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现在已不再往牢房送报纸了——因为任何与行刑可能有关的消息都被剪掉后, 辛辛那图斯本人已拒绝接受报纸。早饭变得简单了:巧克力奶——虽然是很差的 巧克力奶——已被飘着几片茶叶的稀薄乏味的液体食物所取代,面包硬得咬不动。 罗典已厌倦侍奉这位沉默不语爱挑剔的犯人——他对此并不隐瞒。 他越发故意地延长在牢房里忙活的时间。他的火红胡子,愚蠢的天蓝色眼睛, 他的皮围裙,他猫爪一样的双手——这一切重复着,让人压抑、厌烦,所以每当 打扫工作进行时辛辛那图斯就转过脸面对墙壁。 今天也是如此——只是那把椅子(椅子的直靠背上带有深深的斗牛狗牙印) 的归来独特地宣布了今天的开始。随同椅子一起还带来了皮埃尔先生的一张便条, 羊毛般卷曲的笔迹,漂亮的标点符号,其签名像七幕舞蹈剧中的表演姿态。 他的邻居使用滑稽和蔼的语句感谢他昨天的友好闲谈并希望不久这闲谈可能 再次进行。 “你放心,”便条这样结尾,“我的身体非常非常强壮(两次用格尺在下面 划线),要是你对此还不相信,我将荣幸地再为你做更有趣儿的(下面划线)富 有灵活性及令人吃惊的肌肉发达的表演。” 此后,有两小时,辛辛那图斯不易察觉地一阵阵发呆,一会儿捋着胡子,一 会儿翻开一本书,在牢房里四处走动。他现在对牢房已做过彻底细致的研究—— 他对这一狱室的了解,比对任何其他屋子。比如他住过多年的屋子,都更了解。 对墙而言:它们的数目绝对是四,它们被统一刷成黄色,只不过墙上有阴影 的地方与白天窗子透过的褐色阳光照到的地方相比,基本色调看上去有些黑暗光 滑,像泥土一样。在阳光的照亮处,厚厚的——厚厚的——黄色油漆上的所有小 凸起都很明显——甚至可见刷子毛留下的波形的油漆。 三件家具——床,桌子,椅子——中,只有最后一件可以移动。蜘蛛也移动。 上方,倾斜的窗口凹处,这个喂养良好的黑色小动物找到支点,织起一张坚固的 网,这其中显露的智慧正如玛茜的智慧:她能在看上去最不合适的角落找到晾衣 服的地点和办法。蜘蛛爪子折起,毛皮覆盖的胳膊肘突出于身体侧面。它会用褐 色圆眼睛盯着朝他举着铅笔的手,开始后退,眼睛继续盯着那只手。但它最愿意 从罗典的大手中提去苍蝇和飞蛾——比如现在,网的西南角挂着一只蝴蝶的孤零 零的后腿,鲜红色,带毛茸茸的明暗变化,钝锯齿边缘是蓝色的菱形。他在令人 愉快的轻风中轻轻荡漾。 墙上的字体已被擦去。那几条规则也同样消失了。同样被取走——或者可能 被打破——的是古老的罐子(在罐子有回声的深处盛着洞穴里的水)。这间屋子 光秃秃,令人敬畏,让人感到寒冷。 这座监狱的特点是保存着等候室——办公室、医院和其他等候室——的中立 性,已近傍晚,人们听到的只是耳边的哼唱……而这种等待的恐惧与顶棚位置错 误的中心有些联系。 图书馆的书,包着黑色皮的封面,摞在桌子上。桌子铺上方格油布已有一段 时间了。失去长度和纤细且经过反复咀嚼的铅笔正躺在胡乱涂满的纸上,那纸堆 成了风车的形状。 不仅如此,它上面还存留着一封写给玛茜的信,是辛辛那图斯昨天写的,也 就是会见后当天写的——但他下不了决心把它寄走,因此只好让它躺一会儿,好 像期待那东西自己会完成他所无法完成的事(他犹豫不决的思想需要另一种气候)。 