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接着上回说?”我冲纪香笑笑。 “你说奇怪不奇怪?”纪香为我倒了一杯水坐下,“自从和小野通信后,我以 为他不会再和以前一样躲避我了吧。谁知道他仍然和以前一样,甚至比以前更疏远 我了。让我不由怀疑以前的那些信是不是他写的。” “这也不算多奇怪的事,或许他适合与你进行纸上交流,面对面只能使他不知 所措。” “也许吧,”纪香沉吟道,“不过,你不觉得这太离奇了吗?” “小野本来就是一个奇怪的人嘛。” “那孩子真是满脑子稀奇古怪的想法。记得小时候,总是缠着我问些奇怪的事, 什么‘把白杨树的根埋在湿土里会不会发芽’,‘临死的人心里会想什么’,都是 些根本无法回答的问题。记得他曾写过一封信,说自己曾经因为一个女孩在一个焦 渴溽热的夏天,顺手送了他一根冰棍,从此便对那女孩念念不忘,牵挂了好长一段 时间。 “对他的这种情况,我真是无能为力,但又不敢告诉姑妈,因为那样的话,小 野又免不了受一场惩罚。我所能做的,便是写信宽慰,尽自己的一点儿力量。有时 候觉得这真是一种特别悲哀的事情:身边的人饱受煎熬,却无能为力,就像眼睁睁 看着亲人往泥潭里陷自己却无能为力一样。我知道,类似烦恼每个人都曾不同程度 的存在,因此只能默默为小野祈祷,盼望他早日摆脱这些问题。 “好在一直没有出多大的问题,除了性情忧郁些外,还没有别的不正常的地方。 十七岁顺利升入高中,就这么跌跌撞撞走到现在。估计这些问题应该过去了吧,今 年他十九岁,该上大学了。” “现在不会想那些乱糟糟的事情了?” “这个说不清楚,”纪香说,“我只能凭信判断,里面那些烦恼写得少了。至 于他的真实想法,我没有多问。” 听了纪香讲的这些话,我不由对她这位表弟产生了兴趣,表示想看看上午纪香 收到的那封信。 纪香打开抽屉,我看到里面塞了满满一抽屉的信。 “这是小野几年来所有的来信,我都替他保留着呢。”纪香说,“等他结婚、 生子,再拿给他看,正经羞他一羞。” “那恐怕要装满满一大麻袋。” “差不多,”纪香说,“小野是不同意我这么做的,按他的意思,这些信每半 年就要整理一次,全部烧掉。我瞒着他,偷偷保留着,反正他又不会检查,就算作 为他成长的印证吧!这么多往事,这么多的心情,多年以后的一天,再打开重读, 该是怎样一种心情啊。” “也许到时候,小野还会感谢你呢。” “说不定。”纪香说,“不过,小野这种心情我也曾有过,上中学的时候,有 那么一个多愁善感的时期,每天的心情都酸酸的,要写很长很长的日记,当时觉得 那种日子真是不堪回首,每次放假整理,都会把那些日记全部烧掉,现在想来真是 既惋惜又后悔。” “幸亏你,小野不会有这种遗憾了。”我说,“类似的感觉我也曾有过,当时 觉得要和以往的一切永别,再不提起,烧的时候心里痛快极了。好像是祭奠从前的 心情。” “是啊,”纪香笑着说,“没想到大家的感觉如此一致。” “许多感觉都是类似的。”我说,“近到小野,远到奥地利作家卡夫卡,他的 那些未发表的手稿、日记,不也是临死前嘱托好友帮他烧掉吗?” “虽然如此,小野在学校的表现还是挺让老师满意的。”纪香说,“遵守纪律, 对任何人都很礼貌,彬彬有礼,学习成绩也是一流,毫不费力就能拿个令人羡慕的 好成绩。老师对他的评价都不错。” “小野本来就是个不错的孩子嘛。” “你这么说我很高兴,姑妈就是不理解这种敏感脆弱的孩子,总是把他当作逆 子。”纪香取出上午小野寄来的信说,“你先读小野的信,我要写回信了,他的来 信,我总是当天回。在所有以前的信里,这封是最乐观的,讲的全是他高兴的事。” 纪香去找信纸写回信,我则坐在椅子上,端一杯热茶,细细品读小野的信。 信的开头既没有称呼,也没有一般信件的那种寒暄之语,一上来就直舒胸臆, 像一篇文章而不是书信,我正觉得奇怪,纪香在旁歪着头对我说: “怎么,是不是觉得有点儿奇怪?小野一直是这种方式,我现在都已经习惯了。” “倒不是太奇怪,只是感觉有些不同罢了。”我说。 下雪了,这应该是神户的第一场雪,纷纷扬扬飘落下来,一直到晚上,还下个 不停。