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靠的是什么手段?”我对纪香的话产生了兴趣。 “看他们的行为啦,身分低的,往往在更衣室脱掉衣服,走进洗澡间,迫不及 待地跳进中央的大池子。而身分高的却不同,总是慢条斯理,进洗澡间后,先在旁 边的喷头下淋浴,细细清洗,然后才在中央的大池子略泡一下。一般这种人找爸爸 搓澡。 “爸爸说他当搓澡工,最大的苦恼就是收钱的时候。澡堂里大家都赤身裸体的 时候,为谁搓过澡,他大致还能有点儿记忆;可收钱在更衣间,一到更衣间,人家 穿上衣服,他就很难分辨了,又怕要错了钱挨抢白,因此有时候只能吃点儿亏,偏 有人就故意利用这种机会逃过付钱,为此他那时候可伤脑筋呢。 “在北海道呆了六七年,期间一次家也没有回,只是偶尔写封信,太奶想他想 得揪心。好在她身体健康,自己能照顾自己。爸爸大概是在1954年回来的,带 着母亲和我,那时候我已经六岁,一连好几天,太奶高兴得合不拢嘴,抱着我又亲 又咬,恨不得让我粘在她身上。” 纪香低下头,陷入深深的回忆,想了一会儿,继续往下讲。“爸爸对我影响很 大,常常有选择性地给我听唱片,带我看电影,向我推荐小说,他把自己未实现的 艺术家的梦,寄托在我身上。我却偏不买账,对这一切毫无兴趣,让他很是伤心了 一阵子。不过我对这类音乐还是挺喜欢的,总算受了一点儿影响。 “爸爸挺奇怪,我一直都琢磨不透他。人情世故一概不懂,和人交往有很大的 障碍,因为有时候他的注意力并不在上面,而是放在别的事情上,做什么事都走神, 整天跟梦游一样。那么大年龄的人,有时候还会像小孩子一样害羞得满脸通红。对 什么事都有好奇心,喜欢同各种人交谈,特别有爱心,一只狗、一个婴儿,他逗一 下午都不觉得乏味。妈妈说,我小的时候,大部分时间是他抱我,整天像宝贝一样。 “爸爸回家后,在一所大学门口开书店,进书不顾顾客需求,只拣自己喜欢的。 因此书店经营得也很不好,连房租都交不上。还常常做些亏本的事,比如组织学校 喜欢音乐的学生搞小型聚会。因为学生没钱,基本上由他负担一切费用。太奶为此 伤透了脑筋,没少为这事和他吵,姑妈劝他,他也不听。 “性格很内向,平日里寡言少语,甚至有些木讷,但一谈起喜欢的事情就滔滔 不绝,在餐桌上,每次喝到一定酒量的时候,他就开始滔滔不绝地讲些别人毫无兴 趣的东西,丝毫没有平日的拘谨,有时候,我都弄不清楚他到底是何种人。对音乐 和电影,满脑子的想法,也不管对方感不感兴趣,对着大家唾沫乱飞,我想,这个 世界上,再没有比他奇怪的书店老板了。 “妈妈为这事也没少和他吵架,但爸爸根本听不进去。他对妈妈非常不好,总 认为是她拖累了他。印象里他总是醉醺醺地回家,呵斥妈妈,有时候还动手。妈妈 却毫无怨言,为他清扫吐出的秽物、换衣服、喝浓茶解酒。每当这时候,妈妈就会 偷偷落泪,不过她不敢让太奶和爸爸知道,只有对我说。她常常一手抹着眼泪,一 手抚着我的头,说:”别怪你爸,他心里苦,太可怜了。‘ “虽然对妈妈不好,但对我却视若掌上明珠,我有什么出格的要求遭到妈妈反 对,他都会偷偷满足。仅凭这一点,我对他十分依赖。可就是对妈妈不好,为此我 也伤透了心,恨他又恨不起来。 “没想到那时候他已经病入膏肓,去医院检查身体,发现已经到了胃癌晚期。 一切办法都已经无济于事,那段时间妈妈太辛苦了,一边忙着书店,一边还要照顾 病床上的爸爸。