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从童年时代起我就喜欢紫罗兰和音乐。我出生在茨维考①。我父亲是鞋匠母 亲是洗衣妇。她生了气老是用捷克话骂我。我的童年死气沉沉一点欢乐也没有。 当我开始到处流浪时我几乎还没有成人。我那时拉小提琴。我是个左撇子。脸型 ——椭圆。未婚——你证明给我看看哪个当妻子的对丈夫是忠诚的哪怕只有一个 也行。我发现战争太让人讨厌了,战争总算是过去了,正如一切事情都过去了一 样。每只耗子都有它自己的窝……我喜欢松鼠和麻雀。捷克啤酒比较便宜。啊, 如果一个人要能让鞋匠打个鞋掌就好了一一多耐穿啊!所有的政府部长都接受贿 赂,所有的诗歌都是一派胡言。有一次在集市上我看见一对双生兄弟,只要你能 指出他俩哪怕一丁点儿不同,你就会得到重奖,所以桔红头发的弗里茨轻轻拍了 一下双生子中的一个给了他一记狠狠的耳光——这就是区别!天哪,我们笑得多 开心啊!什么欺诈啦,偷东西啦,残杀啦,全都无所谓好坏,全都是看情况而定。 ------------ ① 东德中南部,铁路枢纽,煤产业中心。 我见钱就拿只要它让我撞上了。根本无所谓这个人的钱或是那个人的钱只要 你拿上了就是你的,你决不会在一枚铜板上发现写着这钱是缪勒“的。我喜欢钱。 我一直希望能找着一个可靠的朋友,我们可以在一块儿玩乐器,他将会把他的房 子和果园都遗赠给我。钱啊,至亲至爱的钱,至亲至爱的小钱,至亲至爱的大钱。 我到处漂泊,到处都找工作做。有一天我碰见一个摩登的家伙,他不停地说他长 得像我。真是胡扯,他一点也不像我。但是我没跟他争论,他有钱,无论是谁只 要能跟富人交上朋友一块儿吃喝他也能变成富人。他想让我去代替他开车,好让 他腾出手去解决一桩金钱上的麻烦。我杀死了那个想引我上勾的牛皮匠,把他的 东西抢了。他躺在森林中,地上有雪,乌鸦在叫,松鼠在跳。我喜欢松鼠。那可 怜的绅士穿着他的漂亮大氅躺在地上死了,离他的车不远。我会开车。我喜欢紫 罗兰和音乐。我出生在茨维考。我父亲是一个秃头的鞋匠他戴着眼镜,我母亲是 一个洗衣妇她双手通红。她一生气就…… ------------ ① 德语磨房工人之意,亦为德国普通男子之名。 然后一切从头开始,加上了一些新的荒唐的细节……由是,一个反照出的形 象,维护它自己的权利,要求我注意它。不是我在外国的土地上寻找避难处,不 是我长出了胡子,那是费利克斯,杀死我的凶手。啊,如果我对他了如指掌,有 多年的交情,我甚至可能会发现在我继承的那具灵魂里占据一个新寓所还是蛮好 玩儿呢。我愿意知道里面的每一道裂缝,愿意知道通向它的过去的每一条走廊, 我将会高兴使用它的全部设施。但是对于费利克斯的灵魂我所知道的不外乎他的 人格的很明显的大致轮廓,两三点偶然暴露出来的特性。我还应该练习使用我的 左手吗? 类似这样的感觉,无论多么令人不快,还是——多多少少能够对付的。相当 让人难以忘记的是,举例来说,那个窝囊废,当我为他的处决准备完毕时,是他 如何向我全面投降的。那双冰凉的服从的爪子!让我大惑不解的是回忆他曾经是 多么容易地听命于人。他的脚趾甲竟是那么硬我的剪子剪了好几下才把它剪下来, 它围着一个刀锋旋扭,就好像一个罐装腌牛肉的坚硬的边缘包围住了开启罐头的 钥匙。一个人的意志果真有这么强大竟能将另一个人改造感化成一具傀儡俯首贴 耳甘心就范?我真的给他修面了?真真让人吃惊!是的,当我回首往事时,最折 磨我的还是,费利克斯的服从,是从他的服从中显示出来的可笑,不动脑子,自 动机器似的品格。但是,正如刚才已经说过的,我已将那些淡忘了。最糟糕的是 我不能面对镜子。事实上我开始留胡子与其说是为了躲避别人还不如说是为了躲 避我自己。可怕的东西——一种臃肿的想像。所以难怪一个被赋予与我同样敏感 的神经过敏的人碰到一些芝麻大点的事就被毁灭了,比如说一面黑镜子中的一个 影像,或是他自己的影子,倒在他脚下死去,und so weiter ①,差一点;你们 这些人——我举起一只像德国警察一样又白又大的巴掌,停住!不许发出一声同 情的叹息,人们,无论什么都不行。停止,怜悯!我不接受你们的同情,因为在 你们中间确实有几个人他们将会怜悯我——我,一个被误解的诗人。“迷雾,水 气……在迷雾中一根绳子在抖动。”不,那不是诗,那是从老德斯蒂②的巨著, 《罪恶与淤泥》中摘录的。