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有一段时间,我常常坐在校园中心的广场上读书。在不无寒冷的校园里,冬日 的阳光异常可亲,照在身上有种暖暖的感觉。校园里有许多常青植物,常常让人产 生季节的错觉。不时有那么一阵恍惚,我竟以为自己置身夏季。 实际上,这种所谓的读书实在是名不符实,开始的十几分钟还称得上聚精会神, 不过一会儿便开始心猿意马,到最后干脆放下书发起呆来。 我坐在广场的水泥凳上,不胜寂寥地看着校园内的男男女女。近处,一对恋人 相拥着慢慢从我眼前走过,忽然不知为什么,女孩开始笑着追打起男孩;远处工地 路旁,一位衣衫破旧的建筑工人,吹着口哨与九楼脚手架上的同伴打招呼;两个如 花似玉的女孩,穿着洁白的羽绒衣,互相打闹着跑向教室,银铃般的笑声在阳光中 跳跃。十二月份一过,再过几天就要考试放假回家了,阳光好像照进了每个人心里。 周围每个人看起来是那么幸福,似乎快乐俯拾皆是,唾手可得,我发现自己是一个 很难获得幸福感的人。 我出神地凝望着这一切,渐渐陷入了沉思。我想起了同玲子讲过的和田夫人, 她当时是被丈夫“从遥远的冲绳诓到西宫的”,他许诺嫁过去之后,可以为她找到 一份小学教师的工作。到西宫之后,才知道学校是在偏远的乡村。而且当时那个村 并不想找和田夫人当老师,是和田君答应不要报酬才同意的。这一切,和田都瞒着 她。每个月,他从自己微薄的工资中拿出一部分,送给校方,当作学校发给和田夫 人的工资。后来他在外地服兵役,就汇款到学校。知道真相后,她却并没有责怪他, 相反,两人更加恩爱。第二年,他就在前线阵亡了。 她现在过得怎么样呢? 我继而想起木月,想起直子,想起绿子,想起绿子的父亲,想起曾经遇见的每 一个人。他们每个人的生活,仿佛都已经妥妥帖帖,毫无问题。可为什么我老是与 生活格格不入? 有一段时间,坐在广场上,我常常与自己玩一种游戏,我想象自己就是木月, 试着用木月的方式注视眼前的世界,后来又换成直子,换成绿子。最后,我幻想自 己是远处那个边走边偷偷笑的女孩,是那个蓬头垢面的教授,是那个肩挎火红坤包 的外国留学女郎,一时间,我感觉校园里有无数个“我”在走动。我就此融化在空 气之中,每一个在校园走动的人体内,都流动着我的灵魂,那感觉异常奇妙,我一 度乐此不疲。 绿子仍然不想与我见面,我每天一个人听课、回吉祥寺、打工,时而给玲子写 封信,重复着疲惫的生活。在广场上坐着,为的就是能碰见她——但却始终未能如 愿。课堂生活更是味同嚼蜡,每一位老师重复着繁絮不堪的语言,我不知道这种所 谓的学习究竟会与我以后的生活有何关系,只是机械地每天来到教室,坐到铃声响 起便返回。 有时候,我抬起头来环顾周围。老师仿佛一架讲话的机器,站在讲台上,机械 麻木的字节从口中吞吐出来;坐位上的同学个个表情木然,仿佛中国的兵马俑。满 教室的人一个个仿佛被魔鬼附体。我不知自己置身何处,也不知何去何从,一种掺 杂着孤独的恐惧感油然而生。 “渡边君,直子是谁?”12月的一天,我正坐在广场上发呆,一个声音在背 后猛然响起,我回头一看,绿子正笑盈盈地望着我。 “姐姐的婚礼如何?”我问。 “悖”绿子摊摊手,“结婚的事嘛,还不就那样?渡边君,如今喜欢一个人发 呆啦?” “听这口气,倒像是过来人。”我说,“发型不错嘛,刚剪的?” “如何?”绿子轻抚发梢,笑盈盈地问。 “翻江倒海,气吞山河。” 绿子“咯咯”笑起来:“有时间?” “当然。”我说。 “那,吃饭?现在?” “求之不得。” 于是我们走到校门外,在门口坐上开往纪伊国的电车。 “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在电车上,绿子点燃了一支香烟,“我……” “喂,”我慌忙打断她,“这种地方禁止抽烟的。” “等他来管再说。”绿子自顾将烟点上,深吸一口,浓浓的烟雾从中喷薄而处, 四周人纷纷侧目。 “现在烟瘾这么厉害?” “一个人喜欢抽。”绿子接着说,“我终于……”刚说到这里,列车员过来, 喝令她将烟掐灭,绿子将烟收起,冲他的背影吐了吐舌头。 “我终于为他们哭了一场。”绿子说。 “为谁?”我问。 “当然是爸爸妈妈啦。”绿子说。 “祝贺你。”我说。 “谢谢。”绿子兴奋地接受了我的祝贺。 汽车到站,我们下车到纪伊国书店后面那家地下酒吧坐下,叫了两杯威士忌。 绿子盯着我的脸看了半天。 “不错嘛,渡边君,有几分成熟的劲头。” “莫不是我脸未洗净?”我摸了摸下巴,“胡子也刮了嘛。” “真的显得成熟,不是开玩笑。”绿子说,“气质的原因。” “谢谢,”我说,“大孝女,谈谈悲亲后的感受如何?” “感觉好极了。”绿子喝一大口威士忌说,“就像春雨过后杨柳树的嫩芽般清 新。” “何物?” “心情。” “的确妙不可言,”我说,“痛痛快快!” “当然,那情势,”绿子好像在回味当时的感觉,“泪雨滂沱,如大江决堤。” “可有诱因?” “姐姐的婚礼。”绿子说,“婚礼上,婚纱有一个地方怎么也弄不好,本来应 该垂在头的右边,可那块薄薄的纱布就是不听使唤,弄来弄去搞不定。” “姐姐的婚纱都是你张罗?”我问。 “当然,热闹嘛,而且还省钱。”绿子说,“老是弄不好,我急得满头是汗, 忽然想起妈妈来,哭的冲动如脱缰之马。” “确实不可思议。” “泪水‘吧嗒吧嗒’往下掉,那劲头止都止不住。”绿子说,“我当时就想当 场号啕大哭,痛痛快快的,可人太多了,又是姐姐的婚礼,我可不想煞风景。” “忍住了?”我问。 “怎么可能忍住?你真是,渡边君,那么好的一次机会,我可不想放过。”绿 子说,“我转身冲进洗手间,想起妈妈临终时的情形,一些有关她的记忆一起涌入 大脑。一个人对着镜子开始大哭特哭起来。一边哭一边洗脸。” “以泪洗面?” “哭完后的感觉好极了,”绿子说,“浑身舒坦,情绪放松,感觉世界如此美 好。我发现自己心里好像有一棵树,必须得用泪浇灌才行。浇完后,每个细胞像春 苗一样都喝得饱饱的,每一处毛孔里都洋溢着幸福快乐。” “有这么神奇?” “而且我还发现了一个诀窍。”绿子说,“哭的时候,如果对着镜子,效果会 更好些。当然,这方面也许人人不同,各有其法。” “如此说来,”我强忍住笑,“哭倒成了某种生理需求,还要讲究技巧!” “某种程度上,”绿子先是点点头,继而又笑起来,“骗你的,渡边君。婚礼 那种喜庆的时候,怎么会哭呢?” “不过,”她停了一下又说,“我后面说的都是真的。” “那是在哪里哭的呢?”经她这么一说我倒产生了兴趣,很想进一步了解。 “一个人旅行的时候。”绿子说。 “什么时候去旅行了?” “十一月份,”绿子说,“闲着没事,一个人去了趟函馆。” “一个人旅行的滋味如何?” “还不坏,好多令人愉快的事。”绿子微笑着说,“火车上一个眼神不好的老 头,好玩得不得了。” “那也不至于想起父母直至号啕大哭吧。” “当然不是这个老头,”绿子说,“是因为打电话引起的。” “打电话?” “一个人到函馆后,才发现那里比东京要冷得多,可能是受了凉,再加上那段 时间烦心的事太多,那个东西一下子乱了套,提前几天就来了。而且反应强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