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要是孤独的小狼羔儿对我的观点再熟悉些他就不会因害羞而逃避我了。已 经取得了一定进展,我全身心地欢迎这进展。”皮埃尔先生说。 他像往常一样坐在桌旁,丰满的小腿紧盘在一起,一只手无声地敲打着油布, 好似敲击出和弦一般。辛辛那图斯手支着脑袋躺在床上。 “现在就我们俩,外面在下雨,”皮埃尔先生继续说,“这种天气最适合亲 密的闲聊了。我们一次性解决吧……我觉得狱长对我的态度令你感到吃惊甚至愤 怒,好像我处于特殊地位——不,不,别争辩——让我们都说出来。允许我告诉 你两件事。你了解我们亲爱的狱长(顺便提一下,这只狼羔对他不公平,但这个 我们以后再谈),你知道他给人印象多深,他多么热情,多么对新鲜事物欣喜若 狂——我想最初几天他肯定对你也欣喜若狂——因此现在他对我燃起的火焰没必 要让你难过。让我们别这么嫉妒,我的朋友。再者说,奇怪的很,你好像还不知 道我为什么会到这儿来,等一会儿我告诉你,你就全明白了。你脖子这儿是什么 ——就这儿,这儿——对,这儿。” “哪儿?” 辛辛那图斯摸着椎骨机械地问。 皮埃尔先生走过去坐在床边儿。“就这儿,”他说,“我现在可看清了,它 只是个阴影。我以为我看见的是……一个小包什么的。你移动脑袋时好像不舒服。 疼吗?你受凉了?” “噢,别再纠缠我,求你。” 辛辛那图斯悲痛地说。 “别,就一会儿。我的手干净——让我感觉一下这里。好像,毕竟……这儿 疼吗?这儿呢?” 他用小而有力的手迅速触摸辛辛那图斯的脖子,仔细检查,鼻孔略微喘着粗 气。 “没什么,一切正常,”他最后挪开身子拍着病人的后颈说,“不过你的脖 子确实太细——否则一切正常,只是有时候,你知道……来看看你的舌头,舌头 是胃部的镜子。裹紧,裹紧,这儿凉。我们在谈什么来着?帮我想想。” “要是你真对我的健康感兴趣,”辛辛那图斯说,“那就让我独自待会儿。 走吧,求你。” “你是说你真不想听我说,”皮埃尔微笑着反驳道,“你真顽固地坚信你的 结论坚不可破——我们不知的结论——注意——不知的。” 辛辛那图斯沉浸于悲哀中,什么也没说。 “不过请允许我告诉你,”皮埃尔先生带着一丝严肃,继续说,“我的罪状 本质是什么,我被控告——不管公正与否,那是另一件事——我被控告……你猜 是什么?” “哎,说出来吧。” 辛辛那图斯悲伤地叹口气说。 “你会感到惊异。我被控告企图……我,忘恩负义,不信任人的朋友……我 被控告企图帮助你从这里逃跑。” “是真的?”辛辛那图斯问。 “我从不撒谎,”皮埃尔先生庄严地说。“也许有时人应该撒谎——那是另 一件事——也许这种符合道德规则的诚实很愚蠢所以最后没有好结果——也许正 是如此。但事实仍然是,我从不撒谎。我到了这里,亲爱的朋友,是因为你。我 在晚上被捕。在哪儿?就说在埃得波里吧。是的,我是埃得波里人。那儿到处加 工食盐,到处是果树园。要是你想来拜访我,我会用接骨木属植物招待你(我对 此双关语不负责——它出现在我们的城市图章上)。这儿——不是在图章里,而 是在监狱里——你顺从的仆人住了三天。然后他们把我转到这儿。” “你是说你本想救我……” 辛辛那图斯忧虑地说。 “我想不是我的事,我心中的朋友,壁炉下的蟑螂。