抱歉:是《债务与抵偿》(德文版),就我这方面而 言,根本就谈不上什么懊悔:一位艺术家从来不会感到懊悔,甚至在他的作品不 为人理解时,不被人接受时。至于说到那笔保险费…… ------------ ① 德语,等等之意。 ② Dusty,英文,意为多灰尘的,枯燥无味,无聊;作者在运用文字游戏暗 讽陀思妥耶夫斯基Dostoevsky(1821-1881 )及其代表作《罪与罚》。 我知道,我知道,从一个小说家的观点看,那是一个严重错误;在我讲述故 事的全过程中——就我现在所能记起来的——对于那看来曾经是我的主导动机的 东西竟然几乎无暇以顾,我的贪欲。我究竟是怎么回事了,对于使我煞费苦心安 排了一个死亡的复制品的目的我几乎是三缄其口?但是在这里我被不寻常的怀疑 困扰着:难道我真的是非常非常图谋得到,难道我真的是那么渴望,那笔相当可 疑的款子(以金钱来衡量出的一个人的价值,也是一笔对于他之消失的合理的补 偿)?亦或这是一种迂回的方式表示纪念,为我设立的,因为不能(由于到最后 时刻也要真实)以别的方式行动并且赋予在奥洛维尤斯书房里的谈话以任何特殊 的重要性(我以前描述过那个书房没有?)。 还有另外一件事是我愿意谈谈我死了以后的阵阵忧郁的心态:虽然在我心灵 深处我对自己作品之完美丝毫没有怀疑,丝毫没有受到良心的谴责,相信在那座 黑白分明的森林里躺着一个与我一模一样的死人,虽然作为一个刚刚脱颖而出的 天才,我对于名声的气味还并不十分熟悉,但是我心中充满了伴随着严格自律而 产生的自豪,我渴望,简直盼得心肝发痛,我的手稿(已完成了,3 月9 日在一 座幽暗的森林中签好了字)能够得到众人的赏识,或者换句话说,就是那场骗局 ——每一件艺术品都是欺骗——能够表演成功瞒天过海,至于说到版税或是上演 税,可以说是,已由保险公司支付了,那是我头脑中第二重要的事情。噢,是的, 我是一个专事描写冒险故事的艺术家。 往事弥足珍贵,正如诗人所吟唱的。终于在国外,在风和日丽的一天,丽迪 雅与我重逢了,我去旅馆看她。 “别动手动脚的,”我严肃地警告她,因为她正要扑进我的怀抱里。“要记 住我现在的名字是费利克斯,我只不过是你的一位熟人。” 她穿着寡妇的丧服显得挺漂亮,正如我的精巧的黑色蝴蝶结和我那修剪得很 好的胡子很适合我一样。她开始叙述……是的,每一件事情都是按照我原先预想 的进行的,没有一点阻碍。 看来她在火化仪式上哭得很真诚,当那位老于此道的牧师用那套背得烂熟的 词令以颤抖的声音说到我:“……这个人,这位心地高尚的人,他……”我告知 她往后的计划,并且很快就向她求婚。 我们现在已经结婚了,我和我那位小寡妇,我们住在一个非常宁静风景如画 的地方,住在我们的农舍里。我们在那小巧玲珑的桃金娘①花园中消磨着漫长懒 散的时光,在那里能将下面很远的蓝色海湾尽收眼底,我们常常谈起我那可怜的 亡弟。我不断给她讲述有关他的生活的新的篇章。 ------------ ① 产于欧洲的一种桃金娘科桃金娘属的灌木,叶深绿色且具光泽,开着芳香 的白花,在古代被认为是维纳斯的圣物。 “命运,在劫难逃,”丽迪雅用土耳其语说着叹了口气,“现在至少在天堂, 看见我们现在的幸福他的灵魂得到了安宁。” 是的,丽迪雅和我在一起很快活,她现在不需要其他任何人。 “我多高兴啊,”有时候她这样说,“我们将阿达里昂永远摆脱了。我过去 对他太怜悯了,在他身上花费了很多时间,但是,说真的,那家伙真叫我受不了, 不知道他现在在哪儿。没准儿泡在酒坛子里至死方休,怪可怜的,那也是命!” 在上午我不是看书就是写书,也许我很快就会以我的新名字出版一两部小作 品,住在隔壁的一位俄国作家对我的文体和生动的想像大加激赏赞不绝口。 偶尔丽迪雅会收到奥洛维尤斯写来的短笺——无非是些新年祝辞之类。他总 是一成不变地要求她向她的丈夫转达他诚挚的问候,他无缘结识此公,可能在写 信时作如是想:“啊哈,眼前这位寡妇可真容易找到慰藉。可怜的赫尔曼·卡洛 维奇!” 您嗅出了已近尾声的强烈气味了吗?我是按照古典食谱编造的。在书中关于 每一个角色的方方面面都已详尽备述该结尾了;在办这件事时,他们现实存在的 每一点一滴都是弄得准确无误的,虽然是总结性的,是为了与前面已揭示的他们 各自的方面保持一致,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还是允许的——对于人生保守的一面 不妨开一个淘气的玩笑。 