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说真的,我觉得相当疲惫。 我不停地写从中午写到黎明,每天写一章——或者还多一点。艺术是一种多 么强有力的东西啊!处于我的地位,我应该是很慌乱,一路疾驰,又折回来…… 当然并没有近在眼前的危险,而且我敢说,这样的危险永远都不会有的,可是仍 然让我感到前所未有的无力虚脱,这样坐着不动,写啊,写啊,写啊,或是长时 间地反复咀嚼思索,情况是差不多的,真的。 我写得越多,情况就越来越清楚了:我决不会就此罢手,而是要专心致志地 干下去直到我的主要目的达到了,也就是,说要干到我肯定要冒险将我的著作出 版——也算不上冒多大的险,因为一旦我的手稿寄出去我就行将消失了,世界大 得很完全能够给一个留着小胡子的寡言少语的男人提供一处藏身之地。 我并不是即兴地决定要把我的著作呈送给那位思想深刻的小说家,我想我已 经提到过他了,甚至通过我的故事的媒介已经亲自向他作过书面谈话了。 也许我错了,因为我早就屏弃了审阅我所写的东西的习惯了——根本无暇以 顾,更遑论它引起我反胃的反应了。 开头我不很认真地考虑过把手稿径直寄给某位编辑的想法——不管是德国的, 法国的,还是美国的——但是手稿是用俄语写的而且根本没翻译出来,而且—— 好吧,坦率地说,我将我的文学的华彩乐章视若至宝,坚定地相信哪怕是损失一 丝一毫的色彩或是音调都将会无可挽回地破坏整个乐章。我还想把手稿寄给苏联, 但是我没有所需的地址,而且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寄以及我的手稿是否会有人去读, 因为我,由于习惯势力的影响,使用的是旧政权的拼法,要是将它们重写一遍那 可是我力所不及的。 我刚才是否说“重写”了?嗯,我几乎不知道我是否能够承受得住把它重写 一遍的压力。 最后我终于拿定主意将手稿交给一位肯定会喜欢它而且会尽一切努力将它出 版的人,我充分明白的事实是我所选中的那人(您,我的头一位读者),是一位 流亡国外者①小说家,他的作品不可能在苏联露面。 ------------ ① 因政治因素移居者,尤指法国革命或俄国革命后离开他们的国家者。 不过,也许,这本书会碰到例外,由于实际并不是你写了这本书。噢,我是 多么充满希望啊,尽管你的签名是流亡国外者(那精致的伪造品骗不了任何人), 可我的书可能会在苏联找到市场,因为我远非苏维埃统治的敌人,我确信在我的 书中无意地表达了某些观念,它们完全符合目前的辩证法的要求。 有时候它甚至似乎使我觉得我的基本主题,两个人之间的相似,有着深刻的 寓意。这种体貌的相似可能对我很有魅力(潜意识地!)是因为它让我看到了在 将来无产阶级社会中思想观念的相同把人们团结起来的希望,而且力求运用一个 孤立的案例,我,虽然对社会真理仍然缺乏判断力,可是仍然正在履行某种社会 职能。还有一些其它的东西,我并没有完全成功地将我们的相似付诸实际的用场 这一事实可以从纯粹的社会——经济原因中得到解释,即是说,费利克斯和我属 于不同的界限分明的两个阶级,谁也无法希望单枪匹马地达到两个阶级的水乳交 融,特别是当今,阶级的冲突已经激化到了根本不可调和的地步。我的母亲出身 低贱,我的父亲的父亲青年时代曾经给人家牧鹅,这活不假,这些事情精确地解 释了,像我这种性格和习惯的人是能够达成那种强烈的、虽然显示得还不够充分 的追求真正觉悟的倾向的。 