通的谋杀事件。我并不想过多地说一些技术细节,我删繁就简地 说吧:一支枪拴在大树干上,一根绳子系着扳机,自杀者转到一边,拉那根绳子, 子弹就从他背后穿过去了。这事大致就是这么个样子。” “喂,等一下,”丽迪雅喊道,“我也想起来点儿了:他好像是把转盘枪拴 在桥上……不,错了:他开头是用一根绳子捆住一块石头……我再想想,怎么来 着?噢,想起来了:他把一块大石头拴在一头把手枪拴在另一头,然后向他自己 开枪。接着石头落到水里,接着绳子也从栏杆缝里掉下去了,然后又是左轮手枪 ——全都扑嗵一下掉到了水里。我就是怎么也想不起来为什么有必要这样。” “潺潺流水,简言之,还有留在桥上的一个死人,咖啡是多好的东西啊!我 刚才头痛欲裂,现在好多了。看来你,多多少少总明白点了吧—一我是指那件事 情发生时必须采取的方式。” 我呷着那杯浓烈的咖啡沉思着。真怪,她一点想像力也没有。再过一两天生 活就要变化了——颠三倒四乱七八糟……一次普通平常的地震……可是她倒好, 正在悠闲自在地和我一道喝咖啡回忆着夏洛克·福尔摩斯探案里的故事。 可是,我错了,丽迪雅站起来,慢慢地把手中的杯子放下说: “我正在考虑,赫尔曼,如果事情很快就要发生的话,那我们马上就得动手 收拾东西了。还有,噢,亲爱的,所有的内衣都洗了。你的礼服还在洗衣店里呢。” “首先,宝贝儿,我并不特别急于穿着夜礼服进火化炉,其次,快点彻底地 把那些想法从你脑袋中连根拔掉,什么你应该有所行动呀,要准备东西啦。你根 本没有什么可做的,原因很简单因为你什么也不知道,不管什么事情你都不知道 ——如果你愿意的话,牢牢记在心里。听着,在你的朋友们面前不准做出任何神 秘的暗示,不能着慌,不许上街采购——你必须明白,我的好女人——否则我俩 就全都玩儿完了。我再说一遍:你到现在还什么也不知道。明天以后你丈夫开着 自己的车出去可是没有回来。到那时,也只有到了那时,你才能开始行动。责任 非常重大的工作,虽然相当简单。现在我要求你十二万分地注意听着,10号早晨 你给奥洛维尤斯打电话告诉他我出去了,没在家过夜还没有回来。你要问他该怎 么办。要听从他的劝告。要让他,大体上把这件事全盘管起来,什么都让他去做, 包括通知警察局,等等等等。尸体很快就会出现。首要的是你应该让你自己相信 我真的死了。要假戏真做尽可能装得像,就好像我兄弟是我灵魂的一部分似的。” “我一定照办,”她说,“为了他也为了你我什么都可以做。只是我实在是 怕得厉害,简直把我的脑袋搅成一锅粥了。” “别让它们搅和在一起。最重要的是你的悲伤要显得自然。倒不一定非得将 头发染白但是一定得自然。为了让你的任务轻松容易些我已经给奥洛维尤斯做了 点暗示大意是你已经有好多年不爱我了。所以你做出那种平静的克制的痛苦就可 以了。叹息和沉默。然后当你看到我的尸体时,也就是,一个和我很难区分的男 人的尸体时,你就确实感到了真正的大大的震惊。” “唷!我不能,赫尔曼!我要吓死了。” “如果正好在太平间你往鼻子上扑起粉来情况会更糟的。在任何情况下,你 都要克制自己。不要尖叫,不然的话在你尖叫之后,就需要把你的痛苦程度提高 到一般人的水平了,你心里明白你是个多差劲的演员。现在再往下说。我的保险 单和遗嘱都在我书桌的中间抽屉里。在将我的尸体烧掉之后,在与我的遗嘱核对 无误之后。