丽迪雅现在还和以前一样健忘,永远都是那么邋里邋遢的…… 在尾声的最后留下的是杀手锏①,一些特别令人开心的片断,与一件在小说 前面的章节中曾经一闪而过的鸡毛蒜皮的小事可能很有关系。 在他们房间的墙上你仍然能看见那同样的一幅彩色粉笔画,和以往一样,赫 尔曼一看见它,就要捧腹大笑诅咒一顿。 剧终,永别了,Turagy②!永别了,德斯蒂! ------------ ① 原文为法语。 ② 不详,不知是否土耳其 Turkey 的误写。 梦境,无数的梦境……全是陈词滥调。无论如何,有谁在乎呢? 咱们且言归正传。让我们设法把我们自己稍加管束。让我们省去旅行中的某 些细节。我现在还记得当我抵达皮尼昂时,差不多就在西班牙边境,我做的第一 件事就是想办法搞到德国报纸,我确实找到了几份,但是上面还什么也没有。 我在一间二流旅馆租了一个房间,房间很大,地板和墙壁都是石砌的看上去 却像是纸板制的,墙上像是画着赭褐色的门通往隔壁的房间,还有一面镜子只有 一个反射映像。天气冷得要命,暖炉的样子滑稽可笑,虽然生着火然而形同虚设 还不如一个舞台道具更能让人感觉到暖意,女仆送来的碎劈柴燃烧完了,房间就 显得更冷了。我在此地住了一夜,脑子里塞满了最无节制的幻景,感到疲惫不堪, 天亮时,我觉得全身粘乎乎的,还有一种刺痛感。我走上狭窄的街道,吸进令人 作呕的各种气味,在市场上熙熙攘攘成堆成堆的南方人中我被挤得跌跌撞撞的, 情况很清楚在这个小镇我是一分钟也不能多待了。 我仍然感到全身战栗,头疼欲裂,我向旅游事业联合会进发,在那儿有一个 话篓子向我建议的可供修心养性的佳境胜地不下20个:我需要的是一个远离尘嚣 温暖而舒适的地方,日暮时分,一辆悠哉游哉的公共汽车把我放在我选中的地址, 让我喜出望外的是这地方确实让我正中下怀。 除此以外,在软木橡树林的掩映之中,一座外观体面的旅馆,绝大部分的百 叶窗都还是拉住的(夏季刚刚开始)。来自西班牙的一股劲风纠缠着含羞草花的 少女般的柔毛死死不放。一座凉亭叫人想起教堂,一泓具有药疗作用的溪水汩汩 作响,暗红色的窗棂上吊着许多蜘蛛网。 那儿没有多少人。 有位医生,他是旅馆的灵魂和客饭席上的君王——他坐在饭桌上首发表讲话, 有一位长着鹦鹉嘴的老头穿着驼毛外套,他说起话来又是喷鼻息又是发出咕噜咕 噜的声音,轻轻一跺脚,那位灵活的女仆就端上了他在附近小溪中钓来的鳟鱼, 还有一对从马达加斯加①远道而来的挺粗俗的青年夫妇,有一位戴着丝绸领饰的 小老太太,她是一位小学教师,有一位带着一大家子人的珠宝商,还有一位过分 讲究的年轻人,她开头被称为子爵夫人,继而是伯爵夫人最后是(这把我们带到 了我正在写这部小说的时间)侯爵夫人——这全都是由于医生的努力(他尽其所 能地加强这旅馆的好名声)。还有,咱们可别忘了,来自巴黎的那位悲伤的商业 旅行者,一种取得专利的火腿的商务代理,也别忘了还有一位粗鲁肥胖的修道院 长,他老在胡扯什么附近一所修道院有多美,为了打动听众,他往往从他那肥厚 多肉的嘴唇上摘下一吻皱缩成心脏的样子。 ------------ ① 非洲东南方的共和国,位于印度洋和莫桑比克海峡之间的大岛,首都为坦 南那利。 我相信,这就是全部收藏品了。那位浓眉大眼的经理站在门旁两只手在背后 紧紧勾着,胸有成竹地注视着餐桌仪式,屋子的外面狂风怒吼。 这些新鲜的印象那时对我大有裨益。饭菜可口。房间里阳光充足,从窗口观 察颇为有趣,强风粗暴地翻卷着簌簌发抖的橡树的几件衬裙。远处在碧蓝如洗的 晴空下,矗立着一座高山淡紫色的白糖似的圆锥体酷似富士山。我很少出门:因 为我脑袋里的雷声,还有那不间断的猛冲的盲目的3 月的罡风,呆在房间里仍然 让人感到冷风刺骨,都把我吓得魂不附体。 可是,次日我还是进了一趟城买报纸,上面还是什么也没有,这种凝滞的状 态把我气得无法言说,我决心这几天不再庸人自扰了。 我在客饭席上给大家留下的印象,我恐怕,是态度粗暴不合群,虽然我尽量 有问必答,但是医生还是强求着我在饭后去沙龙,这是一间憋气的小屋,里面放 着一架老是跑调的直立形小钢琴,长毛绒安乐椅和一张圆桌上面扔着旅游广告。 这位医生长着一把山羊胡子,含泪的眼睛和一个小小的滚圆的肚子。他吃饭时显 出一付公事公办的样子非常不雅。他对付煮鸡蛋的办法是将蛋黄裹在面包皮里将 它碾碎,在一口浓浓的唾液的帮助下,将蛋黄送入他那潮湿粉红的嘴里。