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我们来到一家迪斯科酒吧,绿子提议先跳一会儿。 “当为喝酒热身嘛。”她说。 “你跳吧,我坐着等你。”我转身在旁边找了个座位坐下。一会儿,绿子满头 大汗地走过来。 “好痛快,渡边君,不想跳会儿吗?” 我示意她坐下,叫了两杯威士忌,两人一饮而尽。 “干杯,为我们的劫后余生!” “劫后余生,什么意思,渡边君?” 我没有回答,扭头看舞池里那些男男女女。少年时的两个伙伴,木月和直子, 都没有躲过青春浩劫,被夺去了生命。只有我留了下来,不知是该庆幸还是悲哀。 “绿子,我想我们不会再分开了。”我轻声地说。 “什么?”绿子凑近我问,这时,新一段舞曲正好响起来。 “为久别重逢干杯!”我举起酒杯。 从迪斯科舞厅出来,已经是夜里11点多了,绿子也许是喝多了酒,走路有点 东倒西歪,我扶着她在路边台阶坐下休息。坐看东京的夜景,车灯如织,来回穿梭, 街上行人已经很少了。远处一辆巴士缓缓停靠车站,乘务员懒散地报了站名,巴士 慢慢移动开走了。 “父母都死了。”绿子有些伤感地说。 “人总有一死,我们都一样,不过早晚而已。”我安慰她,“不必伤心。” “我伤心的不是这个。”绿子出乎意料地说。 “那……”我真有些不明白了。 “我伤心的是,”绿子将头无力地歪在一边,“我伤心的是,他们都死了,我 却哭不出来。” “……” “爸爸死在医院,我只觉得头‘嗡’地一下;就连在葬礼上,无论如何,我也 挤不出一点眼泪。” “挤不出来,半点也挤不出来。”绿子摇摇头说,“那时的感觉真是难过极了, 可我并不是一个薄情寡义的不孝女啊,住院期间,大小便、换衣服全是我一个人干, 任劳任怨。可为什么就没有眼泪呢,上天就是不成全我。看着那些亲人死后哭得死 去活来的人,我羡慕得要了命。” “也许没到时机,”我说,“说不定到某个时候,江河泛滥,泪如滂沱大雨, 谁也不比你哭的厉害。” “如果真是这样,”绿子托着下巴说,“我倒是希望这一天快来,为他们好好 哭一场。毕竟,为这件事,我很内疚呢。” “我也祝你这一天早早到来,”我说,“一定会来的。” “谢谢。”绿子展颜一笑,望着对面的巴士,“渡边君,这么晚,为什么有人 还要坐车去郊区?” “急事,或者家就在郊区,来城里拜访完朋友急着赶回去吧。” “早知这么晚,为什么不早动身回去呢?” “这个,说不大明白。也许是由于各种机缘促成的,你见过送行的人吗?好多 事情明明早就在家说妥,可在车站时,其中一个提起,他们往往又会讲一大堆。既 然有话,为什么不在家说完,偏在吵闹的车站解决?我想这是由于各种不可控制的 偶然造成的。也许深夜坐车就是这个原因。” “嗯。”绿子对我的回答比较满意,“可我对他们还是感到好奇,难道都是回 家的?” “也不尽然,也许别的原因更多,回家只是其中一个例子。” “渡边君,不如我们今晚体会一下深夜坐郊区车的滋味?” 绿子说罢,站起身向车站走去,我慌忙拦住。 “这么晚,到哪里去住?” “找家旅馆就是了,反正无所谓。” 我想拉住绿子的胳膊,被她挣脱了,摇摇晃晃要过马路。一阵风吹来,绿子打 了个寒噤,俯下身子,“哗”地一声呕吐起来。我帮她捶背,等她吐完,从商店买 了瓶水,让她漱口。 “吐出来舒服多了,渡边君,谢谢。”待我转身,绿子已经恢复,脸色也比刚 才好了很多。刚才要深夜坐郊区车的念头早忘了。“猜我现在想什么?”绿子说。 “猜不出来,你想的什么。” “一个下雪的夜里,屋外堆了老高的积雪。” “唔。” “在一间玻璃墙壁的透明屋子里,中央的炉火烧得正烈,你和我一丝不挂地面 对面吃饭。” “吃饭我都穿衣服的呀!” “听我继续说,吃完饭,我们也不收拾桌子,就地疯狂做爱。做累了,就回到 餐桌上继续吃。” “令人神往。” “哎,渡边君,”绿子神秘地凑近我,“知道为了避孕,我让你泄在哪里吗?” “唔。” “我让你朝着炉火,这样干净,可以不用收拾那脏乎乎的东西。” “残酷。可苦了那亿万条生命,太不人道了吧?” “那有什么?”绿子说,“在人类的活动中,它们有几次是善终的?不都先进 保险套再进垃圾箱吗?火葬还是仁慈的呢。”经她这么一说,我觉得也的确是。 “啊,我立刻闻到了头发烧着的味道。”绿子自顾自地往下幻想,还抽了抽鼻 子,好像确有其事。 “我们就这样夜以继日地做了一天一夜,直到你筋疲力尽,求我说:”好绿子, 放了我吧。