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我现在已经搬到了海拔稍微高一点的地区:灾难使我不得不变更住所。 我想一共应该有10章了——我的错误!尽管发生了那么多事,我还是那么镇 定自若地把那第10章写完了,想起来可真不同凡响。我还没有完全弄好——不巧 打断了我的最后一段,停在“喘气”①的韵脚上。女仆重手重脚地进来给我收拾 房间所以没有其它什么好干的,我下楼进了花园。置身于一种天国般的轻柔的宁 静中。开头我甚至没有意识到这种情况,但是我摇摇身子倏地明白了,最近逞凶 一时的飓风平静下来了。 天空是那么圣洁,万千杨柳细如发丝轻扬起舞,甚至常绿的乔木树叶也想争 奇斗绿,软木橡树那树皮掉子一半的运动员似的躯干也闪烁出鲜红的色彩。 我信步走在大街上。 在我的右边,葡萄园里显得黑压压歪歪斜斜的一片,它们的根仍然露在外面 整整齐齐排列成方阵仿佛是公墓上一排排弯腰曲背的卜字架。此刻我坐在草坪上, 我的目光越过了葡萄园落在了远处高山顶上的金灿灿的金雀花丛上②,橡树簇叶 漫山遍野郁郁葱葱,我举头凝望那湛蓝湛蓝的天空,心中洋溢起一股旖旎柔情。 ------------ ① gasp 与第十章的最后一个单词“passp ”谐音。 ② 又名荆豆花,有刺灌木,开黄色花朵。 我忽然想到(因为也许我的灵魂的根本特征,虽然隐秘不露,是柔和的)一 种新的简朴的生活开始了,把那劳神费力的奇思异想的负担置诸脑后。 继而,在远处,从我的旅馆的方向,出现了公共汽车,我决定最后一分钟自 娱一下搞来几份柏林的报纸读读。一上了汽车,我就假装睡着(把这个表演推进 到梦中微笑的高潮),因为我发现,在乘客中间有那位推销火腿的商务旅客;但 是很快我就名副其实地睡着了。 在城里我搞到了想要的东西,在回家以后才打开报纸,愉快地咯咯地笑着坐 下仔细读起来。我马上就开心大笑:那辆汽车被发现了。 该车之消失得到了以下之解释:3 个快乐的伙伴在3 月 10 日上午相携出游, 他们沿着公路——一位失业的机修匠,那位我们已经认识的理发师以及理发师的 弟弟,一位没有固定职业的青年——探出在远处树林的边缘有一辆汽车的冷却器 在闪光,不由自主地朝它跑去。那位理发师,一位沉着冷静的,遵纪守法的公民, 于是说应该留下一个人来等候车主,如果他没露面,就把车开到柯尼斯道夫的警 察局,然而他的弟弟和那位机修匠,两人都喜欢搞点小乐子,提出另一个建议。 可是,那位理发师,反驳说,他不允许他们胡作非为。他继续往森林深处走,边 走边看周围的动静。他很快就走到了尸体那儿。他赶紧跑回来,大声喊叫他的那 两位同志,结果人车俱亡把他吓得魂不附体。他又绕世界找了好长时间,以为他 们还会回来。他们并没有回来。天近黄昏他终于拿定主意去向警察局报告他的, “令人毛骨悚然的发现”,但是,作为一个友爱的兄长,他只字未提那辆车。 显而易见的是这两个无赖很快就把我的伊卡路斯弄坏了,他们把车藏了起来, 自己也想就此消声匿迹,不过后来又回心转意还是投降了。 “在那辆车里”——报道还说——“有一件东西被发现了足以确认被谋杀者 的身份。” 开头,我眼角一瞄,读出来的是“谋杀者的身份”,这增加了我的欢乐,因 为难道不是从一开始就知道那车是属于我的吗?但是读了第二遍却使我思索起来。 那个短语搅得我心神不安。里面尽是些语焉不详的蠢话。当然,我立马告诉 自己,那一发现不是什么新的陷阱就是什么无关紧要的东西决不会比那瓶可笑的 伏特加更有价值了。