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努力睡觉,睡不着,只是浑身发冷,现在已是凌晨了,”(辛辛那图斯快 速写着,字迹模糊,有些字只写了一半,像飞跑的人留下的点点脚印)“现在空 气呈淡白色,我要冻僵了,好像‘冷’这个抽象的词的具体形状就是我的身体, 而他们随时会将我带走。我为恐惧感到羞耻,但我恐惧得发狂——恐惧,带着不 祥的吼声不停息地在我身体里穿行,像激流一样,而我的身体则像瀑布工的桥摇 荡不已,必须放大声音才能在这吼声中听见自己的声音。我感到羞耻,我的灵魂 在给自己丢脸——不该这样——只有用俄语才能在动词树枝上生成真菌——噢, 我的注意力被它全部占据,这叫我多么羞耻。我的灵魂被令人战栗的细节所阻, 这些细节用湿润的嘴唇向外拱,要说再见,各种各样的记忆也说再见:我,一个 小孩子,正拿着一本书坐在太阳光下喧闹的溪流岸边,水把摇晃的倒影投到一首 极老、极老的诗中——‘暮年之爱’——但我知道我不该投降——‘变得更温柔、 迷信’——既不向记忆投降,也不向恐惧,不向情绪强烈的晕厥投降:‘……迷 信’——我多么希望——一切井然有序,简单而整洁。因为我知道死亡的恐惧其 实什么也不是,只是一场无害的灾变——也许甚至有益灵魂的健康——新生儿的 恸哭或新生儿对放下玩具的愤怒拒绝——我知道曾经有圣人居住在山洞里,那里 有水滴在钟乳石上永久的叮当声。那些圣人欢迎死亡,那些人——多数情况下是 犯错者,这不错,但——他们以自己的方式,掌握了——虽然我知道这一切,而 且还知道另一件别人不知道的主要的,至高无上的事情——但是,你看,人体模 型们,我多么恐惧,我的一切如何颤抖,喧闹和冲突——而他们现在随时会来带 我走,我还未准备好,我感到羞耻……” 辛辛那图斯起身,猛跑着把头撞向墙——但真正的辛辛那图斯继续坐在桌旁, 凝视着墙,咬着铅笔,把脚拖到桌下,以慢些的速度继续写着: “保存这些笔记——我不知自己在请求谁,但保存这些笔记——我向你保证 有这样的法律,查一下,你会发现!——让他们先说一会儿谎——那怎么能伤害 你?——我这么真诚地请求你——我最后的愿望——你怎么能不答应?至少在理 论上我应该能有可能找到一位读者,要不然我还不如都撕掉。好了,这就是我要 说的话。现在该做准备了。” 他又停了笔。 牢房里已变得相当亮,通过光的位置辛辛那图斯知道五点半的钟声就要响了。 他等到听见远处的叮当声后又继续写,但这回写得很慢,好像他已把全部力量用 尽在最初的叫喊声中了。 “我的话都在原地打转,”辛辛那图斯写道。“妒嫉诗人。沿着纸飞行那么 惬意,纸工只有阴影在继续跑,从纸上飞进蓝天。行刑及所有操纵过程前后的肮 脏和潮湿。刀刃多么凉,斧头咬得多么紧。带着砂纸。我想分离的痛苦是鲜红、 响亮的。思想一被记录下来就不那么压抑了,但有些思想像癌症的肿瘤:你表达 出来,你说出来,它却变得比以前更恶劣。很难想象就在今天早晨,一两个小时 以后……” 但两小时过去了,更长的时间过去了,罗典像通常一样端来早饭,打扫房间, 削好铅笔,挪走有盖便桶,喂饱蜘蛛。 辛辛那图斯什么也没问,但罗典离开后,时间以平常的步伐继续时,他意识 到他又一次被欺骗了,意识到他的灵魂白白地紧张了,意识到一切都像以前一样 不确定、黏稠而毫无意义。 钟刚敲过三下或四下(他已睡着,然后半醒着,因而没有数钟敲打的次数, 但对总数却有模糊的印象),门突然开了,玛茜走进来。 她脸色通红,头后面的梳子松了,黑色丝绒连衣裙绷紧的上身起伏着——有 点东西不对劲,使她看上去不匀称。她不停地拽直裙子,用力拉,或者快速扭动 着臀部,好像里面有什么东西没放好而感到不舒服。 “给你带来一些矢车菊。” 