‘“ “谁求谁还不一定呢。” “可在我的想象里就是你求的我,”绿子说,“我答应了你,不过提出了一个 条件:以后要何时做,全由我说了算。” “你慌不迭地答应了。”绿子说罢,从幻想中走出来,一脸满意地看着我。 “得,得。我可没有答应。” 1970年10月8日夜晚12点左右,在绿子家里,我们接吻了。我们的胳 膊、身体、舌头与对方交互缠绕,绿子的唇柔软湿润,舌缠绵多情,充满弹性的胸 脯让我不能自已。我的手刚伸到她的背后,却被她拦住了。 “答应我一个条件?” “只管说。” “先同自己来一次可好?” “不明白你的意思。” “你表演表演,我想看你手淫的样子。” “这个不行。”我断然拒绝,心中颇为不快。 “答应我这件事,渡边君,你有十个条件我都会点头,好不好?”绿子的眼神 有点可怜,这是我从未见到的,“我打小就读女校,所以对男人这种事特别好奇, 想知道当时是什么表情。明白吗?” “这种事怎能让人看?”我望着雪亮的白炽灯。 “好办,”绿子伸手拉灭了开关,把手放在我的脸上,“我用手感觉,如何?” 事毕,绿子如释重负,长出一口气,仿佛当事人是她而不是我。 “谢谢。”她颇为满足地说。 “好奇心满足了?” “大大的满足,渡边君。” 这天晚上,我同绿子睡了。绿子的身体犹如一团火苗,在黑暗中升腾。较之与 直子,我从绿子身上感受到的是一种生命的欢快和奔放。 “有何不同?渡边君。” “什么不同?” “和你想着我手淫时幻想的场面。” “想着你手淫时,我只是想象你一个人情欲菲菲的样子,从没有把重点放在我 自己身上。” “好没义气,渡边君,”绿子仰脸看着我,“把我置于那种场面,让我一个人, 好孤独。” “……” “渡边君,能永远陪着我吗?” “睡吧,”我拍着绿子的肩膀,“我陪着你。” 那天晚上,我在梦到了直子。她那定定看着我的眼神让我心直颤,我想伸出手 去抚摸她,触及的却只是冰冷的空气。“渡边君,我在这边生活得很好,请不要挂 念了。”她莞尔一笑,随即消失了。 我从梦中醒来,天已经微微亮了。绿子仍在睡梦中,呼吸均匀恬静。我躺在床 上环视一会儿整个屋子,穿上衣服洗漱一番,准备先告辞绿子,去学校报道,选修 课程。 我拿过一枝笔,准备给绿子留一张便条,却发现桌子上有一封信,上写“渡边 君启”,我拿在手里,刚想打开,发现下面有一行小字:请走出屋门后打开。于是 我打开房门走出去,又轻轻掩上。走到楼下,室外的空气无比清新,我这才将信撕 开。 恕免去客套。 这封信是我凌晨两点写的。你这时睡得正香。 渡边君,你在电话里说“有许多话要对你说”时,你知道我当时是如何想的吗? 我想:哈,这家伙终于要乖乖就犯了。心里美得不行,一面又想象届时两个人 见面时的情形,觉得到时候自己应该表现的矜持一点,一边低着头,一边偷看你的 样子。坐在电车上的时候,我想着这些,自己一个人笑起来。 刚见面的时候,你没有开口。我还想,说不定你会在吃饭的时候说,可你没有 ;我又想,也许你准备在酒吧里说,可你还是没有;我后来认为你一定是选择在家 里说。 但你还是没有。自始至终,你都没有说出来。 这一切,或许是因为你并不喜欢我。 你觉得我傻不傻?一个人这样一厢情愿地幻想。 有时候,我也会想,也许我真的太奢求了。我将所有的感觉、心情毫无保留地 告诉了你,而你对自己的事情,却只字未向我提起过,或许,你认为我毫无知道的 必要,还是你本如此? 我不遗余力地要走进你的生活,要和你在一起,并且希望长久相守,而你,却 总是显得心不在焉,而且动不动就会消失。 你那边的事情,从未向我提起过,我毫不知情。请你务必作一个了断,这样大 家毕竟才会平等些。 我读罢,叹了口气,抬头凝视绿子的房间,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然后慢慢地走 向了车站。 昨天晚上,我何尝不是犹豫再三呢?在酒吧的时候,在饭馆的时候,在绿子的 家里,好几次,我感觉自己快要说出来,可总是缺乏某种勇气。我隐约感到,一旦 说出来,就仿佛违背了心中的某种初衷。 多年之后,我回忆当时的那种心境,才恍然大悟。我之所以感到缺乏勇气,是 因为在直子死后,我与绿子之间失去了某种距离,这种零距离,正是我对自己与绿 子之间未来关系的恐慌所在。我与绿子在当时产生了距离的原因,正是因为我们之 间没有了某种心理上的缓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