沉缅于幻想,我经常看到一个崭新的世界,在那里所有的人都将会彼此相像 如同我与费利克斯的情况;这是一个赫利克斯们和费尔曼们①的世界;在这个世 界里,在机器脚下倒毙的工人将会马上被他那面带真诚笑容的完美的复制品所取 代,由是我确实认为今日的苏维埃青年应该通过研究我的书获益匪浅因为在一个 富有经验的思想导师的监督指导下将能够通过通读此书去理解书中包含的基本的 社会信息的基本动向。 ------------ ① 作者在此玩弄文字游戏,将主人公赫尔曼Hermann 和费利克斯Felix 的名 字中的字母前后互相置换了一下。Helix :有螺旋形,大蜗牛之意。大蜗牛届 (欧亚大陆和非洲)主要包括食用蜗牛以及许多栽培植物的害虫。Fermann : ferm, 英国盎格鲁撒克逊和诺曼时期的一种租税,Fermann 不妨理解为收税人。 哎呀,也让其它国家把这本书翻译成它们各自的文字吧,这样美国读者就能 满足他们对于暴力和异国情调的嗜好,而法国人会从我对于一个流浪汉的偏袒中 发现对于不正常性交的幻想,德国人将会对一个半斯拉夫的灵魂的轻佻善变的那 一面读得津津有味。 读吧,读下去,能读多少就读多少,女士们先生们!我欢迎诸位踊跃前来作 我的读者。 虽然不是一本容易写的书。特别是现在,正当我要进入,可以说,描写决定 性情节的部分了,就是在现在我的任务之艰巨才真正显出了庐山真面目。 现在我,正如您眼中所见,正在迂回曲折地拐弯抹角地显得像是絮絮叨叨的 东西原本属于一本书的序言而现在却放错了地方被读者误以为是最精彩的一章。 但是我已经试图解释,无论写作方法可能看去会是多么精明和机警,但现在正在 写作的并不是我的理性部分,而全然是我的记忆,我那远非诚实正直的记性。因 为你瞧,例如,一分一秒也不差就在这时,我的故事的手停止了,我那时也已经 同样停止了,犹如现在一样我那时正在闲荡着,正在为一个同样纠缠不清的推理 大伤脑筋其实那跟我的事业无任何瓜葛,而约会的时间迫在眉睫。我一早就启程 了虽然我与费利克斯是约好下午5 时碰头,可是因为我早就在家里呆不住了,所 以现在我琢磨着如何安排那将我与我的约会钟点阻隔开的整段大块的无聊的空白 时间。我舒舒服服地坐着,甚至有些昏昏欲睡,只用一根指头操纵着方向盘,缓 慢地穿过柏林市区,行驶在阒然无声的,冰冷的但同时又是风声飒飒的街道上。 汽车前进前进,直到我发现已经把柏林远远抛在后头了我才猛醒。白昼的色彩被 减少到了只有两种:黑色(光秃秃的枝桠交错的树干还有沥青马路)和略白色 (天空和大片的雪)。继续行驶,我的昏昏欲睡的运行,有时候在我的眼前悬起 来一块又大又丑陋的破布那是载货车路远迢迢旅途艰辛要求挂在后部突出的部分 的,然后它就消失了,我猜它可能是转弯了。可我还是没有开得更快一些。一辆 出租车在我前方从一条小巷中冲出来,尖叫一声煞了闸,由于道路相当滑,结果 快速旋转起来怪好玩儿的。我稳稳当当地开过去仿佛是随波漂流而下。再往前, 一个身服重孝的女人斜穿过马路,几乎背对着我;我既没有按喇叭,也没有改变 成静悄悄平稳的驾驶,而是滑行与她擦肩而过离她的黑纱只有两英寸她甚至都没 注意到我——一个不声不响的幽灵。各式各样的车辆赶上了我,有好长一段时间 一辆挤满了人的电车与我并肩而行,我从我的眼角都能够看见乘客们(傻乎乎地 面对面坐着)。我有一两次行驶在一段很糟糕的园石路面上,母鸡们已经出现了, 扑扇着短翅膀脖子伸得老长,不是这种就是那种家禽将会穿越路面。过了一会儿 我发现自己驶入了一条望不到头的公路,路过了一段刚刚收割过的麦茬地这里那 里覆盖积雪;在一处完全荒凉的地方我的车似乎是陷入了沉睡,好像是从蓝色成 了鸽子灰色——逐渐地放慢了速度最后停了下来,我把头靠在轮子上陷入了一阵 难以记忆的沉思。