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没想到你们演奏得这么好。”我由衷赞叹道。 “我嘛,是爸爸小时候强化训练的结果,虽然当时讨厌得要命,但总也学会了 几手,至于大岛君,”纪香转向大岛,“他可是几年前有名的吉他手呢,功力不减 当年。” “那都是十年前的往事啦!”经过一番演奏,大岛忘记了拘谨,吸了一口烟, “那时候纪香还小呢。” “刚上初中一年级。”纪香补充道。 “才这么高。”大岛起身,将手掌横放在肩部表示纪香的高度,“中午到了, 吃点儿饭吧。” “好!”纪香欢呼雀跃,对我说,“渡边君,大岛君的厨艺,呆会儿一定会让 你叹服的。” 大岛让我和纪香先在家坐着,他出去买些菜回来。纪香要跟着去,被他拒绝了, 说反正离市场这么近,一会儿就回来,不必去了。 “大岛君就一个人?”等大岛走后,我问纪香。 “可不就一个人,”纪香说,“晚上为一家酒吧演奏维持生活。他说一个人清 静自在。” “刚才演奏的是什么人的音乐?”我问,“风格倒挺别致。” “大岛君的品位,那还用说?!”纪香颇为骄傲地说,找出那张唱片,看着封 套,“朱妮?米歇尔,加拿大的女歌手。曾患小儿麻痹症。” “经历坎坷的人,作品往往不拘一格。”我赞叹。 “生活体验与常人不同嘛,音乐自然就表达得不一样了。”纪香取出唱片,放 入一旁的唱机,按下播放键,舒缓的音乐轻轻在屋内飘荡。这部唱机的音响效果绝 佳,音乐的每一个细部都那么清亮、干脆,听起来真是一种美的享受。 我起身在唱片架前漫步,上面的唱片与东京商店里完全不同。甲壳虫的所有唱 片摆在显眼的位置。还有巴洛克时期的协奏曲,以及一些我完全不知道的唱片。 “这种唱片好卖吗?”我不由提出心中的疑问。 “大岛君选唱片时不考虑这个,只选自己喜欢的。而且与一般唱片老板的渠道 也不同。只有少数人的来这里买,已经形成了一个固定的圈子,定时聚会讨论音乐。” 纪香笑着看我:“你见过大白天关上店门演奏音乐的唱片老板吗?” “顾客少,又都是朋友,盈利恐怕也不多吧?” “根本就不为盈利,而是为结交些热爱音乐的朋友。”纪香说,“渡边君,你 不是也喜欢爵士乐吗?肯定与大岛谈得来,那人见生人是有些拘谨,但对于投机的 朋友,可是无话不谈呢。” 正说着,大岛提着一兜蔬菜推门而入。纪香招呼我,三个人一起洗菜,做完前 期工作,我和纪香被大岛请出厨房。关上门,只听里面蔬菜入锅的刺啦声一阵一阵。 不一会儿,一盘盘热气腾腾的菜端上桌来。大岛手艺的确了得,煎蛋做得黄澄澄的, 令人垂诞欲滴,那蔬菜炒出来依然翠绿,仅看一眼,便令人胃口大开。 席间纪香和大岛表现得亲密无间。纪香将自己在图书馆发生的趣事讲给我们听, 时而爆发出一阵笑声,对纪香的吵吵闹闹,大岛只是淡淡笑笑,有时也参与争论。 他看样子约有三十五六岁,和纪香两个人时而像朋友,时而像时父女。热烈交谈的 同时还没有冷落我,我一边大块朵颐,心里不由暗暗称奇。 吃罢午饭,纪香争着去厨房洗碗。大岛伸手取一支烟点燃,深吸一口呼出,一 脸沉醉与满足,看样子烟瘾不小。他左手持烟,细长的手指与细长的香烟相映成趣。 我正待要问他与纪香何时相识,他突然拿起送纪香的那几张唱片,逐张向我描 述起来。对每张唱片的每个曲目,他都了如指掌,不用看便能知道,按唱片上歌的 顺序逐次讲解。包括如何配器,精妙之处,无不娓娓道来。