可是,我还是惴惴不安——过了一会儿我的理智已经清醒到 足可以在我的脑海中核查曾经参与此事的那些物件(我甚至想起来那块他充做手 帕的破布和他的那把背叛的梳子),而且因为当时我的每一个步骤都是丝丝入扣 一环紧扣一环的,因此现在我不费吹灰之力就回忆起当时的全过程,我非常满意 地发现一切情况都正常。证实完毕①。 ------------ ① 原文为拉丁语。 徒劳无益:我得不到安宁……现在该将最后一章收场了,时不我待。但是我 并没有写作而是又出门漫游直到天色很晚,我回来时疲劳已极,睡魔马上就把我 征服了,尽管我脑子里仍是一团乱麻非常不舒服。 我梦见在经过一番冗长乏味的寻找之后(后台的——并没有在我的梦中显现), 我终于找到了丽迪雅,她躲着不肯见我,现在冷冷地宣布她一切都好,她已经得 到了全部继承权,准备嫁给另外一个人。 “因为你,你瞧,”她说,“你已经死了。” 我火冒三丈醒了过来,心砰砰直跳:被耍了!求告无门——因为一个死人怎 么能向活人求婚呢——是的,真成了孤家寡人了——她当然明白!后来我恢复了 神志放声大笑——梦境是多么容易成为欺人之谈。但是蓦地我觉得个中有些东西 真让我觉得窝火不是大笑几场就能驱散的,重要的并不是我的梦——真正要命的 是昨天新闻的神秘性:在汽车里发现的那个东西……如果确有此事,我思忖,既 非机诈的罗网,也非镜中花水中月,如果确有其事的话,如果是证明可能会发现, 被谋杀一方的姓名,而且如果那名字是正确的话。不,其中的“如果”太多了, 我回想起昨天我小心翼翼做的测试,我顺着路上的急转弯优雅合度齐整有如行星 轨迹即世间万物通常采取的路线——噢,我本来应能给它们的轨道打上点点做记 号的!不过我的脑壳仍然不大舒服。 在探索将我自己从那些难以忍受的预感中解脱出来的办法时,我将手稿归置 到一处,用手掌掂了掂分量,甚至喃喃自语跟自己开起了玩笑“好得很,好得很!” 并且决定在写下最后的两三个句子之前,我要把草稿从头到尾通读一遍。 让我震惊的是必将有一大赏心乐事发生在我身上。穿着睡衣站在写字台旁, 我两手捧着那厚厚的一摞潦草不堪的稿纸把它们哗啦哗啦一页一页地掀着,这声 音真是动听。这件事做完之后我又一次上了床,把枕头夹在骼肢窝底下弄得舒舒 服服的,然后发现我把稿纸忘在了写字台上,虽然我本来可以发誓它一直在我手 中。平静地,没有诅咒,我又起来把它拿到床上和我一块儿睡觉,又重新把枕头 夹好,看了一眼门口,自己问自己是否将门锁上了(因为我不喜欢在读书时被打 断为了让女仆在9 点送饭时能进来)又从床上下来——还是心平如镜,让我自己 放了心那门没有锁上,这样我就不会受到打扰,清了清嗓子,又回到我那张乱成 一堆的床上,舒舒服服地躺下来,准备开始阅读,但是此刻我的烟卷抽光了。与 德国牌子相比,法国的香烟老让人的手不得闲。火柴丢到哪儿去了?刚才还有来 着!结果我又第三次下了床,现在我双手有些微微发抖,发现火柴就在墨水瓶后 面——但是在往床铺走时,发现我一屁股压烂了藏在床单里的另一盒满满的火柴, 这意味着我本来可以省去再度下床的麻烦。我脾气上来了,从地板上捡起撒了一 地的手稿,刚才那种让我感到飘飘然的甘美的超前的体验现在变成了一种痛苦的 感觉——变成了一种可怕的顿悟,犹如一个邪恶的精灵向我许诺要揭示越来越多 的谬误,只有谬误,即使如此,我还是点燃了香烟,让那只脾气暴躁的枕头归顺 了我。 我能够开始阅读了。让我觉得有意思的是第一页上没有标题:因为我敢肯定 有一次我已经杜撰了一个标题,好像是以“一个人的回忆录”开头的,一个什么? 我记不清了。不过,无论如何,“回忆录”显得枯燥无味而臣也太落俗套了。那 么我应该把自己的书叫做什么呢?“双重人格”?但是俄罗斯文学已经有这么一 本书了①。“罪与发”②?还差强人意——一个小玩笑。“镜子”?“一个艺术 家的镜中画像”?