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那几个小混混见状一拥而上,大岛孤军奋战,自然不是他们的对手,待巡警 来的时候,他们四处逃散,大岛已吃了不少苦头。我挽着他一跛一拐地往回走,想 到大岛肯为我打架,幼小的心底竟产生一丝难于言表的幸福感。 “十天后,便发生了震惊整个神户的杀戮事件。” “除大岛外,其余皆不幸丧生?”我问。 “一月十九日晚上,我记得那天是没有月亮的,北野他们说有事,让我守在店 里,留下大岛陪着我。我那时年龄太小,根本没想到会出什么事,因为有大岛陪在 身边,心情特别好,却没想到,在郊外,一场因为谈判破裂而引致的械斗已经展开。 “那是一场惊心动魂的械斗,争斗双方合计约有二百多人。没有电视上那种喊 声震天的架势,因此并没有被人发觉,郊外一位路过的人报了警,警车呼啸着开到 现场,所有人一轰而散,仅留下十几具尸体及无法逃脱的伤员。第二天,人们只在 现场看见沾有血迹的鞋子、折成两半的砍刀以及撕得破破烂烂的血衣。除北野外, 其余三个人均死于械斗,而北野因负有三条人命也被处死刑。第二天我和大岛去探 视,他的耳朵被削了半个,脸上蒙着厚厚的纱布,已经完全失去记忆,不认识我们 了。 “不是仅有他们四个人吗?怎么成了上百人?”我问。 “我也是后来才知道的,”纪香叹口气,“警署不断深入调查,原来北野他们 本身就是神户东郊的一个黑社会集团。而旱冰场那几个青年则是另一个较大的团伙。 “刚一听到这个消息时我根本无法接受。乐队五个人,个个十分和气,对我一 个比一个好,怎么可能?在此之前还与一桩杀人案有关?!警方把我叫到警局调查 时,我完全傻了,自己都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回到家中,一个人憋在屋里,不吃不 喝睡了两天。 “对北野他们几个去干什么,大岛是知情的,那天他在音像店陪了我一会儿, 一个人偷偷去了斗殴现场,那时候械斗刚刚结束,他目睹了那种血腥场面,后来也 像变了一个人,一整天不说一句话。一个人搬到了现在所在的地方,将乐队当时用 的乐器全部按当时位置摆放,整天闷在家里,不与任何人交往,只有‘松鼠’与他 相依为命。每年的一月十九日,他都要凭吊北野他们一番。” “当时社会上传言这场械斗是因为一个女人,却没想到竟是你!”我笑着说。 “那是我生活得最艰难的时候,”纪香感叹道,“常常感觉自己是那场灾难的 罪魁祸首,内心总抹不去那片阴影。在那所学校勉强毕业后,再也不想读书了。不 再穿红色衣服,不再溜冰去上学,好像从那年——一九六一年一月十九日之后,我 的人生被划了一道截然的界限,进入完全不同的阶段,无忧无虑的青春岁月一去不 复返了。” “你现在活得也算轻松吧,所幸终于从那种阴影下走出来了。”我宽慰她说。 “也许吧,”纪香淡然说,“我比大岛好一些,他似乎一直无法摆脱那场噩梦, 生活完全陷入了停顿。不过,我想,这种阴影并没有从我心头抹去,一直潜伏在大 脑某个角落,说不定什么时候出来作祟。” “也许在死的面前,我们都应该达观些。”我说,“无论蚂蚁还是伟人,终点 都是坟墓。” “当然,所以我竭力想忘记过去。”纪香说,“不过,与他们相处的那段时光, 的确是我一生中最幸福满足的日子。