不管怎样,我被这样控 告——你知道,告密者是个年轻头脑发热的人,所以我到这儿了:”在这里我着 迷地站在你面前……,——记得这首歌?控告我的证据是这座城堡的草图,据说 有我作出的标记。你知道,我被认为是已设计好了让你逃跑的每一个细节,我的 小蟑螂。“ “你被认为,还是……” 辛辛那图斯问。 “他是多么幼稚、欢快的生物——”皮埃尔先生咧开嘴,露出好多颗牙,笑 着说。“他希望一切这么简单——而真实生活却从不这样!” “我还是想知道。” 辛辛那图斯说。 “什么?我的判断是否正确?我是否真在计划救你?羞耻,羞耻……” “那么是真的?” 辛辛那图斯低声说。 皮埃尔先生站起来开始在牢里四处走动。“我们不谈这个,”他屈从地说。 “自己决定吧,不信任人的朋友。或者是或者不是,但我因你才来这儿的。我再 告诉你:我们还会一起上断头台的。” 他不停地在牢里来回无声地、富有弹性地走动,穿在狱服里的他那柔软身体 微微颤动,辛辛那图斯垂头丧气地跟紧这灵巧的小胖子的每一步。 “为了闹着玩儿,我相信你,”辛辛那图斯最后说,“我们看看会有什么结 果。你听见了,我相信你。再令人信服些,我甚至感谢你。” “噢,为什么——没必要……”皮埃尔先生重新坐在桌旁说。“我想让你知 道。这很好。现在我们都一吐为快了,是不是?我不知你怎样,但我想哭。而这 是不错的感觉。哭吧,别抑制这些有益健康的泪水。” “这地方多可恶。” 辛辛那图斯小心地说。 “这儿没什么可恶的事。顺便说一下,我一直就想责备你对这儿的生活的态 度。别,别转过脸去,允许我,作为一名朋友……你既对我们的好罗典不公,更 重要的是,也对我们尊敬的狱长不公。好吧——他不太聪明,有点儿自负,有点 儿头脑——这都没错,而我自己有时也没心情理他,当然也不能与他分享最深处 的想法,像我与你这样,尤其当我的灵魂——原谅我使用这个词——疼痛时。但 不管他有什么错,他还是个直率、诚实的好心人。是的,少有的好心——别争辩 ——要是不知道的话,我不会说的,我从不无根据地说话,我经历更多,比你更 了解生活和人。这就是为什么看见你那样残酷、冷漠,那样傲慢、蔑视地拒绝罗 得里格·伊万诺维奇时我那么心痛。我有时可以见到他眼中的痛苦……至于罗典, 你这么聪明的人,怎么也还不能看到他表面的生硬背后隐藏着成年孩子的感人温 存。噢,我意识到你紧张,你性饥饿——不过,辛辛那图斯——你得原谅我,但 那不对,那根本不对……而总的说来,你藐视人……你几乎不碰我们这儿的美餐。 好吧,假设你不喜欢这些食品——相信我,我确实懂一点美食学——你鄙视他们, 不过有人做这顿饭,有人辛辛苦苦……我知道,这里有时枯燥,你想要散散步和 嬉耍一下——但为什么只想着自己,只想着自己的愿望,为什么你连一次也没对 可怜的亲爱的罗得里格·伊万诺维奇的费力小笑话报以笑声?……也许他事后会 哭,夜晚睡不着觉,一直忘不掉你作出的反应……” “不管怎样,你的反驳很聪明,”辛辛那图斯说,“但我是玩具娃娃专家。 我不会投降。” “很遗憾,”皮埃尔先生以受伤的口气说,“我把这归因于你年轻,”他停 顿一下接着说。“不,不,你绝不能这么不公……” “告诉我,”辛辛那图斯问,“他们也让你蒙在鼓里?命中注定的暴徒还没 来到?砍头宴不是设在明天?” “你不该用这样的词,”皮埃尔先生信任地说。