他习惯 用他那沾着浓肉汁的手指头收集吃完大菜后留在人们碟子里的骨头,再把到手的 无论什么掠夺品扔进他那空间充足的外套口袋里,他这样做的目的显然是要人们 把他当成一个古怪的角色:是给那条可怜的狗的①。他会说(而且仍然是这样说) “动物通常要比人类好”——他的这一断言老要激起(继续这样)激烈的争论, 尤其是那位修道院长往往大光其火争得面红耳赤。 ------------ ① 原文为法语。 获悉我是德国人,又是音乐师之后,医生似乎被我迷上了,从他对我的瞥视 中,我得出结论,并不是我那一付面孔(没刮胡子现在长满了胡子)吸引了他的 注意,而是我的国籍和职业,从这两项中医生觉察出某些与众不同之处很有利于 增加这所府邸的声望,他常常在楼梯上或是一条白色的长过道上把我截住跟我攀 谈,而且开始制造一些没完没了的风言风语,不是讨论那位表演生硬的代理商的 社交错误,就是惋惜那位修道院长的不宽容。他的亲昵惹得我心里很烦,虽然不 失为有趣,但方式太不合适了。 夜幕降临,树枝的影子,被院子中的一盏孤灯一会儿抓着它一会儿又丢掉了, 掠过我的房间,我那空虚的灵魂犹如一片茫茫的不毛之地,我疑虑重重心乱如麻。 噢,不,我从未害怕过死人的身体,因为它们和打破的,摔得粉碎的玩意儿一样 不会让我害怕。 让我害怕的是,独自一人处在一个由反射映像构成的奸诈危险的世界里,是 精神崩溃,而不是坚持下去,直到某一个非同寻常的,非常快活的,终见分晓的 瞬间来临——那是我急需应该达到的——一位艺术家胜利的时刻,是自豪,是释 放,是极至幸福的瞬间,我的图画是一个了不起的成功还是一个令人沮丧的惨败? 我住到这里的第六天狂风大作,旅馆犹如暴风雨中颠簸在海面上的一叶扁舟: 窗格玻璃震得发出轰隆轰隆的巨响,墙壁也发出嘁哩喀嚓的断裂声。沉重的长青 藤叶簌簌发抖然后发出沙沙沙的声音,被吹得东倒西歪的,摇撼着整个邸宅。我 想出去到花园里面,但是马上就被风吹得直不起腰来,帽子没被刮掉真乃奇迹也, 我只好又退回到屋子里去。我站在窗前陷入沉思,置身在一片混乱喧嚣之中没能 听见叫铃的叮当声,所以当我下去吃饭入座之后,已经上第三道菜了——杂碎, 味同嚼蜡,佐以番茄酱——医生最心爱的菜肴。开头我没注意到大家的话题,是 由医生巧妙引导的,但是蓦地一下子发现我处在众目睽睽之下。 “那么您呢——①那么您呢,”医生跟我说,“您对于这个题目有何高见?” “什么题目?” 我问。 “我们正在说,”医生说,“那件谋杀案,在某国②,在德国,一个人竟会 是这样的禽兽不如”——他继续说,预料会引起有趣的讨论——“为了得到他 的人寿保险就把别人……” ------------ ① 原文为法语。 ② 原文为法语。 我现在不知道当时我到底是怎么啦,但是忽然我举起手说:“看这儿,住口。” 然后又放下手,紧攥拳头狠狠打了桌子一下,把餐巾都震得跳到了空中,我高声 喊叫,连我自己都认不出那是我的声音:“住口!住口!你们怎么敢?你们有什 么权利?所有这一切侮辱中伤——不,我饶不了你们!你们怎么敢——污辱我的 国家,我的人民……肃静!肃静!”我的声音更大了:“你们!……你们敢当着 我的面告诉我在德国——肃静!” 他们已经缄口不言了——就是那会儿,在我邦地砸下我的拳头的一瞬间,铃 铛开始滚动起来,它已经滚到了餐桌边上,被那位珠宝商的小儿子小心翼翼地轻 轻扣住了。静得出奇。甚至那阵狂风,我敢说,都停止喧嚣了。医生,举着叉子 和刀子,一动也不动,一只苍蝇落在他的前额上也一动也不动。 我嗓子觉得痉挛,我扔下手中的餐巾,离开饭厅,每一个人都自动地目送着 我出去。 我大踏步前进没有停下,一把抓过来大厅餐桌上一张打开的报纸,我进了房 门,一屁股在床上坐了下来。我全身直哆嗦,啜泣着,喘不上气来,愤怒得惊呆 了,我的手指关节溅满了番茄汁脏兮兮的。 我仔细研究那份报纸,仍然有日才间告诉自己那完全是一派胡言,只不过是 巧合——无论谁都很难想到法国人会听到那件事的,但是突然眼前一亮——我的 名字——我以前的名字在我眼前飞舞起来…… 我现在记不清当时从那份特殊的报纸上我到底获悉了什么:自那以后我仔细 阅读了堆积如山的报纸,它们在我的头脑中搅成了一锅粥,它们现在就在什么地 方扔着,但是我没有闲暇去整理了。 我记得最清楚的。不管怎么样,是我立马就抓住了两个事实:第一,谋杀者 的身份,已经搞清楚了;第二,被害者的身份不明。 