把所有手续都办妥了,通过奥洛维尤斯,收到你的应得物之后,按照 他的指示去处理那笔钱,你就出国去巴黎。你到了巴黎打算在哪儿落脚?” “我不知道,赫尔曼。” “好好想想咱俩一块儿去巴黎时是在哪儿下榻的?” “啊,我现在想起来了,是在旅馆。” “可是到底是哪家旅馆?” “我一点儿也想不起来,赫尔曼,当你老是那样看着我的时候。我告诉你了 我现在想起来了,是旅馆之类的地方。” “我给你提示一下:和草有点关系,法语里管草叫什么来着?” “等——艾赫柏,噢,想起来了,是马尔艾赫柏。” “为了保险起见,万一你又忘了,你可以看看你的黑皮箱。旅馆的标签还在 上头挂着呢。” “你瞧,赫尔曼,我还没有傻到家。虽然我认为我最好带着那个皮箱,那只 黑的。” “喏,那就是你要下榻的地方,下一步要办的事:隋是极端重要的。首先, 无论如何,你可别嫌麻烦,我要求你把刚才我交待的话再说一遍。” “我要装出伤心的样子,我要设法不要哭得太厉害了。奥洛维尤斯,两件黑 衣服和一条纱巾。” “别说得这么快。当你看见尸体时你将怎么办?” “跪下来,不要尖叫。” “对了。你看这件事进展得有多顺利。那么,下一步又是什么?” “下一步我要把他埋了。” “第一,不是把他,而是把我,请别搞糊涂了。第二,不是埋,而是火葬。 没人愿意被从地底下挖出来。奥洛维尤斯将会把我的业绩,不论是道德的,品行 的,还是市民义务的,以及婚姻方面的都讲给牧师。火葬场教堂的牧师将会发表 一篇催人泪下的演讲。在管风琴乐曲的伴奏下我的棺材将会徐徐陷入冥府。这就 完了,以后又是什么?” “以后——巴黎。不,等一等!首先,是各式各样的金钱手续。我恐怕,你 是了解的,奥洛维尤斯会让我腻烦死了。然后,在巴黎,我要去那家旅馆——现 在我知道了这事准会发生的,我刚才以为我会忘记的我现在确实忘记了。你搞得 我真紧张,旅馆……旅馆……噢——马尔艾赫柏!为保险——那只箱子。” “黑色的,现在轮到重要之处了:你一到了巴黎,马上就让我知道。我应该 用什么办法才能让你记住那个地址?” “最好写下来,赫尔曼,我的脑筋现在干脆拒绝开动了。我真怕这事坏在我 手里我怕极了。” “不,宝贝儿,我什么东西也不写。如果只是因为你必定要丢失那些被写下 来的东西。不管你喜欢不喜欢你都必须记住那个地址,根本别无选择。我永远都 要禁止你把它写下来,明白了吗?” “明白了,赫尔曼,可是万一我真的记不住那可怎么办?” “胡说,地址相当简单,法国,皮尼昂,邮政局。” “就是伊丽札姨妈过去住的地方吗?噢,是的,这不难记住。可是她现在住 在尼斯附近,最好去尼斯。” “好主意,但是我不去那儿。现在说到名字了,为简便起见我建议你这样写: 马歇①马尔艾赫柏。” ------------ ① 法语“先生”之意。 “她也许还和以前一样胖一样有精神。你知道吗?阿达里昂给她写信要钱, 但是当然……” “挺有意思,我相信,但是我们现在是在谈正事。你要在地址上写什么名字?” “你还没告我呢,赫尔曼!” “不,我说过。我建议写马歇马尔艾赫柏。” “可是……那是旅馆,赫尔曼,是旅馆的名字吧?” “不错,妙就妙在这儿,你就会发现通过联想来记忆是要容易多了。” “噢,天呐,我肯定会忘记联想的,赫尔曼。我一点希望都没有了。劳驾, 千万别来什么联想,除了——现在太晚了,我都累死了。” “那你就自己想一个名字吧,想一个你确实能记住的名字,阿达里昂行不行?” “很好,赫尔曼。” “好,就这么定了,阿达里昂先生,邮政局,皮尼昂。