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他等了又等,终于在夜里最寂静时,那声音又忙碌起来。辛辛那图斯独自在 黑暗中笑了。我很愿意承认这些声音也是个骗局,但现在我更愿意假定它们是真 的。 这些声音比前天晚上更坚定、准确,它们已不再是无目的地挖掘,怎么会对 他们的走近和前进产生怀疑呢?它们多么谦虚!多么聪明!多么神奇地计算着和 坚持不懈地努力着!那是一只普通的镐,还是由无用的物质与全能的人类意志合 起来炼成的出色工具——但不论它是什么,他知道有个人正用某种方式在挖一条 通道。 夜晚很冷,灰色、油光的月亮之影,把自己分成四分体,映在铁窗上。 整个城堡里好像充满黑暗,而城堡之外却映着月光,城堡黑色的影子滑下岩 石山坡,静静地跌进护城河。是的,夜晚很冷漠——在夜色里,在黑暗的腹部, 在它的势力范围下面,有样东西(这东西对夜晚的物质和秩序一无所知)在挖一 条通道。或者这一切都是过时的浪漫蠢事,辛辛那图斯? 他拾起顺从的椅子把它重重地放下,首先放到地上,然后好几次擂在墙上, 至少在节奏上试图赋予自己的敲击有某种意义。事实上,在黑夜中挖掘隧道的那 个人先是停了下来,好像在判断这敲击声是否友好,突然他又以欢欣鼓舞的声音 重新干起来,辛辛那图斯由此断定他的反映已被理解了。 他现在感到了兴奋,那是因为有人正在接近他,那个人就是想救他的人,他 继续敲打着石头更敏感的那部分,以不同音区的调子重复着他所创造的节奏,并 赋予它更完全、更复杂、更引人的意义。 他已然在考虑用敲打声构建一个字母表,这时他注意到的不是月光,而是另 一种不同的,未被邀请的光在稀释黑暗,而他完全没注意到声音已经停止了。之 后很长时间有一种破碎的声音,但不久这声音也消失了,使人很难相信就在不久 前静静的黑夜被热情持续的行为所打破,被一个生物所打破,这生物嗅着,喘着, 带着简单的口罩,狂热地挖着,像一条猎狗挖掘着通向獾的路径。 迷迷糊糊地他看见罗典走进来,他彻底醒来时已过中午。他像以往一样想着 末日不会是今天,虽说本可以是今天,正如可能是明天,但明天还远。 他一整天都在听着耳边的哼哼声,揉捏着双手好像在静静地同自己进行欢迎 式的握手。他走过桌旁,桌上放着还未发出的信,或者他会想起昨天客人的眼神, 一闪即逝,令人屏息,好像这生命中的一个裂口,或者他在幻觉中听着埃米的沙 沙动作声。 好吧,为什么不喝下这碗希望粥,这碗粘稠、香甜的液体……我的希望还活 着……我想至少现在,至少在这里,在这如此崇高孤独的地方,也许时空可以分 成只有你、我的两部分,而不是无数部分——那喧闹、多样、荒唐的多份,那样 我甚至不能走近你,你颤抖的父亲用他的棍子几乎敲断了我的腿…… 这就是我写信的原因——这是最后一次试着向你解释发生在我身上的事,玛 茜……好好努力一下理解现在发生的事,哪怕只是透过雾来理解,哪怕只用你大 脑的一角来理解,玛茜,理解他们要杀了我——理解这么难吗——我不从你那里 奢求寡妇的长期哀悼,不要哀悼的百合,但我求你,我如此需要这种理解——现 在,今天——像孩子一样对他们要对我下的毒手感到恐惧吧,让这卑鄙的事使你 难受吧,你在半夜尖叫,即使你听到护士说着“嘘、嘘”走来,你也继续尖叫, 你就该这样恐惧,玛茜,虽然你不很爱我,你还是要理解,即使你只能理解片刻, 即使你马上会再忘记。我怎么能激起你?