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真应该作一次采访,把她那时的思想记录下来,或者拍成纪录片。”我说, “不光对她当时的思想活动,她为什么不忘撕掉遗书,遗书里写的什么内容,我统 统怀有浓厚的兴趣。” “同感。”绿子说,“我很羡慕那些大难不死、劫后余生的人,他们应该是双 重幸运。” “双重幸运,”我问,“能否加以解释?” “双重幸运,”绿子说,“一种嘛,当然是死里逃生,苍天保佑;另一种,则 是濒死时的感受,这种生死体验,也许是当事人一笔宝贵的精神财富。因为认识到 生之可贵,所以此后一定会更加珍惜生命,生活的质量自然会提高了。岂不令人羡 慕?” 我点头表示赞同。 “所以,我很想拥有一次死里逃生的经历,以对生命产生一种全新的认识。” “要是无法逃生就不好玩了。”我心里赞同,嘴上调侃说。 “嗯,对了。”绿子继续沉溺在幻想之中,对我的话置若罔闻,“受此启示, 我们应该发明一种教育有自杀倾向人不再想着自杀的手段:让他们在死亡的边缘走 一遭再回来,体验一下濒死的感觉,说不定就不会再寻死觅活了。” “倒也是个好办法。”我说,“可对那些死不悔改,一意孤行到底的呢?” “说不定世上根本没有这种人。那些自杀的,全都是付诸行动后又反悔,只是 有的人已无可挽回而已。比如跳楼的,也许刚一跳下,心里就悔恨得不行,可又无 法像喝安眠药那样,拨打急救电话,只好含恨赴死了。” “这个可说不清楚,人已死了,又无法做个调查研究。”听到绿子的说法,我 不由感到好笑,不过转念一想也确有道理。 “如果真能调查,一定很有趣。” “他的嫂嫂还在医院?”我问。 “早出院半月了,洗洗胃,休养两天,一点事儿也没有。” “那为什么不马不停蹄?今天继续去家具店?” “姐姐说我们挑花了眼,接着挑下去,肯定会做傻事,调整休息一天,说不定 会有新的灵感。”绿子说,“嗯?渡边君,听语气好像是在打扰你?” “哪里,得,得,买家具倒变成搞艺术创作,还讲究起灵感来了。”我说罢, 起身招呼侍者上前付账。 “现在去做什么?”走到街上,绿子问我,“听你的安排。” 我怔怔地望着街上的行人,乍暖还寒的天气,因行走而出汗的人们,脱去外套 搭在肩上,享受着大好春光。不由想起几年前与直子在回谷街头苦吟的日子来。于 是提议在街上随便走走。 “反正,这个时候,巴巴地往色情影院跑,总觉得有愧大好春光。”我说。 “那好,”绿子眼盯着我,“渡边君,准备好了吗?” “准备什么?”我疑惑地望着她。 “谈啊!”绿子似乎有点不耐烦。 “谈什么?”我逾加疑惑。 “谈恋爱!和我!”看得出来,绿子在压抑怒气,“四五个月了,还没考虑好, 不辜负大好春光?” 我茫然看着绿子,大脑一时间陷入停顿,感觉她会一触即发,可嘴巴偏不听使 唤,不知如何开口。 “等我跟姐姐打个电话。”绿子忽然放松表情,脸上甚至有了一丝笑意。她转 身,大步流星走向电话亭,看那脚步越来越快,我知道事情不妙,连忙紧跑跟过去。 绿子回头看见我在追她,开始跑起来,走到电话亭旁,却不打电话,紧跑几步,钻 入一辆刚刚发动的公交车。 “准备好了,再给我打电话!”她从窗口扔出这句话来,汽车开始加速离去, 车顶反射的阳光,刺得我睁不开眼。 当天晚上,我像往常一样,坐在窗前继续写小说,脑袋却像卡了壳一般毫无头 绪。我知道这一切都是因为绿子。下午时,我曾打电话给她,一直没人接听。吃过 晚饭,又想打过去,可转念想到,即使她接听电话,我又能说什么呢?想到这里, 我又放下电话,索性收起小说稿件,铺开信纸,开始给玲子写信。 在信中,我写了上午发生的事情,并诉说自己矛盾的心情。 “诚然,绿子坦率大方,是那种我极为欣赏的女孩,而且,与其相处下去,想 必也会安稳平静。我最初的打算就是努力忘记从前,与绿子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 样在一起。这个念头在心头早已不知盘桓了多久。 “然而,我发现自己完全低估了直子在我心中的分量。许多情景和日常活动, 总是让我无可抗拒地回忆起往事来。忘掉从前,干干净净与绿子相处下去,看来仍 需一个调适的过程。关键是我也不知道这个过程会是多久。这种情况从去年十一月 份,到现在已有四个多月。绿子因为我,与男友断绝了关系,可我,却不能够使自 己完全投入进去。每次与绿子在一起,我会问自己,我和她现在是什么关系?如此, 对绿子是多大的不公!? “人的感觉有时很难琢磨,我甚至怀疑自己到底对绿子是什么样的情感。也许 我根本上就是个不切实际、叶公好龙的人,对镜花水月思恋向往,而一旦面对现实, 又开始退缩。就像当时一样,直子并不爱我,我却想与她在一起。我现在都怀疑, 如果直子真正倾心于自己,我是否还会一如既往地保持那种热情。想到这些,心情 就无可控制地沮丧。 “如此讲来,也许会被认为薄情寡义、不负责任。但这是我毫无保留地袒露自 己的真实想法,而且,这种想法在头脑中乱草般生长,非人力所能控制,为此,我 感到非常自责。” 在信的末尾,我写道: 不过,也许这仅仅是我的一种错觉,希望时间会抹去一切,否则的话,新生活 如何开始!4月份,樱花就要开放了。欢迎你到东京再赏樱花。 我细心将信叠好,塞进信封涂上胶水密封。周围已是一片安静,我一个人站在 宿舍里沉坐了许久,心静平复下来,钻进被窝睡觉。熄灯前,我看了一眼敢死队。 那家伙仰脸朝上,呼气均匀,神态安详,额头在灯下油光发亮,似乎从未发过愁, 心头不由对他闪过一丝羡慕。 玲子大约在二十天后回了信,内容出人意料地简短。先是讲了些宽慰的话,在 末尾说自己脱不开身,况且旭川离东京那么远,恐怕不能成行。对自己的状况只字 未提。我捧着信,不觉有些奇怪,这可不是玲子的一贯作风啊!正想着,思路却被 敢死队打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