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有些人削铅笔时朝自己削,像是在削土豆,而还有些人朝外削,像是在削 一根木棍……罗典属于后者。他有一把旧的袖珍折刀,上面有几个刀片和一把螺 丝,螺丝起子在外面。)“今天是第八天,”(辛辛那图斯用铅笔写道,铅笔已 用完三分之一多),“我不仅还活着,就是说,我自己的外围还限制着我的存在 并凌驾于我的存在之上,而且像任何其他人一样,我不知自己的死期,倒可以为 自己提供一份对任何人都适用的公式:未来的可能性随着未来在理论上的遥远性 的加大而成比例地减小。当然在我这种情况下出于谨慎我只能以小数目为单位进 行思考——但没关系,没关系——我还活着。昨晚我有种奇怪的感觉——这已不 是第一次——我在脱下一层又一层,直到最后……我不知如何描述,但我知道这 点:通过逐渐脱装我达到最后的,看不见、坚定、耀眼的阶段,而这个阶段说: 我存在!像一只珍珠戒指镶嵌在鲨鱼血迹斑斑的脂肪里——噢,我的永恒,而这 个阶段对我来说足够了——实际上没必要再要什么。也许作为下一世纪的市民, 作为提前要来的客人(女主人还没起床)也许只是这个世界中的一幕恶作剧,这 个世界毫无希望,却又处于令人目瞪口呆的欢庆中。我走过了一段极度痛苦的生 活,我要把这痛苦描述给你——但我担心时间不够。在我的记忆最深处——我记 得自己违法地神志清醒,我是我自己的同谋犯,我了解太多,因此很危险。我从 墨黑中出发,像陀螺一样旋转,推动力和火舌如此强烈以至至今我还偶尔能感觉 到(有时在睡梦中,有时浸没在热水中),我那最初的心悸,那刻骨铭心的初次 相见,那‘自我’的主要动力。我如何扭动着爬出去,滑滑的,裸体!是的,我 来自一个别人达不到的王国,是的,我知道一些事情,是的……但即便现在,虽 然现在一切都已过去,即便现在——我恐怕要腐蚀某人?或者我所要讲述的不会 有任何结果,我的记述的惟一遗迹就是被窒息致死的词语(像被吊死的人)…… 伽马、动名词和该受绞刑的人的黑色轮廓像——我想我宁愿要绳子,因为我准确 地、无可挽回地知道那将是斧头;要赢得的一点时间,时间现在对我多么珍贵, 我珍惜每次缓期,每次拖延……我指的是分配给思考的时间;在这段时间里我允 许我的思想休假,从事实到幻觉自由旅行,然后返回……我指的还很多,但没有 写作技巧,匆忙,兴奋,虚弱……我知道些事情。我知道些事情。但要表达出来 这么难!不,我无法……我想放弃——但我有种沸腾升起发痒的感觉,要是不想 办法表达出来,这种感觉会使人发疯。噢,不,我不能作为局外人观察我自己, 在黑暗的屋子里我无法费力理解我的灵魂;我没有祈望,除了要表达自己的祈望 ——无视整个世界的缄默。我多么恐惧。多么厌烦恐惧。但没有人能够使我脱离 自己。我感到恐惧——现在我正失去线索,这线索我刚刚才触摸得到。它在哪儿? 它挣脱了我的手!我在纸前颤抖,把铅笔一直咬到铅芯,团起身子使自己隐藏于 门外紧盯我后颈的窥视之眼,好像我就要压皱一切撕碎一切。我到这儿是因为一 个错误——不仅指来到这座监狱——而是指来到这个可怕的醉酒的世界;这个世 界看上去是业余技师的杰作,但实际上却是灾难、恐慌、疯狂、错误——看看, 古董杀戮游人,而巨大扭曲的熊正把大木锤砸向我。自从童年起,我就做梦…… 在我的梦中世界升华、精神化;清醒状态下我所惧怕的人在梦中折射出微光,就 好像他们充满着波动的光又由波动的光所包围,这波动的光在闷热天气里使物体 外形充满生命,使他们的声音,他们的脚步,他们的眼神甚至他们衣服的表情— —获得重要意义;再简单点儿说,在我的梦中世界重新获得生命,变得迷人、雄 伟、自由、难以琢磨,使得再呼吸这复制品生活中的灰尘简直难以忍受。