太空洞,用得太滥了,太通俗了③,那么,“相像”如何? “不被承认的相似”呢?“一例相似相貌案件之辩护”如何?不——枯燥无味, 有点像是哲学书,从“只有瞎子不杀人”中摘来几行?太长了。也许:“对批评 家的回答”?或者“诗人和暴民”?应该反复思考……但是首先让我们来读那本 书,我高声说了出来,题目随后自会出来。 ------------ ①《双重人格》(The Double),陀思妥耶夫斯基著(1846)。 ②“Crime and Pun ”可理解为《罪与罚》(俄国大作家陀思妥耶夫斯基的 名著 Crime and Punishment ),作者在此玩弄文字游戏,将Pun (其本义为 “双关语”)作为双关语使用,因它与punishment的第一个音节相同,故作者实 际是戏用为“罚”义,汉语中找不到恰当的译法,故试译作“罪与发”。 ③ 原文为法语。 我开始读下去旋即发现我自己并不知道我到底是在阅读写下来的行子还是在 看幻影。更有甚者:我那变了形的记忆,好像是,吸进了双倍剂量的氧气。我的 房间更亮了,因为窗户被洗过了。我的过去更加栩栩如生,因为被双倍的艺术之 光照耀得熠熠生辉。又一次我登上了布拉格近郊的那座山——听见云雀在高空歌 唱,看见煤气罐的大红圆顶。又一次在一股巨大激情的支配下我站着观望那位熟 睡的流浪汉,又一次他伸伸懒腰打着哈欠,又一次,从他的扣眼里,一朵小小的 蔫了的紫罗兰探出头来。 我继续下去,往事历历在目:我那快乐的妻子,阿达里昂,奥洛维尤斯。他 们全都活着,但是从某种意义上讲我执掌着他们的生杀予夺大权。又一次我凝视 着那根黄色的路标,穿过树林已经胸怀杀机;又一次在秋季里的一天妻子和我驻 足观看一片落叶飘然而下去与它的倒影会合。那儿是我自己,安安静静地进入一 座充满奇奇怪怪的重复之事的萨克森小城,在那里我的复制品安安静静地站起来 与我会合。又一次我用我的符咒锁住了他将他置于我的罗网之中但是他破网溜走。 我假装放弃了我的计划,故事以出人意料的潜能重新发光放热,要求它的创造者 继续写下去并且加上结尾。而且又一次在3 月的一个午后,我梦幻般地驱车在公 路上,就在那儿,在那条沟里,离那根路标不远,他正在等候我。 “上来,快点,我们必须离开这儿。” “到哪儿去?” 他问。 “到森林里去。” “是那儿吗?” 他问道并且用手指着。 用他的手杖,读者,用他的手杖,三一」一木一丈,①高雅的读者。一根胡 乱砍成的手杖上面刻着主人的名字——来自茨维考的费利克斯沃尔法特②。他举 起他的茨维杖③指着,高雅的或是卑下的读者,举着他的手杖!你们知道手杖是 什么东西,知道吗?喏,他用来指的就是那个东西用——一根手杖——然后上了 汽车,把手杖拉在了那儿,在再出来的时候,自然地——因为那辆车暂时是属于 他的。事实上我注意到了那个“安静的满意”。一位艺术家的记忆——多么有意 思的东西!远胜于其他一切,我想像,“在哪儿?”他问道并举起他的手杖指指。 在我的一生中我还从来没有这样惊骇过。 ------------ ① 原文是S-T-I-C-K ,即将“手杖”一词的字母拆开,并大写。 ② 德语,幸福、福利、社会救济,但与英语“狠心”wolf heart谐音。 ③ 作者在此玩弄文字游戏,在英语中这一单词是由手杖的前部和茨维考的后 部结合而成。 我坐在床上,眼睛瞪得大大的,凝视着那一页,看着被我写下的那一行—— 抱歉,不是被我——而是被我的那位非凡的同伴:记忆,而且我确实看得真真切 切它是如何地无可挽回。