此刻的涉及对象是辛辛那图斯的珍贵品性和他那肉体的不完整,事实是他的 大部分在另一个很不相同的地方,只有不重要的一小部分在这里漫游、迷惑—— 一个可怜、茫然的辛辛那图斯,一个相对愚蠢的辛辛那图斯,轻信,软弱,愚蠢, 像人们在梦中一样。但即使在这种睡眠状态中,他的真实生活还是——还是显露 的太多。 辛辛那图斯的脸变得透明般苍白,凹下去的双颊长着茸毛,唇上的胡须柔软 得好像弄乱的阳光。辛辛那图斯的脸,含笑且很年轻(尽管受尽折磨),长着游 动的眼睛,一双可以改变明暗的奇怪眼睛。 这张脸的表情按照他周围的标准是绝对不被允许的,尤其在他已不再掩饰的 此刻。敞开的衬衫,不断掀起的黑晨衣,细长脚上的过大拖鞋,头顶哲学家一样 的天灵盖以及太阳穴上透明的头发卷起的波纹(毕竟有一阵不知来自哪里的风!) 完成了一幅图画,这幅画的不实之处很难用语言表达——它由上千个微不足道、 互相重叠的细微组织组成——颜色极淡的嘴唇轮廓,好像没彻底画完,只是被大 师中的大师点了一笔——发抖的空手(还没有画上阴影),色散后又聚光的生气 勃勃的双眼,但即便把这一切都分析、研究透也无法完全解释辛辛那图斯,—— 好像他的存在中有一个侧面滑向了另一维度,正如复杂的树叶从阴暗转为明亮, 而你则无法分别阴暗向明亮的转变究竟从哪儿开始。好像在任意时刻,在随意创 建的牢房那有限的空间里运动的过程中,辛辛那图斯迈步时会自然轻松地划过空 气的裂口进入未知的舞台后消失,平稳自然,正如一面旋转的镜子映出屋里的每 件东西,然后突然消失,好像超越了空气进入新层次的以太。同时,他的一切都 展示出脆弱,困倦,——而实际上却有强烈、炽热而独立的生命——他蓝到极限 的静脉的波动,水晶石般透明的口水湿润他的双唇,他脸上和额头的皮肤在融化 了的光中颤抖……这一切都刺激着观察者,使他想到这黄铜色难以琢磨的肉体和 这肉体所暗示及所表达的,连同那不可能的、令人羡慕的自由都统统撕裂,剪成 碎片——够了,够了——别再走了,辛辛那图斯,躺到床上去吧,这样你就不会 被唤起,不会被搅动…… 而事实上辛辛那图斯会意识到窥孔中跟踪他那只食肉眼睛,于是他躺下或坐 在桌前,翻开一本书。 桌子上的那摞黑色书包括:首先是辛辛那图斯未失去人身自由时不曾想阅读 的一本当代小说,然后是一本选集,再版了无数次,是古代文学的缩印本及摘录, 第三本是一本旧杂志的合订本,剩下的是用外语写的几本破旧的小册子,那是误 带给他的——他没有索要这几本。 小说是著名的QUERCUS ,辛辛那图斯已读完了三分之一多,近千页。书的主 人公是棵橡树,小说是这棵树的传记。在辛辛那图斯刚读完之处,橡树来说已开 始了它的第三世纪的生活,简单的计算表明到书的结束它将达到至少六百岁。 小说的思想被认为是现代思想的顶峰。通过树的生长(孤独、茂盛地长在峡 谷边,峡谷底的河水永不停歇地咆哮),作者展开了所有历史事件——或事件的 影射——这些事件对橡树都可能是目击者:一会儿是从战马(一匹花斑马,一匹 灰兔马)上下来的两名士兵在交谈——打算在凉爽的树荫下休息;一会儿是战马 站住歇脚,伴有头发蓬乱的流浪少女的歌声;一会儿在暴风雨闪电下,一位勋爵 正逃离愤怒的国王;一会儿是张开的斗篷下覆盖的一具死尸而尸体随树影颤抖; 一会儿是一些村民的生活短剧。有一段一页半的记叙,其中所有的单词都以“P ” 开头。 好像作者坐在这棵树的最高处,手里拿着照相机,监视、捕捉他的猎物。