她把一束兰花放到桌子上,同时灵巧地把裙边儿放到膝盖上,把一条穿着白 色毛裤的丰满大腿放到椅子上,把袜子一直拽到鲜嫩、颤抖的肥肉上留有袜带痕 迹的地方。“天哪,获得准许有多么难!当然我必须做出一点让步——就是通常 所说的那种事。啊,你怎么样,我可怜的小辛辛?” “我必须承认我没期望你来,”辛辛那图斯说。“坐在那儿吧。” “我昨天试过了,没运气——而今天我对自己说,无论如何得办成。他把我 困了一小时,你的狱长。顺便提一下,他对你评价非常高。啊,我今天费多大劲 儿,我都怕我来得太晚了。今天早晨激情广场聚了多少人!” “他们为什么拖延?” “噢,他们说大家都累了,没睡多少觉。你知道,人群就是不想走。你该感 到骄傲。” 长方形晶莹发亮的泪珠沿着玛茜的脸和下巴滚下,紧贴着所有的轮廓——有 一滴甚至滚下脖子一直滚到锁骨凹处……但她的眼睛依然圆圆地瞪着,她的短手 指(指甲上有白点儿)继续张着,她运动的薄嘴唇继续吐出话语: “有人坚持说拖延的时间已够长了,但你无法从任何人那里查明。你真是无 法想象那些谣言,那种混乱……” “你为什么哭?” 辛辛那图斯微笑着问。 “我不了解自己——我累坏了……”(以低低自负的声音):“我对你们所 有人感到讨厌、厌烦。辛辛那图斯,辛辛那图斯,你把自己弄得一团糟!……大 家对你的谈论——太可怕了!噢,听着,”她突然改变了频率,咂着嘴笑着,得 意洋洋。“那一天——哪一天了?——对,前天,这个小个子女人来找我,是个 女医生还是什么——完完全全的陌生者,告诉你,穿着可怕的雨衣,开始吆吆喝 喝。‘当然’,她说,‘你理解。’我说,‘不,至此我什么都不明白。’她说: ——‘噢,我知道你是谁,你不认识我’……我说……”(玛茜用烦躁愚昧的声 调模仿她的女对话者,但“说”字拖得很长、很慢,因现在她在叙述自己的话, 她把自己描绘成异常冷静)。“总之,她想告诉我她是你母亲——虽然我觉得连 她的年龄都不对,但我们不管它了。她说她非常害怕受到迫害,因为,你知道, 他们审问了她,问了她各种问题。我说:‘我和这一切有什么关系,你为什么要 见我?’她说:‘噢,我知道你非常善良,你会尽力而为。’我说:‘你凭什么 说我善良?’她说:‘噢,我知道’——问我能不能给她一张纸,一份证明,让 我按上手印、脚印,证明她从未来过我们家从未见过你……这,你知道,在我看 来真好笑,真好笑!我想”(用拉长、柔和的腔调)“她肯定是某种怪人,修女, 你不觉得是吗?不管怎么说,我当然什么也没给她。维克多和其他人说就会连累 我——因为如果我知道她不认识你,那么我好像对你一切了如指掌——这样她离 开了,我得说她很沮丧地离开了。” “但那确实是我妈妈。” 辛辛那图斯说。 “也许,也许。反正也不怎么重要。但告诉我,你为什么这么闷闷不乐,辛 辛?我本以为你见到我会很高兴,但你……” 她扫一眼床,又扫一眼门。 “我不知道这有什么规定,”她屏住呼吸说,“但如果你非常需要的话,辛 辛,来吧,但快点。” “噢,别——简直胡说八道。” 辛辛那图斯说。 “啊,随你便儿。我只想给你种乐趣,因为这是最后一次会面了。啊,对了, 你知道谁要娶我?猜猜是谁——你永远猜不到。记得曾经住在我们隔壁,隔着栅 栏发出烟斗的恶臭,我爬苹果树时总是偷着瞅的那个坏脾气的老头儿?您能想象 吗?而事实是,他十分认真!你能想见我嫁给这个老稻草人吗?啊,不管怎么说 我想我该好好歇一大会儿了——你知道,闭上眼睛,四肢展开,什么也不想,放 松,当然是绝对一个人或者和一个真正关心、一切都理解的人,一切……” 她短而粗的睫毛又闪了一下,眼泪滚下来,滚过苹果一样红润的脸庞的每一 凹处。 辛辛那图斯拿起一滴泪尝丁尝:既不苦也不甜——只是一滴温水。辛辛那图 斯并没有这么做。 门突然吱嘎一声开了一英寸,一只长着胸毛的手向玛茜招着。 