我的思绪可能是关于什么的?某个不重要的东西或是卿卿我我 的谈话,包罗万象可是我几乎睡着了,半晕乎的状态下我不住地有意识让我自己 想些无聊的东西,不断地记起有一次在某一火车站站台与某人的讨论,是讨论一 个人是否在梦中见过太阳,而现在我越来越感觉到周围有很多很多人,全都在说 话,然后就沉默了彼此互相下达着暧昧不明的任务就无声无息地四散不见了。过 了一会儿我往前开,在正午时分,慢慢吞吞地驶过某个村子,我决定停下来,因 为即使这样打瞌睡的速度我也是一个多小时就肯定能抵达柯尼斯道夫,因此还是 挺早的。所以我闲荡着进了一家黑手乎的破破烂烂的啤酒馆,我一人坐在僻静的 角落,靠着一张大桌子,墙上挂着一幅照片——一群男人穿着 19 世纪的长礼服, 胡子向上翘起,前排有一人屈着一个膝盖一付无忧无虑的样子,两边的两个人甚 至把身体拉得直直的作出海豹的样子,这让我回想起那同样一群俄罗斯大学生。 我在那儿喝了好多柠檬水仍然是昏昏欲睡的又开始旅行,事实上相当不体面的困 倦。下一站,我记得是停在一座桥边:一位身穿蓝色毛裤的老太太肩上背着个袋 子正在手忙脚乱地修理自行车上的某个部位。我并没有下汽车就给了她几点忠告, 全都是些不邀自来的没用的话。说完之后我沉默了,用拳头支着下巴,仍然张大 了嘴呆呆地看了她半晌。她还是忙得团团转,可是终于我的眼皮抽搐了,接着, 瞧,那女人不见了——她早就摇摇晃晃地走了。我继续前行,在我的脑子里使劲 将一个复杂的数目乘上另一个复杂的数目得出一个很大的数字,我不知道它们标 志着什么,也不知道它们是自何方漂来,但是我考虑它们既然来了,就不妨逗逗 它们就这样它们揪打起来又分解了。突然我一下子惊了起来,我现在是疯狂驾驶。 汽车紧紧舔着路面跑着,好似魔术师一口气吞下好几码飘带。但是我瞥了一眼计 速器上的指针:它正在50公里上抖动,接二连三地慢慢地跑过了松树,松树,还 是松树。然后,我现在还记得,遇见了两个小小的面色苍白的男学生,他们的书 用一根绳子捆在一起,我还和他们聊了会儿天。他们两人的五官长得都跟鸟儿一 样很不讨人喜欢,让我想起了小乌鸦。他们似乎有点害怕我,等我把车开走了, 他们还一直盯着我,黑黑的嘴巴张得大大的,一个高一些,另一个矮一些。少顷, 又是一惊,我发现差不多5 点了。途经红色砖墙的火车站时,我思索着也许费利 克斯迟到了还没有走下我眼前这些台阶就在那个花里胡哨的巧克力摊位那边,也 无法从那座低矮丑陋的砖砌的宏伟建筑的外表推断出他是否已经路过了那儿。可 是无论会怎么样我让他乘的那趟火车已经在2 点55分抵达柯尼斯道夫了,所以如 果费利克斯没有误了火车…… 噢,我的读者!他已经获知应该在柯尼斯道夫下车,然后沿着公路朝北前进 一直走到10公里处,那里有一个黄色的路标标志着。而现在我正在马路上风驰电 掣,难忘的时刻!周围连个鬼影儿也没有。在冬季公共汽车一天只在这条路上跑 两趟——早晨和正午,在整个10公里的路程中我只看见一匹栗色马拉着一辆车。 终于,在远处,像一根黄色的手指头,那熟悉的标杆矗立起来了,变得越来越大 了,变成了它本来的大小了。它戴着一顶白雪的无边便帽。我停了下来,四下里 打量。没有一个人。那根黄色标杆确实很黄。在我右面,过了田野,在暗淡的天 空的背景的衬托下,森林被染上了一层浅灰色。没有一个人。我下了车在我身后 啷地一声,比无论哪一种枪的响声都大,把门关上了。