不 同的生命形象来来去去,在阳光的绿色斑疹下憩息暂停。无事可记的间断则是对 橡树本身的科学描述,从生物学、鸟类学、昆虫学和神学的角度——或者是从大 众性的角度描述,不时有民间幽默,其中列出了树皮上的所有刻文连同解释,最 后,还对河水的音乐、落日的颜色和天气特点详加介绍。 辛辛那图斯读了一会儿把书放到一边儿。这部作品毫无疑问是他的时代创作 出的最好作品,但他读起来有种忧伤感,他毫无兴趣地翻过一页又一页,在自己 的冥想中失去了小说的线索:这一切遥远、欺骗、死亡和事情于我——这位要死 的人,有什么关系?或者他会想象出正如这位作家如何向人们所说的那样生活在 北海的一个岛屿上——面临垂死,而可笑的是这位作家终究也必须死——其可笑 之处在于惟一真实、确实毫无疑问之事只有死亡本身,只有作者身体死亡这个不 可避免的事实。 光线沿着墙移动。罗典端着“德语”早点(他用德语来称呼早点)出现。他 的手指间还夹着一只蝴蝶翅膀,手指上留下粉粒。 “有可能他还没到?”辛辛那图斯问他。他已不是第一次问了,这问题叫罗 典很生气,他又一次没有回答。 “第二次会面——他们会批准吗?” 辛辛那图斯问。 他预计到烧心的感觉马上就要来临,所以他便躺倒在床上,头朝墙壁。很长 很长一段时间,他在墙上寻找图案,从光滑的油漆斑点和斑点下的阴影里寻找图 案,比如他会发现一幅长着老鼠耳朵的小侧面画,然后他会失去图案再也找不回 来。 这冰凉的赭石有股坟墓味儿,墙上的“小脓包”很顷人,但他的眼神仍寻找 着必要的凸起,把它们联系到一起——他瘦得出奇的脸根本不像一张人脸。终于 他翻过身来仰卧着,以同样的注意力开始检视天棚上的阴影和裂纹。 “不管怎样,他们成功地软化了我,”辛辛那图斯想,“我变得这么柔弱、 湿润,他们只用一把水果刀就行了。” 他长时间坐在床边儿,手夹在膝盖里,弯着后背。他发出颤抖的叹息后又开 始了思想的漫游。 不过有趣的是它是用什么语言写的?细小的、紧密的、华丽的字体,镰刀形 的字母里夹着圆点和花体,看上去好像是东方文字——它叫人想起博物馆匕首上 的刻文。这么旧的书……一些已染上黄褐色液滴并褪色。 时钟敲了七下,罗典随即带着晚餐出现。 “你敢肯定他还没到?” 辛辛那图斯问。 罗典正要走,但在门槛处转过身来。 “为你害臊,”他声音哽咽地说,“你一天到晚什么也不做……一个躯体在 喂养你,热心照顾你,因你而耗费自己,你所做的只是问愚蠢的问题。羞耻,不 知感恩的人……” 时间哼着均匀的曲子走过。牢里的空气变暗,当足够昏暗时灯光便以公事公 办的架式从顶棚中央——不,不是正中——这正是痛苦的提醒——出现。辛辛那 图斯脱掉衣服,拿着QUERCUS 上了床。作者已写到文明时代,这从三个快乐的旅 行者的交谈中便可得知。三个分别叫替特、普得和旺得里·居的人正坐在黄昏时 分的橡木下凉爽的苔藓上大口喝酒。 “没有人救我?” 辛辛那图斯突然坐起来大声问(张开一双乞丐的手,表明他一无所有)。 “可能没一个人救我吗?” 辛辛那图斯重复说,盯着永不变化的黄色墙,仍然高举空空的双手。 一阵树叶的凉风吹过。一粒空壳橡树果从上面密集的阴影掉下弹在地毯上, 有真实橡树果两倍大,漂亮的米色,像一个鸡蛋没有封口地紧抱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