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迷人的早晨!阳光自由地(不再像以前那样磕磕碰碰)穿过加了铁栏杆的玻 璃(玻璃在昨天刚被洗擦过)。墙上的黄色比一切都更有节日气氛。桌上铺着一 块干净桌布(桌布还没有因下面的空气而变粘)。被慷慨洒过水的地面散发出洗 礼以后的新鲜气息。 辛辛那图斯穿上最好的衣服——当他穿上他作为一名老师,在节日表演时才 能穿上的白色丝袜时,罗典拿进来一只湿的刻画玻璃花瓶(里面放着来自署长花 园里的枯萎的牡丹),把它放到桌子上,摆在中间……不,不是正中间。他退出 去,又马上回来,手里拿着一只凳子和一把额外的椅子,不是随意而是有判断、 有品位地摆好家具。他来回折腾好几次。 辛辛那图斯没敢问:“快了吧?”——正如人们通常穿戴整齐地等待客人那 样——他来回走动,一会儿在并不习惯的角落稍息一下,一会儿摆弄花瓶里的花, 以至罗典最后开始可怜他,说不会等太久了。 十时整,罗得里格·伊万诺维奇出现了,他穿着最好、最大号的礼服大衣, 自负,冷漠超然,兴奋,但理智。他放下一个巨大的烟灰缸开始检查一切(只除 了辛辛那图斯以外),像沉醉于工作中的男管家,只注意非生命的细节,而让有 生命的东西自行调整。 他拿着一个带橡胶球的长颈瓶回来,开始喷洒菠萝香水,当辛辛那图斯碰巧 挡了他时被他相当无理地推到一边儿。罗得里格·伊万诺维奇把椅子摆放的与罗 典不同,他长时间瞪大眼睛盯着椅子后背看:后背不相配——一个是竖琴状的, 另一个是方型的。他拍了下脸,吹出一声口哨,最后转向辛辛那图斯。 “你怎么样,你准备好了?”他问。“你找到所有需要的东西了?你的鞋子 搭扣扣好了?这为什么有点儿皱,怎么回事?真替你丢脸——现在看看你的爪子, 尽量别弄脏。我想不会太久了。” 他走了出去,他那鲜美多汁的权威的低音回荡在走廊里。罗典打开牢门,把 门顶住,在门槛上铺开一条褐色的条纹长条地毯。 “就来了,”他挤着眼睛低声说,之后又消失了。某处传来钥匙的叮当三重 奏,可听见混乱的声音,一阵风吹起辛辛那图斯头上的头发。 他异常激动。他颤抖的双唇持续保持微笑的形状。“这边儿。我们已经到了。” 他可以听到署长圆润洪亮的声音。署长即刻便到了,殷勤地用胳膊肘领着胖乎乎 的穿条纹服的小个子犯人。小个子犯人进门前在地毯上停步,无声地把摩洛哥皮 革的双脚并起,优美地鞠了一躬。 “允许我为你介绍皮埃尔先生,”署长用欢快的声音对辛辛那图斯说。“进 来,进来,皮埃尔先生。你无法想象你怎样被期待着—一认识一下,先生们—— 长期等待的相会——有意义的奇观……一定要请对我们包涵,皮埃尔先生,别挑 剔……” 他甚至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他极为兴奋,蹦蹦跳跳,手足无措。 皮埃尔先生异常平静,他理智地走过来,再次鞠躬,辛辛那图斯则机械地被 他握住手,这位先生留住辛辛那图斯欲撤回的小软手,比通常情况下多留住了一 秒钟——就像一位温柔年长的医生结束握手一样,这样温柔,这样激起人的食欲 ——现在他松开了。 皮埃尔用悦耳、尖锐的嗓音说:“我同样很高兴我们终于能认识。我斗胆希 望我们会彼此愈加了解。” “对极了,对极了,”署长大声说,“噢,请坐……像在家一样……你的同 事见到你兴奋得不知说什么好了。” 皮埃尔先生坐下,很明显:他的腿够不到地面,但这丝毫不影响他的尊严及 自然世界恩赐给少数胖人的独特风度。 他水晶石般明亮的眼睛礼貌地注视辛辛那图斯,而同样坐在桌旁的罗得里格 ·伊万诺维奇则傻笑着,敦促着,陶醉在快乐中,眼神轮流注视两人,贪婪地注 意着客人的话带给辛辛那图斯的表情。 