并非他们发现了他的手杖因此就发现了我们共同的名字 这一事实,那将在现在不可避免地导致我的被捕——噢,不,不是那件事令我坐 卧不宁——而是想到我的整个杰作,我是这样仔细小心地设计这样殚精竭虑地劳 作,却由于我的一时疏忽被从内部一举摧垮毁于一旦,结果变成了一小堆霉菌。 听着,听着!即使他的尸体开头真的被当成了我的,他们也同样会发现那根手杖 然后逮捕我,想到他们正在逮捕他——真乃奇耻大辱!因为我的整个工程正是建 立在天衣无缝的基础上,可是现在看来早就有一个错误了——而且是非常昭彰显 著的滑稽的陈腐的那种。 听着,听着!我俯身去看我那惊世骇俗之作的残渣余孽,一个可沮咒的声音 尖啸着进入我的耳朵说是那帮拒绝认出我的暴民可能是对的……是的,我开始怀 疑一切,怀疑一切事物的本质,而且我明白我仍然要过下去的不长的生活将会单 纯献身于一个与那种怀疑所作的无结果的斗争。 我露出了被判罪的笑容,用一支发出痛苦尖叫的秃笔奋笔疾书在我的作品的 扉页写下了:“绝望”,非它莫属,无需去找一个更妊的标题了。 女仆给我送来了咖啡,我一饮而尽,但是根本没去碰一下烤面包。然后匆匆 忙忙更衣,收拾好东西自己拎着袋子下了楼。医生幸运地没撞上我,经理对于我 突然离去大为吃惊,让我多付的房费高得令人咋舌,但是那对我再也无意义了: 我要走了仅仅是因为在这种情况下是形势所迫。我是在依循某种传统,顺便说一 句,我有充足的根据推断法国警方已经正在对我进行追踪。 在进城途中从我乘坐的汽车上我看见两名警察坐在一辆白如磨房工人脊背的 快车里,他们冲进了对面的方向卷起一阵尘土飞扬。但他们是否带着逮捕我的明 确目的而来,这我是说不上来的——另外,他们也许根本不是警察——不,我无 可奉告——他们一闪而过太快了。到了皮尼昂,我就径直去了邮局,现在我很后 悔去了那趟,因为如果不是在那儿得到那封信我本来会做得滴水不漏。就在那同 一天,我随意地,从一本花里胡哨的小册子上选了一处风景,薄暮时分就到了这 儿,就是这个山村。至于那封信……转念一想,我最好还是把它抄下来,因为它 是人性恶的绝好样本——奇文共欣赏疑义相与析。 “听我说,我现在给您写信,我的好好先生,基于三个原因:1)她要求我这 样做;2)我要告诉你我对你的确切想法的强烈愿望;3)在我这一方面真诚的愿望 建议你放弃抵抗向法律投诚,以便澄清那一堆该死的乌七八糟的乱子和令人作呕 的神秘事件,而她与此事无关,她是清白无辜的,当然备受惊吓饱受折磨。我在 此警告你:对于你煞费苦心硬塞给她的那些陀思妥耶夫斯基式的邪恶荒唐的故事 我是不敢恭维的。谨慎地说,那全是令人发指的谎言,我敢说。纵观你对她的感 情的玩弄你的谎言也是可诅咒的懦夫的谎言。 “她一直要求我写信,因为她认为你可能还被蒙在鼓里。她完全失去了理智 老是在说如果有人给你写信你就该像奶娃儿一样哼哼唧唧地发脾气了。我会非常 愿意看见你现在就发娃娃脾气要妈妈:那肯定是非常滑稽的。 “……所以就是这么回事!把一个人杀死又与他换穿了衣服,无论如何,这 还远不够,还需要补充另外一点细节,即:两者之间的相似。但是普天之下也没 有而且也不可能有两个人彼此相似,无论你的化装术有多么高明。确实,有关如 此微妙问题的讨论尚未提上议事日程,因为警察告诉她的第一件事就是发现了一 个死人身上持有她丈夫的文件,但那人并不是她丈夫。现在轮到最恐怖的部分了: 由于受了一个下流坯的调教,那可怜的小东西一直坚持,甚至在看见那具尸体之 前(甚至在那之前一这打动了你的心没有?)否认一切可能性再三坚持那就是她 丈夫的尸体而不是别人的。我百思不得其解您究竟是怎样激起一个女人,她过去 是现在也是对你根本不了解的,激起她如此神圣的敬畏之情。为了达到那一点, 一个人想必是,说真的,与众不同而与阎罗为伍。上帝明鉴什么样严酷痛苦的考 验在等待着她!