这份通讯不是特派采访员写的,只不过是一则转引自德文报纸的简短的摘要, 我是这样猜想的,写得漫不经心,语气粗野,介于关于政治争吵的报道和鹦鹉热 病①的病例报告之间,描绘那事件的口吻使我受到了无可名状的震惊:事实上那 口吻太失敬了,在谈到我时那么令人不悦,结果刹那间我甚至以为这篇文章可能 涉及的是一个与我同名的人,因为这种语调是在写某些半疯子把全家人砍成肉酱 时所用的。 不过现在我明白了。现在我猜,这在国际刑警方面是一个策略,是一个愚蠢 的企图想恐吓我使我不安,然而开头我并没有理解,受着疯狂的激情的支配,我 的眼前浮动着无数个点点——它们杂乱无章地游弋化为报纸上的这一栏或是那一 行——这时冷不防门外响起子很重的敲门声。我把报纸塞到床下面说:“请进”。 是医生。他正在嚼什么东西。 “注意听好。②”他说,几乎还没跨过门槛——“这里有点搞错了。您理解 错了我的意思,我非常愿意……” ------------ ① 一种主要由鹦鹉传播的传染病,症状为肺部感染和发高烧。 ② 原文为法语。 “滚出去!”我咆哮着,“你给我滚出去!” 他的脸色一下就变了,转身就走没有关上门。我跳起来以意想不到的力气啪 地一下将它摔上。然后,从床底下,我把那份报纸拉了出来,但是此刻我找不到 刚才我正在读的东西。 我从头到尾审视了一遍:一无所获!莫非是我梦见读报了吗?我开始重新一 页一页看下去。像是做了个恶梦,梦见丢了东西,不仅没法发现它,而且没有自 然的法则能够予这次搜寻以逻辑,结果每一件东西都是没有形状的非理智的显得 非常荒诞不经。不,报纸上没有一个字是有关我的。根本没有。 我想必是处于一种可怕的亢奋状态,因为几秒钟以后我发现那份报纸是一份 又破又旧的德文报纸,不是我刚才正在读的那份巴黎报纸。我随即又钻进床下, 找着那份报纸一字不漏地读起来,甚至把那些诽谤的通讯也读了。此刻我恍然大 悟让我震怒得失魂落魄的是什么了——使我如受重伤:竟然没有一个字提到我俩 相像,不仅没有评论这一点(例如他们本来可以至少这样说:“是的,令人叹为 观止的相似,虽然这里那里的特征表明这不是他的尸体。”),而且根本没提到 这些——结果给人造成这样一种印象是某一位倒霉鬼他的面容跟我完全不同。现 在,过了一夜,并不能将他完全分解,相反,他的相貌应该是变成了大理石一般, 使我俩的相似更清楚如同凿刻出来一样,不过即使那具尸体是几天以后才发现的, 因而给了耶调皮捣蛋的死亡以时间篡改它,它分解的阶段将同样会和我的一致— —如此写来未免太匆忙了真该死,我恐怕,但是我投有心情咬文嚼字了对于我来 说,这种面对最宝贵的至关重要的事实假装无知的作法无异于一个极端胆小的诡 计让我感到震惊,它暗示出从一开始,每一个人都很清楚地知道那并不是我,没 有一个人脑子里闪现过这样一丝念头,会把那具尸体误认为是我的。这个故事被 讲述出来的那种马马虎虎的方式,就其本身而言,似乎是强调了一种失态而我当 然是决不,从来也不会犯这种错误的。而它们仍然在那儿,那些暗藏起来的鬼脸, 长鼻子扭过去,静哨悄地,但是都在晃动,那些恶棍们,兴奋得手舞足蹈,是的, 怀着一种邪恶的报复性的得意。是的,报复性的,嘲笑着,真不堪忍受…… 门口又传来子敲门声。 我一下子跳了起来,喘着气。医生和经理露面了,“瞧,①”医生以一种深 深受了伤害的声音指着我跟经理说:“那儿——那位先生不仅无中生有地冒犯了 我,现在还侮辱了我,拒绝听我申诉,非常粗鲁恶劣。请您跟他说,我对这种作 派很不习惯。” ------------ ① 原文为法语。 “Ilfaut sexliquer——您必须把这件事解释清楚。”经理阴沉着脸对我怒 目而视,“我相信那位先生他本人……” “滚开!”我叫喊着,跺着脚,“你们对我的所作所为——那不关——你不 仅轻慢我还报复——我要求,你听见没有,我要求……”医生和经理,两人都举 起了巴掌,像钟表发条似地两腿绷得直直的,开始对我叽里咕噜说着什么,高视 阔步地走得更近了。我再也忍受不了了,我的火气已经过去了,但是接着我感受 到眼泪的压力,突然(把胜利让给寻找它的人吧管他们是谁呢)我倒在床上嚎啕 大哭起来。 “神经质,只不过是太紧张了。”医生说;像变戏法似地一下子温和下来了。 经理笑了笑离开了房间,非常小心地关上了门。医生给我倒了一杯水,提议 给我拿来几片镇静药,按摩着我的肩膀。