并不是所有女孩都有那么一种幸运的感觉。” 纪香笑笑,让我自己在客厅喝茶读书,她要去做饭,吃过之后,带上盒饭去接 替妈妈守病房。她手脚麻利干脆,不一会儿,三个菜已经端上来。纪香留出一份, 我们吃完以后,她建议我留在家里好好休息,养好精力明天坐车返校。我说反正自 己不累,坚持要陪她去守病人。纪香拗不过,于是两人一同来到医院。 太奶已经醒来,半躺在床上,纪香妈妈坐在一旁,因为太奶听觉的问题,她必 须大声说话。纪香走到旁边,轻吻一下妈妈的脸颊,告诉晚饭已经做好,由她来接 替照顾太奶。纪香妈点头,起身走出病房,临别对我微笑致意。 躺在床上的太奶看到我,便现出焦急神色,缓缓举了举干枯的右手。 “三浦……”她声音断断续续地说。 看样子她还记得我。我俯在她耳边大声喊:“我见到三浦君啦!太奶,他说这 段时间忙,抽空一定回来一趟。” “嗯。”老太太神色缓和下来,松弛地放低了身子。 “放心吧,三浦叔叔不会忘记您的。”纪香手作喇叭状,对着老人的耳朵喊。 老太太仿佛听见了,眼睛缓缓闭上,似乎想休息一会儿。 “老人家发病,可把人吓坏了。”纪香说,“凌晨两点钟,忽然呼吸急促,一 阵抽搐,就没了动静,呼吸也没有了。我和妈妈两个人手忙脚乱,急得直掉眼泪, 幸好救护车来得及时。医生帮做人工呼吸,手指按压让心脏重新起搏,要不,真不 知会发生什么事情。一醒来,嘴里便不停喊小野的名字。” “以前没有得过类似的病吗?” “从来没有,从小到大,我都不记得太奶得过病。”纪香说,“幸亏妈妈睡觉 时警惕性高,听到了她房间的动静。以后不能让太奶单独睡一个屋子了,以防不测。” 我和纪香胡乱聊了一会儿。天已经很晚了,纪香让我回去睡觉休息,我不同意, 两个人商议轮流值班,我值上半夜,她值下半夜。 纪香躺在陪护床上,不一会儿便传出均匀的呼吸声。屋内变得异常安静,值班 的护士穿着洁白的大褂蹑手蹑脚进来,询问了情况之后,冲我点头微笑一下,悄然 离去,由于戴着口罩,仅露出微弯的双眸,加上窕窈的身姿,那样子别有一番韵致。 我轻轻起身,推开门走到长廊,夜已很深了,护士依旧在走廊来回穿梭忙碌, 她们一律轻手轻脚,悄无声息。我透过窗户,抬头仰望天空,月色朦胧,当空照耀, 月亮在行走的云层背后时隐时现。 夜里十二点左右,太奶醒了,看那眼神,精神似乎还不错。我为她喝了流食, 吃完之后,又用毛巾擦了擦她的嘴角,她仰头看着天花板,似乎在沉思,但不一会 儿,又发出轻微的鼾声。 我刚想走出门外转转,纪香醒了,坚持要守夜,要我休息一会儿。我拗不过她, 刚躺到床上,忽然恍恍惚惚看见了绿子的父亲。 他似乎已经完全康复,坐在一片田野的尽头,手里拿着一根鲜嫩的黄瓜,表情 颇为怪异。 “小伙子,见我的女儿绿子了吗?”他嚼着黄瓜问我,嘴角还沾着绿色的汁液。 我愣怔站在那里,竟无言以对。正在这时,他突然伸出了右手,长长的手指甲 犹如利刃,越过宽阔的田野伸过来,直取我的咽喉。我转身就跑,可他的手仿佛有 伸展性一般,紧跟在我身后,我夺命狂奔,只听见耳边呼呼作响。 这时,绿子忽然站在我面前,“让我来解救你吧,渡边君。”她笑笑,解下脖 子上红色的围巾,在手中旋转起来,然后放手,那红色的方围巾仍旋转不止。绿子 拉我上去,脚下一用力,我们两个便像乘坐飞毯一样向前飞了起来。绿子父亲那只 右手被渐渐落在后面。