本来不该是这样的。你的首要义务是将她从共谋的嫌疑中解脱出 来。啊,案子本身对每一个人都是《艮清楚的!那些小诡计,老弟,诸如耍弄人 寿保险的花招,是古已有之的。我甚至要说你所搞的这套是最浅薄最陈腐的一种。 “下一点:我对你的看法。我第一次听到这个消息是在一个小城由于要与几 位画家朋友聚会我碰巧给耽搁在那儿了。你瞧,我根本没有去远如意大利的地方 ——多亏我福星高照我根本就没去意大利。唔,当我读到那则消息,你知道我的 感觉吗?根本没感到吃惊!我早就知道你是个流氓,土霸王,而且请相信我,在 审讯时对于 我亲眼所见的一切我都如实说出。所以我一五一十地描绘了你对她的态度— —你的鄙夷,讥笑和傲慢的蔑视以及吹毛求疵的残酷,还有你在场时我们全都感 到很受压抑的那种冷漠。你与一头青面獠牙的臭烘烘的大野猪有着惊人的相似— —遗憾的是你没有把一具烤野猪塞到你的衣服里。还有一件事令我不吐不快:无 论我这个人可能怎么样——一个意志薄弱的酒鬼也好,或是为了艺术随时准备出 卖荣誉的家伙也好——我要正告你我非常耻于接受了你扔给我的残羹剩饭,要是 我能公开渲泄我的耻辱让它广为人知在大街上把它张扬出去那我现在会很高兴的 ——只要有助于我卸掉这个沉重的包袱。 “听我说,野猪!事情搞成这个样子是不堪忍受的。我希望你赶快呜乎哀哉 不是因为你是杀人犯,皆因你是下流卑鄙的无赖汉中最下流卑鄙的,利用了一个 轻信的脆弱的少妇的清白以达到你卑鄙的目的,她事实上,10年了都是生活在你 营造的心灵的地狱中被折磨得死去活来。如果,如果在你的一片漆黑之中还有一 线裂隙:你就自裁吧!” 我应对这封信置之不理。读了我前几章的公平的读者们应该不难发现我对阿 达里昂苦口婆心的态度。然而请看那家伙是如何回报我的!但是去它的吧,去它 的吧……最好认为他是在喝得醉熏熏时写的那封令人作呕的信——否则的话那封 信真的是太离谱了,太失真了,通篇都是信口雌黄和诬蔑诽谤。其荒谬可笑是明 眼人一望而知的。把我那快活、空虚、不很聪明的丽迪雅叫做“被吓得六神无主 的妇人”,或者——他用的另一种表述是什么?“折磨得死去活来”暗示在她和 我之间有麻烦,简直是自打嘴巴。真的,真的,太让人受不了了——我简直不知 道用什么词儿来形容。根本就没有这样的词儿。我的通信者早就已经把它们用滥 了——虽然,是真的,这是换一个角度来看。而且正因为近来我天真地猜想我已 经超越了心灵所可能遭受的痛苦、伤害和焦虑的最高极限,不料当读完那封信时, 我现在却陷入了这样可怕的状态,我现在全身似热病发作抖个不停。我周围的一 切都开始摇晃起来——桌子、桌子上的平底大玻璃杯、甚至在我的新居一角放着 的捕鼠夹子也不例外。 但是突然我拍了一下我的脑门子爆发出一阵大笑。这一切何其简单!何其简 单,我对自己说,那封信的神秘的狂怒现在解谜了。 一个财产所有者的狂怒!阿达里昂不能原谅我曾经使用他的名字作为密码并 且在他那一小条封地上上演那场谋杀。 他错了,一切全早就破产了,无人知晓这块地真正属于谁——而且……啊, 足矣,有关小丑阿达里昂这已足矣!他的画像上被摔上了最后的最关键的一团油 彩还被蒙上了一块又湿又脏的布子。我最后挥舞了一下刷子,我在犄角那儿形同 画对角线似地签了名。比起那位丑角把我的脸做成的那个色彩肮脏的死亡面具它 是远胜一筹的。足矣!非常的相似,先生们。 而且可是……他怎么敢,……噢,滚蛋,滚蛋,全都给我滚蛋! 3月31日夜 天哪,我的故事蜕化成日记了。无事可做,虽然,因为我变得这样习惯写作, 弄得我现在简直欲罢不能。日记,我承认,是文学的最低形式。