皮埃尔先生说,“你长得特别像你母亲。我个人从来未有机会见过她,但罗 得里格·伊万诺维奇善心地答应了给我看一下她的照片。” “为您效劳,”署长说,“我们会为您弄到一张。 皮埃尔先生继续说:“不管怎么说,除此之外,我从小时起就对摄影特热心。 我三十岁了,你呢?” “他正好三十。” 署长说。 “你看,我猜对了。既然这也是你的爱好,那么让我给你看看——” 他迅速从狱衣胸部口袋里拿出一个鼓鼓的钱包,从钱包里取出一叠最小尺寸 的家庭快照。他像翻阅一沓纸牌一样飞快翻阅一遍照片,把它们一个个摆到桌子 上,快乐地叫喊着拿起一张,长时间观察,慢慢地一边欣赏,一边伸手拿下一张, 一边把这张传下去——虽然大家都静止、沉默。 照片上是皮埃尔先生,各种姿势的皮埃尔先生——一会儿在花园里,手里拿 一只巨大的西红柿,一会儿一侧的臀部靠在栏杆上(侧面,吸烟斗),一会儿在 摇椅中读书,旁边放着麦秆吸管…… “太好了,绝了,”署长皱着眉,摇着头,眼光固定在一张快照上,或者同 时握两张,眼光从一张转到另一张,大加评论。 “我的天,这张里你的二头肌多么发达!谁会想到——在您这么优美的体形 下。难以置信!噢,多么迷人——和小鸟交谈——!” “一个宠物。” 皮埃尔先生说。 “太有意思了!你猜怎么着……再看这儿……吃西瓜,天哪!” “对,”皮埃尔先生说。“这些你已看过了。这儿还有一些。” “迷人,我说,我们再来那叠——他还没看到呢……” “这是我在玩三个苹果。”皮埃尔先生说。 “真了不起!”署长啧着嘴说。 “在吃早饭,”皮埃尔先生说,“这是我,那是我已故的父亲。” “是的,是的,我当然认出他了……看那高贵的眉毛!” “在斯特洛普河岸,”皮埃尔先生说。“你去过那儿么?”他转向辛辛那图 斯。 “我想他没有,”罗得里格·伊万诺维奇回答。“这张在哪儿照的?多漂亮 的小外套!你知道吗,你在这张里显得老一点。等一下,我想再看看那张,拿喷 壶的那张。” “好了……我就带这么些,”皮埃尔先生说,然后又对辛辛那图斯说,“要 是我早知道你这么感兴趣,我就多带些了——我有好几十本。” “太好了,绝对的好,”罗得里格,伊万诺维奇一边回答,一边用淡紫色手 帕擦眼睛——眼睛因为刚才的大喊大叫而有些湿润。 皮埃尔先生重新搜查一遍钱包,突然手中多出一副牌。 “想一张牌,随便想,”他提议说,同时把牌摆在桌子上。他用胳膊肘把烟 灰缸推到一边,继续摆牌。 “我们已想到了一张。” 署长轻松活泼地说。 皮埃尔先生口中念念有词地把食指放到额头上,然后他突然收起所有的牌, 漂亮地把牌弄得噼啪作响,扔出一张黑桃三。 “太神奇了,”署长大声说,“绝对神奇!” 那副牌突然消失,正如它突然出现一样。皮埃尔先生冷静地做个鬼脸说: “这位小老太太找到医生说,我有可怕的预感我要死在这病上……‘’有什么症 状?‘’医生先生,我的头摇晃。‘”皮埃尔先生咕噜着,摇着头,模仿那位小 老太太。 罗得里格·伊万诺维奇放声大笑,用拳头敲着桌子,几乎从椅子上跌下来, 然后咳嗽了一阵——呻吟,好不容易控制住自己。 “皮埃尔先生,您是晚会的灵魂,”他一边擦眼泪一边说,“绝对是晚会的 灵魂!我这辈子还没听过这么逗乐的秩事!” “我们多么可怜,多么温存,”皮埃尔先生一边对辛辛那图斯说,一边噘起 嘴好像在模仿一边儿生气一边儿笑的小孩。“我们身体静止,但我们的小胡子不 断颤抖,我们的小眼睛泪水模糊……” “都是因为高兴。” 署长迅速插话说。 “是的,真是个快乐的日子,值得纪念的日子,”皮埃尔先生说,“我自己 也抑制不住兴奋……我不想说大话,但亲爱的同事,在我身上你可发现外向的社 交性与内向的体贴性的少有结合,漫谈的艺术与沉默的能力的结合,逗乐和严肃 ……谁会安慰一个哭泣的婴儿,并把他破碎的玩具粘好?