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按照法律,死刑判决被悄声地传给辛辛那图斯。所有的人都站起来,相互发 出会心的微笑。头发灰白的法官嘴张得老大,喘了半天气才作出宣判,随后他把 自己从椅子上挪下来,慢慢走开。 于是辛辛那图斯则被带回城堡。通向城堡的路好像一条蛇,蜿蜒曲折,在城 堡的门下消失。辛辛那图斯显得很平静,不过脚步却不稳,像一个刚学会走路的 孩子,或是在梦中走在水面上、突然意识到水面上不能行走似的,因此,他被人 架着才走过那长长的走廊。监狱看守罗典先是拿错了钥匙,后来又费了半天的劲 儿才打开辛辛那图斯的牢房。 他的律师正在里面等他,他坐在床上,埋头沉思,身上没有了燕尾服(晴朗 的大热天,他把燕尾服放在法庭的椅子上了)。犯人刚被带进来,他就迫不及待 地跳了起来,但辛辛那图斯却没心情与他交谈。他并不在意一个人孤单地留在这 个带有窥孔的小船似的房屋里。 他叫他们别打扰他,他们躬身退了出去。 这样,我们的故事就要讲完了。我们读小说时,常常掂一下右手握着的尚未 读到的那部分,看看还剩下多少(感觉到未读的部分还很多我们会很踏实),但 现在那剩下的部分突然毫无理由地变薄了:只需几分钟的快读——就好像能滑到 了山下;本来看上去红润、泛光的一堆樱桃只剩下单单的几个——那个带疤的有 点儿烂了,这个干枯得只剩下一个核了(最后那个肯定又硬又涩)。 哎,真可怕!辛辛那图斯脱下紧身丝质上衣,穿上囚犯晨衣,跺了几下正在 发抖的脚,开始绕着牢房踱步。 桌子上,一张白纸闪闪发光,它的旁边是一只削好的铅笔,铅笔很长,犹如 人的生命,但还没有赶上辛辛那图斯的生命那样长。这支六面铅笔闪着乌木的光, 辛辛那图斯提笔写道:“不管怎么说,我还是相对地存在。毕竟我还有预感,有 种曲终人尽的预感。”罗典正站在门外,像个领班,一脸严肃认真地从窥孔向里 张望。 突然,辛辛那图斯感到后脑勺一凉,他划掉写过的东西,浑身开始微微颤动, 脑子里闪过一个不成熟的细节。哎,真是可怕!罗典透过视觉起伏不定的蓝色窥 孔向里张望。 有人晕船了,是谁?辛辛那图斯。他发出一身冷汗,眼前一片漆黑,感觉头 发根根竖起。钟声响了四五下,发出牢房里才会有的回音。一只蜘蛛——犯人的 法定朋友,手脚并用地拉着一根蛛丝从棚顶降下。 没有人敲墙,辛辛那图斯目前仍然是惟一的囚犯(在这么大的城堡里!)。 过了一段时间,监狱看守罗典进来请他跳一曲华尔兹。辛辛那图斯欣然同意, 于是他们开始旋转。 罗典腰带上的钥匙叮当作响,身上发出一股汗味、烟味和蒜味。他哼着华尔 兹,红色的胡子不停地抖动,锈住的关节嘎吱作响(他不再像从前,现在胖了, 气不够喘了)。华尔兹把他们带进走廊。 辛辛那图斯比他的舞伴矮出许多——一片叶子般的轻飘。华尔兹的风吹动他 那稀少的头发,他那大而明亮的眼睛像所有胆小的跳舞者那样斜视着。以一个成 人标准来说,他确实太矮了。玛茜过去常说穿他的鞋夹脚。在走廊拐弯处站着另 一名卫兵,姓名不详,他手握来复枪,脸上戴着一只模样像狗的面具。 他俩在卫兵附近划了个圈,转向牢房。 辛辛那图斯对这令人心醉的拥抱结束得如此之快感到些遗憾。 钟声平庸而疲惫地又敲响了。 时间以算术的加法方式向前移动:现在8 点。