现在该说内容了,你 应当开始这样写:”亲爱的朋友,你确实听到了关于我丧夫的消息——等等等等 ‘,大意如此吧。几行就可以了。你要亲自去发信,你要亲自去发信,明白了吗? “ “很清楚,赫尔曼。” “那么请你现在复述一遍。” “你知道这压力对我来说是太大了,我简直要散架了,散架了。天呐,已经 一点半了。我们明天再谈行不行?” “明天你也照样得重复一遍。来吧,咱们快把它搞完,我在听着呢……” “马尔艾赫柏旅馆。我到了。我发出那封信。是我亲自发的。法国,皮尼昂, 邮政局,阿达里昂。那么我写完之后,下一步怎么办?” “这与你无关了。再说吧,那么我能确信你能把这事办妥吗?” “是的,赫尔曼,只求求你别让我再说一遍了,我真累死了。” 站在厨房中间,她伸开双臂,把头往后一扬,使劲摇摇,然后双手搔着头发, 说了好几声:“哎呀,我多累啊,哎呀,我多……”那个“多”字张得大大的变 成了一声哈欠。我们终于回房睡觉了,她脱掉衣服,把裙子啦,‘袜子啦,各种 各样妇女小饰品扔得满地都是。她一头滚到床上马上就钻进被窝睡着了,发出了 很惬意的呼哧呼哧的鼻息声。我也上床拉了灯但是睡不着。 我现在记得她忽然醒了碰了碰我的肩头。 “你要干吗?” 我装出昏昏欲睡的样子问她。 “赫尔曼,”她嘟囔着,“赫尔曼,告诉我,我纳闷如果…… 你难道不认为这是……一场骗局?“ “睡你的觉吧,”我回答说,“你的脑筋不配考虑这件事。深刻的悲剧…… 你和你的那些胡思乱想……睡觉去吧!” 她放心地叹了口气,转过身子,马上就鼾声大作了。 说也奇怪,虽然论及我妻子的能力,我一点都没有欺骗自己,我深知她是多 么愚蠢、健忘和笨拙,可是不知怎地,我一点疑惧都没有,我绝对相信,凭着她 的忠诚,她将会本能地一丝不苟地执行我的指示,绝不会误入歧途,更重要的是, 她的忠诚将迫使她为我保守秘密。在我的幻想中我清楚地看见,奥洛维尤斯将以 怎样的方式瞥一眼她对于悲伤的拙劣模仿,然后悲哀地摇摇他那庄严的头颅,也 许还要(谁知道呢)思忖那位可怜的丈夫是被夫人的奸夫干掉的。然后那位不知 名的疯子写的威胁信就会到达他的手中成为一个及时的提醒物。 次日一整天我们都待在家里,我再一次细心地奋发地翻来复去地教诲我的妻 子,把我的意志塞满她的头脑,犹如一只鹅被用外力强塞满了玉米使它的肝脏变 得肥大一样。到了晚上,她几乎连路也不能走了。 我仍然对她的情况很满意。也到了我该做准备的时候了。我至今还记得我当 时是怎样一连几小时折磨我的脑子,计算着该带多少钱,该给丽迪雅留什么,家 里现款所剩无几,所剩无几……我想最明智的还是应该带一些值钱的东西,所以 我跟丽迪雅说: “喂,把你的那枚莫斯科胸针给我吧。” “好吧,那枚胸针。” 她呆呆地说。 偷偷溜出房间,但是很快就又回来了,躺在长沙发椅上开始哭起来好像她以 前还从来没有哭过似的。 “怎么啦,你这可怜的女人?” 她良久没有回答,然后愚蠢地抽抽搭搭地,转移。了目光,解释说那枚钻石 胸针,是皇后送给她曾祖母的礼物,为了给阿达里昂筹足旅费送到当铺去了,因 为他的朋友并没有还他钱。 “得啦,得啦,别嚎啦,”我说,将当票放到钱包里。“他可太狡猾了,感 谢上帝他总算走了,仓促逃跑了——这是最主要的。” 她马上就恢复了镇静,看见我并没发火她甚至还露出了一丝愉快的笑容。