但我早 巳习惯把我们所谓的梦看作半现实物,就是说,它们模糊、稀释的状态比我们自 吹自擂的清醒生活容纳更多的真实,而我们自吹自擂的清醒生活相反则是半睡眠 状态。真实世界中的声音、视觉以奇形怪状作为伪装进入这可恶的半睡眠状态中。 这些声音和视觉穿越思想的外围——正如你因树枝拍打窗玻璃而在梦中出现可怕、 恶毒的传说,或因你的毯子脱落而梦见自己陷入深雪。但我多么惧怕清醒!我多 么惧怕那一刻,那一刹那,已终止的一刹那,带着伐木工的咕噜声——但什么这 么可怕?不就仅仅是斧头的阴影吗?我难道不能用另一世界的耳朵来听这趋向没 落的骚动的咕噜声吗?我还是害怕!仍无法轻易把它写出来。我的思想不断滑向 未来的深渊——这也不好——我想思考其它事情,辨清其它事情……但我写的晦 涩松沓,像普希金笔下感情丰富的决斗者。我想不久我将在颈后进化出第三只眼, 在我脆弱的脊柱之间:一只疯眼,睁得大大的,带着膨胀的瞳孔,光滑的眼球上 布满粉色叶脉。离远点儿!再强硬些,更粗野些:少插手!我能预见一切——我 的耳朵多次萦绕着我终将发出的悲泣和才被斩首者发出的可怕的汩汩声。但这一 切都不是正题,我对梦和清醒的言论也不是正题……等等!我又一次感到我应表 达自己,使词语走投无路。然而,没人教过我这种浮雕技术,相反,与生俱来的 古老写作艺术也早被遗忘一—被遗忘的是不需要上学而需要森林大火那般火焰的 日子——今天这看上去不可信,就好像从前来自巨型钢琴上的曲子一样不可信, 那曲子要灵巧地轻轻荡漾,然后突然把世界砍成巨大闪光的几块——我自己如此 清晰地目睹这一切,但你不是我,因此这里有着无可挽救的灾难。不知道如何写, 但凭我违法的直觉,我感到词该如何被合并,人必须怎样让普通的词复活,分享 临近词的华丽、热量及阴影,在临近词中反映自己并同时刷新临近词(这样,这 句话就是一条活着的彩虹);虽然我感觉到这种词汇近亲关系的性质,但我却无 法实现它,但对我来说,这是责无旁贷的任务,并非此时此地的任务。并非此地! 这可怕的‘此地’,这黑暗的地牢,嚎叫的心灵被残酷监禁的所在地,这‘此地’ 掌握并限制我。但夜里闪耀的是什么光芒啊,多么——。它存在——我梦中的世 界,它肯定存在,因为这笨拙的衰制品肯定有原型。梦幻一般,圆形,蓝色,它 慢慢转向我。好像你在仰卧,眼睛紧闭,在阴云密布的一天,突然你眼皮下的昏 暗开始波动,先是慢慢变成倦怠的微笑,然后是心满意足的温暖,你便知道太阳 已从云朵里跳出。我的世界就是以这样的感觉开始的:雾慢慢散开,空气中充满 如此辉煌、震颤人心的善意,我的灵魂在原始的王国里如此自自膨胀——但然后 呢?然后呢?是的,在此界限以外我便失去控制……词句一放到空中便爆炸了, 像一只在黑暗深水中呼吸闪耀的圆形鱼,一被捞到网上便爆发一样。但我还在做 最后的努力——我想我已捉到我的猎物……但这只是我的猎物,一飞即逝的幻影! 那里,人们的目光里有无比的理解,那里,在此处深受折磨的畸形人不受骚扰地 漫步,那里的时间按人的意愿成形,像有花纹图案的地毯可以组成两个图案相接 的形状——地毯再次被捋平,你继续生存,或者把下一个形象放到上一个形象上, 无尽地,无尽地,像一位妇女散漫地挑选一条皮带来配她的连衣裙——现在她正 朝我的方向滑来,膝盖有节奏地撞击丝绒,理解一切而我也理解她……那里,那 里是我们在这个世界中漫游和躲藏的花园的原型;那里的一切留给人的印象都是 令人着迷,简单而完美,那里的一切令心灵欢愉,让心灵充满儿童熟知的乐趣, 那里闪耀着镜子,镜子中偶尔映出这儿的影子……而我所说的还不是它,不完全 是它,我一切混乱,不知所云,所谈无味,而我愈是在水的沙地里四处寻找我所 见到的一瞥闪光,水就变得愈浑,我也就愈不可能找到它。