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让我们平静下来。 蜘蛛已用强有力的前爪吸干一只小蛾和三只苍蝇,但仍然还饿,眼睛不停扫 着门。 让我们平静下来。 辛辛那图斯满身碎布片和擦伤。 平静。 什么也没发生过。 昨晚他们把他带回牢房时,一名雇员正忙着往新的洞口抹灰泥。那地方现在 只是比别处的油漆更厚一些,洞口显得更圆一些,他一见到墙就有种窒息感。那 墙重又变得又聋又瞎,无法穿透了。 前一天留下的另一痕迹是他心不在焉顺手拿起的那本鳄鱼皮相册,相册上印 着巨大银灰色姓名首字母:那是足智多谋的皮埃尔先生编辑的单本照片占卦,即 描述一个人整个生命自然过程的一系列照片。 这是怎么做出来的?是这样:埃米近期拍的大量照片加上别人的快照——为 了获得服装、家具及环境效果——以便勾画出她未来生活的特点。这些轮廓分明, 乍看起来很真实的照片连续出现在镀金薄纸板的透明多角纸窗内,首先是她现在 的样子;然后是十四岁,手里拿着公文包;然后是十六岁,穿着紧身衣和短裙, 背后长出两只朦胧的翅膀,随便坐在桌旁,在一群浪荡公子中间端起一高脚杯葡 萄酒;然后是十八岁,衣着荡妇式的服装,站在瀑布旁边的栏杆旁;然后……噢, 有许多背景和姿势,直至最后一张,水平的画面。 通过修正及其它摄影手段,埃米的脸实现了逐步的变化过程(顺便提一下, 那魔术师骗子使用了她母亲的照片),但细看后,就会看出这时间的把戏露出许 多令人反感的马脚。正走向舞台,穿着皮衣,怀里捧着鲜花的埃米,四肢却不像 跳过舞的样子;而下一张快照中,她已披上新娘的头饰,但她旁边又高又瘦的新 郎却长着皮埃尔先生的小胖脸儿。三十岁时她脸有了像皱纹一样的东西,这些皱 纹是毫无意义,毫无生命地画上去的,根本没有对皱纹的真实意义有所了解。在 专家看来很是荒唐,就像有人在摇动树枝以期获得与哑语相同的效果。四十岁时 埃米已经垂死——这里让我对你时序上的错误表示祝贺——她死时的脸根本不能 被看作是死时的脸! 罗典把这相册带走,咕噜着说这位小姐就要离开,当他再出现时他觉得有必 要声明小姐已经走了: (叹息)“走了,走了……”(对蜘蛛)“够了,你吃得够多了……”(摊 开手掌)“我没什么可给你了。”(又对辛辛那图斯)“这儿没有我们的小女儿 会很枯燥,真枯燥……她是那样的飞来飞去,她奏出的音乐多美呀,我们宠坏的 小宝贝儿,我们的金花朵”(暂停。然后,用另一种语气)“怎么回事,亲爱的 先生。你为什么不再问那些难以对付的问题?嗯?是这样,是这。”罗典令人信 服地回答了自己,然后得体地退出。 晚饭后,皮埃尔先生走进来:很正式,已不再穿狱服而是穿着丝绒茄克,煞 有介事地打着蝶形领结,穿一双高跟、发出讨好性的吱嘎声的新皮靴,靴上是光 洁的双腿(这使他有点像戏剧中的木头人),他身后跟着罗得里格·伊万诺维奇 (恭敬地让皮埃尔先生先走,先说,先做一切)和夹着文件包的律师。 这三位坐在桌旁的柳条椅子(从会客室拿来的)上,而辛辛那图斯则在牢里 走来走去,正与令人羞耻的恐惧做斗争,但他马上也坐下来。 律师有点儿手忙脚乱地(但那是经过演习的习惯性的手忙脚乱)摆弄着文件 夹,猛拉开它的黑盖子,把它一头支在膝盖上,一头放在桌子上——文件夹来回 摆动着——取出一大本活页纸,锁上——其实是按上——文件夹,文件夹过于顺 从关得过猛错过了按钮;他正想把它放到桌下但改变了主意,把它拎到地上靠着 他的一条椅子腿上(文件夹像个醉汉一样倚在那里);然后他从翻领上取下一支 搪瓷铅笔,从后面翻开本子,开始旁若无人用均匀的字体覆盖那些活页纸,但这 种旁若无人更说明了铅笔的快速移动与今天会议的关系。 罗得里格·伊万诺维奇坐在安乐椅上,略微后仰,结实的后背压得椅子吱嘎 作响,他一只微紫的手放在扶手上,另一只手则插进礼服的大衣前胸。他不时拉 一下松弛的脸颊以及土耳其软糖一样的下巴,好像是要把它们从什么黏性的东西 上揪下来。 