皮埃尔先生。谁会为一 位可怜的寡妇说情?皮埃尔先生。谁会提供明智的建议,谁会推荐一种药品,谁 会带来快乐的消息?谁?谁?皮埃尔先生。一切都将有皮埃尔先生来做。” “非同凡响!多么智慧!”署长大声说,就好像他在听诗朗诵,但他一直在 紧皱着眉毛斜眼注视着辛辛那图斯。 “因此,在我看来,”皮埃尔先生继续说,“噢,对了,顺便问一下,”他 打断自己,“你对自己的营房满意吗?你晚上冷不冷?他们给你的食物够吃吗?” “他和我吃的一样,”罗得里格·伊万诺维奇回答,“伙食非常出色。” “都入伙。” 皮埃尔先生俏皮地说。 署长正打算再次大笑,这时门开了,身材过分瘦长的图书管理员沮丧着脸胳 膊下夹着一摞书走了进来。一条羊毛围巾围在他脖子上。他没和任何人搭话,把 书倒在床上。有一阵子,灰尘组成的同一摞书悬在上空,旋转,波动,最后散开。 “等一会儿,”罗得里格·伊万诺维奇说,“我想你们没见过。” 图书管理员垂着眼睛点点头,而客气的皮埃尔先生已从椅子上站起来。 “皮埃尔先生,求你,”署长把手放到衬衫前请求说,“请让他见识一下你 的魔法。” “噢,不值得一试——没什么了不起。”皮埃尔先生谦虚地说,但署长不答 应。 “这是奇迹!纯粹的奇迹!我们都求你!噢,为我们表演一下……等等,等 一小会儿,”他向图书管理员喊,后者已开始迈向门槛。“就一会儿,皮埃尔先 生让你看见东西。求你,求你,别走……” “想一张牌,”皮埃尔先生假装严肃地说。他洗过牌,甩出黑桃五。 “不对。” 图书管理员边说边走。 皮埃尔先生耸一下圆圆的小肩膀。 “我马上回来。” 署长一边说一边也走出去。 只剩下辛辛那图斯和他的客人。 辛辛那图斯打开一本书潜心阅读,就是说,他一遍又一遍地阅读第一个句子。 皮埃尔先生温柔地微笑着注视着他,一只小手掌朝上改在桌子上,好像他主 动提出要与辛辛那图斯和解。 署长回来了,他手中紧握着一条羊毛围巾。 “也许你用得上,皮埃尔先生,”他说,然后他递过来毛巾,坐下,像马一 样喘粗气,开始检查拇指,拇指上半个指甲裂开,像一把镰刀。 “我们刚才谈什么来着?”皮埃尔先生机敏地大声说,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 一样。“对了,我们在谈照片。以后我拿来相机给你照一张。那会很有趣儿。你 在读什么?我可以看一眼么?” “你应该把书放到一边去,”署长用刺耳的声音说,“毕竟,你确实有一位 客人。” “噢,别管他。” 皮埃尔先生微笑着说。 一阵沉默。 “天不早了。” 署长看一眼手表说。 “是的,我们马上走……天,多么坏脾气……看看他,他的小嘴唇在发抖… …现在太阳会随时从云后出来……坏脾气,坏脾气!……” “我们走吧。” 署长起身说。 “等一下……我太喜欢这儿了,无法离开……不管怎样,我亲爱的邻居,我 会充分利用你的允许经常拜访你,经常——当然这是在你允许的情况下——你会 允许,对不对?……现在再见。那么,再见!再见!” 皮埃尔先生诙谐地模仿某个人鞠个躬,退了出去。署长重新挽住他的胳膊肘, 发出性感的鼻音。他们走了,但最后一刻又听到他的声音:“等一下,我忘了样 东西,我就赶上你。” 署长随之冲回牢房。他走近辛辛那图斯,微笑离开了发紫的脸:“我感到羞 耻,”他从牙缝里说,“为你羞耻。你的行为像个……我就来,我就来。”他喊 着,同时再次露出笑脸,之后他从桌子上抓起牡丹花瓶,一边走一边洒水,离开 牢房。 辛辛那图斯继续盯着书。一滴液体滴到书上。由于这滴水几个字母从八点活 字变成十二点活字,好像上面放了个放大镜,肿胀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