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辛辛那图斯被领着走出石头通道。混乱的回声不时从前、后跳出——所有地 道都在破裂。经常有片片黑暗,因为灯烧坏了。 皮埃尔先生要求走楼梯。 有几个带着规则所要求的犬面具的士兵加入进来,然后罗得里格和罗姆(在 主人的允许下)走在了前面,迈着愉快的大步,以公事公办的架式甩着胳膊,彼 此赶超。他们叫喊着消失在拐角。 辛辛那图斯突然丧失了行走能力,由皮埃尔先生和一名带着俄国狼犬脸的士 兵架着。他们很长时间里在楼梯里爬上爬下——城堡肯定有点儿中风,因为下降 的楼梯实际上是上升的,而上升的则相反。又有一段长走廊,但这是有人居住的 那种,就是说,它们明白显示出——或通过漆布,或通过墙壁纸,或通过靠在墙 上的柜子——它们与住户相连。 在一个拐弯处甚至有股白菜汤味儿。再往前他们路过一扇玻璃门,上面印有 “办公室”的字样,又在黑暗中走过一段后,他们突然来到院子里,来到一片中 午的阳光中。 在整个旅程中,辛辛那图斯都忙着对付令人窒息、无法平息的强烈恐惧。 他意识到这恐惧正把他拖向他身边的假逻辑事务中,但那天早晨他还能够从 那些事务中逃脱出来。 想到这个圆胖的红脸猎手就要朝他砍来,这真让人恶心、无法接受,这想法 把辛辛那图斯拖向危险的状态。他对这一切完全理解,但正如一个人无法停止与 幻想中的声音争论(虽然他清楚地了解整个化装舞会都是他的想象)一样,辛辛 那图斯徒劳地想战胜恐惧,尽管他明白他实际上应该欢迎清醒,这清醒的到来正 被几乎注意不到的现象预示着,被日常用具的反应预示着,被普通的不稳定性、 对可见事务中的具体错误预示着——但太阳还是真实的,世界还统一在一起,物 体还遵守着外在的礼节。 马车在第三道门外等着。士兵没再跟着他们,而是坐在靠墙而堆的木头上, 开始摘下面具。监狱工作人员和卫兵的家属害羞而贪婪地贴在门口——光着脚的 孩子跑出来,极力要进入画面,立即又撤回去,他们带着方围巾的母亲用“嘘” 声要求他们安静,火热的阳光给四散的草镀上金边,有股热草麻疹的味儿,在一 边儿有几只鹅谨慎而贪婪地吃着。 “啊,我们走吧,”皮埃尔先生喜气洋洋地戴上插着雉鸡翎的豆绿色帽子说。 弹性的小皮埃尔先生登上马车时破旧的马车呻吟着倾斜了一下。马车拴在一 匹枣红老马上,马已没了牙,突出的腰腿位置有一群苍蝇围着这一块伤痕闪闪发 光。这马总是看起来这么瘦,它的躯干好像是用许多圆圈圈起来的。马鬃上有一 条红色绶带。 皮埃尔先生挤了一下给辛辛那图斯腾出地方,并问脚下的大箱子是否碍脚。 “求你,亲爱的伙计,别踩上它。”他补充说。罗得里格和罗姆爬上了奴者 之座。作为马夫的罗得里格“啪”地甩一下长鞭,马一惊,但无法立即启动马车, 腰腿下陷。其它人发出不合时宜的刺耳欢呼声。罗得里格起身靠前对马的鼻子来 了一鞭,当马车猛地启动时他险些因震动从座位上掉下去,手里扔紧握缰绳喊着 “吁!” “慢点儿,慢点儿。”皮埃尔先生微笑着说,用带着时髦手套的胖手碰了一 下罗得里格的后背。 灰白的路盘绕了几圈,在城堡基地四周呈现出令人不快的画面。有时坡很陡, 罗得里格当即握紧喀嚓作响的刹车把手。