古玩鉴赏家们将 会欣赏那个有趣的,神经过敏的不自然的,虚情假意的意味深长的“深夜”(想 让读者去想像文学家们五花八门的不眠状态,如此苍白,如此动人),不过事实 上,此刻正是晚上。 我现在懒洋洋地坐在里面的茅舍位于一条小溪的发源地,跻身于两座彼此接 近几乎要碰头的高山的狭缝中间。我向一位皮肤黑黑的老妇人租来她家中一间大 得像谷仓的房间,那下面还有老太太的一间杂货铺。村子里只有一条街道。我满 可以长久地对景凝思,例如,描写那一拥而入缓缓地弥漫整个房间的团团云霞, 从一扇窗户,然后,从对面的一扇,飘然而去—二但是描写这类东西实在乏味; 让我觉得有意思的是我是此地惟一的游客。此外还是一个外国人,本地人不知怎 么想办法打听出来了(噢,我猜是我自己告诉房东太太的)。我是大老远从德国 来的,我激起的好奇是不同寻常的。曾有一个电影公司在两个季节之前来到这里 启用正在接受训练的小明星们拍走私犯①,打那以后此地还从来没有这么热闹过。 ------------ ① 原文为法语。 确实,我本应把启己藏起来,没想到我却误入了最引人注目的处境。因为要 找着一个更加光辉的聚光灯绝非易事如果这就是人心所向的话。但是我累得要死, 这一切结束得越快,那就越好。 今天,非常敏捷地,我结识了当地的宪兵——一个十足的滑稽人物!请想像 一个肥头大耳面色绯红的家伙,罗圈腿,留着黑色的小胡子。我正在街尾的一条 板凳上坐着,周围的村民都在忙活着,或者毋宁说,假装忙活着。实际上他们一 直都在满腹狐疑地观察着我不管他们装出什么姿势——利用每一条视野的路径, 从肩膀上,从腋窝底下,或者干脆从膝盖底下。 我把他们忙忙碌碌的架势看得一清二楚。那位宪兵和我搭讪着显得有点不好 意思,提起下雨的天气,转而谈论起政治问题,然后又提起各种艺术。他甚至指 给我看一个断头台之类的漆成黄色的东西,那原是拍摄一位走私犯几乎被吊死的 场面时残留下来的布景。不知怎么他使我想起那位刚刚故去的可怜的费利克斯: 那种胸藏丘壑的口气,那种赤手窒拳打天下的人从娘胎里带来的智慧。我问他本 地最后一次逮捕人发生在什么时候,他想了一会儿回答说是在6 年以前,他们去 逮捕一个西班牙人一这家伙在打架时肆无忌惮地使用刀子后来跑到大山里去了。 未几我的对话者发现有必要向我通报说那些大山里常有熊们出没是有人为了驱赶 本地的狼而从外地引进的,这话让我听了觉得可真逗乐但是他并没有笑。 他站在那儿,右手失望地捻着他的小胡子的左边的尖尖,继续与我讨论现代 教育:“喏,以我为例,”他说,“我懂得地理、算术、军事学,我写得一手漂 亮的好字……” “那么您,也许,”我问,“会拉小提琴?” 他惆怅地摇了摇头。 就在此刻,在我那冰窖一样的房间里全身直打哆嗦,诅咒狂吠的恶犬,每一 分钟都盼望能听见角落里那个捕鼠器上的小巧玲珑的断头刀喀嚓一下落下来,将 一只匿名的耗子斩首示众。机械地啜饮着我的房东太太出于义务给我送来的马鞭 草①汤剂,觉得我显得挺无精打采的,惟恐我可能会在被审判之前死去。 ------------ ① 尤指开蓝、白、深红等颜色的园艺品种。将整株草晒干可作通经药,民间 则将熬煎的汁用于治疗皮肤病。 此刻,我说,我坐在这里在这张横格纸上写——村子里搞不到别的纸——然 后俯首冥想,少顷,又一次地怀疑地看看那个鼠夹子。房间里,感谢上帝,没有 镜子。再也没有什么能比这更让我感谢上帝了,四下里黑咕隆咚的,一切都让人 毛骨悚然,我看不见任何特殊的理由让我在这黑暗的被枉费心机地发明出来的世 界里苟延残喘。并不是我思谋着要自戕,这样做太不上算了——众所周知在每一 个国家里都是国家要付给某一个人钱让他帮助一个汉子上西天的。然后响起空虚 永恒的空洞的嗡嗡的一片低唱。