吃过晚饭,我回到房间,打开台灯,拉开窗帘,大片大片的雪花自窗前飘落, 远处路灯下的雪花映着银光,那种情景,好像是要上演一场永恒哀婉故事似的。真 愿意生命停滞在这一刻,愿这场飘落永不停歇。 这种淡淡的喜悦,让我也回忆起许多美好的往事。仿佛置身于童年远离喧嚣的 一片黄花野地,春风吹过,一阵馨香扑鼻,自己化作一株与它们共同生息的小花, 冬日睡眠春天萌发…… 还有半年就要参加高考,考上大学,换个环境,真希望不会再有烦恼与忧愁, 我准备去别处过一种与今天完全不同的生活。 这也正是我努力学习的一个原因,一个动力。 …… 那么,就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 我读完信,纪香正好将回信写完,精心折叠好,放入信封,用手作扇子扇了两 下,“暖气太热了,渡边君,转过脸去,不要回头。” “做什么?”我顺从地转过脸。 “换衣服呀。”说话间,纪香已换了件宽松的灯芯绒上衣,那种打扮让我不由 又想起直子。 “写得如何?”纪香问,“小野的文笔着实不错呢。” “的确,一周写这么一两封,坚持几年,写作能力肯定十分了得。”我说。 我突然想起上次纪香说带我去见个人,便问她:“你上次说给我介绍一个人, 什么人?” “噢,一个忘年交,”纪香说,“光顾着和你讲小野的事,把这回事都忘了。” “没事,你忙呗!”我倒有点歉意。 “差不多每隔一段时间,我都要看望他。这星期该去一趟了。”纪香接着说, 便抬起胳膊拨床头的电话,电话那头却始终没人接听。 “真遗憾,看来这次去不成了。”纪香放下话筒,“非常好的一位朋友,真想 让你见他一面,只能等下次了。”说罢“咯咯”笑起来,她几次想止住,但都没忍 住,最后索性弯下腰两手捂住小腹笑不停。 “没关系,这么近,以后有的是机会。”我奇怪地看着纪香,“什么事让你这 么高兴?” “抱歉……”纪香蹲在地上向上摆摆手,“我皮肤太敏感,一穿上这件宽大的 衣服,就好像有人胳肢我,特别痒,别见怪。请你听段音乐。”她从写字桌旁边的 箱子里取出一张唱片,放进机器,按下开关。一种淡淡的音乐飘动出来。 那种音乐的确十分不同,仿佛一个孤独的人在黑暗中唱来,我暗自猜度,作者 一定是一个极度敏感、深谙孤独的人。 “每一首曲子演唱完毕,我立即能知道下一曲是什么旋律,可又说不上来它的 名字。”纪香带着陶醉的表情说,“好像是用耳朵,而不用大脑记住的。” “谁的音乐?”我止不住好奇问。 “一个加拿大人,李纳德?克恒,”纪香说,“这人十分了得,写诗、写小说, 还作音乐。对了,这张唱片就是刚才我打电话的那个朋友送我的。怎么样?不错吧?” “这里还有很多呢,”纪香将一只箱子搬过来打开,琳琅满目的唱片排满了箱 子。甲壳虫、鲍勃?迪伦、大门、老鹰等乐队的唱片,应有尽有。没想到纪香这么 喜欢音乐。 “还有最新的,平克?弗洛伊德乐队的《Atomhearmother》, 非常不错的唱片。”纪香找出最上面的一张,说,“爸爸喜欢,从小我就受他的影 响,因此也十分喜欢这类音乐。” “爸爸生前是做什么工作的?” “什么都做过。”纪香说,“读完大学,他就是不愿去找一份安稳的工作,一 个人执意要去北海道。为此,几乎与太奶闹翻。” “去北海道做什么?” “说什么去体验那里的原始风情,自己做音乐。”纪香说,“这些都是太奶告 诉我的,奶奶早在爸爸八岁时就去世了,太奶一个人好不容易把他拉扯大,他要去 那么远的地方,哪里肯同意?一气之下把他关在屋里,每日送饭。没想到第三天, 他留下一封信,自己想办法跳窗走了。太奶伤心得几天吃不下饭。 “为了谋生,体验生活,爸爸什么都做过。白天干活谋生,夜晚自己创作音乐, 当过澡堂子里的搓澡工、餐馆跑堂。小时候我喜欢听他讲这些经历,特别有意思。 尤其是讲他当搓澡工的生活。日常生活中,我们可以凭一个人的穿着打扮判断身分, 到了澡堂子却完全不同,人人赤身裸体,区分起来格外费力。工作了半年,爸爸形 成了在澡堂子里察人观物的独特手段。谁贫谁富,哪个是高官,哪个是平民,只需 一眼也就判断个大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