黄昏的阳光穿过丑陋的小窗, 在墙上投下一个血红的平行四边形。 牢房的墙壁不知用什么怪怪的涂料一直涂到棚顶。对此人们不禁起疑:门旁 边的是某位草率画家的油画,或许另一扇窗户上曾画过现已不存在的华丽图画? (实际上是挂着的一张羊皮纸,上面写有两栏“犯人规则”,羊皮纸折了一角, 标题是红色的,文字是花边的,还盖有本市的古老印章,好像一个长有翅膀的火 炉。这一切都为傍晚的幻觉提供了素材)。 牢房里有限的家具是:一个桌子,一把椅子和一张床。晚饭(被判死刑者可 以享用与看守们相同的伙食)摆在桌上,在锌盘里早已变得冰凉。 天黑了。 突然,屋里亮起了高强度的金色电灯光。 辛辛那图斯把脚放到床下。(他感到)一个保龄球从后颈斜穿过他的大脑, 击到太阳穴,稍停,又返回。这时门开了,监狱长走了进来。 他与往常一样穿着束腰长外衣,上身笔直,胸部挺起,一手放胸前,一手放 背后。他头上戴着精美乌黑用蜡来分缝的假发,脸上毫无生气,双颊灰黄,布满 皱褶,只有两只突出的眼睛略有生气。 他平稳地移动着柱形裤腿里的双腿,从墙根大步走向桌子,几乎走到了床前。 然而,尽管他身躯威严,他还是静静地离去了,好似消失在空气中。几分钟 后,门又随着刺耳的响声被打开,依旧穿着束腰长外衣的狱长挺胸走子进来。 “从可靠的消息得知您的命运已被裁定,”狱长用他那圆润的男低音说, “我认为我有责任,亲爱的先生……” 辛辛那图斯说:“好,您,真。”(这句话仍然需要重新整理。) “您真好,”另一个辛辛那图斯清了清嗓子说。 “仁慈的上帝啊,”狱长大声地说,尽管有些选词不当。“上帝啊!什么也 别想。责任,我总是要负的。但我斗胆问一句,你为什么不吃饭?” 狱长打开盖子,把那碗已凝固的炖菜放到鼻子前嗅了嗅。他用两根手指夹起 一块土豆,放进嘴里大嚼起来,眼睛却早已盯着另一盘子里的什么食物了。 “我不明白您还要什么更好的饭食,”他不大高兴地说,同时放下袖口,舒 服地坐在桌旁吃着米饭布丁。 辛辛那图斯说: “我想知道还有多长时间。” “多好的酒香蛋黄羹!还想知道有多久,遗憾的是,我自己也不知道。总是 最后一个通知我,我已抱怨过多次,要是你感兴趣我可以给你看这方面的纪录。” “那么是明天早晨?” 辛辛那图斯问。 “要是你真想知道的话,”狱长说,“……是的,味道好极了,真是美味佳 肴。我要告诉你的就是这些。现在,为了更好地消化,请你抽只烟。别怕,最多 只是倒数第二根。”他幽默地补充说。 “我不是好奇才问的,”辛辛那图斯说,“确实,胆小鬼才总是多问。但我 向你保证……即使我吓得筛糠一样,这也说明不了什么。骑手不必为马的颤抖而 感到负有责任。我只是想知道:对判决死刑的补偿应该是通知确切的行刑时间。 虽说是奢求,却是应该得到的。但我对死期一无所知,这对将被处死的人是不能 忍受的。再者说,我脑袋里有许多已开始却时常被打断的计划……要是死刑之前 时间不够,我就不奢望成功地实施这些计划。所以……” “噢,能不能别在咕哝了,”狱长烦躁地说,“首先,这不合规定;其次, 我用明明白白的俄语再向你解释一遍,我不知道。我所知道的就是你的命运之神 随时都会到来。等他确实到了,他得休息,他得适应环境。要是他没带自己的行 刑器具——也许他很可能没带,那么他必须得试试这儿的。烟味怎么样?不太呛 吧?” “不,”辛辛那图斯回答说,心不在焉地看一眼他的香烟。