她迅速走近门口。 “啊,你想干什么,还没到时间,对不,答应给我一小时。”她迅速低声说。 有一声听不清的回答。 “妄想!”她愤慨地说。“你可以这么对他说。协议是:这件事我只与狱… …” 她被打断了,她认真听着不断的嘟囔声。他垂下眼,皱眉,用拖鞋尖擦地板。 “啊,好吧,”她脱口而出,同时天真活泼地转向她丈夫:“我五分钟后回 来,辛辛。” (她走后他想他非但还没有同她进行紧急交谈,而且他现在已想不出那些重 要的事……同时他的心在疼,同样的老故事在一角里哭述,是时候了,该使自己 脱离这些烦恼了。) 她却过了三刻钟才回来,轻蔑地啧着嘴。她把一只脚放到椅子上,扯断了袜 带,气愤地整理腰下的褶,和刚才完全相同地坐在桌旁。 “一点儿意思没有,”她不屑地哼一声开始摆弄桌上的兰花。“啊,你怎么 不告诉我点儿什么,我的小辛辛,我的小公鸡?……你知道是我自己摘的,我不 喜欢婴粟,但这些兰花很可爱。要是没把握你不该尝试,”她眯着眼睛用完全不 同的语气意外地补充说。“不,辛辛,我不是在和你说话。”(叹气)“啊,告 诉我点儿什么,安慰安慰我。” “我的信,你……”辛辛那图斯开始说,然后清一下嗓子。 “你认真读过我的信?” “求你,求你,”玛茜捂着太阳穴喊道,“除了那封信我们谈什么都行!” “不,我们谈那封信。” 辛辛那图斯说。 她跳起来,痉挛地拽直衣服,开始语无伦次地说,有点儿咬舌头,就像他平 常生气那样。 “那封糟透了的信,全是些胡话,反正我也不懂。人们会觉得你是一个人边 喝酒边写的。我本不想提起那封信,但既然你……听着,你知道送信者读过了— —他们复制了那封信并如此声称,‘噢!如果他这样给她写信,她肯定与他同谋。’ 你看不出吗,对你的事情我不想了解,你没权利给我写这样的信,把我拖进你的 罪名——” “我没给你写有罪的东西。” 辛辛那图斯说。 “你是这么想,但大家都对你的信感到恐怖,恐怖!我,也许我傻,不了解 法律,但我的直觉还是告诉我你所写的每个字都是不可能,不能说的……噢,辛 辛那图斯,你使我陷入什么处境——还有孩子们——想想孩子们……听着——请 只听我说一会儿——”她下面的话如此激动使人无法听清,“弃绝一切,一切。 告诉他们你是无辜的,你只是在说大话,告诉他们,悔悟,告诉吧——即使这救 不了你的脑袋,想想我——他们已经在指着我说,‘就是她,那个寡妇,就是她!’” “等等,玛茜,我不懂,悔悟什么?” “好!把我套进去,让我引着……如果我知道答案,那么,我就是你的同谋 ……同谋!这很明显。不,够了,够了。对这一切我非常害怕……最后告诉我一 次,你肯定不为了我,为了我们,悔悟?” “再见,玛茜。” 辛辛那图斯说。 他坐下,陷入沉思,倚在右胳膊肘上,左手在桌上画着世界草图。 “多可怕,多无聊,”他深深、深深叹口气说。她皱着眉用指甲画一条河。 “我本想我们以完全不同的方式见面。我本打算给你一切。我的痛苦就得到这种 回报!噢,过去的就过去吧。”(小河流进大海——越过桌边儿)“你知道吗, 我是带着沉重的心离开的。是的,但我怎么出去?”她突然天真地、甚至欢快地 想起来。 “他们这会儿还不会来找我,我和他们谈妥给我大量数据。” “别担心,”辛辛那图斯说,“我们说的每句话……他们马上会打开门。” 他没错。 “再见,再见,”玛茜唧唧地说。“等等,别抓我,让我和丈夫说再见。再 见。要是你需要衬衫什么的……噢,对了,孩子们让我给你一个大大的吻。还有 什么别的事……我,我差点儿忘了——爸爸拿走了我给你的酒杯——他说你答应 他了——” “快点,快点,小妇人。”罗典打断他,以习惯方式用膝盖撞着她向门口走 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