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啊。”绿子在我怀中抖了一下。 “你正准备抬手敲门,门却开了,一位慈祥的老太太立在你面前,双手端着一 碗热汤,满脸慈祥的笑容。她的脸上皱纹丛生,像核桃皮,手里的热汤腾腾地冒着 气……” “‘姑娘,冻坏了吧,快进来暖暖身子。’她说。” “好死了。”绿子说,“不如我们现在就去吧。” “去哪里?” “去北极呀,找那座风雪中的小屋。” “好,现在就出发。不过要多带几件衣服。我身上只有几千块钱。” 绿子仰脸冲我一笑,“渡边君,可对政治感兴趣?” “对政治我一向是迟钝的。” “我也一样,”绿子说,“不过对那些政治轶闻挺感兴趣的。渡边君,知道柬 埔寨的西哈努克吗?” “这个人还是知道的。” “他娶了一位妻子,是个风华绝代的绝世美人。世界上许多国家领袖都想一睹 芳颜,他们纷纷邀请西哈努克进行国事访问,并且还特别声明,如果西哈努克不带 妻子来,他们就不欢迎。而且安排宴会的时候,还特地把西哈努克的妻子安排在自 己身边。” “还有这回事?” “是啊,”绿子说,“特别可爱吧,我因此才对那些政治家有了些好感。” “是挺有趣的。”我说。 威士忌在绿子体内起了作用,她说话的声音渐渐变得含混不清,最后,睡倒在 我怀里了。 我轻轻撤出身体,将她的外套脱掉,找来一床被子,缓缓盖在她身上。睡眠中 的绿子蜷着身子,体形显得更加娇小,那样子像只冬眠的小动物。 我坐回沙发,因为还没有睡意,又拿起那本《刀锋》,开始接着第一章往下读。 读了没多大会儿,感觉困意袭来,起身看绿子,她仰脸睡着,一张小床已被占满, 根本没有我的容身之地。于是我在绿子的床旁边取过毛毯,决定在沙发将就一夜。 将灯熄灭,躺在沙发上,望着黑漆漆的天花板,我却觉得睡意全无。只好重新 打开灯,耳边听着绿子均匀的呼吸,继续阅读《刀锋》。没一会儿,我感到眼皮发 胀,知道这次睡意真正来了,于是熄灯合眼,很快顺利进入梦乡。 在梦中,我遇见了玲子和直子。“渡边君,”直子在梦里的声音仍然那样温柔, “我们来玩个游戏,请先跳进这眼井里。”我依计跳进枯井后,她与玲子忽然想起 要回去取某件东西,让我在里面等一会儿。我一个人站在阴冷的枯井里等了很长时 间,还不见她们回来,于是决定自己爬出去。一抬头,却看见玲子正凶神恶煞地站 在上面,随后直子也出现在井口,面带微笑,眼神却是异常的疯狂。她双手举着一 块井口那么大的石头,面无表情地迎着我的头砸下来…… 我被惊醒,“呼”地一下子从沙发上坐起来。 屋内寂静无声,黑暗轻抚着里面的一切。由于喝过多白酒的缘故,我感觉喉咙 里仿佛有一团火般焦干难忍。可浑身困乏,又不愿意起身倒水。回想着刚才梦中的 一切,心里还不由地有些后怕。 忽然,我听见近处有断断续续轻微的哭泣声。声音极低,若有若无。起初我还 以为是自己精神恍惚产生的幻觉,可后来凝神一听,确定是现实中声音无误。 我不由大为惊愕,轻轻起身打开灯,寻找声音的来源,发现声音正是绿子发出 的。我俯身过去,看见她侧卧在床上,双眼微闭,泪水洇湿了下面的枕巾,嘴里发 出含混不清的声音,睫毛下,缓缓泪流正顺着泪痕淌下来。 为了避免惊醒她,我蹑手蹑脚走过去,伸出手,慢慢摇动她的肩膀,细声说着 安慰的话。不知是不是我的措施起了作用,不一会儿,睡眠中的绿子渐渐停止哭泣, 安静下来。不一会儿,重新又发出均匀轻柔的呼吸。我起身走到洗手间,弄了条湿 毛巾,轻轻擦去她脸上的泪痕,起身做这一切时,不知为什么,心中有种异样的感 觉。 我坐在旁边,思绪万端,再无睡意。我想起第一次到绿子家来的时候。那时候 还是小林书店;那时候直子还没有死;那时候,绿子活力四射,留着出格的短发, 带着太阳镜,做起饭来手脚利落,像个厨房里的总指挥。 