我还是哭着,十分清楚我的情况,甚至 带着冷酷的嘲讽的清晰看清了它的耻辱,同时我感觉到这场歇斯底里的表演中那 种纯然晦暗——模糊①的快意,而且朦朦胧胧地感到情况有利于我,所以我继续 颤抖和喘息,当我用医生给我的那块散发着肉腥味的又大又脏的手绢擦脸时,医 生轻轻拍着我嘟嘟嚷嚷地安慰我: “只不过是一点误会!Moi ,Qui distoujours ……我,用我平常爱说的话 来说,我们已经打够仗了……你们有你们的缺点,我们也有我们的。不去管政治 问题,你根本没明白我们那会儿在谈什么。我只不过是问一下你对那个谋杀案有 何看法……” “什么谋杀案?” 我抽泣着问。 “噢,真是卑鄙透了②——太残忍了:和一个人换了衣服又把人家杀了。不 过你可别激动,我的朋友,不仅德国有谋杀,我们也有我们的兰德鲁斯③,谢天 谢地,无独有偶并非只是你们那儿有。请你安静下来④,你太紧张了,本地的水 对于治疗神经紧张有神奇功效——或者说得确切点,对胃病有奇效, ce qui revient au meme , daklleurs. ” 他又给我继续拍了一会儿身子然后就起身了。我把手绢还给他表示感谢。 ------------ ① Dusty-and-Dusky,作者玩弄文字游戏,嘲笑陀思妥耶夫斯基。 ② 原文为法语。 ③ 不详。 ④ 原文为法语。 “知道吗?”他已经站到门口了又说,“那位小女公爵对你非常着迷,所以 今天晚上你得给我们弹弹钢琴”(他动着手指头做出弹颤音的样子)“相信我, 你会看见她上你的床的。” 他已经走到过道了,突然又改变了主意,折了回来。 “在我青春和愚蠢的时代,”他说,“我们这帮大学生有一次找乐子,我们 中间最不敬上帝的一个家伙碰上了麻烦,他到了一筹莫展的地步,他们给他穿上 了教士的法衣,在他头顶上削成一块圆圆的头发,后来到了晚上敲了一家修道院 的门,一位修女来应门,我们中间一个家伙对她说:”看看这个可怜的修士的惨 状!①——收下他吧,随便给他一个房间让他过夜吧。‘想想看,修女们收下了 他,我们笑得真开心啊尸医生微微弯下了他的腿,臀部拍打了几下。我心中猛然 一顿,谁知道呢,没准儿他说的这一切(他伪装了起来……想要冒充别人)是心 怀鬼胎的,没准儿是把他派来当间谍的……我又一次怒从中来,但是匆匆瞥了一 眼他那愚蠢的笑得开怀的皱纹,我控制住自己,假装笑起来。 他非常满意地挥挥手,终于,终于离开了我,让我安静下来了。 尽管与拉斯卡列尼科夫②有着可笑的相似——不,那不对。删去。下一步该 说什么了?是的,我决定当务之急是搞到尽可能多的报纸。我跑下楼。在一处楼 梯平台上碰见了那位肥胖的修道院长,他看着我流露出一丝怜悯:从他那圆滑的 笑容上我推断出医生已经设法满世界广为散布了我俩和解的消息了。 ------------ ① 原文为法语。 ② 可能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罪与罚》的主人公Raskolnikov。 从楼里出来进了庭院,我马上就被那阵风呛得差点晕过去。然而,我还是没 有放弃,而是用身子使劲顶着大门,后来汽车出现了,我跟它做了个手势,我爬 进去我们滚下山卷起一阵白色的尘土疯狂地旋转着。在城里我搞到几份德文日报, 趁机去了趟邮政局。没有我的信,但是另一方面,我发现报纸上新闻很多,太多 了,天哪……在埋头俯首全神贯注地干了一周文学劳作之后,今天我痊愈了,只 觉得一切都不在话下,但是这时报纸冷酷的轻视的口吻几乎把我气得七窍生烟。 这里是我最后拼凑成的全景图画:在星期天中午,在3 月 10 日,在一个森 林里,一位来自柯尼斯道夫的理发师发现了一具尸体。他是怎么去那个森林的, 即使在夏天,仍然是罕有人至的,为什么恰恰是在晚上,他披露了他的发现,仍 然是个未解之谜。下一个就是,我想,我已经提到过的那个非常非常滑稽可笑的 故事:那辆车本来是被我有意停放在森林边缘的——它不见了。它的辙印,一连 串的T 字型,证实了轮胎的牌号。柯尼斯道夫某些具有超人记忆力的居民想起来 曾经看见一辆蓝色的伊卡路斯驶过该地,是那种小型的,轮辐是钢丝制的,我那 条街的车库的聪明快活的家伙们又补充了一些关于马力和汽缸的情报,不仅提供 了那辆车的警察局号码,还报告了一个出产引擎和底盘的工厂的名字。 一般的推测认为在此刻我正在驾驶着那辆伊卡路斯到处乱跑——那可真是滑 天下之大稽——我听了太高兴了。现在,很清楚,有人从公路上看见了我的车, 一不做二不休就将它挪用了,匆匆忙忙之中,没有看见近在咫尺的躺在地上的尸 体。 