但是最值得注意的事是可能是存在着还不终场的 机会,例如,他们还不将我执行死刑,而是将我判为服一段时间的苦役。若是这 种情况,那么在5 年左右的时间中,我可能会碰巧赶上大赦,那么我就能回到柏 林重操旧业制造巧克力了。我不知道为什么——但是听起来特别滑稽。 让我们猜想,我杀死一只猿猴。没人敢动我一下。设想那是一只特别聪明的 猿猴。没人敢动我一下。设想那是一只新式的猿猴,——一个身上无毛的会说话 的新品种,没人敢动我一下。我小心谨慎地在这架暗藏妙理玄机的梯子上拾级而 上,我可能会爬到莱布尼兹①和莎士比亚②的高度然后将他们杀死,没人胆敢动 一下我,因为不可能说清楚界线在哪里被穿越,超过了边界博学之士就要遇上麻 烦了。 恶狗狂吠。 我很冷。 无法脱身的致命的疼痛……举起他的手杖指着。手杖。从“手杖”当中能演 变出哪些单词?疾病,刹那间,小猫,它,是,滑雪,笑骂文章,坐。鬼天气冷 得要命。恶狗狂吠。一只狗开始先叫起来然后其它的就都加入了进去。淫雨霏霏。 灯光如豆,黄色的。我到底干了些什么呀? 4月1日③ ------------ ① Leibnitz(16461716)德国数学家,哲学家。大约同时和牛顿发明微积分 计算法,创设柏林学院后改为科学院,他认为一切事物皆由单子所构成。 ② 英国剧作家和诗人(15641616),约写三十七部戏剧,尤以四大悲剧《汉 姆莱特》、《奥瑟罗》、《李尔王》、《麦克白》为著。 ③ 4月1 日为西俗愚人节,是日可以随便开玩笑捉弄人。 我的故事蜕化为缺胳膊少腿的日记的危险幸运地被驱除了。就在此刻我那位 引人发笑的宪兵已恭候良久——公事公办的样子,挎着军刀,不敢看着我的眼睛 彬彬有礼的他要求看看我的文件。我回答说完全可以,过几天我就要顺便去那里 拜访去办一些手续,但是,就在此刻,我不喜欢为此起床。他坚持着,非常非常 客气,连声道歉……还是坚持。我下了床把我的护照给了他。他出门时,在门口 回过身来(依然是非常有礼貌的腔调)要求我别出门。 至于吗? 我踉踉跄跄地爬到窗口,谨慎地把窗帘拉到一边。街上挤满了人全都站着张 大了嘴巴,足足有100 个脑袋,我应该说,嘴张开得大大的看着我的窗口。一辆 风尘仆仆的汽车里面坐着一名警察躲在梧桐树的荫凉下小心周到地伺候着。我那 位宪兵使劲推推搡搡地从人群中杀出一条路。最好不看他们。 可能一切都是虚假的存在,一场邪恶的梦就在此刻我应该是在别的什么地方 刚刚醒来,在布拉格近郊的一块草地上,好事一桩,至少,他们如此迅速地将我 围困了。 我又一次偷眼觑看。伫立凝视。现在有数以百计的人——穿着蓝衣服的男人, 黑衣服的女人,兜售杂志糖果的小男孩们,卖花姑娘们,一位神甫,两个修女, 士兵们,木匠们,瓷器上釉工人们,邮递员们,职员们,商店老板们……但是阒 然无声。只能听见他们凝神屏息的呼吸。把窗户打开发表——段精辟的演讲怎么 样? “法国人!这是一场排演!逮住那些警察。一位著名的电影演员此刻就要从 这所房子里跑出来了。他是一名江洋大盗但是他必须逃跑。你们要做的是阻止他 们别去抓他。这是电影里的一个情节。法国佬们!我要求你们给他从门口到汽车 那儿让出一条通道。把那位司机轰下去!发动引擎!抓住那儿个警察,把他们打 倒,骑在他们身上——我们会为此付钱的,这是一家德国公司,所以请原谅我这 一口蹩脚的法语。爱看热闹的人们①,我的技师和全副武装的顾问已经到了你们 中间了,注意②我需要很顺利地逃走。我的话完了,感谢诸位。我这就出来了。” ------------ ① 原文为法语。 ② 原文为法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