马上我就发现,在沟里灌 木丛纵横交错的小树枝后面,就在那里站着在看我,脸色绯红有如蜡像,蓄着一 撇很有气派的小胡子,而且真的显得很快活…… 将一只脚踩在汽车的踏板上像一个发怒的男高音用我刚刚摘掉的手套摔打着 我的手,我目不转睛地瞪着费利克斯。他咧开嘴笑着,犹豫不决地从沟底爬了上 来。 “你这无赖,”我用非比寻常的唱歌的力量从牙缝里喊出来,“你这恶棍兼 两面派,”我重复着,现在我运足了全部底气喊出来更加凶狠地用手套抽打我自 己(我那爆发性的发音组成的乐队奏出来的全是隆隆声和雷声)。“你怎么敢泄 密,你这杂种狗?你怎么敢,你怎么竟敢跟其他人讨教,大言不惭地夸口说你有 办法还有什么在这样的日子在这样的地方——噢,你只配吃枪子儿!”——(响 起喧闹声,叮当声,然后又是我的声音)——“你得到的已经够多了,白痴!游 戏结束了,你犯了严重的错误,你一个格罗特①也甭想看见,狒狒!”(乐队中 钹的声音)。 ------------ ① 英国十七世纪中叶以前通行的银币。 我就如此这般地对他破口大骂,冷冷地贪婪地观察他的表情。他吓得呆若木 鸡,也真是生了气,一只手压在胸脯上,不住地摇着头。那场歌剧的片断结束了, 无线电播音员恢复了他平常的声音: “不管它了——我这样骂了你一大通,只不过是个见面礼,这样就万无一失 了……亲爱的伙计,你真是显得挺好玩儿的,真够重彩浓墨的了!” 由于我的特别命令,他留起了髭须,甚至还打了蜡。我猜忖。除此以外,为 了他自身的利益,他还让他的脸像是两张卷起来的薄肉片。我发现这种自抬身价 的生长物分外有趣。 “你,当然了,是按照我告诉你的方式来的?”我微笑着问。 “是的,”他回答说,“我遵照你的指示。至于说到自吹自擂——嗯,你自 己知道,我孤身一人也不善于与别人攀谈。” “我知道,并且与你一同悲叹。告诉我你在这条路上看见任何人没有?” “我一看见马车什么的,就按照你的吩咐,赶紧躲在沟里了。” “好极了,你的面容,不管怎么说,已经隐藏得够好的了,唔,这里没什么 好逛的。上车吧,噢,别管那个——你以后将要拿下你的背包。快点上车,我们 必须走了。” “到哪儿去?” 他问。 “到林子里去。” “是那儿吗?” 他问并且用他的手杖指着。 “是的,就是那儿。你到底上不上来,你这该死的?” 他视察了一下小车觉得很满意,不慌不忙地爬了上来坐在我身边。 我转动了方向盘,车慢慢地启动了。“吱哑”。接着又一次“吱哑(我们离 开了那条路朝田野开去)”。在车轮底下薄雪和枯草吱哑吱哑作响。汽车遇上了 土包反弹了一下,我们也被反弹起来。 这时他说话了: “我对付这种车完全没问题(扑嗵一声)。天哪,要让我开才带劲呢(扑嗵 一下)从来也不害怕(扑嗵一扑嗵)我开起来会很当心的!” “是的,这汽车将来是你的。用不了多长时间(扑嗵一声)就是你的了,现 在,醒着点,老弟,看看你周围,路上没人吧,是不是?” 他扭向后面看了一眼然后摇摇头。 我们驾着车,或者毋宁说,是匐匍爬行,爬上了一道缓缓的平稳的深入森林 的坡道。那儿,在那座最重要的松树林当中,我们停了下来下了车。 不再流露望眼欲穿的神情,而是怀着一个财产所有者的平静的满意,费利克 斯继续欣赏着那辆光辉的蓝色的伊卡路斯,他的眼睛继而泛起了梦幻的神情。 很可能(请注意,我现在什么也没明示,只是说“很可能”),那时很可能, 他的思绪是这样流动的:“我要是开着这个双座位的干干净净的东西溜之大吉如 何?我已经事先拿到了现款,所以一切都没问题。我要让他相信我打算去照他的 吩咐办事,其实却是开溜子,远走高飞了。他不可能报告警察局,所以他不得不 吃哑巴亏。而我呢,在我自己的车里……” 我打断了那些快乐的思绪的流程。 “唔,费利克斯,伟大的时刻来到了。你要换一下衣服仍然留在车里一个人 在森林中。还有半小时天就黑了,这里没有危险没有人会侵犯你的。你要在这儿 过夜——你要穿上我的大衣——你摸一摸这大衣有多厚多好——啊,我是这样想 的。另外,车里面是相当暖和的,你会睡个好觉,然后一到天亮——不过我们待 会儿再讨论吧。让我先把你的外表作一下必要的修理,否则的话天黑以前我们就 干不成了。首先,你必须先刮掉胡子。” “刮掉胡子?”费利克斯跟着我重复了一遍,露出愚蠢的吃惊,“这怎么办? 我没带剃须刀,而且我真的不知道在林子里能找着什么东西刮胡子,除了石头。” “为什么是石头,像你这样的木头脑瓜真该用一把斧子来理一理。好在我已 经把所有的事情都想到了。我已经把家伙带来了,而且由我来给你刮。” “哎呀,这可太滑稽了,”他轻声笑着,“真想看看你的手艺。喏,你可得 小心点别用你的刀片把我的嗓子割破了。” “别害怕,你这傻瓜。这是安全剃刀。好了,请吧……是的,随便找个地儿 坐下。这里,就坐在踏板上,如果你愿意的话。” 他卸下背包坐了下来。 我取出小包把剃须工具放在踏板上。得赶快,天色慢慢暗淡了皱缩了。空气 变得越来越凝重了。而且是多么肃静啊……看似好像,这种寂静,是与这片凝然 不动的树枝不可分离的,是与那些奇奇怪怪的直直的树干,是与地面上这里一片 那里一片暗淡无光的积雪与生俱来的。 我脱掉了大衣以便操作起来更灵活。 费利克斯好奇地审视着安全剃刀那亮闪闪的刀齿和银质的刀把,然后他审视 开了剃须刷,把它放到面颊上以试验它的柔软程度,那家伙,让人高兴的是,真 的是毛绒绒的。我为它花了17个马克又50分呢。 他对那管昂贵的剃须膏也同样十分着迷。 “过来,开始吧,”我吩咐,“刮刮脸再吹吹风。劳驾往那边坐坐,否则的 话两边刮的就不均匀了。” 我抓了一把雪,往里面挤了一小条弯弯曲曲的像毛毛虫似的剃须膏,用刷子 搅和均匀然后把那冰凉的泡沫抹到他的连鬓胡子的髭须上。疼得他作出了一脸离 奇古怪的苦相,斜起了眼睛,一股肥皂进入了一个鼻孔,把他痒痒得皱起了鼻子。 “扭过头去,”我说,“再过去点。” 我跪在踏板上样子显得相当笨,开始给他把连鬓胡子刮掉,发出喀嚓喀嚓的 声音,毛须与肥皂沫子混在一起看了叫人恶心,我给他弄了个小伤口,剃须刀上 沾了点血。当我开始给他刮髭须时,他皱起了眼睛,但是没有出声表现得很勇敢, 虽然这件事做起来一点乐趣也没有,我干得很匆忙,他那满脸刚毛太硬了,由于 用力过度把刀片给弄坏了。 “带着手帕没有?” 我问。 他从口袋里掏出块不知是干什么用的破布子,我小心翼翼地擦去他脸上的血 迹、白雪和肥皂沫子。现在他的脸亮堂了起来——换上了新的商标。他的睑刮得 很漂亮,只有一处,在靠近耳朵的地方显出一个红色的擦伤像一颗小小的红宝石 待会儿就会变成黑的了。 他伸出巴掌在刮过的部位摸了一遍。 “等一会儿,”我说,“还没完呢,你的眉毛需要修一修:它们比我的浓了 点。” 我拿出剪子很麻利地给他剪去几根眉毛。 “现在大功告成了。至于你的头发,等你换衬衫时我会给你刷一刷的。” “要把你的给我吗?”他问道,故意摸了摸我衬衫领子上的丝线。 “唉呀,你的手指甲可真不干净!” 我快乐地惊叫着。 丽迪雅的指甲多半都是我给剪的——这是我的拿手好戏,所以我没怎么费事 就把这10个很少修剪的指甲修剪得齐齐整整了,与此同时我仔细比较着我们两人 的手:他的手要大一些黑一些,不过不妨事,我想,它们不久就会变白的。因为 我从来也不戴什么结婚戒指,我要对他的手惟一进行处理的地方是给它加上我的 手表。