相反,那位发现了尸体的理发师一口咬定周围没有任何小轿车。他是一个怀 疑对象,那混蛋!如果警察奔上前去将他抓获那将是天下最自然不过的事。为比 这小的事掉脑袋的人有的是,不过你可能确信这种事根本没发生,他们并没有梦 想在他身上看见那位可能的谋杀者。不,罪状落在了我身上,他们雷厉风行心狠 手辣好像他们把给我定罪当成赏心乐事,好像这是报复,好像我与他们结怨已久, 他们一直渴望惩罚我。他们不仅,出于奇怪的偏见,理所当然地认定那死者不可 能是我,而且,好像是先入为主地①把这一可能性排除在外(因为人们对于他们 不愿意看见的东西往往是看不见的),对于我给那位与我无任何相似之处的人换 上我的衣服想瞒天过海,警察局在表示他们的吃惊时给予了出色的合乎逻辑的解 释,其理由之愚蠢之矫情既令人发指又颇富喜剧性。下一步合乎逻辑的步骤是把 我说成是半疯子更有些认识我的人还证实了这一点——这些人中间就有奥洛维尤 斯那头蠢驴(不知其他人还有谁),他编造的故事说我通常老是给我自己写信 (真是难以逆料》。 ------------ ① 原文为德语。 最让警察局头疼的是,我的被害者(“被害者”一词是报纸特别喜欢用的) 怎能被穿上我的衣服,或者,不如说,我如何做到强迫一个大活人不仅穿上我的 全套衣服而且还换上了我的袜子和鞋子,那些对于他来说是太小了本来应该把他 弄伤的——嗯,说到给他穿鞋,我可能是事后给他穿上的,这些家伙真聪明! 为了把那尸体并不是我的这一想法塞进他们头脑中,他们的行为和文学批评 家毫无二致,后者只要一看见一本书的作者并不是他的宠儿,马上就会拿定主意 认定那本书毫无价值,接着就在这第一个毫无来由的假设上,随心所欲地信口雌 黄。由是,面对费利克斯与我相似这一奇迹,对于本来可以忽略不计的这些无关 紧要的小小不言的污损他们自然要激烈地大作文章,设若对我的杰作采取比较深 刻和精细的态度,那么就会形同一本美丽的书根本不会因一点印刷错误或一点笔 误而受到损伤。 他们提到那双手很粗糙,虽然如此。注意到四肢的指甲的洁净,他们甚至从 一些角质层的生长物中找到了具有重大意义的发现。而且有人——尽我所信,那 位发现尸体的理发师——吸弓I 侦探去注意下述的事实:凭恃某些行家里手才能 看见的细节(真好玩儿)很清楚那些指甲是由一位专家削剪的——那应归罪于他 而不是我。 尽管我尽力寻找,还是没能找到丽迪雅对付审讯时的态度。因为无人怀疑被 谋杀的男人不是我这一推断,当然她就仍然被怀疑为同谋犯:她本人的错误的确 ——本应该明白那笔保险金早巳化为乌有,因此再假装未亡人的悲伤根本无济于 事。终久她会崩溃的,对我的清白毫不怀疑,而是想方设法要保住我的脑袋,将 会将我兄弟的悲剧故事公之于众,可是依然无用,因为我根本就没有兄弟,无需 费事就能证实。至于说到那个自杀的理论,简直就没有机会叫官方淋漓尽致地发 挥想像力马马虎虎地将那个“板机加绳子”的绝技信以为真。 对我目前的安全至关重要的是被谋杀者的身份不明而且也不可能查明。在这 期间,我一直顶着他的名字生活。已经在这里或那里留下了他的痕迹,如果已经 发现了——用他们的话来说——我到底是把插头接在谁身上了,那我肯定现在正 在被不失时机地四处寻找着。但是他们没办法发现,这种情况对我是极为合适的, 因为我太疲倦了不能再有所计划四处行动了。而且,确实,我怎能舍得剥夺了自 己的一个名字?那是我颇费匠心才弄成归我自己所有的。因为我很像我的名字, 先生们,它现在适合我就和从前适合他一样。如果你们不明白那你们肯定是大傻 瓜。 至于那辆小汽车,它迟早会被找到的——并非它对他们能帮多大忙。而是因 为我需要它被找到。多好玩儿啊!他们以为我现在正在傻不唧儿地开车兜风呢。 然而,真的,他们将会找到一个非常平凡吓得要死的窃贼。 我在此不屑于提及那些荒诞怪异的形容词,那些毫无责任心的胡乱涂鸦之辈, 那些耸人听闻小道消息的供应商,那些恶棍式大言不惭者流,他们在血肉横飞之 处修建起他们的猪圈,认为这对我是最高的奖赏,我也决不会煞费苦心地去研究 那种心理分析式的冠冕堂皇的争论,只有作家们才趋之若鹜呢。 所有那些无稽之谈和流言蜚语开始都让我勃然大怒,尤其是他们把我与这个 或那个有着吸血鬼的嗜好的蠢人莽汉联想起来,此辈在当时,都曾帮助提高了此 类书籍的销售量。比方说,有一个家伙他烧了他的汽车连同他的被害者的尸体在 里面,他事先非常聪明地将那人的脚锯掉,因为那尸体超过了他,也就是汽车主 人的长度。