“只是在我看来, 依照法律……你可能不知道,但是城市的市长应该……” “我们已经聊过了,就这样,”狱长说。“实际上,我来这儿不是听抱怨的, 而是……” 他眨着眼,先在一个口袋里乱翻一气,然后又翻另一个,最后从内衣兜里拿 出一张格纸,显然是从学校用的笔记本上撕下来的。 “这儿没有烟灰缸,”他比划着说,“噢,算了,扔到剩下的这点儿佐料里 吧……啊,我要说这儿的灯光有点儿刺眼。也许,要是我们……噢,算了,它应 该没问题。” 他展开那张格纸,并没有戴上角质架眼镜,而是把它放在眼前,开始有板有 眼地读了起来:“‘犯人!在这庄严的时刻,当所有的眼睛’……我想我们最好 站起来,”他关切地打断自己的话,从椅子上站起来。辛辛那图斯也站了起来。 “‘犯人!在这庄严的时刻,当所有的眼睛都注视着你,当法官们欢欣鼓舞, 当你正为断头后的身体扭曲作准备时,我向您告别。这是我分内的事,我永远不 会忘记这一点,为你的生命尽头之旅提供一切法律所允许的舒适。因此,我很高 兴地准备接受你的感激之情,但最好是以书面的形式写在这页纸上。’” “好了,”狱长折起眼镜说。“就这些。我不耽搁你了。要是你需要什么就 告诉我。” 他开始坐在牢房里飞快地写着什么,也就是说传话结束了。 辛辛那图斯走了出去。 罗典正在走廊的墙边打盹,蜷缩在阴暗处的一个凳子上,几根胡子呈现暗红 色。在墙的拐角处,另一个卫兵摘下面具,正用袖子擦脸。辛辛那图斯沿着阶梯 走了下来。石头阶梯又窄又滑,扶手像鬼魂一样感觉不到。到了阶梯尽头,他开 始沿着走廊继续向前走。一扇门敞开着,上面“办公室”的字样好似水中的倒影, 墨水池中印着月亮,桌下的废纸篓沙沙作响——一只老鼠肯定掉进去了。辛辛那 图斯穿过几道门,磕磕碰碰地来到一个小院,院子各处都被月光笼罩。今晚的口 令是沉默,门口的士兵以沉默回答辛辛那图斯的沉默,让他过去了。 他以同样方式通过了其它的门。 离开雾蒙蒙的城堡后,他开始滑向一个长有草皮带有露水的陡坡,抵达崖底 的一条灰色小路,又第二次、第三次地穿过了大道的转弯处。离开城堡的这条大 道更加笔直,毫无遮拦。一座桥架在一条干涸的小河上,穿过这座桥,辛辛那图 斯来到城里。他爬上一个陡坡,从花园街左拐,迅速通过开着灰花的灌木丛。远 处的一扇窗户里还亮着灯,有一条狗,抖了抖锁链,但没有叫。凉爽的风吹着逃 亡者的后脖颈,不时有一阵香气从花园飘来。他多么熟悉那个公园啊!在那儿, 当玛茜还是个害怕青蛙和金龟子的新娘时……在那儿,当生活叫人无法忍受时, 你可以嘴里嚼着丁香花,眼中闪着晶莹的泪珠自由漫步……那绿色草皮覆盖的落 叶松公园,那水波荡漾的小水池,那远处乐队的咚咚声……他拐进马特法克特大 街,穿过一家旧工厂的废墟(这家旧工厂是本城镇的骄傲),穿过窃窃私语的椴 树林,穿过电报雇员居住的令人愉悦的白色平房(他们在这些平房里无休止地庆 祝他们的生日),最后走出了电报大楼。 这儿有条小路通往山上。椴树林里有两个人,大概是坐在一张凳子上,在公 园的阴暗处无声地交谈着。“我说,他错了,”一个人说,另一个人的回答模糊 不清。两人都发出一声叹息,叹息声和树叶的沙沙声混在一起。 辛辛那图斯跑进一个圆形广场,广场上空的月亮照在熟悉的诗人雕馋上,雕 像看上去像一个雪人,四方脑袋,双腿并在一起。