皮埃尔先生坐在中央,从细颈水瓶中给自己倒了杯水,然后习惯地双手交织 小心地放到桌上(小手指上闪着人造蓝宝石)。他垂下眼十秒钟虔诚地思考着应 该怎样开始讲话。 “亲爱的先生们,”皮埃尔先生终于垂着眼睛高声说,“首先,最重要的一 点,允许我用简练的语言总结一下我的成就。” “开始吧,我们求您。”狱长洪亮地说,同时用力把椅子扭的吱嘎作响。 “你们诸位先生,当然了解我们职业传统对神秘化的要求。要是我一开始就 把身份暴露出来并向辛辛那图斯伸出友谊之手,那结果会怎样呢?先生们,这当 然会让他反抗,让他恐惧,让他拒绝——简言之,我就会犯下一个大错。” 演讲者从杯子中抿一口水然后小心地把杯子放到一边儿。 他眨着睫毛继续说:“我不必解释为了获得我们共同事业的成功,制造一种 温暖的同志情谊气氛是多么重要,这种同志情谊通过耐心和友善终于逐渐地在受 刑者和行刑者之间建立起来了。回想起过去的那些艰难的日子令人不寒而栗,那 时候两个人根本彼此不认识,彼此陌生,但被无情的法律联系在一起,在最后的 圣事中才面对面相遇。这一切都被时间改变了,正如野蛮的婚礼(其实表明了人 类的牺牲)——那顺从的处女被父母拖进陌生者的生活——也随时间被改变一样。” (辛辛那图斯在兜里找到一块锡纸包的巧克力开始揉捏) “先生们,为了与死刑犯建立最友谊的关系,我搬进了像他这样灰暗的牢房, 伪装成囚犯,要不是比他还像,至少也与他一样像囚犯。我天真的欺骗只能成功, 因此我根本不能悔恨,但我不想让我们的友谊被哪怕是最少的苦涩所毒害。虽然 现在有旁人在场,虽然我知道自己绝对正确,我还是请求”(他把手伸给辛辛那 图斯)“你的原谅。” “是的,您真机智。”狱长低声说,同时炽热的青蛙眼睛湿润了。他取出一 条折叠的手帕打算擦拭突突跳的眼皮,但想了一下决定不这样做,而是把严肃、 期待的眼光投到辛辛那图斯身上。 律师也看了他一眼,但只是一扫而过,随之静静地动着嘴唇,这嘴唇看上去 也和他的书法相似,就是说,他虽然纸上停止了书写,但思路并未打断,正准备 马上继续工作。 “你的手!”狱长吼道。他猛地拍打桌子结果用力过大伤了拇指。 “算了,要是他不愿意别强迫他。”皮埃尔先生温柔地说,“毕竟只是一种 形式,我们继续吧。” “噢,公正的人,”罗得里格·伊万诺维奇颤声说,同时把热吻一样温存的 眼光投向皮埃尔先生。 “我们继续,”皮埃尔先生说。“这个时期内我成功地与我的邻居建立了亲 密友谊。我们度过了……” 辛辛那图斯向桌下望了一眼。 皮埃尔先生不知为什么失去了镇定,开始坐立不安并向下扫一眼。 狱长掀起油布一角也向下望,然后置疑地望着辛辛那图斯。 律师也向下潜身,然后四下望着大家,又继续写下去。 辛辛那图斯直起身(没什么大不了——他的锡纸团掉了)。 “我们度过了,”皮埃尔先生用受到伤害的口气说,“漫长的夜晚,一同交 谈,玩游戏,做各种各样有趣儿的活动。我们像孩子一样较劲儿。我,可怜、虚 弱的小皮埃尔先生,自然,噢,自然,不是我强大的同龄人的对手。我们谈论一 切——比如性和其他崇高的话题,小时像分钟一样飞过,分钟像小时一样充实。 有时,在平静的沉默中……” 这时罗得里格·伊万诺维奇突然窃笑了。“绝了,‘自然’,”他轻声说, 对笑话理解得晚了些。 “……有时,在平静的沉默中,我们并肩坐着,几乎是相互拥着,彼此想着 各自的光辉思想,我们的思想像河一样汇流一起,然后我们开口说话。我与他分 享我的浪漫,教他下棋的艺术,用适时的韵事逗他开心。这样一天天过去了。现 在结果呈现在你们面前。我们逐渐彼此爱上对方,而辛辛那图斯的灵魂就像他的 脖子一样为我所理解。这样登上绯红台阶的他将不是一个不熟悉的、可怕的陌生 人,而是一位贴心的朋友,他将会毫无恐惧地向我低头——永远——至死。让公 众的意愿得以实现!”(他起身,狱长也起身,忙着书写的律师只微微欠起身)。 “那么,现在,罗得里格·伊万诺维奇,我要求你正式宣布我的身份把我介 绍给他。” 