然 后她跳着轻快的舞步跑到卧室,翻箱倒柜的,过了好长时间终于跑出来,拿来一 个廉价的小戒指,一对耳环,一个老式的香烟盒那原是她母亲的东西……这些东 西我一样也不带。 “听着,”我说,在房间里溜达着咬着拇指,“听着,丽迪雅。要是人家问 你我有没有敌人,要是他们盘问你可能会有谁把我杀死,你就回答:”我不知道。 ‘还有件事:我随身带着一个手提箱,但是这是极端机密的。决不能让人看出来 好像我是事先准备好外出旅行的——那就会招来怀疑了。事实上——“ 我记得说到这里我突然停了下来。多么奇怪啊,当一切都设计得如此美妙, 结果横生枝节,好比正当你把行李都收拾好了,却突然发现你忘掉了一个虽然不 大但却是笨重的小东西——是的,确实存在着这样缺德的东西。应该这样说,我 的理由是,手提箱的问题确实是我惟一要进行修改的一点:所有其它一切都恰如 我很久很久以前所设计的那样进行一可能是好几个月以前,在我看见一个流浪汉 睡在蒿草里他确实酷似我的尸体可能就是从那一秒钟开始的。不,我想,最好还 是不拎那只手提箱,随时都可能遇上让别人看见我拎着它出门的风险。 “我不拿了。” 我高声说着,继续在房间里踱方步。 我怎么能忘记了3 月9 日那天早晨呢?和往常一样,又阴又冷,夜间下了点 雪,现在每家的门房都在扫他家门前便道上的雪,沿路已经延伸出一条低低的雪 脊,因此柏油马路已经清扫干净露出黑色的路面了——只是有点滑。丽迪雅还在 安睡。 四周是那么安静。我开始做穿衣服这件事。过程如下:两件衬衫,套在一起 ——昨天穿过的在外面,那是为他准备的。内裤——也是两条,也是外面的那一 条给他穿。然后我装了一个小包里面放着一把修指甲力,修面刀,还有一个鞋拔 子。因为,怕忘了带,我马上就把这个小包塞进了我挂在前厅的大衣的口袋里。 然后我穿了两双袜子(外面的那双有个窟窿)?黑皮鞋,灰鼠皮的鞋罩;穿戴就 绪,也就是说皮鞋已经擦得锃亮穿在脚上了,但是身上还穿着内衣,我站在房子 中间,在头脑里检查着我的行动看它们是否都丝丝入扣。想起来多带一付袜带可 能会是必要的。我东找西找翻腾出来几个旧的添进了我的小包,我因此又一次进 了前厅。最后我选了我最心爱的紫丁香领带和我最近常穿的一套深灰色的厚西服。 以下的物品分别装在几个口袋里:我的钱夹子(里面有大约1500马克),护照, 各式各样记载地址、帐目的便条纸。 打住,错了,我跟自己说,因为要是我决定不带护照呢?非常微妙的一步, 因为:随随便便的便条纸更能不失风度地确定一个人的身份,而不露破绽。我带 了钥匙,香烟,打火机。把手表带扣系牢了。 现在我完全穿好了。我拍拍口袋,轻轻地出了口气。套在双层的蚕蛹里,我 觉得特别暖和。还有一个更重要的项目,不寻常的东西,慢慢地将抽屉拉开它就 在里面休息,仔细地检查一遍,搞清楚,这并不是头一次了,是的,它被擦得锃 光瓦亮。它里面塞满了好东西……它是1920年给我的,是在雷瓦尔,一个素昧平 生的军官,或者,说得更精确些,他径直把它留给了我就消声匿迹了。我不知道 那位可爱的中尉后来的下落。 当我正在忙碌时,丽迪雅醒来了;她将自己裹在一件让人恶心的粉红色的睡 袍里我俩就坐下来喝咖啡。等女仆离开了,我说: “唔,日子到了!我马上就走。” 一个更富有文学性的非常不起眼的枝节,那种节奏韵律用现代话语听起来是 很别扭的,但是它特别有效地表达了我的史诗般的宁静和当时形势的戏剧张力。 “赫尔曼,求你留下来,哪儿也别去……”丽迪雅低声哀告(她甚至把两只 手扭起来,我相信)。 “你记住所有的事情了?记住了没有?” 我沉着冷静地说。 “赫尔曼,”她重复着,“别走。随他去吧,那是他的命运,你不应该干涉。” “我很高兴你记得所有的事情,”我微笑着说,“好姑娘,现在让我再吃一 个蛋卷然后我就出发。”她眼泪汪汪地。然后大声擤着鼻子,欲言又止,又开始 哭起来。这场面相当古怪。我冷静地往一个牛角形的蛋卷上抹黄油,她坐在对面, 整个身子随着啜泣而抖动着。 我嘴里塞得满满的,说: “无论如何,面对全世界,你将能够(说到这儿,我嚼了几口咽了下去), 回忆起来你曾经有过不吉利的预感,虽然我过去常常出门而且从来也不告诉说是 去哪儿,‘那么夫人,您知道他是否有敌人?’‘我不知道,验尸官先生。’” “可是下一步呢?”丽迪雅轻轻地呻吟着,慢慢地无助地把她的手分开。 “这就够了,宝贝儿,”我说,换了一种腔调,“你刚刚哭了一阵儿现在足 够了。顺便说一句,今天当着爱尔西的面你可别梦想哭嚎。” 她用一块皱巴巴的手帕轻轻擦着眼睛,发出一阵低低的伤心的咕噜。又一次 做出孤苦无助的迷惑不解的姿态,但是现在归于沉默不流眼泪了。 “所有的事你都记住了?”我最后一次问她,追根究底地对她进行仔细考察。 “记住了,赫尔曼,所有的事情。可是我是这样,这样害怕……” 我站起来,她也站起来。我说: “再见,将来有一天再见。现在我该去见病人了。” “赫尔曼,告诉我——你不打算露面了,是不是?” 我一点也不明白她的意思。 “露面?在什么场合下?” “噢,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当他——噢,你知道……那根绳子的事情。” “你这呆鹅,”我说,“你指望什么呢?事后必须有人在那儿把现场收拾干 净。现在我求你不要再为这件事伤脑筋了。今天晚上看电影去吧。再见,呆鹅。” 我从不吻她的嘴,我讨厌电影杂志上接吻的感伤镜头太无聊了。据说——就 连古代斯拉夫人①也是——甚至在性兴奋的高潮也决不亲吻他们的女人——觉得 这个动作把一个人自己的光光的嘴唇与另外一个人的上皮细胞接触挺不舒服,甚 至还有点令人厌恶。可是,在告别的那一瞬间,就只这一次,我感觉到用那种方 式吻别妻子的冲动;但是,她毫无准备,因此,不知为什么,我也没有做出那个 动作,我的嘴唇只不过是轻轻掠过了她的头发;我克制着没有做出别的动作,而 是碰了碰鞋跟握了一下她那无精打采的手。 ------------ ① 居住在东欧秘中欧大部分地方之斯拉夫语支系的民族,包括俄国人,波兰 人,捷克人,保加利亚人,塞尔维亚- 克罗地亚人,斯洛文尼亚人等。 然后到了前厅,我迅速穿上大衣,抓过来手套,确证了放小包的地方,我已 经走到门口了,这时听见她从餐厅里喊我的声音很低像是在呜咽,但是我没太在 意因为我急不可耐地要离开。 我穿过后院朝一个很大的停放小汽车的车库走去。在那儿那么多愉快的笑脸 向我表示欢迎。我上了车发动了引擎。院子的沥青路面不知为什么比大街要高一 些,所以在进入与大街相连的那条狭窄倾斜的隧道时,我的车在煞车时轻轻地无 声地沉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