他伸展开手指头,转动着手腕,满心欢喜。 “现在快点,咱们换衣服,把所有的衣服全脱光,我的朋友,脱得一根线也 不剩。” “哼,”费利克斯嘟囔着,“要把我冻死了。” “没事儿。只要一分钟。请快点。” 他扒去他那件褐色的旧外套,从头上脱掉一件快烂成麻花的黑毛衣。底下的 衬衫原来是绿色的现在脏得根本看不出来颜色,还有一条同样情况的领带。然后 他脱下那双已经走了样的鞋子,脱下了袜子(是被一双男性的手修补过的),他 那裸露的脚趾头刚一踩在严寒的冻土上,他马上就高兴地打了好几个嗝。你们一 般人都喜欢打赤脚:在夏天,走在绿盈盈的草地上,人们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脱鞋 脱袜子,然而在冬天,这乐趣也不亚于夏天——因为它也许会让一个人回忆起自 己童年的光景,或者其它诸如此类的回忆。 我站在远处,把领巾解开,仔细地将费利克斯上下打量。 “再脱,快点。” 我喊起来,发现他的动作变慢了点。 他让自己的裤子顺着他那光洁无毛的大腿滑了下来未免有些羞羞答答局促不 安。他最后脱掉衬衫。在寒冷的森林中我的面前站着一个赤身裸体的男人。 我以令人难以置信的快速度,俨然一个轻轻弹跳迅疾冲刺的弗利高里①,脱 掉了衣服,把我套在外面那层的衬衫和内裤都扔给了他,趁他正在费力地将它们 穿上时,我神不知鬼不觉地从我刚刚脱掉的衬衫里掏出几样东西——钱、香烟盒、 胸针、手枪——又把它们塞进了那条紧身裤的口袋里。那是我以一个综艺节目艺 术大师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穿上的,虽然他的毛衣穿上以后觉得挺暖和,我还是 留下了我的围巾,因为近来我的体重有所减轻,所以他的外套我穿上几乎完全贴 身,我要不要再给他一支烟②?不,那样未免太不仁义了。 这期间费利克斯穿好了我的衬衫和内裤;他的脚还光着,我给了他袜子和袜 带,但是突然发现他的脚趾甲也需要修剪……他把脚放在汽车踏板上,我急急忙 忙地给他修剪。它们被剪下来时发出很大的声音溅得很远,这些龌龊的黑皮,最 近在做梦时,我经常梦见那些指甲屑把地面上弄得斑斑点点的显得分外醒目。 我现在担心他要有时间害感冒了。这个可怜虫,穿着衬衫站在那儿。然后他 用雪把脚洗干净,就像莫泊桑③小说中一个从来不洗澡的酒鬼,然后穿上了袜子, 根本没发现有一只脚后跟上面的窟窿。 ------------ ① Fregoli,不详。 ② 西俗,犯人在被处死之前,给他一支烟抽。 ③ Maupassant (1850-93 ),法国自然主义文学代表作家,代表作为长篇 小说《她的一生》及短篇小说《羊脂球》等。具有敏锐的观察力,以客观冷静的 态度,描写社会众生相,将人生愚蠢悲哀的一面毫无保留地描写在作品中。 “快点,快点,”我催了好几遍。“眼看就要天黑了,我得走了。瞧,我已 经穿好了衣服,天呐,这么大的鞋!你的帽子在哪儿呢?啊哈,看见了,谢谢你。” 他系好了裤腰带,幸亏我有先见之明,在那把鞋拔子的帮助下,他总算把脚 挤进了我那双黑色的鹿皮鞋里。我帮他对付着套上了鞋罩系好了紫丁香领带。最 后,用他那把梳子,我小心翼翼地把他那头油腻腻的头发从额头和两鬓梳到后面 弄干整了。 现在已经完成了。此刻他站在我面前,我的复制品,穿着我那套不惹人注意 的深灰色西服,傻乎乎地微笑着视察着他自己,对口袋进行调查,对那个打火机 很满意。把零七碎八的东西放回原处,但是打开了钱夹子,里头是空的。 “你答应过我事先付钱的。” 