“尤其不该用那种强调…… 这话里有庸俗成分,有绅士不齿的成分。你怎能说出这样的话——我对你感到吃 惊……” “但告诉我,什么时候?” 辛辛那图斯问。 “按期举行,”皮埃尔先生推托地说。“为什么这么愚蠢地好奇?而总的说 来……不,你要学的还太多——这个样子不行。这种傲慢,这种成见……” “但他们怎么把它拖出来……”辛辛那图斯昏昏欲睡地说。“当然人们对此 会习惯……你的灵魂已准备好,从一天等到另一天——但他们还是会对你突然袭 击。已有十天就这样过去了,而我还没疯。当然总是存在希望……不明确,像在 水底,但因此而更吸引人。你谈到逃跑……我想,我推测还有人与此有关……具 体的暗示……但要是这只是欺骗,模仿人脸的塑料面具,那怎么办呢……” 他叹口气暂停下来。 “这就很有趣,”皮埃尔先生说,“这些希望是什么,这位救星是谁?” “想象,”辛辛那图斯回答,“你呢——你想逃跑吗?” “你说的‘逃跑’是什么意思?逃到哪儿?”皮埃尔先生感兴趣地问。 辛辛那图斯又叹了口气。 “到那儿又有什么不同?我们可以,你和我……但我不知道你这体重是否跑 得快。你的腿……” “行了,行了,这都是一些无稽之谈?”皮埃尔先生扭动着椅子说。“只是 在神话故事里人们才逃离监狱。至于你对我体格的评论,您最好别说出来。” “我觉得困了,”辛辛那图斯说。 皮埃尔先生卷起右手的袖子,露出一个纹身刺花,在雪白的皮肤下他的肌肉 隆起滚动。他站稳身子,一只手抓住椅子,把椅子倒过来慢慢举起。他因用力而 颤抖,把椅子高举过头顶,坚持一会儿,慢慢放下来。这只是预备活动。 他憋着气,用一条红手帕长时间仔细擦手,同时蜘蛛,这个马戏家族中最年 轻的一员,在他的网上表演了一个简单戏法。 皮埃尔先生把手帕扔给他,用法语大喊一声,撑地倒立。他的圆脑袋逐渐充 满漂亮的红润血色,他左裤腿滑下,露出脚踝,他颠倒的眼睛——像任何处于此 位置的人眼一样——像章鱼的眼睛。 “怎么样?”他双脚敲着地面一边整理衣服一边问。走廊传来一阵掌声,然 后小丑开始单独鼓掌,他灵巧地走上前——然后撞到屏障上。 “嗯?”皮埃尔先生重复说,“这种力量怎么样?我的灵活性还可以吗?你 还没看够?” 皮埃尔先生一下子跳到桌子上,双手支撑,全身倒立,牙齿咬住椅子背。音 乐停止,人们屏住呼吸。皮埃尔先生用牙紧紧咬住椅子,把它慢慢抬起,他绷紧 的肌肉在颤抖,他的下巴嘎吱作响。 门慢慢被推开,走进来——脚穿长统靴,手执皮鞭,满脸是粉,在耀眼的紫 色聚光灯照射下——马戏团团长。“神奇!独一无二的表演!”他悄声说着,同 时摘下帽子,坐在辛辛那图斯旁边。 皮埃尔先生松开嘴里的椅子,翻个筋斗,重新站在地面上。但很显然并非一 切顺利。他立即用手帕捂住嘴,迅速扫一眼桌下,然后检查椅子,突然发现要找 的东西,勉强抑制住没有骂出声来,同时试图拉下嵌在椅背里的假牙。假牙齐整 地摆在椅背上,像斗牛狗一样咬得紧紧的。随之,皮埃尔先生拥抱椅子,掰下假 牙,控制着没有失去自制。 罗得里格·伊万诺维奇什么也没注意到,正在疯狂鼓掌,但角斗场已空无一 人。他怀疑地看一眼辛辛那图斯,又鼓了几下掌,但已失去先前的激情,略有惊 讶,带着明显的沮丧离开了包厢。 这样,演出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