辛辛那图斯急促地跑了几步, 来到自家的大街上。 右侧,月光把陌生的树影投在熟悉的房屋墙上,看到了房子的轮廓和两窗间 的栏杆后,辛辛那图斯才认出自己的房子。玛茜住的顶楼窗户开着,但没有灯光。 孩子们肯定在翼侧的阳台上睡熟了,那儿的什么白色东西闪了一下。辛辛那图斯 跑上台阶,推开门,走进自己的亮着灯的牢房。他急转身,不过门已锁上。噢, 真可怕!桌子上的铅笔闪闪发光,蜘蛛伏在黄色的墙上。 “关上灯尸辛辛那图斯喊道。 通过窥孔观看的看守把灯关闭。黑暗与寂静开始交织在一起,可是,却被钟 声所打扰,钟声敲了十一下,犹豫了一会儿,又敲了一下。 辛辛那图斯仰卧在床上,盯视着黑暗,白色的光点儿正在黑暗中扩散,最后 渐渐消失。黑暗与寂静彻底交织在了一起。 这时,也只有在这时(也就是说,仰卧在监狱的床上,午夜后,经历了这样 的叫人无法形容的可怕的一天后),辛辛那图斯才清楚地看透了自己的处境。 首先出现的是玛茜的脸,这张脸好像装在金属小盒里,其背景是夜里眼皮下 所见的黑色丝绒——她那泛着红晕的娃娃脸,她那像孩子一样凸出、闪着光亮的 前额,她那向上倾斜的细眉毛,以及她那黄褐色的圆眼睛。她开始眨眼,转头, 牛奶般柔软的脖子上系着一条黑色丝绒锻带,丝绒的连衣裙无声地抖开,与黑暗 混在一起。 他在前来观看的众人中看到的她就是这个样子。那时他被带到刚用油漆漆过 的被告凳子旁,他根本不敢坐在上面,而是站在旁边(但他还是弄了一手油漆, 记者们则贪婪地拍下了他留在凳子上的指纹)。 他当时看得见人们紧绷的前额,看得见花花公子们穿的俗气艳丽的马裤,看 得见时髦女士们手上的小镜子及彩红色的时髦围巾,但所有人的脸都毫无特色, 在所有的人中他只记住了圆眼的玛茜。 辩护律师及公诉人都化了装,看上去长得很像(法律要求他们必须是同母异 父的兄弟,因为并非总能找到这样的人,所以要化妆)。他们用女演奏家的飞快 速度说完各自应说的五千个单词。他们轮流讲话,而法官则要快速把头摆来摆去 才能跟得上他们交换的频率,而其他人的脑袋也跟着协调地摆过来,摆过去。只 有玛茜半歪着头,像一个受惊的孩子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儿。她的目光盯在辛辛那 图斯身上(他正站在明亮的绿色凳子旁边)。 被告律师(传统的刽子手的辩护律师)很容易地战胜了富有想象力的公诉人, 然后法官总结案件作出判决。 这些辩护词或控诉词的一些片断,其中夹杂着“半透明”、“不透明”这类 措词,现在它们仍然在辛辛那图斯的耳朵中回响,他浑身的血液冲动则是当时的 掌声,玛茜金属盒般的脸留在他的视觉中,直到被法官冲淡。法官贴他那么近, 他可以清楚看到法官黝黑的鼻子上的大鼻孔,其中一个鼻孔中长着一根细长的鼻 毛。 法官正用潮湿的低音向他宣布: “在观众的正义认可下,您将戴上那顶黑色大礼帽。” 这是法庭创造出来的一个隐语,连小孩子都知道是什么意思。 “而我确是这么煞费苦心地被创造出来的,”辛辛那图斯在黑暗中边哭泣边 想。“我的脊柱曲度计算得这么准确,这么神秘。我的小腿紧绷绷的,还可继续 在生命中奔跑好久。我的头很舒服……” 钟敲了一下半点,也不知是几点钟的半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