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那是什么——穿过一切可怕,黑暗,笨重之物的——那是什么?他最后一个 移开,不情愿地向巨大沉重的失眠之车屈服,而现在它第一个回来——这么宜人, 这么异常宜人——膨胀,更清新,使他的心充满温暖:今天玛茜要来! 正在这时,罗典像剧中人一样用托盘带进一个淡紫色的信。 辛辛那图斯高坐在床上读道: “万分抱歉!不可饶恕的大错!通过对照法律发现,会面只有审判满一周后 才被允许。因此我们将其推至明天。祝您健康,问候。我这儿一切依旧,烦恼事 一个接着一个,油漆没法用,我已就此事作了报告,但无结果。” 尽量不看辛辛那图斯,罗典正从桌上收取昨天的灰尘。今天肯定是阴天:从 上方进来的光是灰色的,而富有同情心的黑色皮衣看上去又潮又硬。 “噢,好吧,”辛辛那图斯说,“随你便……随你便……反正我无能为力 (另一个辛辛那图斯……较小的一个,正缩成一团哭泣)。好吧,就明天。但我 想让你去叫……” “马上,”罗典乐意地脱口而出,好像他一直在等着这句话。 他已打算冲出去了,但就在这时已在门外毫无耐性等待多时的狱长进来稍微 早了一刹那,结果两人撞在一起。 罗得里格·伊万诺维奇正拿着一本挂历不知放哪儿才好。 “万分抱歉,”他大声说,“不可饶恕的大错!通过对照法律……”罗得里 格·伊万诺维奇一字不差地重复了信息后,坐在辛辛那图斯脚边又匆忙补充说, “不过你可以提出抗议,但我有责任警告你:下一届国会秋天就任,到了那时, 许多水——不仅水——会冲破大堤。我说得清楚吗?” “我不打算抗议,”辛辛那图斯说,“但想问你,组成你所谓的世界的所谓 的事情的所谓的秩序中是否有种可认为是确定的承诺?” “承诺?” 狱长吃惊地问,不再用挂历的硬纸板当扇子(挂历描绘的是日落时的城堡, 水彩画)。 “什么承诺?” “我妻子明天来的承诺。那么说你不会同意对此作出保证——但我在以更广 泛的形式说明我的问题:在这个世界中,是否有任何形式的保证,任何诺言,还 是‘保证’这个词还不为人所知?” 沉默。 “对罗曼·维沙里奥诺维奇来说是不是太糟了?”狱长说,“你听说了吗? 他感冒卧床不起,好像很严重……” “我有种预感你无论如何不会回答我的问题,这符合逻辑,因为不负责任本 身最终也会生出自己的逻辑。有三十年了,我生活在魔力中,这些魔力摸起来是 固体的,他们不被告知我是活着的、真实的——但既然我现在被抓住了,没理由 再强迫你。至少我要亲自测试一下你的世界中所有的不现实性。” 狱长清了清嗓子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似地继续说下去:“这么重,实际上我 作为一名医生也拿不准他是否能够参加——就是说,他是否会及时恢复——是否 他将能够出席你的表演……” “滚开。” 辛辛那图斯咬紧牙关说。 “别沮丧,”狱长继续说,“明天,明天你的梦想会变为现实……不过,这 挂历真漂亮,是不是?艺术品。不,这不是给你的。” 辛辛那图斯闭上了眼睛。 他再睁开眼睛时,狱长正背对着他站在牢房中央。皮围裙和红胡子——显然 是罗典落下的———还紧紧抓着椅子不放。 “今天我们必须打一场清扫你居所的漂亮仗。”他没有回头继续说,“以便 为明天的见面做准备……我们扫地时,我想请你——” 辛辛那图斯再次闭上眼睛,音量已变小的那个声音继续说,“我想请你到走 廊去。不会很久。我们得好好干一场,以便明天,以合适的礼节,安静地,聪明 地,像过节一样……” “滚出去!” 辛辛那图斯大喊,同时全身发抖。 “极不可能,”罗典严肃地宣布,摆弄着他的围裙带。“我们必须在这儿干 点工作。你看看这些灰尘……你自己应该说声谢谢。” 他在小镜子里审视一下自己,抖松脸颊上的红胡子,最后走到床前,把辛辛 那图斯的衣物递给他。拖鞋被有远见地塞上了一团纸,而晨衣的边被仔细地折回 并用别针别上了。 