但是都滚他们的蛋吧!他们与我根本风马牛不相及。 另外一个把我的肺都气得要炸了的问题是各种报纸都印出了我的护照相片 (在那上面我真的很像罪犯,根本不像我自己,他们将照片作了修改,其用心何 其险恶)而不是别的,比方说那一张我潜心读书的——柔和的牛奶巧克力底色价 钱不匪,还有一张那同一位摄影师给我拍的另一种姿势的照片,一只手指头抵着 太阳穴,严肃的眼睛从弯曲的眉毛底下仰视着你,那种姿态是德国作家喜欢摆的。 真的,他们的选择余地很大。还有许多挺不错的快照——比方说那张表现我穿着 泳装站在阿达里昂的领地上的。 噢,顺便说一句——差点给忘了,警察局仔细进行了调查,检查子每一处灌 木,甚至还挖地三尺,一无所获。什么也没有,除了一个特别醒目的东西,也就 是:一瓶一那瓶——家酿伏特加,它自从6 月份就躺在那儿子。我曾经,就我所 能想起采的,描写过丽迪雅把它藏起来……我没有把,一把巴拉莱卡①埋在什么 地方真乃天大的遗憾,否则的话他们的想像便会增加几分乐趣:在杯觥交错和 “Pashalay ahemen -ah ,dara—gui-ah……”“请怜悯我吧,亲爱的……”的 歌声的伴奏下进行的斯拉夫式的谋杀。 ------------ ① 俄式三弦琴。 可是,够了,够了。 所有那些令人作呕的乱七八糟都是由于人类的惰性,愚顽和偏见,没能在我 那完美无瑕的复制品的尸体上将我认出来。我接受了。怀着痛苦和轻蔑的感情— —那“不被承认”的简单明了的事实(谁的理解力没有被它遮得暗淡无光呢?), 但是我仍然坚定不移地相信我的复制品之完美。我对于自己无可谴责。当我的批 评家们匆匆忙忙得出那无根据的结论,说我的根本理念是极端错误的,他们就回 顾性地给我加上了错误——伪装的错误——随即信手拈来那些小小不言的疏漏, 这些东西我现在都知道而且对于一个艺术家的成功无伤大雅。 我坚持在整个事情的计划和执行过程中,最大限度地发挥了技巧。在某种意 义上,它之完美结束是必然的。与我的个人意志无关,出于创造性的直觉,一切 都一环紧扣一环地发生了。因此,为了得到承认,为了给我的智力的成果正名, 为了拯救它,为了向世人解释我的杰作的全部深奥,我构想出了这篇故事的写作 章程。 因此,在把那最后一张报纸吸干,知晓了一切情况之后,我把那张报纸揉成 一团扔到一边。一股强烈的,渴望的情感攫住了我,怀着想要立即采取某种只有 我一人能够欣赏的举措的强烈欲望。就是在那种状态下,我说干就干,坐在桌旁 写将起来。如果我不是自恃才高八斗在文学创作中对那不平常的窍门有绝对把握 ——首先那是艰巨的,奋力攀登的重任。我气喘吁吁,歇口气,然后再继续前进。 我的繁重劳动,把我累得精疲力尽,但却给了我奇特的快乐。是的,一付烈药, 一种野蛮的、中世纪的泻药;但事实证明它有奇效。 自从我开始写作,整整一周已经过去了,现在我的工作已近尾声。我现在心 平如镜。旅馆里的每一个人对我都出奇地友好,似糖如蜜地和蔼可亲。现在我是 独自用餐,坐在窗子旁边的一张小桌前。医生赞成我的隔离,不顾我就坐在听力 所及之处,他给别人解释说神经质患者需要和平而且音乐家通常都是神经质的。 在吃饭时,他常常从餐桌上首穿过房间向我问好给我推荐好菜,或者是开玩 笑式地问我是否不会被引诱去参加只有今天举行的大餐,然后他们大家就一齐注 视着我做出非常友好的姿态。 但是我现在是多么疲倦啊,简直要累死了。有几天,比方说前天——除了两 次短暂的中断,我一口气写了19个小时,您猜我写完之后睡觉了吗?没有,我根 本睡不着,我的身体绷得笔直然后就被折断了好像我撞在车轮上被压折了。现在, 无论如何,当我正在收尾几乎再也没什么可增加的时候,要和所有这些用过的纸 张分手我真是说不出的难过;但是要与它们分手我必须——在重新又将我的作品 读过之后,进行了修改,把它包裹好封好,勇敢地邮寄出去之后,我将要,我想, 搬得更远,到非洲去,到亚洲去——无论去何处那倒没多大关系——虽然我是如 此踌躇不愿搬家,如此渴望安宁。说真的,就让读者自己去想像一个顶替别人的 名字生活的人的处境,并非因为他不能得到另外一张护①—— ------------ ① “护”:passp ——“passport”(护照)一词的一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