费利克斯撒娇似地说。 “没错,”我回答说,从我的口袋里抽出我的手露出一把钞票。“这不是吗, 我要数一数你那份马上就给你。这双鞋怎么样?夹脚吗?” “夹脚,”费利克斯说,“疼得厉害,不过我还能忍一忍。我想晚上就脱了 它。还有,明天要我把车开到哪儿去?” “现在,现在……我会把一切交待清楚的。瞧,这地方应该收拾干净……你 的破烂弄得满世界都是……你的背包里有什么?” “我像只蜗牛,在背上背着我的房子,”费利克斯说,“你要背这个背包吗? 里面有半截香肠,想吃吗?” “待会儿再说,请你把这些东西都装进去,还有鞋拔子,还有剪子。好,现 在穿上我的大衣,咱俩现在再最后核实一下看看你是否能冒充我。” “你不会忘了钱吧?” 他询问。 “我一直在告诉你我忘不了。别像个毛驴似的。我们这就清帐。现钱在这儿, 在我的口袋里——在你以前的口袋里,别搞错了啊。喏,请你快点儿。” 他穿上我那件漂亮的驼毛大衣(特别小心),又戴上我那顶精制的帽子。然 后是最后的润色:黄手套。 “好,走上几步,咱们看看你穿这身是不是完全合适。” 他向我走来,一会儿把手伸进口袋,一会儿又把手抽出来。 他走得很近了,挺起了胸膛,装出趾高气扬的派头,模仿着花花公子的架势。 “就这样,就这样,”我连连高声赞美,“等等,让我整个地——是的,看 上去全都……现在转过身去,我想看看后面的效果怎么样……” 他转过身去,就在那一瞬间,我向他双肩之间射出了子弹。 我现在记得几件事情:冒出来的那股浓烟,在半空中久久不肯散去,然后化 为一卷透明的东西慢慢地无影无踪了;我还记得费利克斯倒下去的方式,因为他 不是马上就应声而倒,他开头的动作说明他还有几口气?他几平旋转了360 度。 我现在想,他是要开个玩笑在我面前来回摆动摆动,就跟照镜子似的。 就这样,毫无生气地结束了那件傻事,他(已经被子弹穿透了)和我面对面, 缓缓伸出双手好像在问:“这是什么意思?”——没有得到答复,慢慢地朝后倒 下瘫成一团。是的,这些我现在全记得,我还记得他倒在雪地上持续了一阵的声 音,那时他开始变硬身子猛地一扯,好像因为他那身新衣服不合身,他很快就一 动也不动了。后来就只有地球的自转能让人感觉到,只有他的帽子无声无息地动 着,脱离了他的首级掉到了后面,嘴张开着,好像是在替他的主人说“再见”似 的(或者,又一次让人回想起那句老掉牙的话:“所有在场的人都光着头”①)。 ------------ ① 参加葬礼的人都要摘掉帽子向死者表示敬意。 是的,所有那些我全记得,但是有一件事被记忆丢掉了:我射击的枪声。真 的,我的耳畔一直盘旋缭绕着那声尖啸。它余音袅袅紧紧地缠着我,在我身上匐 匍爬行,在我的嘴唇上抖动。穿破那层层声音的帷幕,我跑到那具尸体前,热心 地凝视着。 世间有很多神秘的瞬间,眼前就是其中之一。仿佛一个作者把自己的作品已 经读了无数次,探查测试着每一个音节,最后还是不能说明这一组词用得到底优 劣与否,我那时就是这种情况,就是这种情况——但是制作者自有其秘而不宣的 把握,那是决不可能错的。 就在那一瞬间,一切所需要的特征都已经固定下来而且冻僵了,我俩如此酷 肖使我真的说不上来到底是谁被谁杀死了——我还是他。 我就这样凝视着他,这时,在这摇晃的树林中天光已暗,随着我面前的那张 面孔渐渐分解,树林的摇晃也逐渐减弱,我真像是对着一潭死水顾影自怜。 因为怕把我自己弄脏了,我没有处理那具尸体,不能确定它到底是不是真的 完全,完全死了,我凭直觉知道它确实死了,因为我的子弹是准确无误地沿着那 条短小的被意志和眼睛同时挖下的沟槽滑动的。