一个多月的时间,变得面黄肌瘦,让我十分替她担忧。 “爸爸后来两眼都看不见了,大脑已经错乱,死的时候,最后一句话是给我说 的,他以为妈妈不在屋子里,对我说,‘纪香,我对不住你妈妈。’直到最后,他 都不愿当面给妈妈讲这样的话。妈妈就在旁边站着,冲出屋子止不住大哭,我追出 去找她,回来时,爸爸已经走了。” “爸爸和妈妈是在哪里认识的?” “北海道,妈妈遇见爸爸的时候才十九岁,在那种懵懵懂懂的年纪,就将自己 托附给了爸爸。后来,又不顾家人反对跟着他来到神户。爸爸死后,妈妈怕睹物思 人,把书店全部变卖了。一个人闲来无事的时候,常常给我讲她和爸爸的事情。 “她第一次见到爸爸,他正在街头弹琴。神情专注,街上闹闹哄哄的声音对他 似乎没有丝毫影响,妈妈看到他的第一眼就被打动了。 “‘你不知道,’她常这样对我说,‘一个对某件事情如此热忱与投入的人, 是完全值得信赖的。’ “‘可结果又怎样呢?’”我常这样问她, “‘结果他不还和我在一起吗?一直没有离开我。’妈妈常常这样说,说她最 喜欢爸爸低头专注弹琴的样子,多少年来,她对那个情景仍然记忆犹新。这种记忆 支撑着她对爸爸的爱,一直到永远。 “可我现在都不能完全理解爸爸。”纪香呷了口茶,问我,“碰到这样的人, 和你生活在一起,整天酗酒,你会不会有快乐可言?” “也许外人无法理解当局者那种感情,就像无法理解你爸爸对艺术的态度那样。” 我说,“不过,你不认为一个如此固执的人是值得尊敬的?对你爸爸这种执著我由 衷钦佩。” “钦佩?”纪香吸了口气,“我们母女俩可没少吃他的苦头。还有太奶,为他 简直操碎了心。 “那是另外一回事,”我说,“妈妈呢?是个什么样的人?” “挺内向的一个人,性格非常随和。表面柔弱,骨子里固执得要命,认准的事, 谁也说服不了她。家里就她这么一个女儿,外公外婆只盼着她在北海道结婚,也好 有个照应,没想到她偏喜欢上了一个外地的穷小子,要到神户来。外公外婆和她剑 拢弩张,最后以断绝关系相威胁,还是无济于事。事成定局,几年后,两位老人到 底割舍不了亲情,向女儿投降。 “爸爸死时我还小,朋友亲戚看她带着我太困难,建议她再为我找个继父,她 始终不肯。爸爸死后的唱片,她全保留着,独自一个人时常常拿出来。有时候她就 那么一个人,对着那些唱片,一呆就是一下午。也许,她对父亲的那种感情我现在 无法理解。” “不过,能如此爱一个人,本是也应该是一种幸福的事吧?”我对纪香说,同 时不由想起了初美,她对永泽的感情,从某种程度上是否与纪香妈妈有些类似呢? 我将初美与永泽的事大致讲了一些给纪香。纪香为永泽的不负责任忿忿不平,同时, 又为初美那样美好的女性遇见负心人而扼腕叹息。 “我有时候特别想认认真真轰轰烈烈爱一场,你有没有这样的触动?”记香带 着一种研究的表情看着我。 “我觉得平平淡淡的生活更适合我,”我说,“不过当然要有爱。” “我倒很想郑重其事,投入地爱一次,来他个天翻地覆。”纪香说,“我有时 候认为,死心塌地爱一场,甚至可以陶冶人的情操呢。” “这样的论调还是第一回听说。” “也许只是我的个人感受,”记香说,“渡边君,知道我人生最大的遗憾是什 么?” “这个,猜不着。” “就是没有在中学时代谈一场恋爱。” “看样子,与你谈话不能按照惯常人的思维方式。”我笑着说,“讲讲为什么?” “感觉好啊,那种年龄。”