那种与陌生人惯有的拘 谨一扫而光,转眼之间变成一个台下有千万听众、神采飞扬的演讲者。我坐在他对 面,感兴趣的不是他所讲的音乐,而是他在讲述中所表现的与素常迥异的情绪,同 时,对他至今独居也就不会感到不可思议了。 这时纪香已洗毕碗筷回来,蹑手蹑脚走到大岛身后,“啊”的一声怪叫,大岛 被吓一跳的同时,也仿佛忽然意识到自己在对一个陌生人滔滔不绝,顿时住口不语, 脸色竟然有些羞红。 “我就知道,你又开始给人家讲音乐了。”纪香搂住大岛的脖子,对我说, “大岛就这样,总是把自己喜欢的音乐不遗余力地推介给别人,像个音乐传教士。” “我听得正入迷呢。”我说。 “架子上有喜欢的唱片,尽管自己选,喜欢的话拿回去听。”大岛对我说。 三个人又随便聊了一会儿,纪香看时间不早,便准备起身告辞,大岛没有挽留, 将我们送出门外。 一辆公共汽车正停在前方车站,我和纪香慌忙紧跑几步。车厢内空无一人,我 们坐在前窗的座位上。如此便可径直到纪香家中,这种旅行让我喜欢,因为人可以 在车上随便聊天或思考,不用顾虑坐过站的情况。 “大岛这人看起来与众不同。”我说,“如何认识的,你们?两人年龄还相差 那么大。” “我认识他那会儿,大岛并不在这里,当时也不是只有他自己,有五个人。” “五个人,其他人呢?我怎么没看到?” “渡边君,十年前,”纪香转脸问我,“记不记得神户有支著名的乐队?” “怎能不记得?!神木乐队嘛。”我说,“难道……” “对了,”纪香说,“那你一定知道那场震惊神户的械斗了,神户杀戳事件, 死了二十几个人?” “当然!”我说“怎么?他就是……” “渡边君!”纪香看手表,“反正今天你回不了东京,索性住在我们家,晚上 给你讲好吗?现在,让我们好好颀赏一下窗外的春色!” “好。”我说。 “我在十三岁的时侯,迷上了溜冰,那都是父亲发展的兴趣,一旦掌握这门技 能,对它的热爱便一发不可收拾。开始只是在旱冰场,后来发展到街上,就连去上 学也穿着旱冰鞋。手里拎着自己的鞋子,一路滑到教室里再换回来。 “我喜欢穿火红色的上衣,系着长长的红围巾,在街上溜起冰来,行人无不驻 足观看,小小的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妈妈生怕我在街上出危险,极力阻止, 但爸爸却一味纵容,我那无忧无虑任性的脾气就在他的纵容下生了根。 “那时候他们已经开始吵架了,家里的战争如火如荼,我早已厌烦,总是在他 们争吵激烈的时候,默默穿上旱冰鞋,擦干眼泪,一个人跑到街上去溜冰。 “有一次他们吵得很凶,家里的家具都毁得差不多了。我一怒之下,穿上冰鞋, 冲出家门,向城外跑,发誓再也不回来了。 “我奋力蹬着冰鞋,感觉行人纷纷往后退着,冷风吹到脸上像刀割一样,开始 还伤心得眼泪直流,后来就忘了忧伤,一直滑向城外。 “我就这样滑啊,滑啊,渐渐的,天黑了下来。这时候我也累了,忧伤的心情 被满身的疲惫和饥饿代替。停下来在饭馆吃了顿饭后,我不再感到疲惫,同时,对 父母的怨恨又开始在心底复苏。我发誓今天无论如何也不回去了。我一个人漫无目 的的在街上闲逛,霓虹灯已经亮起来了,灰色街道上商店的招牌闪闪发光。我想象 着父母找不着我时焦急的样子,一种报复的快感油然而生,心中也产生了某种悲壮 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