皮埃尔先生双手放在拐棍的斗牛狗头上, 快乐地望着四周的悬崖、悬崖间绿色的斜坡、红花草和藤蔓以及旋起的白色灰尘, 同时,他也用目光抚爱辛辛那图斯的侧面,后者正继续作自我斗争。坐在前面, 长着皮包骨、灰色后背的两个人完全相同。马蹄疾飞。苍蝇像卫星一样旋转。有 时马车赶过匆匆忙忙的朝圣者(比如监狱厨师和他妻子),那些人会停下来,挡 住阳光和灰尘,然后加快脚步。再转过一个弯,路便驶向大桥,摆脱了慢慢旋绕 的城堡(城堡看起来已很蹩脚,画面扭曲,有些东西掉下来悬着)。 “对不起我那样发火,”皮埃尔先生温柔地说。“别生我气,亲爱的。你明 白当你全身心投入工作时看到别人过于伤感时是什么心情。” 他们哐当哐当地过了桥。行刑的消息刚刚开始在城镇传开。 穿红戴绿的男孩们追着马车跑。一个假装精神病者,一个犹太血统多年来一 直在无水的河里钓着并不存在鱼的老家伙,已在收拾他的动产,急着加入第一批 赶往激情广场的人群。 “……但老想着它没意思,”皮埃尔先生说。“我这种性格的人情绪不稳定 但恢复得也快。还是让我们把注意力集中到女性的行为上吧。” 几个女孩儿,没戴帽子,推搡着,尖叫着,买光了一个肥胖(胸部晒得很黑) 花贩的所有的花,其中最大的一个试着向马车里扔了一束,几乎打掉罗姆的帽子。 皮埃尔先生摇了摇一根手指。 那马睡眼惺忪轻蔑地看着肥胖的花狗(正拉长身子与马蹄赛跑),奋力走上 花园大街。人群已在集中——又一束花击中马车。现在他们正向右拐,走过一座 古老工厂的废墟,然后沿着电报大街走,那里已能听到乐器试音的呜咽声、嘟嘟 声和叮当声。马车穿过没经铺设、沙沙作响的小路,穿过一个公园。公园里两个 市民打扮的男人看到马车后从凳子上站起来,夸张地做着手势,互相指给对方看 ——都异常兴奋,肩膀高挺——现在他们正向大家共同的方向跑,有力而笨拙地 抬着腿。 在花园远处那个肥胖的白色雕像已一分为二——据报纸说是遭了雷劈。 “过一会儿我们就会路过你的房子。”皮埃尔先生轻声地说。 罗姆开始在座位上坐立不安,扭曲着转过身面向辛辛那图斯,大喊: “过一会儿我们就会路过你的房子。”他马上又转回去,像个高兴的淘气鬼 上下蹿跳。 辛辛那图斯不想看,但他还是看了一眼。玛茜正坐在不结果的苹果树枝上挥 舞一条手绢,在隔壁的花园里,在向日葵与蜀葵花之间,稻草人带着压扁的帽子 在挥舞袖子。房子的墙,尤其是树叶曾遮住的地方,奇怪地脱了皮,而且部分顶 棚——但他们已经跑过去了。 “真的,你真有点儿没心。”皮埃尔先生叹了口气说,并不耐烦地用拐棍捅 了一下马夫的后背,马夫略微欠起身,狂暴地不断挥舞鞭子,出现了奇迹;老马 快步跑起来。 现在他们沿着大马路前进。城市的波动继续升级。房子五颜六色的正面摇摆、 拍动(因为它们都被匆忙装饰上了欢迎图画)。一座小房子被油漆装饰一新:门 迅速地开了,一个小孩子跑出来,全家出来送他——今天他刚到观看行刑年龄。 妈妈高兴地流下眼泪,奶奶在他背包里塞进三明治,同样是孩子的哥哥递给他拐 棍。古老的高过街道的古拱桥(曾经对行人是种恩惠,但现在只有痴呆者和管理 人员使用)上已挤满摄影师。 皮埃尔先生不断脱帽致意。骑着机械车的花花公子追上马车伸长脖子。