纪香右手轻抚头发,“内心世界犹如一张白纸,对 异性充满美好的期待与幻想,草长莺飞,芳草茵茵,豆蔻年华,如果有场恋爱,不 啻于一场春雨,一定会刻骨铭心。” “现在开始也不晚嘛。” “不一样,”纪香摇头,“到了这个年龄,那种感觉肯定不如那时候强烈鲜明 了。如果重新选择人生,我一定要在中学轰轰烈烈爱他一场。” “也许只是真正喜欢的人没有出现而已,”我说,“有缘人一到,说不定也能 爱他个天翻地覆。” “可能你说的有些道理,”纪香叹口气,“不过,想来还有些遗憾,那么个爱 的年纪,就这么错过了。” “看来,学生时代你是个听话的乖学生。”我笑着问。 “也算不上多听话。”纪香说,“常常一大帮人乱打乱闹,没少让老师家长头 痛。” “有没有男孩子对你有好感?” “有那么一两个吧,”纪香沉吟说,“那时候整天四处乱疯,对这种事不太在 意,不过有一个男孩记得挺清楚,两个人还相处了一段时间。” “你好像不认为那是恋爱?” “并不是你想象的那样整天如影相随,两个人只是平时在一起吃顿饭,还是各 自付账,连手都没碰过。要算恋爱,那岂不太冤枉?” “重要的不是这个,关键是有没有感觉,不喜欢他?” “嗯,差不多,那时候根本没想过谈什么恋爱,也不太喜欢那人,只是实在被 缠得没办法。” “不喜欢那种类型?” “不喜欢,”纪香说,“一个高我一年级的男孩,特别羞涩,在校园里走路总 是低着头。那时候一起玩的男孩子很多,他也在一起,一讲话就脸红,像个女孩。 很少有人注意他,那时候喜欢的不是他那种类型,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 “如何向你表达的呢?那时。” “无非就是借书,还书时在里面夹着信。”纪香说,“一开始,我假装没看见, 希望他就此罢手,没想到他反而变本加利,穷追不舍起来,最后也不遮遮掩掩,直 接把信送到我手里。脸色通红,像学生交作业一样,很难想象,那么一个人,做这 事需要多大的勇气。 “后来发展到尾随我,我实在被缠得没办法,于是勉强同意偶尔可以在一起。 那人对我特别好,心很细,照顾我无微不至,对我言听计从,察言观色的能力也很 强,我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相处两个月后他便了如指掌。人是好,但就是不爱 说话,因此,后来慢慢的就有些烦了。我恨他沉默寡言,就想尽一切办法刁难他, 希望能看到他发脾气的样子。让他到很远的地方买橘子,买来后又大发脾气,把橘 子扔到地上。说自己现在不爱吃了,让他回去换成苹果。”“效果如何?”我问。 “遗憾的是,直到两个人分手,我都没见他发脾气的样子。对我的种种无理取闹, 他一概逆来顺受。现在想想,那时真是太任性了。”我不禁想起了绿子讲过的那个 愿望,不知遇见这样的人,她会作何反应。“不过,现在想想,这人也真不错,如 此尽心全力地爱一个人,对方却并不喜欢他,该需要多大的毅力啊!”纪香说, “他当时写过一首诗,我如今还记着,越看越喜欢。”“什么诗?”“我把它抄在 笔记本上了。”纪香转身拿出一本书,翻到扉页,递给我。上面写着:对我来说, 每个女人都是天使自古以来她们的好恶便是我行动的指南“就这么多?”“是啊, 这几句就够了。”纪香说,“专为我写的。拥有这种情怀的男孩,应该得到幸福。 可我却残忍地伤害了他。”“的确,的确。”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