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声音更近了,现在声音很急,再用敲打的办法打断它们就不应该了。声音持 续的时间超过前夜,辛辛那图斯俯卧在石板上,四肢张开,像中暑一样,沉浸于 感官的无声感觉中,他清楚地通过鼓膜看到了秘密通道,那通道随着每次刮擦而 加长。他感觉到——好像这样他胸部的隐痛就能解脱——石头怎样正在被敲松, 他看着墙,已开始猜测哪里会裂开并砰的一声露出洞口。 罗典进来时,那破碎声和沙沙声还隐约可以听到。从罗典后面,埃米冲了进 来。她裸露的脚上穿着芭蕾鞋,身穿方格裙。 她像上次一样躲在桌下,蹲在那里,淡黄色的头发梢卷起,盖在她脸上,膝 盖上,甚至脚脖子上。罗典刚一出去她就弹出来,径直走向辛辛那图斯,后者正 坐在床上。 她把他掀翻过来,开始在他身上乱爬。她冰凉的手指和滚烫的胳膊肘挖进他 肉里,她露出牙齿,一片绿叶粘在她的前牙上。 “坐好,”辛辛那图斯说,“我累极了——我一晚没合眼——坐好,告诉我 ……” 埃米坐立不安地把前额摆在他胸前,她的卷发颤抖着悬在一侧,露出她裸露 的上背,背上有一处凹陷随着她的肩膀移动,肩膀上覆盖着均匀的金发,好像是 对称梳的。 辛辛那图斯抚摸她温暖的头,想把它抬起来。她抓住他的手指按在自己敏感 的双唇上。 “你这舒服的小宠物,”辛辛那图斯昏昏欲睡地说。“好了,够了。告诉我 ……” 但她发出一阵孩子气的吵闹。这个强壮的孩子把辛辛那图斯向球一样推得滚 来滚去。“停下!”辛辛那图斯喊道。“你不感到害臊?” “明天。” 她突然挤着他盯着他,两眼之间的位置说。 “明天我将被处死?” 辛辛那图斯问。 “不,我将把你救出去。” “那真不错,”辛辛那图斯说,“救星都来了!这本该来得快些——我都快 疯了。请下去,你又重又热。” “也许等你大一些,只是我已有一个妻子了。” “又胖又老的一个。” 埃米说。 她跳下床在屋里跑,像芭蕾舞演员那样快步迈开大步,摇着头发,然后跳起, 像飞一样,最后停在一点快速旋转,甩出无数胳膊。 “学校很快就开学了。”她再一次坐在辛辛那图斯腿上说。突然,她忘记了 世界上的一切,专心于一项事业——她开始抚弄光滑皮肤上纵向的一块痂,痂已 快掉了,可以见到粉色的嫩疤。辛辛那图斯用关切的眼睛盯着她倾斜的侧像,侧 面周边满是阳光。 他感到昏昏欲睡。 “啊,埃米,记住,记住你的承诺。明天!告诉我,你怎么救我?” “把耳朵给我。” 她一只胳膊搂着他的脖子,在他的耳边发出一阵热乎乎、湿漉漉、根本无法 听清的噪音。 “我什么也听不见。” 辛辛那图斯说。 她不耐烦地把头发从脸上拨到后面,又一次偎倚着他。 “噗……噗……噗,”她发出嗡嗡、吱吱的声音——然后跳开,飞起来—— 现在停在略微摇荡的高空秋千上,她展开的脚趾踩着锋利的三角木。 “我还是非常指望这件事。”辛辛那图斯昏昏欲睡地说,他慢慢把潮湿、耳 鸣的耳朵贴在枕头上。 他睡着时感觉到她爬到他身上,然后他隐约感觉她或别人在不断折叠闪亮的 织物,拿着四角折起,用手掌抚平,再折起——有一刻当埃米尖叫着被罗典拖出 牢房时他醒了过来。 然后他觉得自己听见墙后珍贵的声音又小心地开始……多危险!毕竟是大白 天……但那些声音无法抑制自己,这么静静地向他走近、走近,而他则害怕卫兵 听见,开始来回走动,跺脚,咳嗽,哼哼,当他心脏狂跳坐在桌旁时,声音已经 停止。 傍晚,按照习惯,皮埃尔先生来了,戴着锦缎无檐便帽,漫不经心地随便躺 在辛辛那图斯床上,点燃一个长海泡石烟斗(烟斗上刻着一个妖艳女子),在一 大团烟雾中用一只胳膊肘支着身体。 