赶紧动手,赶紧动手,干警栋首 老先生①喊着猛地把他的胳膊塞到他的裤子里。咱们可别模仿他。 ------------ ① old Mister Murry ,不详,这句话前后押韵,可能是童谣里的歌词。 我仔细地迅捷地四下里看看。费利克斯已经把所有的东西除了那支手枪,统 统放进了背包里,我镇定自若足以确信他没有拉下任何东西,我甚至跑去刷了刷 汽车踏板因为我刚才在那儿给他剪指甲来着,我还把他那把我已经踩到土里的梳 子挖了出来,我决定待会儿再把它扔掉。下一步我完成了我好久以前就计划好的 事:我原先把车停在一块林木茂盛之地,那块稍微有点向下的通往道路的坡地, 现在我把我的小伊卡路斯往前推了几码,这样到了早晨从公路上一眼就能看见它, 顺理成章地就会发现我的尸体。 夜幕迅速地笼罩了一切,我身边刚才那阵砰砰作响的声音现在几乎完全消失 了。我冲进莽莽森林,重新从离那具尸体不远的地方经过,但是我一步也没停— —只是拎起了那个背包,勇敢地,大踏步地,好像脚—卜并没有穿着那双石头般 沉重的鞋子,我绕着湖走,没有离开树林,走啊,走啊,在鬼影幢幢的薄暮中, 在幽灵般的积雪中……但是所幸的是我知道正确的方向,还是在夏天的时候,我 常研究通往艾兴巴赫的各条道路——那时我曾将它们想像得多么精确多么栩栩如 生啊。 我及时赶到火车站。10分钟以后,像一个乐于助人的幽灵似地,我要乘坐的 火车到了。 我在一个摇摇晃晃铿当铿当的三等车厢里待了半夜,坐在硬板凳上,我旁边 是两个上了年纪的汉子,在玩纸牌,他们用的那付纸牌很不寻常:大得出奇,红 绿两种颜色。两小时之后我已经向西进发了。后来到了早晨,我又换了一次车, 这次是快车。只有在那时,在卫生间孤独一人,我才能检查一下那只旅行袋里装 了些什么东西。除了后来塞进去的东西(包括沾上血迹的手帕),我还发现了几 件衬衫,一截香肠,两个大苹果,一只皮鞋垫,装在一只女士钱包里的5 马克, 一本护照,以及我给费利克斯的信。 我就地将苹果和香肠吃了,也就是在厕所里。但是我将那几封信装进了我的 口袋里并且怀着莫大的兴趣轻松愉快地审视着那份护照。一目了然。他曾经去过 蒙斯①和梅茨②。奇怪的是,从照片上看,他那张脸和我的并不十分相似,当然, 很容易把它当成我的照片——可是,仍然让我觉得很古怪,我现在想起来当时我 恍然大悟为什么他几乎不明白我俩长得相像了的真正的原因就在这儿:也就是说 他从镜子里看见自己是从右到左,而不是像在现实生活中人们习惯的那样。人类 中的傻瓜,无责任心,感觉迟钝,所有这些都是通过事实揭示出来的,甚至官方 在人体特征那一栏写的评语都与我自己的护照(留在家里了)上的描述并不完全 符合。确实是小事一桩,但却是很典型的。在“职业”一栏中,他,就是那位二 百五,拉过小提琴,确实,在俄罗斯,懒惰的脚夫们经常在夏日傍晚鼓捣几下吉 它,他们被称为“音乐师”,因此马上就把我也变成了音乐师。 ------------ ① Mons,比利时西南城市,邻近比法边界。 ② Metz,法国东北部城市,邻近卢森堡边界,在洛林高原摩泽尔河和塞勒 河的交汇口。法国东部的铁路枢纽,公路空运中心,重要的工业中心。 那天后半晌,我在边境的一个小镇,买了一只衣箱,一件大衣还有些其它物 品。这之后我就把旅行袋和手枪都扔了——不,我决不说我到底将它们如何处置 了:请肃静,莱茵河!现在有一位身穿廉价黑大衣没有修面的绅士已经到了边境 上较为安全的那一边朝南前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