噢,我们在一起的生活难受,难受,但 我不能用这个激起你,我开始时努力尝试,但你知道我们的节奏不同,我马上就 落在后面了。告诉我,又有多少只手触摸过长在你坚硬痛苦小灵魂四周的茂密果 肉?是,我像个鬼一样回想起你的第一次背叛,我嚎叫着碰撞着锁链走过那记忆。 我偷看到的吻。你和他的吻,这吻像喂食,急切,肮脏,喧闹。你的眼睛紧闭, 吞咽那喷射过来的桃子,随后你仍然继续吞咽着,你的嘴还能填得更满更多,你 这食人者,你瞪大的眼睛搜寻着,你手指张开,你发火的嘴唇湿润着,你的下巴 颤抖着,淌满浑浊的汁液,汁液滴到你裸露的胸上,那刚刚使你满足的普里阿普 斯生殖之神突然骂了一声,用弓着的背对着不合时宜破门而入的我。“所有的水 果对玛茜都适合,”你的喉咙会带着糖浆般的湿润说一—如果我回想起这些,那 是为了让它们滚出我的系统,为了清洗我自己——也是为了让你知道,为了让你 知道……什么?也许我错把你当成别人,我以为你能理解我,像一个疯子把看望 他的亲属看作星系、对数和低腰的土狼——但也有这样的疯子——别人无法伤害 他们——把自己看作疯子的疯子——这样循环一周。玛茜,你和我就需要旋转于 这样的一个循环中——噢,要是你能暂时脱身出来多好!——然后你可以再回去, 我答应你……我并不要求你许多,只需脱身片刻,并理解他们在谋杀我,理解我 们被人体模型所包围,理解你自己也是个人体模型。我不知自己为何因你的背叛 而受折磨,其实我自己知道为什么,但我不知如何选择词汇才能让你明白我为什 么受折磨。这些词汇超出你日常所需要的那点文字。但我还是要再试一次:“他 们在谋杀!”——好吧,再鼓足力气试一次:“他们在谋杀我!”——再试一次: “谋杀!”……我想这么写,写到你捂住耳朵,捂住你薄膜样的类人猿耳朵,捂 住你藏在漂亮的女人头发下的耳朵——但我知道这耳朵,我看见它们,我揉捏它 们,那冰冷的小东西,我用手指使它们温暖,让它们恢复活力,赋予它们人性, 迫使他们听见我的话。玛茜,我希望你争取再次见面,而且当然单独来!所谓的 生命对我已结束,在我面前只有磨光的砧板,而我的监狱看守把我逼到这一步使 我的笔迹——看——像罪犯的笔迹——但没关系,我会有足够的力气,玛茜,进 行一次我们从未进行过的交谈,因此你才必须单独来,不要以为这封信是伪造品 ——是我,辛辛那图斯,在写,是我,辛辛那图斯,在哭。 我实际在绕着桌子走,然后当罗典拿来早餐时,我说: “这封信。这东西我想让你……这儿是地址……” “你应该和别人一样学会编织,”罗典咕噜道,“以便你能给我织副护膝。 作家,真的!我刚见过你老婆,是不是?” “我还是要问你,”辛辛那图斯说,“这儿除了我和那位强加于人的皮埃尔 之外还有别的犯人吗?” 罗典脸涨得通红,不出声。 “而那刽子手还没到?” 辛辛那图斯问。 罗典已打算砰然关上已在嘎吱作响的门,但正如前一天,一个人走进来,穿 摩洛哥革拖鞋,拖鞋僵硬地嘎吱作响,条纹衣服里的肉冻在颤抖,手里拿着一副 象棋、扑克及杯和球的游戏——“我向罗典致以朋友般的致敬。”皮埃尔先生用 纤细的声音说,同时步伐不乱,颤抖着,吱嘎着,走进牢房。 “我看到,”他坐下说,“我亲爱的朋友在拿着一封信。肯定是昨天放在桌 子上的那封,嗯?给你妻子?不,不,只是随便猜测,我从不读别人的信,虽然 这封信确实就放在那儿,我们玩抛锚游戏时一眼便能见到它。今天玩象棋怎么样?” 他铺开羊毛制的棋盘用胖乎乎的手(小手指翘起)选好地点。棋子揉弄过的 面包做成的。面包是用一个老犯人的食谱做的,比石头都硬。 “我自己是个单身汉,但我当然理解……前进。我要迅速……好棋手思考时 间不长。前进。我瞥了一眼你妻子——很富刺激性的小东西,绝对没错——看那 脖子,是我喜欢的那种……嗨,等一下,我没看清,让我缓一步。这回好些。我 是个女人迷,她们喜欢我的无赖特性,你不会相信。你在写信给你妻子,写她漂 亮的眼睛和嘴唇。最近,你知道,我……我的兵为什么不能吃它?噢,我知道了。 聪明,聪明。好吧,撤回。最近我和一个特别健康漂亮的女人性交。多么醉人的 经历,当巨大黑色的……怎么回事?你这是阴险的一招儿。你该警告对手,这不 行。来,让我重走最后那一步。啊,是的,一个出色的,富有激情的女人——你 知道,我也不是可怜虫,我富有这种弹性——喔!总的说来,具有巨大的诱惑力, 这是开玩笑,但认真地说,我打算逐渐让你考虑性的诱惑……不,等一下,我还 没决定是否走这步棋。是的,走这步。你什么意思,棋友?怎么回事,棋友?我 不能走这儿,我不能走那儿?我哪儿都不能走。等一下,原来在哪?不,是那之 前。啊,这就不一样了。粗心大意。好吧,我走这儿。是的,她嘴里夹着红玫瑰, 黑色漂亮长袜到这儿,除此外一丝不挂——真不错,真是无有可比……而现在, 不是对爱痴迷,而面临的却是阴湿的石头,生锈的铡刀——你知道你面临的是什 么。这步我没看见。我要这么走呢?对,好点儿。反正这游戏是我的——你不断 犯错误。要是她确实对你不忠怎么办一你不是照样拥抱她?人们向我索求建议而 我总是告诉他们:”先生们,有点创造性,比如说,周围摆满镜子,观看乐事的 进程,这最有趣儿了——棒极了!嗨!这可不太棒。我发誓,我本想走到这个方 格里,不是那个。这样你就不能……请退回去。我喜欢谈论闲事时抽只雪茄,我 也喜欢听她说——没办法,我有种曲解的倾向——是的,对这一切说再见真是难 以忍受,真是可怕,真是痛苦‘再想想其他人,同样年轻、朝气勃勃,还将继续 工作、工作……啊!我不知你怎么样,要说爱抚,我喜欢我们法国摔跤手所说的 ‘猛击’:你拍一下她的脖子,肉越紧……首先,我可以吃你的马,其次,我 可以简单地把王移走,好吧——走这儿。不,停,停,我还是想一会儿。你最后 一步是哪儿?把它放回去让我想想。胡说,这儿根本没有棋友。在我看来——要 是你不介意我这么说的话——你在耍赖:这个棋子本来在这儿,或在这儿,但不 是那儿,我十分肯定。来,放回去,放回去……” 好像出于无意,他撞倒了几个棋子,之后,无法控制自己,嗥叫着把其余棋 子搅成一团。辛辛那图斯倚在一只胳膊肘上,他心事重重地抓弄着一只马,那马 好像跳出来之后再不想回去了。 “我们再玩个别的游戏吧,你不会玩象棋。”皮埃尔烦躁地说。他打开一个 彩色版开始玩“鹅”游戏。他抛骰子,并立即从三跑到二十七——不过之后他又 得跑回来,而辛辛那图斯则从二十二急升至四十六。游戏玩了很长时间。皮埃尔 先生一会儿脸发紫,一会儿跺脚发怒,钻到桌子底下寻骰子,出来时手捧着骰子 发誓说在地上时就是这样子的。 “你为什么发出这种气味?” 辛辛那图斯叹口气问。皮埃尔先生胖乎乎的脸挤出一丝微笑。 “是遗传,”他带着尊严解释道,“脚出点儿汗。我用过明矾,但没什么效 果。我得说虽然我从小就染上这种病,虽然大家对我的痛苦表示尊重,但还没有 人敢这么不明智地……” “我喘不上气。” 辛辛那图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