辛辛那图斯坐在桌旁,用力咀嚼剩下的晚餐,从棕色汁液里挑出李子干。 “今天我脚上扑了粉,”皮埃尔先生快活地说,“所以不要抱怨也不要评论。 让我们接着昨天的话题谈。我们在谈快感。” “爱的快感,”皮埃尔先生说,“是通过已知的各种最漂亮、最健康的身体 练习得到的。我说‘得到’,不过用‘提取’也许更恰当,鉴于我们谈论的快感 是系统、连续地从被动生物的肠子里提取出来的快感。在闲暇时爱的主动者给观 察者留下印象的是他猎鹰般的眼神、快乐的性格和鲜美的肤色。在观察一下我的 滑步。这样我们面前有一种现象,我们可以用通用词‘爱’或‘性欲的快感’来 称呼它。” 这时狱长走进来,踮着脚,用手式表明他不希望受到注意。他坐在自己带来 的凳子上。皮埃尔用期待的目光盯着他。 “继续,继续,”罗得里格·伊万诺维奇悄声说,“我是来倾听的——对不 起,等一下——我重放一下以便靠在墙上。不过我可累完了,你呢?” “那是因为你对它不习惯,”皮埃尔先生说,“那么允许我继续。罗得里格 ·伊万诺维奇。我们在讨论,生活的快感,刚刚从广义上谈到厄洛斯爱神。” “我知道。” 狱长说。 “我做出以下论断——亲爱的同事,对不起,我要重复说过的话,但我也想 让罗得里格·伊万诺维奇感到有趣儿。我的论点是,罗得里格·伊万诺维奇,被 判死罪的人最难忘怀的是女人,女人甜美的身体。” “和月光之诗。” 罗得里格·伊万诺维奇扫一眼辛辛那图斯补充说。 “不,请不要打断我对这个问题的阐述,要是你有补充,你可以等一会儿。 好的——让我继续。除了爱的快感还有别的快感。我现在就一一谈到。可能你不 止一次感觉自己的生活在宜人的春天膨胀,当花蕾鼓起,五颜六色的歌唱鸟在第 一批粘滑的树叶中给坟墓带来生机之时。第一批害羞的花卖弄风情地从草里向外 看,好像他们要引诱富有激情的热爱自然者。他们低语:”噢,不要,不要折我 们,我们生命短促。‘在这样的一天胸部膨胀着深呼吸着,鸟儿歌唱着,第一批 害羞的叶子出现在第一批树上。一切都快乐,一切都欢欣。“ “对四月的完美描述。” 狱长晃动一下下巴说。 “我想每个人都有过这种经历,”皮埃尔先生继续说,“而现在,登上断头 台时,这种对春天抹不去的记忆会使我们大喊:‘噢,回来吧,回来吧。让我再 生活一次。’” “‘让我再生活一次,’”皮埃尔先生重复道,就好像在认真参阅一本译文, 译文上写满漂亮文字。 “下面,”皮埃尔先生说,“我们谈精神状态的快感。记得这样的时候吧: 在漂亮的展览厅和博物馆里,你突然停下,跟睛无法脱离某个刺激的裸体雕像— —用青铜或大理石雕的;对此我们可以称为艺术的快感,它在生活中占重要地位。” “我敢说是这样。”罗得里格·伊万诺维奇用鼻音说,并看一眼辛辛那图斯。 “美食快感,”皮埃尔先生继续说,“看到树枝上悬挂着各种果实;看到屠 夫和助手拖着一头猪,那猪嚎叫着像在被屠杀;看到漂亮的平板上一大块白色猪 油;看到佐餐酒和樱桃白兰地;看到鱼——我不知道你们怎么样,但我对淡水鱼 特别着迷。” “我同意。”罗得里格·伊万诺维奇赞同地说。 “这漂亮的晚宴必须抛弃。许多其他事物也必须被抛弃:欢快音乐,招人爱 的小摆设,比如照相机和烟斗,友好的交谈,解脱自己的狂喜——这被有些人看 作与爱的快感相同,饭后的睡眠,吸烟……还有什么?招人爱的小摆设……对, 已说过了”(译文笔记再次出现)“快感……这我也说过。总之,各种其它小事 ……” “我可以补充点儿吗。”狱长奉承地说,但皮埃尔先生摇摇头。 “不,已经足够了。我想我已在我亲爱的同事面前展现了这么多感觉领域… …” “我只想就食物方面谈点什么,”狱长低声说,“我想在此有必要说具体些。 