不,我还什么也没说, 或者是说了些迂腐的词……而最终符合逻辑之物将弃之而去,而我也会放弃寻找 今天的读者,因为在这个世界里没有一个人会说我的语言,或者再简单点儿说, 没有一个人会说话,再简单点儿说,没有一个人。我必须只想自己,只想迫使我 拥有表达的力量。我寒冷、虚弱、害怕,我的后脑在眨眼、蜷缩,并再次用精神 错乱的眼光凝视,但是,不管怎样,我被束缚在这张桌子上,像一只杯子被束缚 在自动饮水器上,我说完想说的话之前不会起身。我重复(在重复咒语的节奏中 凝聚新的动力),我重复:我知道一些事情,我知道一些事情,一些事情……还 是孩子时,还住在他们培养我和几百个其他孩子成为成人模型、成为安全的非存 在物(我的同龄人都无知无痛地转化了)的淡黄色、又大又冷的房子里时,从那 些该受诅咒的日子起,在布兜里的儿童读物、色彩鲜艳的学习材料及令人胆寒的 手稿的包围下,我就不知不觉地知道,我毫不费力地知道,就像人应当知道自己, 我知道不可能知道的——我要说,我那时甚至比现在知道得更清楚。因为生命已 使我磨损:持续的不安,隐藏我的所知,伪装,恐惧,全身精神的痛苦紧绷—— 不松懈,不爆发……直至今日在我的记忆里记录这种最初自我约束(就是说,当 我最初明白在我看来很自然的事情实际上是被禁止的、不可能的,连想一想都是 违法的)之处仍然使我感到隐隐作痛。我清楚记得那一天——我肯定刚刚学会写 字母,因为我记得我第五根手指上带着一枚小铜戒指,这戒指是赏给已学会从学 校花园(那里的矮牵牛花、福禄考花和万寿菊拼写出乏味的格言)的花坛里誊写 模形字的孩子的。我悬着脚坐在矮窗台上向下望着我的同学,他们和我一样身着 粉色长罩衣,互相牵着手围在饰有缎带的柱子四周。我为什么给排除了?是惩罚? 不,是其他孩子不愿在游戏中带我及我本人加入他们时感到的致命尴尬、羞耻和 沮丧,是我宁愿守在窗台的白色角落,这白色角落因半开的玻璃窗投下的阴影而 格外显眼。我能听到游戏所要求的欢呼声和红头发‘教员’的刺耳命令声。我能 见到她的卷发和眼镜,我带着一直伴随我的要呕吐的恐惧,看着她猛推最十的孩 子,让他们转得更快些。那教师,那带条纹的柱子,那白云,那不时从云中滑出, 泻出激情的光同似有所寻的太阳,都映在敞开的窗口火红的玻璃上……简言之, 我感到如此恐惧和悲哀,我极力自行沉没,减慢速度,滑出拖着我向前的无意义 生活。就在那时,在我所坐的石头室外阳台的尽头,出现了高级教育长官——我 不记得他的名字——一个有汗臭、长胸毛的胖男人,他正走在去浴池的路上。还 在远处他便冲我大喊(他的声音因音响效果而放大),叫我走进花园。他迅速走 近我,挥舞起他的毛巾。悲哀地,心不在焉地,无知觉地,天真无邪地,我并没 有,顺着楼梯走下花园(窗台在三楼),我也不知道自己在千什么,只是顺从地 行事,我径直从窗台走入弹性的空中——慢慢地,但很自然地向前迈步,依旧心 不在焉地吮吸和检查我当天早晨被玻璃碎片扎破的手指……可异乎寻常、震耳欲 聋的沉默突然把我从白日梦中惊醒,我看到身下惊呆了的孩子们像雏菊般仰起的 脸,以及好像在倒退的教员。我也见到经过修剪的球形灌木,以及还未落到草坪 上的毛巾;我看见了我自己,穿粉色罩衣的一个小男孩,呆若木鸡地立在空中; 我转过身看到空中离我三步远处我刚刚离开的窗台,以及恶意地伸出长着毛的胳 膊的……” (不幸的是,这时牢房的灯灭了——罗典总是十点准时熄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