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后来,因为去学校正好顺路,我们一同坐过几次车。一般都是她坐在靠窗的 位置,我坐在外面。她喜欢开着窗子,在飞驰的车内向外观望。我偶尔假装看窗外 景色,瞄一眼她的样子。由于风的缘故,她总是微微眯着眼睛,额前的头发被风一 吹,轻轻向后飞扬,睫毛由于长的缘故,也在风的吹拂下微微抖动着。 “‘永泽君,快看。’她有一次叫着。原来窗外马路上有一位父亲正用自行车 带着女儿,那女孩大约八九岁,并不坐在车上,而是站在父亲背后,扶着他的肩膀。 自行车在马路上左冲右突,躲避行人与车辆,那女孩毫不惊慌,神态自如。‘一定 练了很长时间。’她像在自语,又像对我说。 “我们就这样,大部分时间沉默,只是偶尔说那么一两句。但我已经很满足了。 与她在一起,虽然总是默默无语,我却有巨大的愉悦感,心情前所未有地平静。就 像童年的某个春天,迎着和煦的春风,在冰雪初融的湖面上荡舟,伸入湖面的垂柳 嫩芽拂在水面上。那时年龄不大,这种感觉非常鲜明地留在了记忆里。直到现在, 一看见街上有站在自行车上的女孩,就会想起那段一生中最快乐的日子。” “也许我这么说,你有点不相信。”永泽喝了口酒,审视着杯中剩余的部分, “但真真切切,那种鲜明的幸福感,直到现在,我再也没有体味过,和漂亮女孩在 一起没有,和初美在一起也没有。无论如何也感觉不到了。” “也许这种强烈的感觉根本就不存在,”我说,“不过是记忆的原因,记忆将 过去的感觉夸大其词也未可知。” “虽然那时候喜欢她喜欢得不得了,我却从来不会表现出来,这是我的一个问 题。越是对喜欢的女孩,我越是冷若冰霜。在她面前,我从不多说一句话,虽然内 心翻江倒海,外表却总是一副冷脸。也许是这个缘故,后来在一起的时候少了,我 懊悔得不得了,表面上却装作无所谓。 “然而,骗得了别人却骗不了自己,我后来尝尽了相思之苦。每当感觉孤立无 援的时候就会想到她,尤其是自慰后,绝望的心绪爬上心头,常常幻想她就在身旁, 柔声款语地安慰我。我那时已经开始耽于幻想了,一个人坐在屋子里,想象着她突 然出现在面前,与我对话,连细节都想象得一清二楚。可这种心情又不敢对她说, 手淫的困扰,加上单相思,我那时的日子真是苦不堪言。” “自找的。”我笑着插了一句。 永泽笑了笑,没有理我,径自往下讲。 “就这样到了冬天,爸爸的事业越做越大,为了工作需要,决定一家人搬到名 古屋。因为他买下了当地最大的一家医院,家里人都搬过去,各种事情都方便些。 “听到他们商量搬家的事时,对我好像晴天霹雳,那样一来,我连偷看那女孩 的机会都没有了。我觉得再也不能拖延了,于是连夜给她写了封信。无非是诉说相 思之苦之类的话,在信里,我说没有她,连晴天都觉得像下雨,心情从来没有好过。 万望她给以答复。 “我不敢亲手交给她,又不愿让别人代我给她,让同学们都知道,于是决定邮 寄。可我又不敢马上就寄,怕她收到信后找上门来。直到大卡车载着家具,在家门 口要出发了,我才把那封反复阅读修订的信塞进了邮筒。汽车缓缓地离开旧居时, 望着窗外熟悉的一切,还有我以前偷看她等车的那个公交车站,我突然有一种冲动, 要冲出车外,去找到她,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她。 “几天后,她的信寄到了名古屋我们的新居。从妈妈手里接过信时,我心里怦 怦乱跳。 “在信里,她先是对我给她写信表示惊奇,说,本以为我对每一个人都很冷漠, 对什么都不在乎,没想到我会喜欢她。 “然后,在信里长篇大论地讲了自己一些近期的生活、心情等等。 “最后,她说:因为收到你的信,这个星期我没有回家,一个人在冬季的校园 里漫步,到处是落叶,校园里几乎没有什么人。你知道吗?我总是感到孤独,这个 周末,一天之内哭了好几次……” “很明显,人家对你有点意思嘛,只是不好意思明说罢了。”我说。 “是啊,”永泽说,“只怪我当时太傻,见信中对我的问题只字不提,还以为 她是委婉地拒绝呢。这件事就这么断了,后悔莫及啊。” “对日常生活中某东西的恐惧就是那时留下的?” 永泽点点头,“所以,升入大学时起,我就告诫自己对任何事情都不要太认真, 不再跟自己较劲,将所有东西都忘得一干二净。入学前一天,正好是我十八岁生日。 我一个人泡在浴缸里,钻入水中,将两年来所有的事情想了一遍。然后起身,将水 放掉,想象那些不快随水流入下水道,从此不再烦扰我。” “效果如何?”我问。 “好在那时已经大一些了,自制力有了一些,加上对自慰的事情想清楚了。你 看我现在,起码表面上还不算坏嘛。”永泽说,“渡边君,记住,只有埋葬才有新 生。” “箴言。”我由衷地发出感慨。 事实上,永泽远没有做到他说的那种妥协。初美那么好的姑娘他竟然不珍惜, 完全是还想念着高中的那种感觉,仅凭这一点,我当时就对他的话十分怀疑。只是 没有指出而已。 十年后,报纸上永泽自杀的消息,更是证明了这一点。他那时刚刚将自己的一 位政坛宿敌彻底击垮,已经在外务省做到显赫的位置,事业蒸蒸日上,第二天却传 出他切腹的消息。 一个人的秉性是不会轻易改变的,尤其是永泽这种人。自慰一事上可见一斑, 否则他不会在后来做到那么显赫的位置,也不会切腹。 “看过巴尔扎克的《高老头》吗?拉斯蒂涅参加完高老头的葬礼,决定不择手 段向上爬,对着塞纳河畔富人区的万家灯火说:现在让我们来拼一拼吧。” 我点点头。 “我进外务省,同那些龌龊的人一争高下,就是怀着这样的心情。”永泽说, “不同的是,除了良心外,我还准备抛却性格中的敏感、对自己的同情等等。换句 话说,除了自己的智慧以外,对其余一切麻木不仁。我就准备做这样的人。 “我就是想看看,我的肉体与精神,哪一个能坚持得更久。” “绝对冷酷。”我说。 “迫不得已而已。”永泽说,“在这个卑鄙阴险的社会里,你不冷酷,不狠狠 地打击别人,便要受伤害。要知道,在这个世界上,从来没有无缘无故的凶残。” 我点头表示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