比如,做汤什么的……好,好,我一句话也不说了。”他警惕地收尾,因为遇到 皮埃尔的眼光。 “怎么样,”皮埃尔对辛辛那图斯说,“你对这一切有何评论?” “我能有什么评论?”辛辛那图斯说,“枯燥乏味,纯属胡言。” “他可真无可救药。”罗得里格·伊万诺维奇说道。 “他只是装腔作势,”皮埃尔先生带着不祥的瓷像般的微笑说。“相信我, 他有足够感觉能完全理解我所描述的现象之美。” “……但有些事情却不能理解,”罗得里格·伊万诺维奇平稳地插话。“他 不理解他如果现在诚实地承认他做法上的错误,诚实地承认像你我一样喜欢同样 的事物——比如,首道菜要上乌龟汤——他们说好喝极了——就是说,我只是想 说如果他诚实地承认并反悔——是的,反悔——这是我的要点——那么他会有遥 远的——我不想说希望,但……” “我漏说了体操,”皮埃尔先生检查着小册子嘟囔说。“多遗憾!” “不,不,你讲得非常好,非常好,”罗得里格·伊万诺维奇叹口气说。 “不能再好了。你在我心中激起已沉睡多年的愿望。你再待一会儿?还是和我一 块走?” “和你走。他今天真令人扫兴。连看都不看你。你给他天堂,他却生气不说 话。我所要求得这么少——一句话,一个点头。噢,没办法。走吧,罗得里格。” 他们走后灯很快灭了,辛辛那图斯在黑暗中转移到床上(望着别人的烟灰而 自己却没地方躺下多叫人难受),他通过软骨和椎骨的噼啪作响发泄忧郁情绪, 他伸个懒腰,深呼吸,坚持了四分之一分钟还多。也许只是个石匠,在维修。听 觉错误:也许一切在极远、极远处进行(他呼出气)。他仰卧着,摇着脚趾,脚 趾从毯子下露出来。他把脸一会儿转向不可能的救助者,一会儿转向不可避免的 断头台。 灯又亮了。 罗典挠着衬衫下红色的胸毛进来取凳子。他看见要找的东西立即坐在上面, 大声咕噜一下,用大手揉着下半部脸,显然准备要打个盹。 “他还没到?” 辛辛那图斯问。 他立即起身带着凳子走了。 啪嗒。 黑暗。 也许是因为审判后的一大段时间——两周——已经过去了,也许是因为友好 的声音给他带来改变命运的承诺,辛辛那图斯把这一晚的时间花在回顾在城堡中 的生活上。不知不觉地接受逻辑的诱惑,不知不觉地(小心,辛辛那图斯!)把 所有事物穿成链(这些事物如果不穿在一起还无害),他用意义唤醒无意义,用 生命唤醒非生命。现在以黑暗的石头为背景,他允许他的所有通常拜访者在聚光 灯下出现——他的想象力还是头一次这样居高临下对待他们。有令人厌烦的小狱 友,长着闪光的脸,像辛辛那图斯的内弟那天带来的那只苹果;有烦躁不安、瘦 削的律师,从礼服大衣袖子上挽下衬衫袖口;有清醒的图书管理员,以及带着黑 色假发,身材臃肿的罗得里格·伊万诺维奇,还有埃米,玛茜的一大家,罗典, 及其他人,看不清的卫兵和士兵——通过唤起他们——也许不相信他们,但还是 唤起他们——辛辛那图斯给他们存在的权利,用自己支撑他们,喂养他们。 此外还有一种可能,就是那激动人心的敲打可能随时恢复,这种可能性具有 醉人的音乐的效果——结果让辛辛那图斯处于一种奇怪的,颤抖的,危险的状态 中——远处的钟带着越来越明显的狂喜敲打着——而现在,在黑暗中那些发光的 人影手拉手围成一圈儿——他们慢慢摇向一边儿,缓步蹒跚围着圈儿走,开始时 步伐僵硬、懒散,但后来变得均匀、自由、飞快,现在他们正坚定地旋转,他们 的头和肩膀的巨大阴影飞速闪过石墙,而那表演不可缺少的小丑在旋转时腿踢得 老高,逗着他那些古板的同伴,在墙上留下黑色的极其丑陋可怕的之字形腾跃图 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