辛辛那图斯脚步有些不稳,穿上衣服,微靠在罗典怀里,走进走廊。他坐在 一条凳子上,像病人一样把胳膊蜷在衣袖里。 罗典大敞着门开始打扫。椅子背被在桌子上,床单被从床上剥下来,桶的把 手叮当作响,一阵风掀开桌子上的纸,有一页滑到地上。 “你在磨蹭什么?”罗典大喊,把声音提到水声以上,提到哗哗声和铿锵声 之上,“你应该顺着走廊走一走……走吧,别害怕——要是有什么不测有我呢一 一你只要喊一声就行了。” 辛辛那图斯顺从地从凳子上站起来,但他刚开始沿着冰冷的墙移动——墙无 疑与城堡所在的岩石相连——他艰难地走了几步(这是什么步子啊!——无力, 失重,软弱)。辛辛那图斯刚打发掉罗典,打发掉门,打发掉桶,把它们放到后 退的透视图中,他就感到自由汹涌而来。当他拐过转弯处时自由来势更猛。除了 汗渍污点及裂缝外,只在一处有人用褐色乱涂几笔,像刷房子一样,“试试刷子, 试试——”后面是丑陋的长道子。 辛辛那图斯因已经不习惯的单独行走而肌肉发麻,肋部剧痛。 只有这时辛辛那图斯才停下,向四周张望,仿佛他刚刚步入这个石头隐居所, 鼓起全部勇气,唤醒全部生命,努力以最正确的程度理解他的处境——被指控犯 了最可怕的罪,诺斯替教的堕落行为,此罪状如此少见如此难以脱口以至有必要 使用这样的遁词:“不可入性”,“不透明”,“闭塞”。因这条罪状被判斩首 死罪,被禁在城堡里等待不明确而近不可挡的日期(这被他清晰地预测为巨大牙 齿的猛扭、猛拉和嘎吱嘎吱咀嚼,他的整个身体就是红肿的牙床,而他的头就是 牙齿),正带着沉重的心站在监狱走廊里——还活着,还未受损,还是辛辛那图 斯。 辛辛那图斯·C 感到对自由的一阵强烈渴望,最普通的,身体上、精神上最 可行的那种自由,而他立刻开始想象,那阴影中的河流之外的城镇,从城镇任何 一点都可见他所在的高高城堡——一会儿从这个狭长通道可见,一会儿从那个通 道可见,一会儿是蜡笔画的,一会儿是墨水画的——这想象这么清晰,使感官这 样快乐,仿佛是从他身上发射出的波动的光环。而这自由之潮如此强大和甜蜜, 使一切看上去都比实际好些:他的监狱看守——实际上他就是所有人——看上去 更驯服,在狭窄的生命现象中他的理智寻出一条可行的途径,有种幻觉在他眼前 跳跃——好像在镀镍的半圆中一千道彩虹色的光组成的针围在眩目的太阳影像四 周……他站在监狱走廊中听着钟的响亮声(钟正开始数数),想象着在清新的早 晨,在这个时刻城市中的正常生活:玛茜,垂着眼睛,手中挎着空篮子,从房中 出来沿蓝色人行道行走,身后三步远处跟着一个黑色八字须的年轻的花花公子: 样子像天鹅或者吊蓝的四个游览轻便马车(人坐在里面像坐在旋转的摇篮里)沿 着马路在无尽的溪河中滑行;扶椅和长沙发正被从家具仓库中搬出凉在风中,路 过的学生正坐在上面休息,小勤杂工的推车中装满他们的书,他像成年工人那样 擦着额头;弹簧提供动力,带两个支坐的“小闹钟”(在这些省份人们这样称呼 它)沿着新洒了水的人行道一路叮当下去(想一想:这些是过去的机器,是那些 漂亮的用漆涂过的统线型汽车的堕落后代……是什么使我想起这些?哦!对了, 是杂志上的照片);玛茜选了一些水果;衰老的,糟透了的马(这些马早已对一 切苦境漫不经心)把货物从工厂运给城市批发商;街头的面包零售商,穿白衬衫, 脸色像镀了金,一边玩弄面包,把它们扔到高空,接住后再旋转,一边大喊大叫; 在长满紫藤的窗前,四个电报工人正为路人的健康而碰杯:一个以使用双关语而 著名的贪吃的老花花公子,穿着红色丝裤,正在小池塘的凉亭里大吃;云已散开, 带斑纹的阳光随铜管乐队跳跃在倾斜的铁道上和旁边的胡同里;行人轻快地走着; 空中飘着菩提树气味、碳味和潮湿的砾石味;索莫纳斯上尉陵墓上垂直的喷泉正 用水密集地灌溉这位石头上尉巨大双脚上的浅浮雕品和颤抖的玫瑰花;玛茜垂着 眼挎着装满的篮子往家走,后面三步远跟着一个金发的花花公子……当钟敲响时 辛辛那图斯通过墙所看见和听到的就是这些,虽然在现实中城市中的一切与辛辛 那图斯的秘密生活和他违法的火焰相比都死一般沉寂和可怕,虽然他深知这一点 也深知没有希望,但此时他还是渴望回到那些明亮而熟悉的街道上去……但随之 钟停止了敲打,想像中的天空布满阴云,监狱重新回到现实中来。 