一个 穿着土耳其裤子的人拿着一条五彩纸带从咖啡馆里跑出来,但没有扔准,把五颜 六色暴风雪洒到一个平头家伙的脸上(那家伙正拿着‘面包和盐’的欢迎盘子从 对面跑过来)。 索莫纳斯上尉的雕像只剩下齐臀的大腿部分,周围堆满玫瑰——它肯定也遭 到雷击。前面某处一个管弦乐队正在演奏进行曲。白云飞快地穿过天空——我想 是同几朵云一遍一遍地在穿行,我想只有三朵,我想都是舞台布景,带着令人起 疑的绿色色调…… “现在,现在,来,别傻,”皮埃尔先生说。“你真晕厥。这太不像个男子 汉。” 现在他们到了。 现在,观众还相对较少,但人群在不断继续无尽地增加。在广场中央——不, 不是正中央,令人恐怖的就是这点——立着朱红色的断头平台。市政的那辆电动 旧灵车谦虚地停在不远处。电报员与救护员的联合队伍在维持秩序。乐队显然在 全力吹奏,因为一条腿的瘸子乐队指挥在疯狂地指挥,但现在一点声音也听不到 了。 皮埃尔先生抬起胖肩膀,风度翩翩地下了马车,立即转身来帮辛辛那图斯, 但辛辛那图斯从另一侧下去了。一片嘘声。 罗得里格和罗姆跳下座位;三个人挤在辛辛那图斯四周。 “我自己来。” 辛辛那图斯说。 离断头台大约有二十步远,为了不让人碰他,辛辛那图斯被迫跑起来。人群 某处有一只狗在叫。快到深红色台阶时,辛辛那图斯停下了。 皮埃尔先生挽住他的胳膊肘。 “我自己来。” 辛辛那图斯说。 他登上平台,木板放在平台上面,就是说,一块平滑、斜坡似的光滑橡木, 面积足够一个人伸开胳膊躺下。皮埃尔先生也爬上来。 公众嗡嗡作响。 他们在忙着拿水桶撒锯屑时,辛辛那图斯不知干什么好,便靠在木头栏杆上, 但栏杆一阵颤抖,下面有个好奇的观众开始触摸他的脚脖子。他走开,有点儿喘 不上气,双手笨拙地插在胸前,好像他是首次这样做,他开始向四周张望。 闪电有些问题,太阳有点儿不正常,有一片天空在摇晃。广场四周已种了杨 树,但它们在僵硬地摇晃——有一棵在慢慢…… 但人群中又一阵嗡嗡声:罗得里格和罗姆磕磕绊绊,互相碰撞,喘着粗气, 哼哼唧唧,笨拙地把那只重箱子抬上台级,重重放在木板上。皮埃尔先生脱下茄 克,只穿着汗衫。他白色的二头肌上刺着一个青绿色女人,而人群(正挤在断头 台四周)中的前台站着同一个活着的女人,还有她的两个妹妹,还有拿着钓鱼竿 的老头儿,还有皮肤晒得黝黑的卖花女,还有拿着拐棍的小孩儿,还有辛辛那图 斯的一个内弟,还有读报纸的图书管理员,还有那个结实的家伙尼克塔·卢克奇 工程师——辛辛那图斯还注意到他以前每天早晨去花园时都遇到但不知姓名的一 个人。在前排后面是其他几百人,眼睛和嘴画得都不清楚,在远处有灰蒙蒙的几 层,在灰色中有彼此相同的脸——最远的背景上涂得很糟。 有一颗杨树倒了。 突然乐队停止了——或者说,它现在停止了,此刻人们才注意到它一直在演 奏。由一个肥胖整洁的乐手把乐器掰开,从里面倒出口水。乐队后面是毫无生气、 绿色、严密的景象:门廊,悬崖,喷着泡沫的小瀑布。 副市长灵敏而有力地(使辛辛那图斯不自觉地后退)跳上平台,一只脚随意 地踏在木板上(他是轻松演讲大师),大声宣布: “乡亲们!简单说两句。最近我们的年轻人有种倾向:走得飞快,我们老年 人被迫让开,掉进积水坑。我还要说后天在第一大马路和陆军大街街角进行家具 展览,我真诚地希望在那儿见到你们所有的人。