屋外晨光曦微,隐约听得见街道上汽车的声音,渐渐远去,仿佛一个消逝的梦。 熟睡中的绿子,表情非常恬静,由于身体极软的缘故,那种睡姿非常独特。有一刹 那,我忽然感觉自己已经离不开她。一同在房顶上唱歌,观赏火灾,一同去成人影 院,一同喝酒逃课,一同经历了这么多喜怒哀乐,我们的生活已经水乳交融。学校 里找不到这么一个人,整个东京找不到这么一个人,茫茫人海也只有这么一个人。 我看看钟表,已经是凌晨四五点钟,自忖再也睡不着,想起上午还要去意大利 餐馆打工,不如索性早回去。于是把绿子的毛毯叠起来收好,给她留了一张便条, 乘坐最早的班车回去。街上罕有行人,空气极冷,我大口呼吸着,团团白汽从鼻孔、 嘴巴里冒出来,被我落在后面。 在意大利餐馆做工完毕,吃了顿简单的午餐,我便乘车返回自己的住处。进屋 时,顺便检查一下信箱,发现里面有一封信,是玲子的。 “你说得很对,”玲子在信的开头说,“的确,我现在应该像你说的那样,把 自己想象成一个正常人,像正常人那样活着,这也正是我努力的目标。但真实的情 况远非如此,在旭川,在外人的眼里,也许我是一位和蔼耐心的钢琴教师,一位有 些古怪但仍和气的老女人,走在路上,与人打招呼,也显得春风满面。外人看来, 也许我毫无不正常之处。 “但实际上却与此大相径庭,只有在夜里独自一人时,我才发现真实的自己。 实际上,我是那么害怕屋外的一切。每天早晨,我都不愿起床——因为要出门遇见 那么多的人。我害怕遇见任何人,尤其是生人;在我微笑着与别人打招呼的时候, 谁也不会知道我内心那种忐忑不安的心情;就连有时候孩子无意中说的话,也会让 我觉得无以应对,手心出汗直至大汗淋漓。 “从阿美寮疗养院出来,这种类似的折磨就一直缠绕着我,有时强烈,有时缓 和。我试着用尽一切办法改变这种情况,你向我建议找个男人再结次婚,我也曾考 虑过,但与男人结婚根本不会改变我的状况,结婚对我毫无作用。事实上,我觉得 那样也许会对我更糟。因此,你上次来见到的那个老头,好几次说要为我介绍,都 被我拒绝了。我觉得,对自己来说,相比结婚,也许单身要好得多。只有同你和直 子在阿美寮的时光让我怀念,那样的交谈,我随心所欲,言为心声,感觉特别放松。 “我常常感觉自己是缺少生活热力的人,周围的生活也许在像转轮般旋转不止, 可我生活的轮子却总是生锈般停滞不前,需要别人来带动。某种程度上来讲,你、 我、直子,这方面都有一些问题,只不过你的程度最轻,并且本身已经适应认同了 自己的一切,有了一种免疫力。 “绿子是个好女孩。假如说我们生活的轮子要有人带动起来才能旋转的话,她 是个不错的选择。因为生活的机器正是这种人带动起来的。这么说,好像有利用她 的意思,但实际上不是这回事,想必你一定能理解。关于你与她的关系,任何人都 不可能提供实质性的建议。我只有一句话:正视自己的感觉,不要欺骗自己。做到 这样就够了。 “业余时间,我常常看自己女儿的照片,她今年应该上初中了。有时间请你务 必到旭川来看我。当然为了不辜负你的期望,我会努力的,争取慢慢融入这里的生 活,毕竟,在一个充满友好的地方,融入当地并不是一件困难的事情。况且,我也 很想过那种现实的生活。如你所说,让我们两个为了直子活着吧,共同努力,将直 子那一份也活出来。” 我一遍又一遍阅读,不知道自己应该如何给玲子回信。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 起身走到窗前,发现上午还好好的天不知什么时候阴下来了。天空中开始散落颗粒 状的雪花,这应该是东京今年的第一场雪吧?我想到这里,不由得感觉有些寒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