狱长匆忙戴上眼镜,对照一个纸条,然后用麦克风似的声音对辛辛那图斯说: “好的——这是皮埃尔先生。简言之——行刑官……我很荣幸。”他补充说, 脸上带着受宠若惊的表情跌坐到椅子上。 “噢,你做得不怎么样,”皮埃尔先生不高兴地说。“毕竟有官方程序,应 该照办。我当然不是爱卖弄的人,但在这重要的时刻……你没必要把手放在胸前, 你会把事情弄坏的,朋友。不,不,坐着吧,够了。现在我们继续吧。罗曼·维 沙里奥诺维奇,议程在哪儿?” “我给你了,”律师口齿伶俐地说,“但是……”他开始在文件夹里翻找。 “我找到了,别麻烦了,”皮埃尔先生说,“这样……行刑后天进行……在 激情广场。他们选的地点真棒……好!”(继续读,咕噜着自言自语)“允许成 人参加……马戏团捐赠的木桩将被剪裁……好的,等,等,等……行刑官穿红色 马裤……这是胡扯——他们做得过分了,通常……”(对辛辛那图斯)“那么, 后天。你明白吗?而明天我们的伟大风俗要求你和我必须去拜见城市市长——我 想你有份名单,对不,罗得里格·伊万诺维奇?” 罗得里格·伊万诺维奇开始拍打棉垫般身体的各个部位,同时滚动着眼睛, 还不知道为什么站了起来。最后名单找到了。 “好的,”皮埃尔先生说,“加到你的档案里,罗曼·维沙里奥诺维奇。我 想就这样了。啊,按照法律,地板属于——” “噢,噢,”罗得里格·伊万诺维奇匆忙打断他。“毕竟,那是条很旧的法 律。” “按照法律,”皮埃尔先生转向辛辛那图斯坚定地重复道,“地板是你的。” “诚实的人!” 狱长摇着肉冻下巴用爆破性的声音说。 接下来是沉默。 律师写得飞快,飞舞的铅笔刺痛眼睛。 “我等一分钟,”皮埃尔先生把一块厚厚的手表放到律师面前说。“律师痉 挛地吸了口气拿起厚厚的一叠纸。 一分钟过去了。 “会议结束,”皮埃尔先生说。“我们走,先生们。罗曼·维沙里奥诺维奇, 你在油印之前会让我看一遍记录,是不是?不,过一会儿吧,现在我眼睛累了。” “我必须承认,”狱长说,“我有时不由自主地感到遗憾的是我们不再使用 那套……”在门道里他附在皮埃尔的耳朵上。 “你在说什么?”律师嫉妒地问。狱长也悄声对他说了一遍。 “对,你说得对,”律师赞同道。“不过,法律也可以绕行。比如,我们可 以把喀嚓延长至几次……” “喂,喂,”皮埃尔先生说,“够了,你们这些小丑。我从不留痕迹。” “不,我们只是从理论上说,”狱长讨人喜欢地微笑着说,“只是在过去, 可以合法使用——”门砰的一声关上了,声音淡在远处。 但几乎是同时,另一位客人也来拜访辛辛那图斯——图书管理员,他是来取 书的。他的长脸灰白,秃顶四周围着一圈脏兮兮的黑发,极长的上身颤抖着缩在 毛衣里,长腿则躲在短裤中——这一切给人一种奇怪的忧郁表情,好像这个人被 压扁拉平了。但在辛辛那图斯看来,在书籍灰尘作用下,有种人性寄托在图书管 理员身上。 “你一定已经听说了,”辛辛那图斯说,“后天是我的终日。我不再要书了。” “你不会要了。” 图书管理员说。 辛辛那图斯继续说: “我想吐出一些有毒的真理。你有时间吗?我想现在说,趁我准确知道…… 那使我沮丧的无知是多么令人愉快……不再要书了……” “你想读点儿上帝的书吗?”图书管理员建议道。 “不,别麻烦。我不想读。” “有些人想。” 图书管理员说。 “是的,我知道,但真的,不值得。” “为了最后一晚。” 图书管理员困难地说完自己的想法。 “你今天很健谈,”辛辛那图斯微笑着说。“不,都拿走。我没能读完!噢, 对了,顺便说一下,这本是错拿给我的……这些小册子……阿拉伯语,是不是? ……不幸的是我没来得及学习东方语言。” “可惜,”图书管理员说。 “没关系,我的心会弥补它。等一下,先别走。虽然我知道你只是外面包着 层人皮,但……我很满意……后天——” 但图书管理员颤抖着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