我还要提醒大家今晚将有场非常 成功的戏剧演出《苏格拉底必须缩小》。我还需要告诉你们分配中心到了大批女 士腰带,机不可失。现在我让位给其他表演者,乡亲们,我希望你们身体健康万 事如意。” 他以同样的敏捷跳过横杆,下面是一片满意的嗡嗡声。已戴上围裙(围裙下 面露出皮靴)的皮埃尔先生正在仔细用手巾擦手,并同时冷静、善意地望着四周。 副市长一结束,他便把手巾扔给助手走向辛辛那图斯。 (摄影师们的黑色方形镜头摆了一下定格。) “请别激动,别不安,”皮埃尔先生说,“我们先脱下你的衬衫。” “我自己来。” 辛辛那图斯说。 “好样的。伙计们,拿走小衬衫。现在我给你示范怎样躺下。”皮埃尔先生 躺到木板上。 观众嗡嗡着。 “清楚了吗?”皮埃尔先生弹起来拽直围裙(围裙后面开了,罗得里格帮着 系上)“好。我们开始。灯有点儿刺眼……也许你能……好,很好。谢谢。也许 再往这一点……太好了!现在我请你躺下。” “我自己来,我自己来。”辛辛那图斯说着像被示范的那样脸朝下躺下,但 他马上用手捂住了后脖子。 “真是个小孩子,”皮埃尔先生在上面说。“要是你这样我怎么能……(对, 放这儿,马上要水桶)。再说干嘛绷紧肌肉?必须完全放松。把手拿开,请…… (现在给我吧)。完全放松,出声数数吧。” “到十。” 辛辛那图斯说。 “怎么回事,朋友?”皮埃尔先生说,好像在让他重复,叹息前补充道, “往后一点儿,先生们。” “到十。” 辛辛那图斯伸开胳膊重复道。 “我们什么都没有,”皮埃尔先生明显地喘着气费劲地说,而他摇摆的影子 已在沿着木板跑,这时辛辛那图斯开始大声坚定地数数:一个辛辛那图斯在数, 但另一个辛辛那图斯已停止注意那无必要的数数之声,声音正飘向远方。他以从 未有过的清晰——起初几乎是痛苦,来得这样突然,但最后让他充满快乐,他自 问:我为什么在这儿?我为什么这样躺着?他问过这些简单问题后,起身四处张 望来回答自己。 到处是一片莫名其妙的混乱,从刽子手还在摆动的臀部可以看见栏杆。台阶 上坐着正缩成一团呕吐的图书管理员。 观众都很透明,也无助,他们都在不停地拥挤跑开——只有后台,画上去的 后台,还在原地未动。辛辛那图斯慢慢走下台阶穿过移动的垃圾。 他被罗姆抓住,罗姆现在变得小了几倍,他同时也是罗得里格:“你在干什 么?”他呱呱叫着,上下蹿跳。 “你不能!你不能!这对他不诚实,对每个人……回来,躺下——毕竟你已 躺下来,一切就绪,一切都结束了!” 辛辛那图斯把他推到一边儿,罗姆带着凄凉的叫声逃命去了。 广场上的人所剩无几。 平台早已在一堆红色灰尘中倒塌。最后一个跑出来的是一个围黑色披肩的女 人,怀里抱着像个幼虫的行刑者。倒下的树无力地平躺着,还立着的树(也是二 维的,只有树干侧面的阴影显示出圆形)用树枝紧贴已撕开的天空之网。 一切都在分裂。 一切都在倒塌。 一阵旋风刮起了灰尘、破布、油漆过的木头架、镀金的泥灰,硬纸板砖头和 画片;一阵干燥的昏暗跑过去;在灰尘中,在倒塌的垃圾中,在扑打的景象中, 辛辛那图斯走向那个方向:通过声音判断,那里有他的同类。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