辛辛那图斯屏住呼吸,移动,停下,聆听:前面某处,在不知距离的远处, 有敲打声。 那是一种有节奏、快速、发钝的声音,而辛辛那图斯全身神经颤抖,从中听 到了一种邀请。他继续走,全神贯汪,脚步很轻,头脑很清醒,他转过了不知多 少个弯。噪音停了,但随之好像飘得更近了,像一只看不见的啄木鸟。嗒,嗒, 嗒。辛辛那图斯加快脚步,在黑暗的走廊中又转过一个弯。突然亮起来——虽然 还不如白天亮——现在声音很清晰几乎有点自鸣得意。前方,在淡光下,埃米在 对着墙弹球。 此处走廊很宽,起初辛辛那图斯以为左边墙有一个又大又深的窗口,从那个 窗口射入了所有那些奇怪的额外的光。埃米弯下身取球,同时提起短袜,诡秘地、 害羞地看着他。金黄色短发在她裸露的胳膊和小腿上立起。她的眼睛在白色睫毛 间闪烁。现在她站起身,用打球的那只手把淡黄色卷发从脸上拨开。 “你不该在这儿走,”她说。她嘴里含着东西,那东西在她嘴里滚动,撞击 她的牙。 “你嘴里含着什么?” 辛辛那图斯问。 埃米吐出舌头,在独立而有活力的舌尖上是一块鲜红的硬糖果。 “我还有,”她说,“要一块?” 辛辛那图斯摇了摇头。 “你不该在这儿走。” 埃米重复说。 “为什么?” 辛辛那图斯问。 她耸了一下肩,一边做鬼脸,让握着球的手成弓形,绷紧着,一边走到他以 为是个壁龛,其实是个窗口的地方,摆弄双手,突然拉长身子,坐在了一块像窗 台一样突起的石头上。 不,仅仅像一扇窗,实际上是一个装着玻璃的陈列柜,在模拟的远处陈列着 ——当然,人怎么会辨认不出它——塔玛拉花园的一景。 这个风景,用模糊的绿色混乱画成,由隐蔽的灯光照明,与其说让人想起路 栖小动物饲养场和戏院布景还不如说让人想起管弦乐队辛苦吹奏时的后方舞台。 就归类及透视而言,一切都相当准确地被复制下来,要不是灰黄的颜色,静止不 动的树顶及迟钝的阳光,人们会眯起眼睛想象着自己在穿过这座监狱的这个斜面 洞口,注视着真正的花园。 放纵的眼光辨认出那些街道,那青翠色的一波波坟墓,那右侧的门廊,那些 独成一簇的杨木,及让人不信服的蓝色湖中大概是一只天鹅的淡淡的一块。远处, 在格式化的薄雾中,群山隆起圆圆的后背,在山上方,在那石板蓝的天空中(狄 斯比斯生存在这方蓝天下),积云静止不动。 这一切都有些陈旧,古远,布满灰尘。而辛辛那图斯眼光所透过的玻璃也粘 有污点,这些污点可重塑出一只小孩子的手。 “你能把我领出这地方吗?”辛辛那图斯悄声说,“我恳求你。” 他在石头的突起上挨着埃米。两人都在透过玻璃注视着人造风景的远方,她 令人费解地用手指跟随着一条蜿蜒小路,她的头发散发出香子兰味。 “爸爸来了,”她突然沙哑、急促地说,随后她跳到地上消失了。 是真的:罗典迎面走来,钥匙叮当作响,从与辛辛那,图斯来路相反的方向 走来(辛辛那图斯有一阵子以为这是罗典在镜子中的影子)。 “家里去。” 他开玩笑说。 玻璃后的灯灭了,辛辛那图斯迈出一步,打算从来路回去。 “嗨,嗨,你去哪儿?”罗典大声问。“径直走,从这儿走更近。” 只有这时辛辛那图斯才明白走廊的弯路并未将他带走多远,而是形成一个多 边形——现在他转过一个弯就看到远处自己的门,在到达自己的门前他路过了新 犯人单人牢房。新犯人的门开着,里面他已见过的可爱的矮子穿着带条纹的睡衣 正站在椅子上往墙上钉挂历:嗒,嗒,像只啄木鸟。 “不要偷看,我金色的少女,”罗典好脾气对辛辛那图斯说。“家,家,我 们把你的处所打扫得多么干净,嗯?现在我们不必为迎接客人感到羞耻了。” 蜘蛛已在干净、无瑕疵的一角重新布网登基,很显然这张网是刚刚织好的。 罗典好像对此感到很骄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